诗意的精神——黑格尔哲学概略

  “勒夫勒尔先生是我最尊敬的老师,特别在我中学低年级时,我敢说他几乎是最优秀的。他为人公正无私,一心为学生、为众人谋福利。他不像别人那样思想庸俗,以为只要能把那种古旧的、年年稍事更改的班级惯例推行下去,他们就有了生计,而不需要学习提高。不,我的先师却不这样想。他了解科学的价值以及科学在各种不同情况下给一个人的安慰。我们经常在那间小小的秘室里促膝相谈,那是多么快乐啊!很少有人了解他的功绩。像他这样一个人竟完全限制在他的工作范围以内,这真是一个很大的不幸。现在,他已经长眠了!但我将永远地、始终不渝地怀念他。”

  这是一篇虔诚而又聪慧也有几分少年老成的悼词,它真切地表达了一位感情真挚的学生对自己敬爱老师的挚爱情感。

  还应该指出的是,尽管黑格尔没有给人一个天才少年的形象,反之,他的老成持重、循规蹈矩、谨小慎微及安分守己倒让人产生一种平庸的印象。

  但是不能否认,黑格尔日后作为一代思想巨擘的素质实际却是在这段平庸的让人乏味的岁月中逐渐形成的。这部分地应看作是他那种少年老成的性格的结果。由于这种性格,黑格尔内心中最仰慕的是严谨、秩序、纯朴和自然的古典风格,而厌倦华贵、浮夸、伪饰、人为的近代风格。他不仅渴望得到一种直接源自自然与生活的真理,希望思想成为为真理服务的工具而不单是取悦读者的奢侈品,而且还养成了一种正确的学风——总是要求自己忠实地、客观地掌握前人的成果。

  所以,他决不是一个单纯对好的思想只知狼吞虎咽地加以接受的读者。他对读过的东西就像对经历过的事情那样,首先要进行一番独立思考,力求得出自己独特的见解。只有这样看,我们才不会惊讶,为什么黑格尔在文科中学所写的几篇关于古代诗人和古代历史的文章,总是受到老师的好评,得到“大有后望”一类评语。

  黑格尔在文科中学里还接受了演讲方面的训练。在这方面,黑格尔也没有表现出什么过人之处。尽管人们赞扬他的演讲内容,但却对他的演讲风格、演讲姿态、演讲声调等方面的表现多持批评态度。直到大学毕业,这位思如涌泉,不断吐出新鲜思想的大哲学家所得到的文凭上,也赫然写着:“很不行的演说家。”这在很大程度上妨碍了黑格尔,也成为后来黑格尔传记作家常常为之感到遗憾的缺陷。如卡尔·古茨科就曾这样说: “作为一个演讲者,黑格尔的风度举止与迄今我们所看到的一切对名人的描述几乎截然相反……施莱尔马赫独具特色的举止风度在性格上与黑格尔相近,但决不可在二者的讲演本身之间进行这种比较。因为前者的表述具有精湛的技巧,但后者的费力拖沓的讲演则不时地被无休止的重复和无关的冗言所打断。两人的共同之处在于,他们都是当着众人的面,即兴地把思维过程编织成讲演。别人往往是给出事先的深思所完成了的结果,而施莱尔马赫与黑格尔则是更新思维过程以获得这样或那样的结果。黑格尔像一只蜘蛛一样,潜伏在所编织的网的一隅,试图把蛛丝拉向更远的地方,结果却是越织越向内紧缩……”

  可以看出,黑格尔的少年时代是极其平常的,在他身上决没有表现出任何天才的迹象。相反,他当时对于同平庸的、好空谈的人们在一起的日常生活,以及乏味的交际、行为和各式各样的奇遇,很喜欢作无聊的描述。而且,他还善于恭维权势者(例如在他的中学毕业演讲《土耳其人治下艺术与科学的衰落》中,他殚思竭虑证明一个结论,即从各方面看,斯图亚特远比土耳其好,而这归功于公爵,也就是斯图亚特的统治者)。

  在他身上,颇多庸常、老气横秋和鄙俗之气。黑格尔身上这些庸常习气,随着日后他逐步提高了精神境界而得到了大部分克服和减少,但仍有许多庸人之气被保留了下来,这对他以后人格与思想的发展产生了很大影响。作为一个革命的、进步的哲学辩证法大师,他的脑袋后面却始终拖着一条庸人的发辫。

  2.革命年代的大学生

  1788 年10 月,黑格尔入图平根神学院学习神学,是神学院内领受公爵奖学金的学生。神学院创立于16 世纪,主要培养未来的牧师和教员。学院里平时有学生200 至300 人。学院的学习生活具有修道院的特色。学生须早起,祷告后吃早饭。上课、自修和散步都有严格的规定。犯规一次就得受罚。因为神学院学生都穿黑衣服,城里人管他们叫“黑鬼”。

  有材料显示,黑格尔在大学的学习十分勤勉。他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读书和学术研究上。此时黑格尔对古典文学的兴趣有增无减。曾在他所写的一篇论希腊罗马古代作家的著述的文章中,黑格尔再一次坚决地主张,古代诗人直接从自然汲取灵感,当代人则对书本知识充满兴趣;古典作家的长处在于语言惊人地丰富,因此,古典文学是培养鉴赏力的学校、美育的学校。读一读古代史学家的作品是特别有益的,这些作品是记载历史的典范,极有助于理解人类所走过的道路。人的精神在任何时代都一样,只是由于特定的发展条件而有所不同。在黑格尔那个时代,精神领域盛行历史主义思维方式。黑格尔受这种思维方式的影响越来越大。

  在神学院第一学年结业时,黑格尔获得了一张特优证书:“智力强,勤勉,品行优良。”在以后10 个学期中,智力一栏的评语总是“强”。而品行一栏,则从“优良”降到“及格”,有时甚至是个“劣”字。黑格尔已不再是那个循规蹈矩的文科中学生了。但是,他也没有成为一个放肆的酒鬼。在图平根,酒鬼特别多。他本来也可能成为一个大酒鬼。避免这种悲惨结局的一个重要原因是,黑格尔幸运地赶上了世界史上极为壮丽的一页——法国资产阶级大革命以及随后的整个拿破仑时代。政治使他着了迷,同时,也重铸了他的心灵、思想和精神。

  几乎所有的黑格尔传记都记载这样一件事:法国大革命的激情在图平根神学院的学生中博得了热烈回应。大多数学生热衷于参加政治俱乐部活动,黑格尔就属于其中的积极分子。他同俱乐部其他成员一起读报纸,谈事变,传播着法国的新闻,关注着法国的命运,激情奔放,敢作敢为。据说,在一个晴朗的春日,这群热衷于自由的青年人学法国人的样子,种植了一棵自由树。黑格尔积极参加了这一活动。

  除此之外,黑格尔还参加了一次在法国大革命的所谓黄金日子里举行的一场平静的庆祝会。他当时的纪念册里就充满了与自由之树相适应的文字。那里有激昂的口号:“打倒暴君!”“打倒坏蛋!”“打倒梦想绝对统治心灵的暴政!”;也有深情的对自由和自由战士的颂扬:“自由万岁!”“卢梭万岁!”;还有摘自卢梭著作《社会契约论》中的名言:“如果天使有个政府,那么这个政府也会实行民主管理的!”

  法国大革命在青年黑格尔心目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迹。成为大哲学家后的黑格尔把法国大革命的福音(即自由与民主),当作他的哲学所追求的理想,倾其毕生心血镌刻着这一理性精神的丰碑。

  然而,新时代以及学院生活的风尚,并没有影响到黑格尔的外表生活。

  他在武艺方面没有天资,不灵巧;他忽视骑马术和击剑术,不爱这方面的训练;他穿着粗俗而且样式陈旧。在与小姐相处时显得呆若木鸡。他身上的这些老气,较之文科中学时期愈加明显,令人惊异,以致他的同学称他为“老头儿”。一位名叫法罗特的同学,曾在黑格尔的一本纪念册上,开玩笑式地给他画了一幅漫画。漫画中,黑格尔驼着背,拄着拐杖,蹒跚而行。漫画的旁边是一行题词:“愿上帝能保佑这位老头儿!”

  然而,黑格尔绝不是一个行为古怪、落落寡合的人。他热情、诚实,为人们所喜爱。他在愉快的酒宴上跟人们很合得来;在和朋友们骑马到乡间时,竟忘记了规定的上课时间,以致受到了禁闭;他热恋一个漂亮的女孩奥古斯特·黑格尔迈埃尔——已故神学教授的女儿。他甚至在赠给友人芬克的纪念册上表示他如何不嫌弃酒和爱情:“上一个盛夏已经美满地结束了,现在更加美满!关于前者的格言是酒,关于后者的格言是爱!1791 年10 月7 日。酒和爱。”一般认为,大学时代的黑格尔在恋爱方面并没有碰到特别的运气。这个时期,爱情在他的生活中并不占有特别的位置。他所关心的是痛快的生活、现实政治和古典诗歌与文学。在这些方面,他显示出了自己不同凡响的才气。

  在法罗特将他描写成拄着拐杖、步履蹒跚的老头儿的时候,他的另一位同学荷尔德林却在他的纪念册上写下了歌德的词句:“兴趣和爱好是伟大行为的两翼。象征,万物一如。”

  黑格尔要完成的伟大行为也需要两翼:一是对希腊世界的热爱,一是对哲学的兴趣。他的朋友中,最能促进前者的是荷尔德林,最能促进后者的是谢林。让我们将视觉转向黑格尔与他们之间的友谊吧。这是图平根神学院时期,黑格尔生活中最值得记叙的事情。

  3.与荷尔德林和谢林的交往

  人生的旅程中总会有那么几个难忘的旅伴,与这些旅伴的交往往往就决定了一个人一生的命运。图平根神学院时期,黑格尔遇到了两个出类拔萃、名传后世的青年朋友。他们后来一个遭遇到悲惨的命运,另一个则是吉星高照,幸运一生。

  这两个青年就是1770 年3 月20 日生于纳加河岸纽廷根的弗里德里希·荷尔德林和1775 年1 月27 日生于雷翁堡的弗里德里希·威廉·约瑟夫·谢林。前者与黑格尔同年进入图平根神学院。后者则晚两年,但却在16 岁时就已是大学生,在“学位授予”中名列第一,被人称之为“早熟的天才”。

  将激情的荷尔德林与理智的黑格尔联结起来的纽带,是他们对古代希腊的共同热爱。荷尔德林心智脆弱,极为敏感,富有诗人的浪漫气质。他的诗才深为当时的德国伟大诗人席勒所赏识。席勒在他所办的刊物上发表这位年轻人的诗作,为这位年轻人介绍职业。而荷尔德林也的确深孚众望,写就了一部部堪称杰作的上乘诗篇。在这些作品中,荷尔德林时时忘不了美誉他的希腊理想。他的全部情调就在于对希腊理想的倾心。正如他在题为《希腊》的作品中所颂唱的那样: 如果我有了你,在那法国梧桐的树荫里, 在那里,塞菲索河缓缓流经花丛, 在那里,青年人襟怀峥嵘, 在那里,苏格拉底的心自在优容, 在那里,亚斯帕西亚穿过月桂翩翩起舞, 在那里,从喧哗的集会上,发出欢声融融, 在那里,柏拉图创造了极乐的天宫。

