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然荣丨永远的白话文经典——试论中学鲁迅作品教学问题
原标题:管然荣丨永远的白话文经典——试论中学鲁迅作品教学问题
永远的白话文经典
——试论中学鲁迅作品教学问题
文丨管然荣
【内容摘要】鲁迅的超拔人格,鲁迅的深邃思想,鲁迅的非凡魅力……是现代中学师生的一笔弥足珍贵的精神财富,是无以替代的永远的精神食粮。《祝福》给我们描写出了一幅虽无形无阵却又无处不在的封建伦理思想的“杀人图”,一颗在冷酷的精神围攻下弱小灵魂的抽搐、呜咽、颤抖、毁灭!这也正是小说真正震撼人心的关键所在。这也是鲁迅此类小说的共性。中学语文教学理应让当代中学生初步理解作为一个中国现代历史乃至整个中国历史上的独具个性的“人”的典范的鲁迅,让先生在二十世纪初就大声疾呼的“立人”的强烈愿望,能够在新世纪的“素质教育”中得以真正实现。把鲁迅当作一种燃烧的生命去感受,当作一种强悍的生命过程去感悟。把鲁迅当作直面现实的“真”来阅读。把鲁迅当作大庇天下寒士的“善”来感悟。把鲁迅当作充满诗性的“美”来欣赏。
【关键词】鲁迅作品、鲁迅小说、鲁迅精神、教学问题、精神虐杀
早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鲁迅作品就进入了中学语文 (国文)课本。新中国成立以来,鲁迅作品一直是中学语文课本的重要内容。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中学语文课本中鲁迅作品在10篇左右;进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增至20多篇。1995年以后,数量有所减少。但无论是人教本,还是各省自编的实验本,所选鲁迅作品均保持在十几篇乃至近二十篇不等。无论哪个版本的语文教材,与其他作家相比,鲁迅作品数量都高居首位。
鲁迅先生
由此看来,鲁迅作品已经成为白话文教材的重峦叠嶂之中的一座巍巍高峰。在实施白话文教学以来的近百年中国现代语文教育史上,尤其是在新中国建立以来半个多世纪的语文教育史上,鲁迅先生的作品一直占据着重要地位,已经日益成为中国现代语文教材必不可少的经典篇目。新旧世纪之交,在世界华语界颇有影响的香港《亚洲周刊》组织的二十世纪中国“百部小说”“百部散文”评选活动中,曾影响了无数青年的鲁迅小说、散文均荣登榜首。那么,我们在此也可以十分肯定地说:如果在中国语文教材中组织评选最有影响力的白话文课文活动的话,名列前茅的必定也是鲁迅作品。
鲁迅的超拔人格,鲁迅的深邃思想,鲁迅的非凡魅力……是现代中学师生的一笔弥足珍贵的精神财富,是无以替代的永远的精神食粮。
因此,鲁迅作品的教学与研究,理所当然地成为中国语文教学中的一个焦点课题。事实上,几乎从现代语文教学诞生之日起,一代代语文教育工作者,就一刻也没有停止过对鲁迅作品教学问题的探讨,尤其是针对具体作品的思想与艺术的钻研。迄今为止,这一教育教学活动已经取得了很大的成绩。但是,毋庸讳言,就笔者阅读范围来看,中学鲁迅作品的教学与研究似乎尚未真正形成独立而系统的教育教学体系;就连教材所选的具体篇目都一直在各种不同的政治风向下不断的飘摇变幻,一直是个不能确定的变数。另外,中学语文界对鲁迅作品文本的解读,往往既严重滞后于鲁迅研究的前沿成果,又缺乏富有中学特色的学术个性。 质言之,中学鲁迅作品的教学与研究,尚未形成真正具有中学教育教学的个性特色,其中可资学习借鉴的成功经验少之又少,而亟待研究解决的实际问题却比比皆是。
鲁迅作品的教学与研究有待于进一步向纵深的方向发展。有鉴于此,笔者不揣谫陋,欲抛砖引玉,就如下几个方面的问题,作一点“浅尝”,却实在不愿“辄止”;诚请中学语文界同仁乃至全社会 (尤其是学术界)的批评指正,诚望鲁迅作品的教学与研究广泛、深入、持久地讨论下去。
一、 回到真正的鲁迅那里去——中学语文教材的变革与鲁迅作品篇目的变化
中学鲁迅作品的具体篇目,在不同的历史时期,随着不同的政治、文化背景,一直处在不断的变化之中。最近的一次大的变化是在1995年以后,最具权威性的人教版中学语文教材对鲁迅作品的具体篇目作了较大增删。《“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文学与出汗》《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等过去的一些重点篇目,先后删去。《阿长与山海经》《雪》《灯下漫笔》等先后增选。《阿Q正传》则不再是节选而是全选。几经反复的《狂人日记》,现放入非正式教材的《语文读本》……
随着当代教育思潮的发展,在今后相当长的时间内,这种变化仍将必然地继续下去。
