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等我80岁了,也会被一个小孩子在图书馆偷拍
思维的孤独性恐怕是所有的孤独里面最巨大的一个。——蒋勋《孤独六讲》之思维孤独
我若早些年拜读蒋勋的这本书,兴许这一路走来能少一些彷徨失挫,但是真的早读到也未必能读得透析。
靠自己踉踉跄跄走过一路,发现越来越喜欢独处,便下定决心坦荡地承认自己生来不合群。直到从蒋勋的书里得知学会与孤独自处,是思考者必经之路——原来孤独不是不合群,我误解了自己这么多年。
蒋勋写了《孤独六讲》,我想谈谈“孤独六想”。
群体中出走的人都去了哪里
从小喜欢看书,现在忙了在旅途上也要带一本傍身。
为什么同样是读书多的人,有的被叫书呆子,有的是满腹书卷气?这一方面是不读书人的诬陷和自我安慰,另一方面也体现了社会上的一些反智主义。全民“奶头乐”(是美国国家安全顾问布热津斯基提出来的理论,特别泛指那一类能让人着迷、又低成本、能够使人满足的低俗娱乐内容),集体之心的存在镇止个人之心为代价。
在本书里,我一直说着一件事:这个社会要有一个从群众里走出去的孤独者,他才会比较有思想性,因为他走出去,可以回看群众的状态;如果他在群众当中,便没办法自觉。——蒋勋《孤独六讲》之伦理孤独
我很赞同蒋勋说思考者都是非常非常孤独的。他们是这个社会孤独的出走者,有了特立独行的思维性,群体中必定没有了容身之处。
那么群体中出走的人都去了哪里?
我坚信,人只有在感到焦虑、痛苦、无助的时候才会到书籍中去谋求答案,知不足而求学,相反那些自诩生活美满、人生成功的家伙也不再好学。
从白天到黑夜,每天那么多渴求真理的人聚在偌大的空间里却静得死寂,这是多么大的孤独感。
是谁撕毁了《金瓶梅》的773页?
蒋勋在书中不止一次呼吁语言和思维的颠覆,他认为精准的语言本身是一种吊诡,我们用各种方法使语言越来越准确,语言就丧失了应有的弹性。
到了图书馆这个特定的场所里,所有人都成了响应者,主动阉割发音,投身到失语中去。平日里,每个人都在说,却没有人在听,尽管他们使用的是同一种语言,好比鹦鹉能模仿人类发出声音,但它没有思辨,不能称之为语言。
而在这里,唯有心中朗朗读书声。
为了孤独而出走的人是一类人,和别人保持距离,同时也是给自己的孤独预留足够的空间,所以图书馆里常常能看到沉浸在自己桌前方寸之地,一副与世隔绝的样子。
合上书也关不住的荷尔蒙
男子走了,在图书馆徒留下他的个人物品
白天坐在这个位子看书的是一个有点年纪的宅男,不用五分钟十分钟,他必定焦虑得抓头叹气,然后借势回头张望。确认过眼神,是在看什么东西,但我并不认为他望向的是窗外。
不知什么时候,他就这样悄悄地走了,带走了书,却留下了一袋饼干和装水的旧瓶子。
总觉得他的走显得很匆忙,会不会为了追随后排哪一位离座的女子?