  荷尔德林在自己的诗篇中歌唱自由,歌唱人性,歌唱友谊和爱情。当自己的美好希望破灭之后,就把讴歌变成了痛苦的倾诉。他把古希腊当作理想王国,希望以这种和谐一致的精神来取代德国落后的封建割据、人身依附、宗教迷信。他的抒情小说《徐培里安》里的主人公就是这样一个英雄:他为希腊人的自由,为驱除土耳其人的压迫,为实现“一人为大家,大家为一人”的人类理想而献身、奋斗。

  荷尔德林以自己的热情和才华感染了黑格尔,以自己对希腊世界的景慕和眷恋影响了黑格尔;另一方面,荷尔德林却因自己对古代希腊世界的偏爱,视其为人类一度身临其境而又失去的乐园,将其诗才都消磨在对它的赞美上,消磨在这种缠绵、悲哀的感情中,竟至渴望死亡,拥抱死神。这样一种非理智情感向黑格尔敲响了警钟。它使黑格尔远离情感,牢牢地把握理智:“纵使一切都要下沉,而你唯一的神性,决不游移。”但是,不管怎么说,荷尔德林与黑格尔之间产生了充满热情的友谊。这种友谊帮助了黑格尔,促使他的精神日渐丰满起来,成长起来。

  我们还记得荷尔德林送给黑格尔的那本纪念册上,载有歌德的关于成就伟行的警句,后面还附有一个神秘的标志:“象征,万物一如。”这是荷尔德林心爱的一句话,它表达了荷尔德林将神性与世俗美紧密结合在一起的希腊理想,一个令人焦灼渴盼的由美统治一切的希腊主义的典范。可是它在黑格尔看来,这句话还有比乍看之下更为深刻的另一层含义:各种各样最新哲学的主题,世界的伟大秘密,难道不都内蕴于其中吗?多彩多姿、各不相同的世界现象,除了表现着神妙的万有一体,还能希望有什么东西吗?黑格尔凭借其哲人的睿智静观神性,以完全自我牺牲的精神委身于它,深入到它的深处,从而与神妙的万有一体合而为一。黑格尔在一首诗中,向他的朋友宣称心中所受的启示: 我仰望永恒的苍穹, 仰望着你,啊,黑夜中闪闪星辰! 忘怀一切意愿、一切希望, 这都出自你的永恒 我静观入神, 任何所谓我的东西,都无影无踪。 我献身于无限 我即在其中,我就是一切,我只不过是无穷循环的 思想与此格格不入, 它畏惧无限,它惊异, 它不能把握这静观的深义。

  这不仅表达了一种将人从黑夜般孤独的情形中唤醒起来的祭祀感情,而且表达了一种让神秘闭上本应缄默的大嘴,敞开一条通向智慧大道的渴望。爱和智的完美结合就是从智慧地理解世界开始的。

  可惜的是,黑格尔与荷尔德林的这种身心完全交融的友谊过早地中断了。原因主要是,一直“企求进入仙境”的荷尔德林,终于身心憔悴,精神发生了分裂,只好生活在精神错乱的黑夜之中。导致这一悲惨结局的因素是多重的:体会到个人在社会生活中“无能为力”,对法国革命历史进程感到幻灭,作为“艰苦时代的诗人”觉得前途渺茫。但是,最重要的原因则是不幸的诗人碰到了一次不幸的恋爱。

  1795 年,荷尔德林去法兰克福著名批发商贡塔德家中任家庭教师。虽然男主人胸无点墨。平庸无聊,但是女主人却非常热情、聪颖,在姿色和灵魂上都表现出罕见的、完满的古典美。她对荷尔德林表示了极大的理解和关心,使这位比她年轻、醉心希腊和“柏拉图极乐园”的激情诗人堕入了情网。他当时的密信充满了这种迷恋之情。笼罩在他们之间的爱通过精神上的交往而日益得到培育和提高。

  他用柏拉图《会饮篇》中的女祭司司迪弟玛这个名字来称呼她,他把自己的诗献给司迪弟玛。他的小说《徐培里安》中的女主角也叫司迪弟玛。后来,两人的恋爱关系不再瞒人耳目了。荷尔德林受到了粗暴的侮辱,不得不永远离开这个家庭。但他和贡塔德夫人的热恋和通信未曾中断,她仍是他诗中的司迪弟玛。然而,荷尔德林的精神毕竟因这次事变而受到了巨大打击。他变得越来越神经过敏,经常处在烦躁不安的状态中。不久又传来他心爱的人儿突然去世的消息,这就更加剧了他精神崩溃的速度。

  1806 年,荷尔德林住进了疯人院,终于以悲剧性的结局完结了他醉心于希腊、献身于希腊的热忱,同时也悲剧性地完结了他醉心于司迪弟玛、献身于司迪弟玛的热忱。诗人所有的热情与幻想、追求与奋斗都荡然无存了。在这段时间内,黑格尔一次也没有去探望他的朋友(这似乎是不可原谅的),起初还通过其他同学打听过荷尔德林的情况,后来就渐渐将其忘却了,在他的通信中再也见不到荷尔德林的名字了。黑格尔是主张理性至上的。一个人丧失了理性,在黑格尔看来,就等于死亡了。伟大的荷尔德林也不例外,尽管他的肉体是在30 多年以后(1843 年)才消失的。

  相比之下,黑格尔对谢林的情谊,就不单纯是朋友之情,还包含类似学生对老师所容易产生的那种感激之情。谢林虽然小黑格尔5 岁,又比黑格尔晚2 年进入大学,但他聪颖过人,少年得志,在学问上远远领先于黑格尔,是黑格尔踏进哲学大门的引路人。

  根据已有的资料,我们得知,谢林少年时期就酷爱哲学。他17 岁时就发表了有关哲学问题的文章,显示自己非凡的哲学才能。大学时期,他是康德哲学研究会的积极参加者,追随费希特——一位在康德之后,因阐发康德哲学精神而被世人称为“德国精神上的太坦(希腊神话中的太阳神)”的大哲学家——的榜样,创造性地发挥康德哲学精神,并逐渐成长为德国最有天才的哲学家之一。

  谢林天资聪颖,事业早成,20 多岁时就已建立起自己的系统的哲学学说。黑格尔以结识谢林为荣耀之事,以一个哲学学徒的心情注视着谢林的成功。他将谢林视为自己的表率和进入哲学法门的引路人。他对谢林早年所给予他的教诲,充满感激之情。黑格尔曾不止一次地写信给谢林,表达他的心境: “我的至友,你送给我的论文和来信使我非常高兴,我深深地感激你。你的第一篇论文试图研究费希特的原理。这篇论文,还有一部分是我自己的印象,使我得以深入研究你的思想,并按照你的思想步伐前进;是你的第二篇论文而不是我自己,才使我弄明第一篇论文。我一度打算在一篇文章中阐明所谓接近上帝;我相信在那里可以满意地找到一种让实践理性能命令现象世界的公认以及其它公认。你的论文绝妙地拨开了我眼前的迷雾。我为此而感谢你,而且,每一个关怀科学福利和世界利益的人,也将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感谢你。” “你已悄悄地把你的言词投入了无限的时间之中,到处都在皱颜凝视,而我知道你是蔑视这些的。” “你不要期待我对你的论文的评论,我在这方面只是个学徒。”“仅就我所理解的主要意思来说,我从你的论文中看到你在科学上为我们完成了卓著的成果——我从中看到一个为全德国思想体系的重要革命做出伟大贡献的人的作品,我以能与你交朋友为荣。”

  黑格尔以天生的缓慢步伐追随谢林(天才的谢林23 岁时就成了耶拿大学的哲学教授,并建立起自己的哲学学派),但是终有一天会超过谢林的。正如他本人当时所珍爱的一句格言所说的那样: “我总是从经历中得到勉励:朋友们,朝着太阳奋进吧,为的是使人类的幸福早日成熟!遮蔽太阳的树叶要干什么?树枝要干什么?穿过它们,冲向太阳,使它们疲塌下来就好,能躺下来那更是求之不得!”

  黑格尔已铸造好腾飞的两翼,他需要的只是时间。当黄昏到来时,黑格尔这只智慧的猫头鹰会冲天而起,令世人刮目相看的!

  二、黄昏时刻起飞的猫头鹰 德国的雷鸣也像德国人一样,并不太迅速,而且来势有些缓慢,然而它一定会到来。——海涅

  1.最初的精神激动

  神学院学生的道路通常是从神学院走向教堂,成为上帝恭顺的仆人——牧师。但这样一个目标对于黑格尔来说却完全没有什么诱人的地方。这不仅因为他富有哲学家的气质而缺乏牧师的激情,还因为他举止迟缓笨拙,不具备牧师所必需的口才。因此,他希望将来做一名哲学教师。为了这一目标,他需要在当前一段时间能做些学术上和经济上的必要准备,而这就很自然地使他联想到家庭教师之类的职业。

  就这样,黑格尔选择了他的前人康德、费希特所走过的道路——做一名家庭教师。

  一个青年学者,如果适逢其会能作为名门望族的家庭教师,在富于文化气息的大城市里生活与工作,他的职业和经历就会反过来使他自己受到教育。十分幸运,黑格尔就是这样在两个城市、两个家庭中开始他的职业生涯的。他既教育了别人,也教育了自己。黑格尔任家庭教师的第一个城市是瑞士的伯尔尼,第二个是莱茵河畔的法兰克福。

  家庭教师工作花费不了太多的精力与时间。黑格尔有大量的空闲时间去读书、思考、写作,尽可能地加深自己的修养。年轻的黑格尔仍然保持着对法国大革命的热情,政治问题和政治现实使他着迷。与此同时,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也开始钻入他那硕大的脑袋。他为诸如灵魂在哪儿,神经如何起到感觉器官作用等等问题劳心伤神。但真正使他产生最初激情的却是康德关于人的学说。

  黑格尔从康德学说中体会到了人的伟大、人的尊严和人的价值。他惊叹康德对人类最终道德目标之秘密的深刻揭示,也为康德对人类的那种挚爱所感动。他充满激情地写道,康德哲学把人类提升到了最高峰。这个高峰高到令人头晕眼花的地步。长期以来,宗教神学统治人的灵魂,它教人自贱自卑,让人觉得自己不会干什么好事,依靠自身不会有什么成就,结果人们循规蹈矩以至麻木不仁,人扮演着混世魔王之类的角色。

  康德击溃了这些陈词滥调,他使人类从沉沦的泥潭中拔身而出。他高估了人类的尊严,赞许人类有可以与天使、神灵相同的自由能力。围绕在人世间的种种谬说连同罩在神灵头上的道道灵光正在消逝。哲学家们正在论证人的这种尊严,民众将学会感受到这种尊严,他们为了在地上建立起人所应有的人间乐园而一道奋斗着。黑格尔认定,处处体现人类自身这样的值得尊敬,就是他们那个时代最好的标志。