众所熟知,大致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开始,我国鲁迅研究界,慢慢形成了一种根据毛泽东同志对中国社会各阶级政治态度的分析,以发掘或阐释鲁迅作品的政治革命意义为主要指归的倾向。受这种带有很强政治色彩的文化价值倾向的决定性影响,中学教材中的鲁迅作品也紧密配合着这一倾向 (尤其在“文革”期间),在选编课文时旨在突显这种政治倾向性,在解读鲁迅作品时也旨在贯彻落实这种政治倾向性。比如,《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文学和出汗》……这些其实未必能很好地代表鲁迅杂文水准的篇目,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倒成了必需重点学习的著名课文。再如,那时的教材能选上鲁迅小说的代表作《阿Q正传》,这本是难能可贵的;然而,对原作中有关“沉默的国民的灵魂”——阿Q精神胜利法的最精彩也最值得研读的核心部分,中学教材却视而不见,而对原作中微不足道的“革命”和“不准革命”两章——因为要突出阿Q的“革命性”和辛亥革命的“不彻底性”嘛,反而青眼有加。这样选编的结果自然会致使授课教师在讲析这篇课文时无论怎样向学生解说却总不免陷入捉襟见肘、难圆其说的尴尬局面:那“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的正义性、严肃性、神圣性,无论如何与文中的滑稽性、荒诞性、喜剧性都是统一不起来的!笔者当年讲授该文时,就曾遇到过一些通读过小说全文而又深受时下观念影响的同学一系列诘难:人民群众不是历史的真正创造着吗?阿Q是不是人民中的一员?阿Q的革命怎么如此荒唐呢?是阿Q的思想有问题还是鲁迅的思想有问题呢?……
在现当代史上,在不断的“接受”过程中,鲁迅的内涵也在不断地变化丰富之中:从“民族魂”到“革命战士”,从“阶级斗争”到“反封建”,从“启蒙战士”到“现代孤独者”…… (详见冯光廉、刘增人、谭桂林主编的《多维视野中的鲁迅》,山东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中学教材中的鲁迅,也在不断变化之中。而今的新教材,已经伴随着新时期学术界“回到鲁迅那里去”(详见王富仁《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呐喊>、<彷徨>综论》,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的响亮口号,在崭新的价值观念中重新调整了选材的视角。选杂文,则瞄准了《灯下漫笔》这些真正体现了鲁迅对中国传统文化道德以及民性、民情、民俗、民魂关注、思考、剖析,旨在改造“国民性”,重在“立人”,重塑民族精神的经典作品。选小说,曾因热情讴歌普通劳动者而曾备受重视的《一件小事》落选了;让人品咂不尽的《阿Q正传》,则不再是节选而是全选,把鲁迅小说的真正经典大餐原汁原味地奉献给师生。总之,新教材,正带领着广大师生,一步一步走到真正的鲁迅那里去。
不过,写到这里,我们又不能不意识到,在鲁迅作品的教材选编上,即使最新版本的语文教材,也仍然存在着这样那样的遗憾——其中,不能更充分的展示鲁迅应有的个性风采,当是遗憾中之尤其遗憾者。自然,现今的中学鲁迅教学距离真正理想的鲁迅境界,尚有很长的路要走——而且,在这条教育教学道路上,很可能注定没有最好只有更好。
二、走近鲁迅笔下的人物——如何理解鲁迅小说的思想和艺术
鲁迅小说,取得了举世公认的成就——即使那些对鲁迅怀有极大偏见甚至仇恨的人,也不能不心悦诚服地给予赞赏肯定。单是“阿Q”这一不朽艺术典型的塑造,就足以奠定鲁迅小说的世界文学经典的地位。于是,《孔乙己》、《故乡》、《祝福》、《阿Q正传》、《狂人日记》、《药》……这些既引人入胜又发人深省的篇目,理所当然地成为中学鲁迅作品中最重要的部分,也当之无愧地构成了中学白话文教材中最富魅力的部分之一。
所以,对鲁迅小说的教学与研究历来就是中学鲁迅教学与研究的重点任务。下面,我们就以新中国建立以后半个多世纪的鲁迅小说教学中的几个案例,来略陈孔见。
这长达半个多世纪的鲁迅教学与研究,大致可以分为各具不同思维方式、不同审美标准的两个阶段 (当然,这里的时期划分,决不意味着划出了“非此即彼”、泾渭分明的“鸿沟”。在具体教学中,当然存在个别的差异性,甚至是很大的差异性。比如,有的教师在八十年代就已经引进了新见解;而同样又会有教师在二十一世纪的语文讲台上仍然沿用旧观点):
第一个阶段,大致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初(这要比学术界滞后一些,也更模糊一些),这一时期,“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阶级斗争是纲,其余都是目”的政治声音,曾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成为震慑一切的最强音。在这一阶段,鲁迅研究界,“逐渐形成了一个以毛泽东同志对中国社会各阶级政治态度的分析为纲、以对《呐喊》、《彷徨》客观政治意义的阐释为主体的粗具脉络的研究系统”,“从中国社会政治革命的角度观察和分析了《呐喊》和《彷徨》的政治意义”[1]。于是,紧步学术界之后尘,更是紧跟热火朝天的革命形势,中学鲁迅小说的教学,也理所当然地运用阶级斗争理论,主要甚至仅仅从社会政治革命的角度去理解、分解、讲解鲁迅小说的政治意义,于是,鲁迅小说被当成了宣传政治革命的教科书。比如,《阿Q正传》有那么多精彩、深刻的章节不选,偏选远非主要内容的“革命”和“不准革命”两章。一讲到《药》,自然就是批判“夏瑜”的脱离群众性,批判辛亥革命的不彻底性。在鲁迅小说中几乎不占有什么地位的《一件小事》,却得到了不恰当的突出、强化,似乎成了鲁迅小说里的经典之作。