《牡丹亭》说的也是同样的故事,十六岁的杜丽娘怎么关都关不住,所以她游园惊梦,她所惊的梦根本是个春梦。——蒋勋《孤独六讲》之情欲孤独
蒋勋谈到了情欲的转换,在极度的苦闷当中,会转换成孤独感。因为情欲发泄本身很容易,但是轻易解决了生理上的冲动,孤独却依然在。
因此青少年时期,蒋勋受了姐姐的影响,读了《红楼梦》、《简爱》,读了一些比较文学的作品。
而他当年班上其他的男同学,一边吃便当一边看的是武侠小说。班上看武侠小说远比黄色小说多得多,很少有老师会知道这件事情。
作家黄易所著武侠小说《寻秦记》(图片来自网络)
不禁令我起我中学的时候,班上一位男生不知从学校图书馆哪里翻到了一本叫《寻秦记》的武侠小说,私下偷读得火烧火燎,只和几个关系要好的男同学传阅。
“这个书可黄了,前面几十页上百页都在写那种事——”转述者夸张着自己看过以后种种不可言喻的体验,不可说地一击,挤挤眼睛走了。
这样的对话很快在班上传开了,就因为真看过的人寥寥无几,传得整个班级满城风雨。
有人开始套近乎、做人情,就为了借来书的那位能许可自己瞻仰片刻。获准的人像皇帝的宠儿,上课也没法再专心了,躲在最后一排埋头苦读,读得人血脉喷张、大汗淋漓。结果被到后门巡视的班主任撞见,直接进来没收了书。
这一下就炸开锅了,那些原本心怀觊觎的者,有一种“大仇已报”的幸灾乐祸,倒是几个经手人,吓得脸色惨白。
等班主任再出现的时候,是某节课铃刚响,学生们鱼贯而入,经手人们脸上没了之前的满面红光,聚在一起凝重地交代“后事”。
班主任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胖老头,敲敲大门,另一只手在空中摇摆着那本“有罪”的《寻秦记》,“我刚刚翻了翻,怪不得上课都不好好听讲了,这本书看得人太火热啦!”
片刻寂静后是哄堂大笑。一口辨不清祖籍的普通话开腔,略带调侃的口吻,将整件事的基调,定性在一次哥们儿之间的对谈。
现在回想起来,看书的确是很多人少年时期寻找情欲孤独的宣泄口,而我们那位老师,是用智慧巧妙地化解了尴尬,成全了这份孤独,因为谁人不少年?
你翻过的书袒露了你的念想
书名《欲情课》被管理员误写成“情欲课”
当年我同学手里的一本“黄书”《寻秦记》,是在学校图书馆犄角旮旯找到的,要知道图书馆的确是一个“藏污纳垢”的地方,我曾在上海浦东图书馆里借阅过一本错刊孤本——丢了封面的《欲情课》,被图书管理员误写成了“情欲课”,真叫人啼笑皆非。
会不会是哪位读者因为书名臊眉耷眼,索性把封面撕了,特立独行的书名的确容易引起无知者的误解。
那么好心做书封面的管理员呢?他的无心之过,是粗心大意,还是对情欲的朝思暮想?结果株连文坛巨擘成了寡廉鲜耻之徒。
一方面我们不允许别人孤独,另一方面我们害怕孤独。我们不允许别人孤独,所以我要把别人从孤独里拉出来,接受公众的检视;同时我们也害怕孤独,所以不断地被迫去宣示:我不孤独。——蒋勋《孤独六讲》之情欲孤独
陌生的读者在《欲情课》上留下的字迹
《欲情课》是日本知名作家渡边淳一,教授男女的恋爱圣经。我当初借阅的那一册,还留有某位仁兄在书上做的笔记,揣摩他读到这一行时有怎样的所思所想,才会留下这样的只言片语。
看书是与自我独处的方式,能与不曾谋面的书友对话,这也是“书非借不能读也”的乐趣。
以前图书馆藏书的借书卡(图片来自于网络)
互联网和娱乐业尚不发达的年代,人们想宣泄心中的孤独感,全靠阅读。那时借书要手填借书卡,记录下某年某月某日,读者谁借走了此书,又在某年某月某日,归还了此书。
从这张遍布不同字迹、不同笔墨的借书卡上,你可以看得这本书流转于哪些人的手里,从他们借阅期的长短、借阅次数,推测出他们对这本书不同的喜爱程度。
同时,一些人不耻开口的想法,也能从他借阅过的书单里窥见一斑。
不管你情不情愿,你翻过的书,都袒露了你的念想。
有牺牲精神就有革命孤独