  黑格尔意欲将这种激情保持下去,并期待进一步将激情化作行动,像谢林一样投入到捍卫人类尊严的哲学运动中。因此,黑格尔明显表现出对人、对生活的哲学把握。他过于重视对自然、对一切事物的美感经历,总希望以一种开阔的精神去消化吸收一切在人本身之外的自然现象。人及人的精神现象所表现出的活力使他入迷,而自然现象的僵化、静止、无生命使他反感、生厌。这一切注定了黑格尔一生必定是一个对“精神”爱恋不已的哲学家。

  人们常常提起黑格尔1796 年7 月的一次长途旅行来证明这一点。在这次徒步去南阿尔卑斯山的观光游览中,黑格尔写下了一部日记。日记内容给人一个强烈的印象,那就是黑格尔对纯粹的自然现象反应迟钝,毫不关心。本来,瑞士的崇山峻岭和终年积雪的原野以及冰川、山溪与湖泊,对身置其中的人来说应该是十分壮观的,易于激起心中的诗情画意。但是黑格尔对此几乎没有一点惊羡和感动的表示。他对巨大的山石和冰块、高峰和冰川无动于衷,对山谷和狭径感到阴郁而危险,对山河倾泻的怒涛声殊觉厌倦无聊。

  他写道:无论是眼睛还是想象力,都不能够在这些奇形怪状的大土堆上找到什么可以赏心悦目的,或者可以消遣的东西。理性想到这些山岳的恒久性,或者看到人们称之为巍峨崇高的风貌,也没有发现一点什么可使它铭记不忘,使它不得不表示惊讶或赞叹的。凝望这些永远死寂的大土堆,只能使我得到单调而拖沓的印象。

  年轻的黑格尔全神贯注于精神生活,阿尔卑斯山岿然不动的庄严景象引不起他的兴味。他所追求的既不是寂静,也不是安宁。如果他在大自然中能找到某种和他的渴求相应的东西,他才会去亲近自然。他看到赖兴巴赫瀑布时的心情就是这样的。那里的一切都处在运动中,眼前呈现的总是同一景象,同时又总不是前一刹那所呈现的那种景象。他留下了这样一段关于急流之溪的话:浪花悠闲自在地坠落飞舞,颇有可爱之处。由于看不到一种权威,一种伟大的力量,任何受压抑的想法、关于自然不得不做的事情的想法就显得极为遥远,而生命始终在分解、跳跃、不是聚成一团,而是永远活跃地运动,倒是使人想到这简直像是自由的玩耍。每一朵浪花、每一个泡沫的永恒变化,它们始终牵引着我们的视线,不允许我们的目光在同一方向上作瞬间的停留,所有力量、所有生命都陶醉于自然的咆哮奔流中。

  十分清楚,黑格尔毕生爱好为人所掌握并加整顿过的大自然。晚年的黑格尔欣赏荷兰的肥沃牧场、蒙麦特里的花园、多瑙河谷地和海德堡的郊野。未曾开发的荒芜的自然使他兴致索然。只有在自然上发现精神的印记,才能使黑格尔兴奋起来。他真正亲近的不是自然,而是精神。他立志要完成“给无生命的自然安装上一个活生生的灵魂”这样一个神圣的使命。当他发现康德哲学的真谛时,心中产生一股不可遏止的精神激动。这种对精神一往情深的感情注定了黑格尔必定成为德国古典哲学的传人。

  2.新的神秘

  德国诗人海涅讲过这样一个传说:一个英国发明家造出一些最精巧的机器之后,终于想到用人工方法制造一个人。据说他终于成功了。他所制作的这个作品竟完全能像一个真的人那样举止动作,甚至在它那皮革制造的胸膛里还具备了和通常英国人的感情相差不远的一种人类感情。它能用清晰的英国语音表达自己的情感。这个“机器人”是一个十足的英国绅士,并且作为一个真正的“人”,除了一个灵魂之外其它什么都不缺少。

  但这位英国技师却无法给它一个灵魂,而这个可怜的被造物,自从意识到这种缺欠之后,便日日夜夜地折磨它的创造者,要他给它一个灵魂。这位大发明家终于无法忍受那日益迫切的请求,便丢掉它逃走了。但这“机器人”却立即坐上一部特快驿站马车追他,一直追到欧洲大陆,并总是跟在他身后,常常突然抓住他,哼哼唧唧地对他说:Give me a soul(给我一个灵魂)。海涅的寓意是明确的:能给一个创造物以灵魂的,不会是英国人,也不会是法国人,而是德国人,即那些被称作德国古典哲学家的德国人。

  从康德开始,德国哲学家就相信,人们只有在自己的心灵深处,才能体验到并给无生气的世界启示出神妙的万物一如的思想。收拾精神,自做主宰。只要内心向往着大自然的神韵、诗意般的幻想和那一缕缕真挚的思恋精神家园的情怀,就会使不安分的灵魂倍感亲切。也就是说,只有那些真正懂得自然界具有内在精神价值的人,才能在恬静的氛围中寻找到心的共鸣、灵魂的慰藉和精神的伟力,才能用不朽的超凡思想为自己建造一个立命安身的精神家园。

  因此,哲学以及哲学家的职责不是给予你什么,比如一叠钱币,一枚发光的钻石戒指,一部赏心悦目的书,而是唤醒,唤醒昏昏然的病态精神,唤醒人的使命感,唤醒人的良知与道德责任感,唤醒区别善与恶、真与假、美与丑的意识。正因为从康德到费希特到谢林是如此使哲学贴近生活,如此地使哲学富有人情味,所以它才能激动人、感动人、吸引人。

  在人们心中,那些既古老又神秘的哲理问题,本应是艰涩而缺乏吸引力的,如今变成了充满诗情画意、充满绝对美的精神畅想曲。这支优美的曲子,对一切具有哲学素质、多少与哲学家有着相应内心生活经历和心路历程的人(不论其种族和生活的时代如何)来说,总能让他产生一种插上旋律的翅膀,海阔天空,自由地飞翔的欲望。

  然而,从康德开始的德国古典哲学,也不仅仅是一首优美的田园诗,它还是一把利剑。康德、费希特、谢林对精神的强调,意在铸造一把锋利的思想之剑,借助理性的法力,斩杀一切陈腐的观念、思想与制度。海涅深诸这一点,他充满激情的描述,会使我们清楚地意识到德国古典哲学本身所具有的那种化腐朽为神奇的伟力的。海涅指出: “假如康德主义者的手臂准确有力地打击了敌人,是由于他们的心灵不被传统的敬畏所动摇;假如费希特主义者勇气十足地抗击一切危险,是由于危险在实际中对他们并不存在;那么,自然哲学家之所以可怕,则在于他和自然的原始威力结合在一起,在于他能唤起古代日耳曼泛神论的魔力,而在这种泛神论中唤醒了一种我们在日耳曼人中间常见的斗争意欲。这种斗争意欲不是为了破坏,也不是为了胜利,而只是为了斗争而斗争。 基督教——这是它的最美妙的功绩——固然在某种程度上缓和了日耳曼粗野的斗争意欲,但仍旧未能摧毁它;当这个起着驯服作用的符咒、十字架一旦崩溃时,古代战士的野性,以及为北方诗人讽咏已久的狂暴的帕则喀的愤怒(帕则喀是北欧传说中的勇士,发怒时能使敌人慑服。他的12 个儿子得到他的遗传,也以这种怒气和勇猛著称)必将霍然苏醒过来。那张符咒已经腐朽了,它惨然崩溃的日子终将到来。然后那古代石制的诸神就会从被人忘却的废墟中站起身来,打碎哥特式教堂。那时当你们听到铿锵的声响,你们可要警惕,你们这些邻人之子,你们这些法国人,不要干预我们德国国内发生的事情。这可能对于你们不利。你们不可去煽风点火,也不可去扑灭它。你们可能因火而把手烧伤。请你们不要讪笑我们的劝告,讪笑一个奉劝你们要警惕康德主义者、费希特主义者和自然哲学家的梦想家的劝告。 请你们不要讪笑那个期望‘精神领域中已经出现的同一革命也要在现象领域中出现’的梦想家。思想走在行动之前,就像闪电走在雷鸣之前一样。当然德国的雷鸣也像德国人一样,并不太迅速,而且来势有些缓慢,然而它一定会到来。并且当你们一旦听到迄今为止世界史上从未有过的爆炸声,那么你们应当知道:德国的雷公终于达到了它的目的。苍鹰们将要在这声响的同时,坠死于地;而那远在非洲荒漠中的群狮也将夹起尾巴,钻进它们的王者的洞穴。德国将要上演一出好戏,和这出好戏相比较,法国革命只不过是一首天真无邪的牧歌。 目前,德国当然还相当寂静,在那里也有一个人或两个人表现出若干活跃的样子,不过你们不要相信,这些人物有一天会作为真正的演员而出场。在一群斗剑士到来进行殊死搏斗之前,这些人只是几只在空竞技场上东奔西跑、咬来咬去、吠叫一阵的小狗罢了。 “那个时刻一定会到来。各民族都将聚集在德国人的周围,就像坐在圆形剧场各级看台上一样,来观看这次伟大的角斗。”

  “德国的雷公”——康德、费希特、谢林,已在黑格尔之前向世人发出了怒吼。黑格尔在经历了最初的精神激动之后,也将披铠带甲,走上历史的前台。现在,他在逼近德国哲学的内核,体验到那种来自精神自身的神秘。

  黑格尔无比激动,他用一首浪漫诗,表达了自己思想进入的新境界: 我的周围寂静无声,我的心中波澜不兴—— 终日奔忙,不知疲倦的人们都已酣然入梦,给我以 自由和平静—— 谢谢你,啊,我的解放者,啊,夜色! 朦胧的银白色月光,照射出远方群山的模糊的轮廓, 那边湖水中粼粼的波光正在轻柔地闪烁。

  在这样迷人的景色下,黑格尔自然能很快进入对伟大精神神秘本性的直接体验。他写道:幻想使永恒接近感觉,使它与形态结合。——欢迎你们,崇高的精神,高尚的幽灵,你们容光焕发,无所畏怯。我感到这也是我故园的苍天,森严光辉缭绕在你身边。呀!你寺院的大门正砰然打开,啊,西利兹你君临埃琉西斯。现在我陶醉在狂喜中,目睹你的来临,我谙悉你的启示,我领悟这全部意境的高尚意义,我理解诸神餐宴上的赞歌,还有他们高贵的劝说。对智慧的爱使黑格尔自然会领悟到精神的神圣本性,静观这种本性,以完全自我牺牲的精神委身于它,深入其内部,与它合而为一。这就是一个智者对美妙东西的态度。

  黑格尔以下面的词句结束了自己的畅想:我了解黑夜,你圣明的神性!你经常启发我,你孩子们的生命,你经常让我预想,你就是他们活动的灵魂!你是忠诚的信仰,高贵的意识,纵使一切都要不沉,而你唯一的神性,决不游移。

  读者从我们对这首浪漫诗歌的复述中,可以觉察到,黑格尔又跃到了一个新境界。他像他的前辈康德、费希特、谢林那样,把对人的敬重转变成对人的精神的颂扬。他心中充满了神秘感,渴望了解人的精神的本质。为此,他希望能得到大学教席,以便自己能更加深入地进行研究。碰巧,在他30 岁时,机会来了。他的父亲在他29 岁时去世,他分得了一笔不太大的遗产,但已足够帮助他登上大学讲坛。1801 年1 月,黑格尔启程前往耶拿。

  3.耶拿起飞与《精神现象学》

  黑格尔想到耶拿去,并不是偶然的。当时德国的那些大学中,精神生活和文化生活像耶拿那样活跃的还没有一个。耶拿大学聚集了德国学术界的一大批精英。费里德里希·席勒于1789 年担任耶拿大学历史系教授,他在这里完成了《三十年战争史》、《关于人的美育的书信》和三部曲《沃伦施泰因》。费希特也于1794——1799 就教于耶拿大学,他将激进的政治主张带进了大学校园。年轻的谢林也任职于耶拿大学,并且日渐成为大学生们崇拜的英雄人物和新思潮的领袖。耶拿确实有着供新哲学思想成长发育的肥沃文化土壤。黑格尔在谢林的帮助下,顺利通过就职所必须办的种种手续,于1801年8 月正式成为耶拿大学哲学讲师。

  黑格尔作为教员和编外讲师并没有什么格外出色之处。他的讲课绝谈不上生动形象、流畅易懂。他在讲台上就像在家里的书桌前一样,随意地翻翻自己的笔记本,找一找要讲的段落,吸吸鼻烟,又打喷嚏又咳嗽。他低沉地讲着,费劲地斟词酌句,特别是涉及简单明了的事物更是如此。这就给人的一种印象,仿佛这些事物正因为浅显易懂反而使他烦恼。然而一旦突破这些障碍,进入到问题本质时,他便变得从容不迫,嗓音宏亮,双目炯炯发光。

  但是,即使在这种时候,他的声音、手势和表情,也常常同他所讲授的内容不相称。他并不考虑如何讲得深入浅出,使人一听就懂。人们叫他“木头人黑格尔”。因此,听黑格尔讲课的学生并不多。就是到了后来,耶拿大学听黑格尔讲课的学生,也难得超过30 人。然而,这些人倒是他的忠诚追随者,他们不仅崇拜黑格尔,而且深知思辨智慧的奥秘,把自己的老师奉为神明。他的这些学生从不接近、也瞧不起其他学生。

  在他们眼里,黑格尔是最高的真理化身,是一位圣人。他讲的都是真理,虽然有时很费解,但却是无可辩驳的。和他的天才相比,其余的一切都显得黯然失色,微不足道。他们对黑格尔的敬意扩大到他周围最平凡的琐事上。他讲的每句话,他们都如饥似渴地洗耳恭听,并加以解释,探索每个字所包含的意义。

  黑格尔经常陷入沉思,忽略身边琐事。前苏联哲学家阿尔森·古留加在《黑格尔小传》中记述过这样一件事: 有一次上课,他心不在焉地提前了一小时,下午3 点的课,他2 点就去了。讲堂里听课的是另一批人,可是他没有觉察到,就在讲坛上坐下来,讲了起来。有个学生暗示他搞错了,他压根儿没有理会。按照课程表,这时应该由奥古斯特教授来上课。他来到教室门口,听到黑格尔的声音,以为自己迟到了一小时,于是赶紧退了回去。到3点钟,黑格尔的学生都来了,他们好奇地等着,看看他们的老师怎样摆脱这个尴尬的局面。 黑格尔说:“ 诸位,感官可靠性是否真正可靠,首先取决于自己的意识经验。我们一直认为感官是可靠的,本人一小时以前对此却有了一次特别的经验。”他的嘴角刹那间浮起一丝微笑,但马上又消失了。一切照常进行。

  曾经有一位学生这样描绘过黑格尔的仪表:“容貌端庄……一双大眼睛闪烁不定,可以看出他是个内向的思想家。这种眼光使人望而生畏,即使不把人吓退,人家也只能对他敬而远之。然而他说话和气,与人友善,却很得人心,使人愿意和他接近。黑格尔的微笑有一个特点,是我在别人脸上从来没有看到过的……在微笑时,善意中同时夹着些锋利、尖刻、讽刺的味道,这个特征表明他有深邃的内心世界……我想把这种微笑首先比作穿透重重云雾、照亮一部分黑暗环境的一线阳光……”

  除了教课,黑格尔还积极参与了哲学界的活动。他先是与谢林一起创办《哲学评论杂志》。杂志的寿命很短,不久就因谢林离开耶拿而不得不停刊了。这个时候,黑格尔也感到自己具备成长为一个哲学巨人的条件了,不必再追随什么人,去拣别人丢弃的面包了。他开始为自己能在德国哲学界独占一席而写作了。

  在1805 年5 月写给约翰·海因里希·福斯的信中,黑格尔说自己正撰写一部叫《精神现象学》的著作。这是标志着黑格尔思想走向成熟、从谢林的追随者一跃而为独立哲学家的一部重要著作。黑格尔把这部著作视为自己青年时代的一次精神探险。

  《精神现象学》从写作到出版,对黑格尔来说颇不顺利。开始是由于法国对德国的战争,出版商不能及时收到稿件,以致该书差点胎死腹中。在《精神现象学》的手稿即将完成之际,法军的先头部队占领了耶拿。士兵们奸淫掳掠,动辄杀人。黑格尔的住所也受到了法国人的光顾,但哲学家泰然自若。他发现有个法国人胸前佩带着荣誉勋章,便说,希望荣获军事勋章的勇敢的士兵会尊重一个普通的德国学者。黑格尔用好酒款待他们,终于将这些人打发走。但第二、第三批士兵不断拥来。黑格尔只得考虑逃出耶拿。他把手稿塞进衣袋,躲进了王室代表黑尔费尔德家里。黑格尔借着营地和炉灶的火光,把幸免于难的手稿整理出来,并写完了最后几页。黑格尔后来功成业就,想到自己在一场大战前夜写完《精神现象学》一书,常为此感到自豪。

  1807 年3 月,《精神现象学》正式出版。人们常把《精神现象学》和歌德的代表作《浮士德》相比,只不过前者用哲学语言,后者用艺术语言;前者是非直观的概念化的叙述,后者则是形象化的描写。的确,浮士德追寻生活意义的漫游和现象学的主角(世界精神)跋涉于真理路途的经历有着一定的相似之处。

  《精神现象学》的副标题是“意识经验的科学”,它被当作一个体系的第一部分,即当作陈述认识真理方法的一种敲门砖。马克思把它称为“黑格尔哲学的真正诞生地和秘密”。

  获得真理是所有思想家一生追求的目标。黑格尔也不例外。但他认为,真理决不是一块现成的铸币,现成地摆在那里,可以不费力气地拿来放在衣袋里。相反,获得真理需要一个极为漫长的不断发展的认识过程。在这一过程中,每一步都是它前一步的继续。各种哲学体系的差异应当被看作是真理的向前发展。这就譬如,花朵开放,花蕾便消失了,而果实结出之后,花朵也便凋谢了。但是各个环节之间相互制约、缺一不可。这些环节构成一个有机的统一,每个环节在这个统一中都是必要的,它们合起来构成一个整体。因而,真理可以被看作既是要达到的目标,又是通向这个目标的道路。

  黑格尔明确指出,踏上这样一条道路,最关键的是要有这样一个信念: 即每个要摘取真理果实的人都不能固守自己的观点,而应透过这些观点看到它们所反映的人类精神所走过的历程。 只知道现成地去接受仁人智士的真知灼见是不够的,还应去发现这些真知灼见反映了什么时代什么样的人类精神。思想每前进一步,都意味着将人类精神升华到一个新的高度,也意味着克服了人类精神在某个方面的片面性。这样,人类精神不断进展,不断地将某一阶段自己在某一方面所表现出来的片面性克服掉,最终就必然能达到结合所有长处、自己有无限生命力的人类精神整体。

  这样,黑格尔就迫使读者——不是通过华丽的文辞或警言强迫读者,而是通过人类精神发展的连续考察——从最低、最简单水平上升到最高、最哲学化水平;在这条道路上,人类历史上出现过的主要思潮(如斯多阿主义、怀疑主义、基督教)、主要运动(如宗教革命、启蒙运动),以及主要思想家(如康德)都被我们从人类精神发展角度重新进行了说明。这无疑是迄今任何一位哲学家都想达到的最富于想象力和诗意的构想之一。从这里可以看到与但丁从地狱、炼狱到天堂的游历相类似的景象,它当然也更接近歌德对浮士德漫游世界寻求生活意义的描写: 凡是赋予整个人类的一切, 我都要在我内心中体味参详, 我的精神抓着至高和至深的东西不放, 将全人类的苦乐堆积在我心上, 于是小我便扩展成为全人类的大我。

  由此看来,黑格尔不是让我们享受一种奇观,在我们面前展览人类精神发展的种种成果,而是要求我们重新体验历史上已有过的人类精神成果的种种表现。他要求读者与他一起参与“浮士德式”的事业。如果做不到这一点,人们就像戴着眼罩生活,不会认识到真实世界的真正面目。而一旦在心灵深处去体验人类精神的历史,就立即将对人类精神的认识变成了一种“美的探求”,保持着一种独立和沉思的谨慎态度,也就是一种有兴趣的、偶尔也掺有享受或称赞,而不是那种满怀激情地卷入的态度。以这样的心态对待人类精神的历史,就像浮士德劝戒世人所说的那样:你从祖先手里继承的遗产,要努力利用,才能安享。

  然而,人们怎样才算很好地运用了人类精神的财富呢?又怎样去促进人类精神的进一步发展呢?黑格尔引进了辩证法,指出了辩证的否定在人类精神发展过程中的作用。他断定,人类精神发展中每个有限的境界被精神自身潜藏着的否定因素所打破,虽然这种永恒的破坏毫无疑问是悲剧性的,但是它导致了一个更伟大、更完善的精神,因而归根结底有利于获得一个肯定性的结局。

  历史是罪恶、破坏和邪恶的王国,但自由就是从这些恐怖和人类的极度痛苦中产生并成长起来的。牺牲并不总是徒劳的。这是一个通向拯救和伟大远见的过程。没有破坏和痛苦,就永远不会有这种远见;没有否定,人类就会寻求绝对的安闲,在一种停滞状态中走向灭亡。因此,人类精神永远是在不安宁中,通过自我否定,走向辉煌的。

  这样一种辩证的自信,又是一种浮士德追求的精神。请看下列诗句: 我从不憎恶跟你(指魔鬼靡菲斯陀菲勒)一样的同类。 在一切否定的精灵里面, 促狭鬼最不使我感到烦累。 人类的活动劲头过于容易放松, 他们往往喜爱绝对的安闲; 因此我要给他们弄个同伴, 刺激之,鼓舞之,干他恶魔的活动。

  靡菲斯陀菲勒在解释否定作用时,又明白地对浮土德说: 那种力的一部分, 常想作恶,反而常将好事做成。 浮士德:这个谜语可有欠分明? 靡菲斯陀菲勒:我是常在否定的精灵! 这自在道理,因为生成的一切, 总应当要归于毁灭; 所以最好不如不生。 因此你们所说的罪行、 破坏,总之,所说的恶, 都是我的拿手杰作。