革命总是和政治政权有关,但蒋勋却认为革命是青春、是激情,是和诗有关、和美学有关,它最后导致的是一种巨大的孤独感,因为唯有孤独感会让人相信乌托邦(“乌托邦”的原提出者是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代表子虚乌有寄托出来的邦国,延伸为还有理想、不可能完成的好事情),而乌托邦是闹革命的动力。
这是蒋勋的理解,我的理解是有牺牲精神,就有革命孤独。根据这个思路,就不难解释图书馆里存在这样三种革命孤独。
第一种,是并肩作战的革命孤独。指一些结伴上图书馆自习的人,要么是两人有学习的共同愿景,要么就是以一个人读书趣味为主导,另一个纯粹像书童一样陪“读”。
这可以从两人的状态判断得出,无所事事、坐立不安的,八成是来陪“读”的,在阒寂中难以自处,这种孤独感属显性。
第二种,是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的革命孤独,就是在线检索该书在架,但是连成号的书丛中,唯独断了那一枚编号。
很多人会因此放弃,我却是执着的少数。我会为了一本心仪的书目,访遍上海大小图书馆,因为失败为我对知识的这份如饥似渴,增添了悲剧色彩。
恰如蒋勋一语道破,革命者大都是失败者,他们的孤独感藏身于失败的悲恸与决绝之中,一旦革命成功,便走向现世与权力,在现世与权力中,革命者无能保全诗一般的孤独感。
所以,我会对一本书“踏破铁鞋无觅处”,是未能得偿所愿的失败者,却也成就了自己的革命孤独。
图书管理员正在整理书架
我要说的第三种图书馆里的革命孤独,关于图书管理员。他们的日常工作是将不在书架上的藏书归位,包括读者到期归还的书、读者借阅完毕留在桌上的书,以及读者翻乱的书架。
这是一个尤其枯燥又没完没了的工作,对这个职位的要求无非是不出错、不抱怨,按部就班,循规蹈矩。没有学历的门槛,工资微薄,唯一支撑着人信念的就是得有一份使命感作寄托,要知道这周而复始的整理,始终没法“完成”,是对人意志的消耗。
我相信每个人都希望自己是刘邦而不是项羽,都想成为成功者而不是失败者,但是在美学之中,留下的符号总是一个一个出走的孤独者、失败者。——蒋勋《孤独六讲》之革命孤独
图书管理员始终是一个失败者的角色,因为经由他们手刚刚整理紧密的书架,来不及欣赏,就可能被读者取阅出其中一本而坏了矩阵。
尤其是那些读完了不随手放回原位的,不仅造成其他读者无法找到,同时也增加了图书管理员的工作量,但这样的读者通常是不理解的:“我有什么错,图书管理员不就是整理书的吗?”
他们并不知道整理图书是一项无休无止的工作,这种付出难以收获持久的成就感。图书管理员每天在这些书架前反复整理,一天几次,闭馆后还要整理如新,为了翌日迎接新涌入的人潮。
我唯一的猜想,是一份对“学海无涯苦作舟”的敬畏之心,撑起他们不动声色的孤独,亦如革命时期未被载入史册的千千万万的无名百姓,我们只记住了流芳百世的英雄。
若把架上每一本书看作是一人
图书馆里的每一册书都有自己的一个独立的编号,就像每一个公民有一串象征自己唯一身份的数字,这是为了识别身份,也是独立客体的象征。
这项工作被称为图书编目,我国公共图书馆采用的是《中国图书馆分类法》,启用26个英文字母其中的22个(L、M、W、Y未被使用)作分类代码,再结合自身馆情分配种次号的阿拉伯数字,两者共同组成索书号,从而形成每个馆的馆藏目录体系。
找书的时候,先确定字母代表的分类代码,在图书馆地图上锁定片区方位,再到这片区众多书架上找到字母后第一个数字的相应书架,例如K2、J7。缩小范围后,在标有这个号码的几个书架上,查看藏书后面几位数字依次对应。
书架上按序排列的图书
通常图书馆里的藏书都是按序号渐次排列,凭一串字母数字组成的图书编号确认藏书位置的过程,有一种无以名状的难耐,好几次到了核对最后几位数字的关头,我专注地扫过一排排由小到大的序列号,是否入囊在此一举,惊心吊魄。