  借助这种否定的力量,人类精神在现实历史中竭尽全力,继续自己的征途,并最后在其漫游的终点达到了绝对真理的目标。

  毫无疑问,《精神现象学》不是一本沉闷的书,但按照书中对我们所宣示的观点看,它也绝不是一本能引起人的兴奋、有着清晰的美的轮廓的书。作为一本对超高度文化修养之难题和对智力艰深问题进行论述的著作,它又无疑是神奇的,甚至充满谜一般、富有诗意的冲动,定能使不安静的智慧得到暂时的平静。另一方面,从黑格尔思想成长的历史来看,《精神现象学》也无疑是一部重要的著作,它标志着黑格尔哲学生涯中的一次重大转折,即从谢林哲学的追随者一跃而成为具有独立哲学观点的哲学家。从此之后,这只“密涅瓦的猫头鹰”(密涅瓦是古罗马宗教所信奉的女神。黑格尔把哲学形象地称为密涅瓦的猫头鹰)振翅高飞了。

  但是在黑格尔的个人交往方面,以此书的出版为界,他和谢林的友谊从此疏远、冷淡。黑格尔在以后的哲学活动中像一位冷酷的理发匠,将谢林剃光了头,当众出丑,自己则登上了德国哲学界的王座。对于这样一段有趣的历史事实,海涅曾有如下生动的描述: “我相信,自从谢林先生企图以智力直观绝对者自居的时候起,他的哲学生涯便已经结束了。现在出现了一个更伟大的思想家,这人把自然哲学构成一个完整的体系,用自然哲学的观点说明了整个现象世界,用更伟大的思想来补充他的先辈们的伟大思想,并把这些伟大思想贯彻到一切学科中去,从而科学地奠定了它们的基础。 这人是谢林的一个学生,这个学生在哲学领域中逐渐掌握了老师的一切权力,野心勃勃地超过了老师,并终于把老师推入黑暗之中。 这人就是伟大的黑格尔,德国自莱布尼茨以来所产生的最伟大的哲学家。毫无疑问,他远远超过了康德和费希特。 他像前者一样敏锐,像后者一样刚毅。此外,他还有一种构成力的灵魂宁静,有一种思想的和谐。 这点我们在康德和费希特那里是看不到的,因为在他们那里,更主要的是革命精神。我们不可能在黑格尔和谢林二人之间进行比较。因为黑格尔是个有性格的人。固然黑格尔和谢林一样,曾为国家和教会的现状作过一些非常可疑的辩护,但这还是为了一个至少在理论上热衷于进步的国家、为了一个以自由研究的原则为其生存因素的教会而作的辩护。并且他并没有隐瞒自己的所作所为,他坦白的承认了自己的一切意图。 但谢林先生则相反,他在实践的和理论的绝对主义的前室中像小虫一样蠕动,并在耶稣会教士制造精神锁链的洞窑中做帮工;而且他还要欺骗我们说,他是一个始终不变的光明磊落的人。他否认自己的背叛行径,从而在堕落的耻辱之上给自己更增添了撒谎的卑鄙。”

  三、征服精神领域的“拿破仑” 理论著作,正如我所日益确信的,在世界中获得的成就胜于实际的工作;一旦概念的领域发生革命,现实就支撑不住了。——黑格尔

  1.办报生涯

  《精神现象学》的问世标志着黑格尔终于驾着自己的航船离开港湾,扬帆远航,周游世界。黑格尔的才智处于颠峰状态。他踌躇满志,要像他心中的偶像拿破仑那样去征服世界——当然是在精神领域。

  然而,事情并不那么顺合人意。已经获得教授头衔两年的黑格尔这时却因种种原因,不得不离开耶拿,放弃他梦寐以求的教学生涯,去班堡的一家日报当编辑,从而将自己在德国哲学界加冕登基的日期大大推迟。

  促使黑格尔离开耶拿的最重要原因大概是物质上的。父亲的遗产花光了,个人的财产又被法国人抢劫一空,而耶拿大学给予他的微薄年俸又难以维持生计。另外,普法战争结束之后,耶拿大学短时间内根本没有复课的可能。而《班堡报》的老板却答应以报纸赢利的一半作为报酬来聘请他。

  新闻记者的工作,能够左右舆论的权力,撩拨得黑格尔跃跃欲试。他越深思,越觉得投身现实生活是自己的天职。新的时代开始了,旧的制度被摧毁了,哲学家有责任在这时刻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也促使黑格尔不得不匆匆离开耶拿,这就是,他当父亲了!儿子(命名为路德维希)的母亲是克里斯蒂安娜·布克哈特,一个房产主的妻子。黑格尔曾是她家的房客。在小城里,每出一点新鲜事都会弄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哲学家面对这样一种难堪的局面,已失去在耶拿当一名正式教授的信心,只得考虑尽快离开耶拿。黑格尔答应克里斯蒂安娜,一旦她成了寡妇,就同她结婚。克里斯蒂安娜默从了这个诺言,让黑格尔清清白白地走了。

  1807 年3 月,黑格尔告别耶拿,前往班堡,正式就任《班堡报》的编辑,从此开始了他短暂的办报生涯。班堡是巴伐利亚的一座城市,《班堡报》是一份私人产业。老板施奈德班格曾经是宫廷御者,对报业一窍不通,结果报纸办得一塌糊涂,每况愈下。黑格尔知道怎样才能改变这个状况。他给朋友尼特哈默尔写信谈到这一点。黑格尔认为,如果打算把报纸办得像法国的报纸那样,首先就得抛弃德国人一味追求的那种卖弄学问、超然物外的新闻文风。

  在19 世纪早期,报业就受到了政府的极大重视。在法国,拿破仑要求把报纸置于自己的控制之下。“报纸事关重大。”拿破仑曾对约瑟夫·富歇这样说过。拿破仑掌权之后,富歇当了警察总监,他把巴黎出版的73 家报纸查封了60 家,不久,又关闭了9 个编辑部。剩下来的4 家报纸便只有对政府唯唯诺诺了。在巴伐利亚,报业同样受到了严厉的控制。当时的选帝侯曾下诏宣称: “报纸理应对事实或情由作确切公正之报道;举凡影射、谤讪、人身攻击之类,无论以曲笔或直言出之,均在禁止之列……记者一概不得传播危害国家之消息,违者严惩不贷。”

  黑格尔在这种环境中出任班堡报的编辑,可以想见日子并不很舒服。他既要照顾到政府的要求和限制,同时又希望按照自己对政治的理解发表文章。黑格尔写道:“每个人都必须与国家发生关系,都必须为国家服务。以为在私生活中可以找到的乐趣,都是靠不住的,而且也未必称心如意。今后我大概过不成私生活了,因为没有人比新闻记者更公开的了……”

  作为编辑的黑格尔需要不断地组织稿件,开辟必要的稿源。在黑格尔组织的稿件中,耶拿的克内贝尔所写的关于拿破仑的报道,引起黑格尔的极大兴趣,因为哲学家本人就对拿破仑十分倾倒。我们不妨看一下克内贝尔笔下的拿破仑形象:伟大的拿破仑之所以深得人心,决非因其权势炙手可热,反之,因其天性平易可亲,不以皇帝身份而以普通人自居。他的面部隐约浮现某种忧郁表情,据说这是一切伟大人物应有的特征。此外,拿破仑的言谈举止还显露出高贵精神之气质,以及心灵纯善之品格,而这一些又都是他毕生经历的重大事件与斗争所未能磨灭的。总之,人们对于这位伟人景仰之至。他同我们的歌德作过几次长谈,或许还可以为德国君主们提供榜样,即他们不应怯于结识与尊崇最优秀的人物。

  但是,像上面这种能引起黑格尔兴趣的报道实在不多,而且报纸不断为黑格尔带来纠缠不清的麻烦。黑格尔渐渐丧失了对报纸的兴趣,他只求能尽快地脱身。

  1808 年夏天,7 月份的一期《班堡报》发表了有关巴伐利亚部队进驻布拉特林、奥格斯堡和纽伦堡的消息。事情本来谁都知道,其它报纸本来也都报道过,但是慕尼黑官方仍然责令本报交出那个泄露这个“军事秘密”的军官的名字。于是,麻烦接踵而至,黑格尔代表报纸进行了一场又一场的笔墨官司。除了对付公开的对手,黑格尔还得宽慰报纸的老板施奈德班格。事过不久,报纸又惹上了更大的麻烦。报上的一则报道得罪了官方,从而受到了官方的严厉指责。黑格尔不得不又向政府各部门提出申诉,并进行解释。以表明报纸的无辜。这些麻烦事令黑格尔忧心忡忡,再也不打算在班堡干下去了。他向当时极为有权势的朋友尼特哈默尔发出了求援的书信,说自己对所遇过的麻烦事情简直已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同时极度渴望摆脱办报的苦差。

  厄特哈默尔一如既往地向黑格尔伸出了援助之手。他把黑格尔介绍到了纽伦堡的一所文科中学,并出任校长一职。听到这个好消息,黑格尔欣喜若狂。1808 年12 月初,哲学家卷起铺盖正式告别了班堡。

  在班堡的20 多月,对黑格尔来说,收获是不大的。他不仅未能在新闻界施展抱负,在哲学理论上也未能取得多大建树。报纸工作几乎夺走了他的每个工作日。但是,黑格尔毕竟是个珍惜时间而又勤于思考的人,当时他的头脑里充满了哲学体系的结构,他挤出时间孜孜不倦地从事他所心爱的哲学研究。他的书信经常谈到“逻辑学”的工作,其它保存下来的材料也零星证明了这一点。在耶拿形成的思想,在班堡已经获得了相应的形式。

  2.中学校长,《逻辑学》

  1808 年12 月5 日,逃脱了办报苦差的黑格尔正式宣誓就任纽伦堡文科中学校长。纽伦堡文科中学坐落在迪林王宫广场旁边,创办于1526 年。这是一所具有人文主义色彩的中学,因而特别适合黑格尔本人的口味。黑格尔十分厌倦教授工艺学、经济学、“抓蝴蝶”等他认为是繁琐的学科,始终坚信学习古代语言和文学是人文主义教育的基础。古希腊文化孕育了欧洲各国的文化。虽然当今各国的文化都各具特点,但它们同古希腊文化有着难以割舍的联系。正如传说中的安泰俄斯(希腊神话中的大力神)一旦与大地相触,就会获得新的力量一样,艺术和科学的繁荣也出于对古代文化的思慕以及从中汲取营养。黑格尔认为不通晓古代文化,就会白活一辈子而不知美为何物。所以,当黑格尔出任这样一所学校校长时,他自己对新的工作是相当满意的。

  黑格尔在教育领域也毫无例外地表露出自己的天才。他对学校教育的任务和方法,有着自己的一套新颖而又独特的见解。他的教育体系的出发点,就是诱导学生进入老师的精神世界。黑格尔这样论证说,古代哲人毕达哥拉斯的学生在最初学习的4 年内不得不保持缄默,他们没有发表个人言论或产生个人思想的权利,思想如同意志应当从恭顺开始。但开始不意味着终了。

  恭顺本身不是目的;教育的任务在于克服幼稚的执拗心理。学会恭顺是为了以后能够独立地为公益而思想,而行动。黑格尔还再三强调,传授知识和培养人才是同一的,两者是教师的统一活动的不同方面。正如传授知识不能被简单视作就是向学生传授现成的真理一样,培养人才也不应该满足于使学生仅仅掌握既定的行为准则。学生的思想和感情、头脑和心灵都必须经过指导,以此达到使学生具备自我创造才能之目的。黑格尔还反对形式主义教育,不主张严肃处罚学生,主张教师和学生之间的相互平等。他本人对毕业班的学生就从不随随便便地称名道姓,而总是以“您”和“先生”相称。