可惜,还是有很多次,检索在架却不见藏书,好像人间蒸发一样,望着一本紧挨着一本排得密密麻麻的书架,就好像从来都不曾有过那一册。
这种“失踪感”,让我想起蒋勋在书里谈到伦理孤独——
失踪不一定是具体的失踪,可能是心理上的失踪。失踪变成了一种现象,其实人在,你却觉得他不在。例如一对貌合神离的夫妻,他们躺在同一张床上,对彼此而言确实失踪的状态。我们一直觉得被绑架才叫失踪,可是如果你从不在意一个人,那么那个人对你而言也是失踪了。——蒋勋《孤独六讲》之伦理孤独
但反过来想,拥有一个独立编号的图书,犹如一个独立的人,那它的“失踪”就可以解释了。
蒋勋说过,“孤独的同义词是出走,从群体、类别、规范里走出去,需要对自我诚实,也需要非常大的勇气,才能走到群众外围,回看自身处境。”
这么看来,那些从书架上“失踪”的图书,它们是特立独行的一类,虽说让按图索骥的读者扑空失望了,却也成就了他们在失败中才迸发的革命孤独。
不仅如此,只因编目的独立性,令图书有了自我,“失踪”是它为了颠覆图书馆制定的刻板秩序,在破碎重整中找回自己的伦理孤独。这是它身为一本具有独立编号、独立自我的图书本拥有的权力。
到期还书何尝不是一种暴力
孔乙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窃书不能算偷……窃书!……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
孔乙己为了解除尴尬和别人的揶揄而化用的,说白了是鲁迅铺的一个幽默梗。吊诡的是直到现在,还是有很多人怙恶不悛,图书馆里相当一部分下落不明的书,都拜“民间孔乙己”所赐,这无疑是对其他读者阅读权的某种“施暴”。
反过来我又在想,为什么有人不守规矩地把书顺走,除了少数人真的没有经济能力购买,同时又对知识迫切需求之外,还有什么样的动机呢?
挑灯夜读的读书人不分老幼
一般图书馆的规定是,从借阅当天起算,一个月后必须要归还。可以续借一次,但续借到期后必须带着书和借书卡,到图书馆内办理一次归还与重新借阅的手续。
这对一部分人来讲可能是个麻烦。他们的逻辑是:我借下这本书,难道它不应当属于我,直到我看完吗?
其实在同意以借阅的形式得到这本书的同时,就默认了出借方提出的续借和还书的规则。但这种逻辑谬论并不是我们要探讨的重点。我想说,站在读者的角度,到期归还的确存在某种“暴力性”。
对于遵守规则的读者来说,承受归期倒计时带来的压力,就是借阅条款带给自我的暴力孤独。而那些对立违抗者选择以暴制暴,结果是其他读者被剥夺了对这本书的阅读权,酿成图书馆里更大的暴力孤独。
这种暴力孤独又通过其他读者“革命尚未成功”的失落,在心中留下了的遗憾的惆怅美感,从某种意义上说,读书人反倒很享受这种若有所失。
革命者悲天悯人的革命思想,会不会也成为一种暴力?例如我提出一个假说“走向革命场域的男女,有一部分是在满足自己暴力残酷之感”,你是否会同意?——蒋勋《孤独六讲》之暴力孤独
然而合上书,一切又恢复了阒寂。
提着包走出图书馆的人四散而去,投奔各自的生活,即使是在街上打照面,也不会寒暄,认不出彼此,因为在图书馆的时候,视野只及双手捧着的方寸之间,从没关心过邻座的脸。
曾那么亲密,又那么疏离。
都说人是群居动物,人类在史前,就以经集体捕猎了,以后又有了氏族、聚落,现在我们以城市为单位群居,并且有了朋友家人,以及随之而来的各种人际关系。
为了融入群体,我们改变、放弃,不求大富大贵,但求随波逐流,因为我们害怕不合群,因为群体的对立面正意味着被孤立。
好在,看书这件事,始终是属于个人的,能在群居生活里得以一口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