  所有听过黑格尔讲课的人,都对他留有最美好的回忆。文科中学的学生们念念不忘,他们的校长是大学教授、著名的学者和《精神现象学》的作者。黑格尔讲授哲学和宗教,有时还代替其他教师讲授文学、希腊文、拉丁文、以及高等数学。大家都惊叹他渊博的学识和卓越的教学才能。

  然而,尽管黑格尔领导的纽伦堡文科中学堪称楷模,他本人也获得较高荣誉,但是,黑格尔仍心系大学,渴望在大学争得席位。这不仅是因为他需要改善物质待遇(黑格尔在文科中学的收入不及他在班堡的收入的三分之一),更因为只有在大学工作,才能满足他建功立业的雄心。这一渴望又因他个人生活中出现的一个重大转折而越发变得迫切了。

  这个转折就是,年近40 岁的黑格尔有了建立一个家庭的需要,他要物色一个生活伴侣。这样,玛丽·冯·图赫尔走进了他的生活。

  玛丽·冯·图赫尔小姐出身于纽伦堡的世家,比黑格尔要年轻20 岁左右。1811 年4 月16 日,哲学家首先向她求婚,并得到了首肯。但是这桩美满姻缘并非一蹴而就,黑格尔的求婚遭到了玛丽双亲的反对。他们认为自己的女儿应该嫁给一位富裕的大学教授,而黑格尔这样一位穷困的中学校长,经常靠借贷度日,显然不合乎他们的心意。于是,黑格尔再次向尼特哈默尔写信求助,希望他能为他谋得一个大学教授的职位,并且强调说这即是他结婚所必需的,也是哲学家本人向往已久的。机智的尼特哈默尔写了一封既是给黑格尔也是给图赫尔一家看的信。他在信中一方面大讲一通中学校长的意义和重要性,另一方面告诉他们,聘请黑格尔去埃尔兰根大学就任教授一事实际上早成定局,一切只等新学年开始就可以实行了。

  尼特哈默尔的信果然奏效,尽管玛丽的父亲仍不太满意,但玛丽的母亲却打开了绿灯。黑格尔见了玛丽的家人,至此婚约才公之于众。对于订婚约所带来的周折,黑格尔曾开玩笑说,在纽伦堡做任何事情都不能一蹴而就;如果你想买一匹骏马,开始往往只能搞到一包马鬃;即使旁边拴着一匹驽马,你也得忍着先把它买下来。

  仲夏时节,黑格尔向国王陛下呈递了结婚申请书。两周后,申请得到批准。1811 年9 月16 日,哲学家黑格尔和玛丽·冯·图赫尔正式举行了婚礼。 沉浸在幸福中的黑格尔此时写道:“我终于完全实现了——我的尘世宿愿。一有公职,二有爱妻,人生在世,夫复何求。”

  结婚不久,黑格尔便做了父亲。虽然家庭经济仍有些拮据,却也不乏足够的体面。黑格尔亲自主持家政,柴米油盐这些家务琐事,并未使黑格尔感到烦恼。家里一般不用仆人,即使以后黑格尔生活宽裕起来,他仍然保持着俭朴的家居生活。黑格尔按其家乡的风俗,建立了一本家帐,所有开销统统入帐。月底结算时,帐面的结存和手头剩的现金往往相符。为此有人写道:可以说黑格尔是太精明了,哪怕变成市侩也不在乎。黑格尔是位见解深刻、学识渊博的大哲学家,但同时又是一位精于理家之道的人。古往今来,有许多大哲学家由于全身心地沉浸于思想领域,生活上便很难加以周到的考虑。黑格尔在这方面却是个难得的例外。家庭和家务这些令人头痛的琐事并没有妨碍黑格尔的工作,他一如既往地倾全力于哲学。婚后头半年,他就写出了一本30 印张的内容深奥的书。这便是于1812 年出版的《逻辑学》。

  如果说《精神现象学》是黑格尔第一次扬帆远航,那么《逻辑学》就是黑格尔远航途中抵达的第一个岛屿,但这却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岛屿,而是一个贮藏了黑格尔远航收获物的宝岛。黑格尔将自己哲学的全部秘密、全部真理,尽在此“宝岛”中展示。这个“宝岛”随之成为黑格尔领地的“首都”。

  黑格尔将因此而实现成为精神领域的拿破仑这一多年梦想。

  《逻辑学》一书的重要性首先在于,黑格尔在这里系统建立了关于精神的真理性表达方式,即用人类思维的结晶——概念(或范畴)系统去表现精神的发展、运动。早在写作《精神现象学》时,黑格尔就直言不讳地指出,精神的秘密在于,它本质上应是概念化的。精神要想成为没有片面性的东西,要想将自己深藏的真实东西明晰地呈现出来,就必须用概念来表达自身。

  因为,概念虽然抽象掉了事物的丰富性、多样性,但却保留了事物的真实性、本质性,从而就像标有经纬度的地球仪,能以最凝练的方式,以最简洁的画面,清清楚楚地将地球的真实面目反映出来,使人们认识地球成为可能。因此,最一般的概念——哲学概念——为人类提供了定向点。这些定向点是同纬线和子午线——尽管它们没有在现实的地球上标出来——一样真实的。它们决不是幻像和虚假的东西,而是人类认识世界的不二法门。

  读者朋友们一定注意到,黑格尔在《逻辑学》中又使我们面临着另一次冒险的航行。在《精神现象学》中,我们曾跟随他进行精神的伟大航行,来寻求精神可以定居的家乡。在《逻辑学》中,黑格尔则要求我们跟随他进入精神的阴影王国,即精神的纯概念世界。在前一航行中,我们进入了一个激情无所不在的世界;在后一航行中,激情被抛到了一边,我们要注视概念——把概念看作某种不是其表面所得的抽象的单纯的阴影。

  在阴影王国中闯荡,不需要激情,但需要冷静,更需要理智。黑格尔为我们提供了航行所必须的罗盘,这就是作为其哲学合理内核的辩证法。

  黑格尔在论述概念的普遍联系、普遍发展时,详细论述了质量互变、对立统一和否定之否定三大辩证规律,认真分析各种概念范畴之间的辩证关系。支配黑格尔构造概念体系的原则,就是为马克思、列宁所称道的由抽象到具体的思维运动原则。而由单面到多面,由空洞到充实,由抽象到具体的必然性运动,完全来自概念本身的辩证本性。

  黑格尔用辩证的否定即扬弃,来表达概念的这一突出特征。所谓辩证的否定,并不意味着事物的消灭,而是指它的发展。一粒谷种可以用种种方法来消灭掉:可以把它烧掉,可以让它烂掉,或者把它磨碎;而谷种的辩证否定则只有当它具备发芽、成茎的条件时才能实现。因此,辩证的否定作为概念自身的“扬弃”,就是来自精神本身的一种魔力,它促进精神的发展永不停息,它把过去的“渐变性”打断,产生“质的飞跃”,“升起的太阳就如同闪电般一下子建立起新世界的形象”,从而使精神的所有概念内容都展示出来,并构成一个互相联系的整体系统。所以,“不是好奇,不是虚荣,不是出于权宜的考虑,也不是义务和良心,而是不容妥协的一种不容遏止的、不幸的渴望,引导我们走向真理。”

  这样,辩证法就真正成了真理的逻辑。谈到真理,黑格尔总是十分动情的。他激昂地写道:真理不仅是一个崇高的字眼。而且更是一桩崇高的业绩。如果人的心灵与感情依然健康,则其心潮必将为真理而激动不已。黑格尔无情地斥责一切放弃真理或藐视真理的倾向。那种自卑自贱,认为自己是不能认识真理的可怜虫,其情绪往往伴随着怠惰,往往是为了替自己在庸俗气氛中苟活作辩解,所以,这样一种谦逊是一文不值的。

  洋洋自得地自认为掌握了真理,其危险未必会少些。这些人想当然地认为,真理天生在他们手中。他们拣取了各色各样的陈词滥调之后,就认为自己已深入世界智慧的堂奥。这里,使他们停滞不前的,便不是对认识真理的自卑,而是他们的自负了。

  还有人对真理妄自尊大——他们对一切丧失信心,因而目空一切。“真理是什么东西呢?”古罗马总督庞蒂乌斯·彼拉多冷笑着向耶稣提出了这个问题,由此流露出他对知识和道德的轻蔑。

  懦怯同样有碍于认识真理。懒惰的心灵希望人们不要过于认真地对待求知探秘活动,认为超越了日常思维的范围,不会有什么好处:这样做无异于投身于大海,思想的波涛把你漂来荡去,到头来你还得落脚在日常利害关系的沙滩上。但是,立志去攀登高峰的人是不会以略知皮毛为满足的。

  那么,真理是什么呢?真理就是由辩证运动造就的精神概念体系,就是精神通过自身的辩证否定而达到的具体形态。“真理早就被发现,它就在每个爱智者手中。”

  《逻辑学》在组织方面也堪称惊人之作,黑格尔对各章各节的安排独具匠心。黑格尔凭此而使“三一式”成为这本书的脚手架,使全书在结构上异常整齐。全书简洁至极,读来令人赏心悦目,然而却毫不为此而损失一个博大超群的眼界所具有的广度、深度和丰富性。

  不仅如此,在内容方面,《逻辑学》一书也堪称精巧。黑格尔以恢宏的气势,用辩证法作基线,将当时哲学三大主要部门——逻辑学、本体论和认识论统一了起来。在黑格尔以前,从未有人想过、更没有人尝试过将三者统一起来。对大多数哲学家来说,逻辑学是研究思维规律和形式的学说,认识论是研究认识能力、过程、规律等的学说,本体论是研究存在之本质的学说。它们三者各有各的研究对象和研究领域,是三门不同的学问。就是在亚里士多德这样一位古代最伟大的哲学家和传统逻辑的创始人眼里,逻辑学也不过是纯粹形式的,并没有把思维形式(概念、范畴)和认识的深化过程紧密结合起来,它主要地还是撇开认识的生动内容而只着重研究一些现成的、固定的思维形式。

  黑格尔则完全超越了他的前辈。他从客观唯心主义的思维和存在同一性的观点出发,断言思维既是主体又是客体。也就是说,思维一身而兼二任,既作为认识者进行活动。又作为被认识的东西客观存在。作为客观存在的东西,思维就是世界的本质和核心,思维所具有的那些形式(概念、范畴)就是现实存在物的普遍规律,是使现实存在物活起来、富有生气的“灵魂”。从这方面说,逻辑学就是本体论。

  再换一个角度看,思维作为认识者,它对客观存在物普遍规律的认识,就是对自身进行的认识,因而可称之为自我认识的活动者。因此,思维自我认识深化的过程,就是思维借助自身形式(概念、范畴)一步步由抽象走向具体的过程。逻辑学和认识论是统一的。

  这样,黑格尔第一次把本体论、认识论、逻辑学统一起来,揭示出哲学三大部门的内在联系,从而有意识地将人类一切基本的哲学追思归纳到一个有机体系中。这个体系有一个统帅,这个统帅就是辩证法。

  辩证法并不是什么躲在云雾和黑暗中的上帝,也不是一个洁身自好的道德先生安坐于不可捉摸的无限中只顾自我修炼,它乃是一个斗士,一个不安分的勇士,它的身上布满了人类精神生活世世代代、方方面面的风尘和血迹;它通体鳞伤地向人类精神高峰走去,但却高奏凯歌——这位勇士征服了各式各样的精神障碍,包括了、统一了、享受了我们人类的忠诚、坚忍和热情所缔造的全部财富。于是,一座伟岸的人类精神大厦矗立起来了。

  《逻辑学》一书的问世,为黑格尔争得了很高的荣誉。他被称作“伟大的辩证法哲学家”。从此,他踌躇满志,一步步迈向德国哲学界的王位。

  3.教授之梦,《哲学全书》

  《逻辑学》的作者已做了8 年的中学校长。现在,他较以前任何时候都更渴望谋到大学教授的职位。埃尔兰根、海德堡、耶拿、柏林,这些大学城的名字经常出现在他的通信中。几年来,黑格尔徒劳地谋求着教授职位。有个时期,他想接受他的荷兰学生梵·格尔特的建议,去就一个用拉丁语讲课的教席。接着一转念,又想去当一名古代语言学教授,因为埃尔兰根有这样一个空缺。当然,黑格尔从当地政府那里,既得不到支持,也得不到谅解。

  虽然他早已以辩证学者闻名,但在耶拿当讲师时讷讷不出于口的坏名声,妨碍了他在大学求职。他心里明白这一点。在给朋友的信中,黑格尔不厌其倦地强调,他在中学教书多年,积累了不少经验,因为他经常同学生们保持直接的联系,能够流畅地讲述自己的教材,早就不再拿着讲稿照本宣科了。

  1816 年5 月初,黑格尔获悉海德堡大学有一教席空出,立即写信给海德堡的神学家保卢斯。信中再一次强调自己讲课水平的进步,已克服了早年在耶拿大学时侯的许多缺点,并自信自己完全可以胜任教授之职。

  一个月后,收到保卢斯的回信。信中建议黑格尔给哲学系去信,谋求空出的教席。同时保卢斯建议黑格尔写一封信,详谈一下自己的收入情况。黑格尔果然照办。他托保卢斯将自己申请教席的信转交有关人士,同时在给保卢斯的信中如实讲了一下自己的全部收入情况:校长薪金1050 古尔盾,市委员会督导津贴300 古尔盾,免费住宅折租150 古尔盾,教师鉴定委员会的工作报酬60 古尔盾,共计1560 古尔盾。

  剩下的只有耐心等待了。近两个月过去了,海德堡方面杳无音信。这时侯,从柏林来了一位客人,他带来了一份由普鲁士内政大臣舒克曼签署的文件,将费希特去世后空缺两年之久的哲学讲座教授职位授予黑格尔。大学方面认为,黑格尔是目前德国哲学家中,本领最大、自信心最强、非常精通哲学的伟大辩证法家。但黑格尔在柏林的敌人反对聘用黑格尔。柏林客人来访的目的就是对黑格尔的哲学天份作一考察。客人对黑格尔很有好感,他促请黑格尔写一书面材料,证明自己的能力,以使聘任之事了结。由于海德堡迄无消息,黑格尔毫不迟疑地动笔写了一个材料。

  这个材料投合了大臣的心意,大臣更坚定了自己的选择,聘任问题可望在近日解决。

  可是,黑格尔在柏林客人走后的第二天就收到了盼望已久的海德堡来信,大学副校长道布正式邀请他接受哲学正教授的职位。黑格尔立即作答同意,同时又对物质待遇方面提出了进一步要求。

  此后不久,柏林大学聘任黑格尔的紧急公函也抵达纽伦堡。

  要是在其它情况下,黑格尔早就会忙着回信,大讲自己在教学方面的成就了。但是此刻,去海德堡任教一事已十拿九稳,他觉得犯不着那么火急地给柏林回信。何况他在接阅柏林这份紧急公函之前已收到了道布的第二封来信。海德堡所在的巴登郡的公爵政府已批准了黑格尔的申请,且薪俸问题也圆满地得到了解决。于是,黑格尔礼貌地回绝了柏林大学的邀请。

  朝思暮想的前景终于变成现实。黑格尔就要当上海德堡大学的哲学教授了。但这时又出现了一个新障碍。他还没来得及递交他的辞职书,纽伦堡所在的巴伐利亚政府却于这时授予他埃尔兰根大学“多才多艺、能言善辩、精通希腊罗马古典文学”的教授头衔。人们终于明白他们将要失去一位什么样的人物,应当立即采取措施来挽留这位哲学家。大家记得,他本人当时曾经准备来讲授古代语言学。于是,官方指令埃尔兰根马上聘请黑格尔。大学评议会却不甘屈从。他们给黑格尔的信写得很客气,但也很冷淡。黑格尔同样冷淡地回答了他们,感谢他们给他荣誉,但不得不奉告,他已应允去另一所大学任职。

  黑格尔终于告别工作了8 年的文科中学,前往海德堡,去圆自己的教授之梦。在海德堡,黑格尔担任了繁重的教学任务,开设了哲学史、逻辑学、形而上学、人类学和心理学等课程。人们都很尊重黑格尔,尽管他的心不在焉的神情和古怪行径始终是学生们的笑料。流传甚广的趣闻有这样两个: 一个是说黑格尔教授有一次思考问题,在同一个地方站了一天一夜; 而另一个趣闻是说,有一次黑格尔一面沉思,一面散步,天下雨了,他的一只鞋陷进了烂泥,但他没有发觉,还是继续往前走,一只脚穿着鞋,另一只脚只穿着袜子。

  海德堡时期,黑格尔在哲学著述方面的最重要事件,是他完成了《哲学全书》的写作,第一次向世人宣告了自己哲学的完整体系,从而让写满“黑格尔”字样的帅旗高高飘扬在哲学领域。

  《哲学全书》包括“逻辑学”、“自然哲学”、“精神哲学”,它们自然构成黑格尔哲学体系的三个组成部分。黑格尔将哲学体系作这样的划分,源头可追溯到古希腊哲学。首先是古希腊的大哲柏拉图,他在伊奥尼亚的自然哲学、苏格拉底的道德哲学之后,又加上辩证法即思辨的或逻辑的哲学。

  斯多阿学派继柏拉图之后,十分明确地把哲学区分为逻辑学、物理学或自然哲学、伦理学(即精神哲学)三部分。他们把整个哲学比喻为田地,逻辑学是这块田地的围墙,物理学或自然哲学是田地的土壤,伦理学则是田地的果实。

  黑格尔吸收了斯多阿学派的这个基本精神,将自己的哲学体系也分成逻辑学、自然哲学、精神哲学三个部分,并进一步指出,哲学体系的这三个部分都是对哲学的最高对象——精神的论述,不过是分别采取了不同的方式,论述了精神的不同表现。

  黑格尔指出,逻辑学是哲学体系的灵魂,它研究哲学的精神性表现,即研究精神的概念化系统。由于精神表现为概念系统,因此,逻辑学所研究的东西是抽象的、不现实的阴影。相反,自然哲学则是研究表现在诸如石头、树木、马匹等具体事物和时间与空间、磁与电、机械性、化学性等具体自然现象中的概念,也就是研究有血有肉的精神。如果说离开了自然现象的概念是一种无所依附的幽灵的话,那么结合了自然现象的概念就是活生生的东西。

  但是,精神性的概念如果停留在自然状态中不再前进,那么精神就丧失了主动性、创造性和自由本性。自然必须要产生出精神,精神是自然的真理和终极存在。自然离开了精神就是死寂的东西,就丧失了灵魂,因此,精神必然要克服自然事物对自身的束缚,成长为完全的“巨人”。

  所以,自然哲学必然要走向精神哲学。精神哲学才是最高的学问,它研究以自由为特征的创造性的精神。在这种精神中,逻辑学的弱点和自然哲学的弱点都得到了克服,精神最终解放了自己,成为主宰一切的“灵明”之物。

  在黑格尔看来,哲学体系的三个部分的过渡与进展,不是靠人的外力进行的,而是由体系的主角——精神自身主动完成的。一旦将精神交付于无情的辩证法,你就会发现,在逻辑学中,精神必然被从简单的驱赶到复杂的,而最高的复杂精神又不可抗拒地要将自身表现在自然中。于是,对此的研究自然而然地进入到自然哲学。从简单的自然物到复杂的人,自然哲学总会使精神凸现出来,因此,精神哲学必定成为体系的第三部分。

  还要看到的是,精神受辩证法之手控制而进行的自我发展是神奇的、浪漫的、无涯的,其奇妙之处恰恰在于这种发展是一种重复——当然不是一种原地踏步走式的简单重复,而是前进到新一阶梯的复杂重复,起点和终点是合一的。精神运动是一个回复到自身的圆圈运动。黑格尔本人这样说: 对于科学来说,重要的东西并不很在乎以某种纯粹的直接物构成开端,而在乎科学的整体本身是一个圆圈, 在这个圆圈中,最初的也将是最后的东西,最后的也将是最初的东西。于是科学前进的路线,便因此而成了一个圆圈。

  总之,黑格尔所宣布的哲学体系不能被理解为一个阶梯,而只能被理解为一个圆圈。无形的辩证之手,使精神永远处于一种螺旋式的运动中,仿佛告诉我们,有时绕道回家的路恰恰才是最适当的近路。

  几十年辛勤的耕耘终于开始收获。《哲学全书》的完成标志着黑格尔已成为当时德国最有名望亦最深刻的哲学家。黑格尔实际上已君临德国哲学界,行使着王者的权力。现在,他缺少的只是形式上的加冕,而这又会很快到来。

  4.飞抵哲学王位

  1817 年底,柏林大学重议邀请黑格尔来柏林一事。普鲁士内务部已经缩小了权限。宗教、卫生和教育事业由一个新成立的部门——文教部掌管。该部大臣阿尔腾施泰因男爵确信黑格尔哲学对国家有重要作用。他刚一莅任,就给黑格尔写了一封私人信件。他直截了当地表示,准备给黑格尔两倍于他在海德堡收入的薪俸聘其为柏林大学教授。黑格尔于1818 年1 月初收到这封信。他考虑了两周。柏林是德意志文明的中心,那里有科学院、剧院、博物馆和图书馆,在这个德意志最大邦国的首都,可望获得众多的广泛的读者;那里还保存着对费希特的记忆,而作为他的继承者,则是无上的光荣。

  1 月24 日,黑格尔回信表示接受邀请。同时,他还想了解一些细节问题:柏林的实物补贴(谷物或麦子)如何?可否提供免费住宅?本人亡故后,家属有无抚恤金?黑格尔还提到,他刚在海德堡置办了家具,到柏林又得重新安家,因此,他要求给予一定补贴。最后,他提出在搬迁中,他的财产应免交关税。文教部作了答覆,正式通知黑格尔,普鲁士国王已于3 月12 日签署了任命他为柏林大学哲学教授的敕令。

  迁居费也得到落实,关税当然不征收;关于抚恤金,自有常例可循。同时告知黑格尔,由于大学教授薪俸丰厚,故不再提供免费住宅。至于实物补贴,信函根本没有涉及,但这种缄默是有理由的。柏林大学刚成立8 年,这里没有人知道实物补贴这个只有在小城镇还流行的中世纪风尚。黑格尔对答覆十分满意;而阿尔腾施泰因答应助他一臂之力,使他能进入普鲁士科学院,就更坚定了黑格尔的决心。

  黑格尔预定10 月底在柏林大学开课。从8 月底,他开始搬家。9 月29日,黑格尔踏进普鲁士首都。从此,黑格尔生命历程中崭新的一页掀开了。他在人生和事业两方面进入了颠峰阶段。

  四、自由的英雄感 你,啊,自由!伊甸园时代的神 圣的残余!正直者的明珠! 在它的殿堂里欢庆着 万民的荣冠而宣誓行动。 ——荷尔德林

  1.学者的激情

  黑格尔很快就适应了普鲁士的风土人情。首都的日常生活同海德堡大不一样,社交面广,活动频繁。黑格尔结交的大都是些显贵,如大臣、枢密顾问以及科学界、艺术界的知名人士。这些交往使黑格尔眼界大开。

  但在家居生活方面,黑格尔并没有太大变化。他一如既往地过着俭朴的生活,虽然他每个季度的收入颇高,另外还有学生的听课酬金和稿费,生活已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宽裕得多。黑格尔依然保持着精打细算的作风。给夫人购买东西的钱,女仆的工资及其它任何一项开支,他都要亲自经手并按项目一一列入家庭帐簿。

  黑格尔乐于探亲访友,款待宾朋。我们的哲学家从不愿错过任何一次娱乐机会,倒是人越老越是少不了娱乐。他随时随地可以同人聊起来。他爱听城里的趣闻轶事,谈论起政治新闻总是兴致勃勃。在同年轻的女士交往中,黑格尔常常有一种舒畅的感觉。青春和美成了他献殷勤的对象,甚至使他产生一种爱慕心情。当然,黑格尔也喜欢结交一些平庸之人,仿佛他的沉思冥想需要由浅薄和庸俗来补偿似的。他对这些人自然也常常怀有仁慈温厚的感情。

  但是,这一切外表上的随和,决不表明黑格尔是个遇事调和的好好先生。他有自己的判断力,性格中又有果断、坚决的一面。对于同他水火不相容的人,黑格尔常常是铁面无情,难以与他们泰然相处。哲学家发起怒来,总是气势汹汹,暴跳如雷。一旦他认为可恨,他就恨个彻底。

  和黑格尔所衷情的事业相比,日常琐事和社交生活就微不足道了。晚年的黑格尔依然保持着对政治的热情,思想中充满了对法国式资产阶级大革命的向往。当然,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加深以及思想的成熟,黑格尔对待资产阶级革命的热情变得更为持久而平和了,他少了许多青年人的激情与浪漫,多了些成年人的冷静与练达。他不再像年青时代那样,追求革命的热情常常化作青年人的一时冲动(我们还清晰地记得,黑格尔在大学时代与一些同学密友组织过政治性的俱乐部,他们曾一起种植象征自由的“自由之树”,也曾不顾危险营救过一个流亡的法国雅各宾党人。而且,黑格尔当时的纪念册上,赫然写着“打倒暴君!”“自由万岁!”“卢梭万岁!”等等资产阶级的革命口号)。

  但是,黑格尔对待法国大革命的热情并未衰竭。虽然他不再像年青时那样将法国大革命形象地比喻为“一次壮丽的日出”,标志一个新时代开始的启明星,然而他也决没有像当时有些德国学者那样,由于害怕法国大革命,而倒向封建贵族一边,背叛自己的信念,急转弯变得保守、反动;也不像有些人那样,因对现实失望而陷入苦闷、沮丧、彷徨,走上了逃避现实、埋头东方古代文化和宗教研究之路,以此来麻醉自己那暂时还算清醒的大脑。

  世道沧桑,风云流变,时代尽显本色,人人各奔归宿。黑格尔也愈来愈准确地把握了德国的现实,理解了资产阶级的命运,明白了自己的使命。因此,事实上,黑格尔依然是德国资产阶级的理论代表,法国革命的德国理论的精神领袖。所以,在常人眼里,黑格尔背叛了青年时期的信念,成为普鲁士现存政治秩序的辩护者,政治上趋向完全的保守;而在有识之士眼中,黑格尔则仍然是一位资产阶级的思想斗士,并且不再是让激情统治智慧,而是一位充满睿智的思想斗士。

  马克思主义的创始人,一方面以历史唯物论观点彻底批判了黑格尔颠倒了思维与存在的关系的唯心辩证法;另一方面又忠实于历史,高瞻远瞩,肯定了“德国资本主义行将胜利”的宣告者——黑格尔的功绩,指出:“当黑格尔在他的《法哲学》一书中宣称君主立宪是最高的、最完善的政体时……黑格尔宣布了德国资产价级取得政权的时刻即将到来。”《马恩全集》第1 卷,第496 页)。

  黑格尔的学生、德国诗人海涅也看到了这一点。他在指出了黑格尔及其先辈们的历史性弱点之后,又坚定地主张,德国的哲学教授们同样也是革命的斗士,并且是比法国革命者更为彻底、激进的革命者。因此,法国的革命者,至多才杀死了一个国王,而德国的哲学教授们则改变了一代人的观念。所以他警告那些漠视这一事实的人,充满激情、充满诗意地宣告:在那些摆着琼浆玉液、珍馐美味的席前欢宴的裸体神仙和仙女中间,你们会看到一个女神,这个女神尽管身处于那样一种欢乐和安逸的氛围中,却始终身披铠甲,头戴战盔,手里拿着矛枪。那就是智慧的女神。

  正是因为黑格尔始终怀着革命的热情,所以在他的晚期著作中,我们仍然可以看到许多明确肯定法国大革命的语句。像下面这段话就表现得特别突出而雄辩。黑格尔说: “这个(启蒙哲学的)否定方面以破坏的方式对待了本身已经破坏了的东西……他们攻击的是什么国家!是大臣和他们的宠姬仆妇的最盲目的统治,于是就有一大群小霸王和游手好闲之辈把掠夺国家的进项和人民的血汗看成一项神圣的权利。 无耻和不义达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道德是只适合于违法乱纪的。我们看到个人在法律上、政治上毫无权利,在良心上、思想上也同样地毫无权利。”(黑格尔《历史哲学》,三联书店1956年版,第492—493 页)

  黑格尔用这样罕见的辛辣言语,无情鞭挞波旁王朝,来为法国启蒙运动及革命发展辩护。很难想象这类的话能出自一个保皇的哲学家之口。

  言语是思想的心声,行动是思想的表现。许多哲学史家不仅旁征博引来说明黑格尔的政治态度,而且还屡屡提起这样一件轶事,说明黑格尔直到晚年,内心中一直保持一种对待法国大革命的真实感情:1820 年夏季的一天,黑格尔在家中宴客。他叫人取来一瓶香槟酒,说要为庆祝今天而把它干掉。在座者不明底蕴,纷纷猜测,因为今天似乎是个平常的日子,没有人诞生,没有人逝世,也没有人晋升,柏林大学也好,普鲁士王国也好,这一天都没有发生什么惊人的事情。

  最后,黑格尔一本正经地宣布:“今天是7 月14日。为攻破巴士底狱干掉这一杯!”你看,这位被普鲁士官方重金礼聘到柏林来为官方政治服务的哲学家,竟然要为法国大革命的纪念日庆祝一番!

  学者自有学者式的激情。我们只需承认一点:黑格尔始终保持对资产阶级革命的热情,至死未变,这个学究式的人物,以自己更为现实的方式为德国资产阶级革命做着理论上的准备工作。他与他的前辈们一同掀起了波澜壮阔的思想大潮,其影响至今还甚为深广。

  2.哲学家的冷静

  但是,也不可否认,作为理论家的黑格尔,始终在脑袋后面拖着一条庸人的辫子。自从黑格尔成为官方哲学家之后,他在政治问题上就走起了钢丝。虽然他没有与反动的普鲁士政府完全沆瀣一气,但也基本上丧失了当年种植“自由之树”、救助法国革命党人的那种勇气。当时的普鲁士政府实行专制恐怖统治,警网密布,钳制结社言论自由。这些专横也侵入了大学,不惟学生遭到镇压,连教师也受到迫害。一些负有重望而又满怀革命热情的学者,如洪堡、施莱尔马赫,都奋起抗议。但黑格尔却对此持谨慎的态度,小心翼翼地避开所有敏感性问题,不愿招惹是非。

  况且,黑格尔本人心中也十分明白他被召来柏林的使命是什么。自费希特去后,柏林大学的哲学教席久已虚位;各地闹事的大学生团体如雨后春笋般兴起,学生不满现实,滋生事端。虽然这些大学生没有明确的宗旨,也没有明确的政见,但还是在一些模糊口号的感召下,各自怀着不同的渴望与幻想,甚至是虚无主义的态度,去行动,去制造麻烦。

  普鲁士政府为缓和大学生们的反抗情绪,才不得不延揽以《精神现象学》和《逻辑学》名噪一时的黑格尔以餍众望。政府相信,哲学可以教导人们合理地、有条不紊地生活,使人们不去做违反常规的事情。而黑格尔的哲学正堪当重任。黑格尔深谙政府的这个目的。所以,他只得将自己对革命的热情化作抽象的的理论思辨,在日常事务中违心地去承担对国家的职责。自他一踏进柏林始,他就开始了这种双重角色的扮演,在他出任柏林大学教席的演讲中,就不失时机地讲了一番讨好政府的话。他盛赞普鲁士是德意志乃至整个欧洲的文化中心,他说,人民同君主一起争取独立、争取消灭异族的残酷压迫、争取精神自由的伟大斗争,已经取得了良好的开端;哲学已经逃亡到德意志,而且只有在德意志才能生存下去。

  类似的言不由衷的行为,黑格尔在政府的压力下做了不只一次。在公开的场合,在他的讲演和著述中,黑格尔始终不忘他是官方哲学家,须为国家尽义务。1820 年,黑格尔出版了他的《法哲学原理》一书,立即分送阿尔腾施泰因和内阁总理大臣,并附信给总理大臣,信誓旦旦地说,他的全部著述的宗旨在于: “证明哲学是同一般国家性质所要求的基本原则相和谐的,直截了当地说,是同在普鲁士政府与阁下的贤能领导之下,已经取得的和将继续取得的一切成就相和谐的。而我本人作为这个国家的一员,为此感到无上光荣。”

  黑格尔的这种庸人态度;甚至越出了政治领域,蔓延至他全部理论活动领域。他对哲学看法的前后变化最为典型地表现了这一点。在他的早期著述《精神现象学》中,他把哲学比作“闪电的闪光”;可现在,代之出现的是把哲学智慧比喻为一只会做总结但不思考未来的老猫头鹰。这只“猫头鹰”没有激情,甚至有些悲伤;沸腾的生活抛弃了它的躯体,它断言,世界不可能年轻化。

  黑格尔身上的这些庸人气质,备受后世哲学家和哲学史家的谴责。马克思就曾尖锐地指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