第二个阶段则大致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至今(这里仍然不是清晰的界定)。这一阶段的出现,是由于学术界的直接影响。早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王富仁先生就在学术界大声呼吁:“回到鲁迅那里去!”[2]随着思想界的进一步解放,随着学术界的日益活跃,中学鲁迅小说的教学也慢慢告别了过去的教学模式、思维模式、价值观、审美观,并由此开创了一片崭新的教育教学天地——终于,中学语文教学,也开始带领着广大师生一起渐渐回到“鲁迅那里去”。
下面,我们就直接进入案例,去抚摸一下上述历史阶段性变化的某些痕迹,以求窥探到某种有价值的教育教学规律。黑格尔说过,最丰富的是最具体的和最主观的。自然,作为一种十分复杂的精神现象,鲁迅小说的教学过程,同样深蕴着远比我们下面的分析更复杂的种种因素。
小说的核心是人物形象。鲁迅小说的教学目标,主要也是体现在对其人物形象的赏析领悟之中的。因此,我们暂且去看一看几个熟悉而又熟悉的人物形象,看能否从不同的分析中感受到不同的时代脉搏。
首先,让我们走进《祝福》的不同阶段的教学中,看一看对“祥林嫂”的分析。
请先看“第一个阶段”的教学与分析。
站在今天的角度来看,必须承认,在那一时期的鲁迅小说教学过程中,最尴尬、汗颜、羞赧的人大概就是语文教师——尤其是优秀的语文教师。一个方面,“阶级斗争是纲,其余都是目”,“哪里有剥削,哪里就有反抗”,“人民,只有人民,才是推动历史的真正动力”……这是一个时期的“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也是一个时期鲁迅作品教学的基本指导方针。另一方面,到处充斥着令师生挥之不去的旧中国生活的“蒙太奇”:某长工为地主干活多少多少年,结果戴眼镜的账房先生一阵算盘响,工钱不仅分文没有,反而倒欠多少多少。皮开肉绽的鞭笞。兽性大发的强奸。冷酷无情的逼债……
《祝福》虽然刻画了一位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下层劳动妇女形象,虽然描写了旧社会的悲惨生活,但却并没有着力描写上面这些。鲁迅的其他同类小说似乎也没有上面这些。
那么,怎样才能从中发现“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呢?怎样才能纳入一种“阶级分析”理论之中得出“永远正确”的结论呢?于是,几十年《祝福》的教学研究中,常常聚焦在如下几个问题上: 其一,祥林嫂的反抗性。基本的观点是肯定甚至讴歌这位下层劳动妇女身上的伟大的“反抗性”。有人说这是鲁迅笔下的一个反抗性颇为鲜明的任务。婆婆要卖她,她用逃跑来反抗;要逼她改嫁,她的抗拒更是超乎寻常。有人称赞这是“英勇的抗婚”,“英勇的反抗”。 其二,祥林嫂的“怀疑”精神。有人深度挖掘并高度赞扬她临死前有无魂灵的疑问,说这是一个最伟大、最大胆的怀疑,这是她倔强性格的最后闪光。 其三,谁是害死她的“元凶”。讨论的基本意见就是“鲁四老爷”。因为他是小说中最有地位且能雇短工的上层人,只有他能代表地主阶级,舍他其谁? 其四,她是怎么死的。虽然小说并没有死亡原因的具体说明——哪怕是一点点蛛丝马迹的暗示,但仍然引来众多猜想者。其中最有意思的是,有人为了进一步挖掘她的“反抗性”,认为她是自杀的,她要用“自杀”来表现出无视神权世界最后审判的出格的反抗性格……
与上面追根究底的做法大异其趣的是,针对“鲁镇”上的一般人对祥林嫂的冷漠态度,对祥林嫂心甘情愿的“捐门槛”等等,则大多采取或淡化或回避的态度。
相当长的时间里,鲁迅小说的教学深受机械的阶级论以及庸俗社会学的影响,就是这样无视小说历史背景的复杂性、多样性,无视小说人物的复杂性、多样性,简单地给人物划阶级成分,贴政治标签,以致严重损害了鲁迅小说人物形象的本来面目,严重歪曲了鲁迅小说的文本意义。上面的简述,大致反映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有关小说《祝福》的核心教学内容与教学目标。窥斑而见全豹,站在今天的高度,重新审视这种教学与研究,会令我们感慨系之。我们的教学与研究对鲁迅小说的认识与理解,曾经多么肤浅,多么简单!
可喜的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以后,在学术界“回到鲁迅那里去” (王富仁)的呼声中,中学鲁迅小说教学渐渐进入一个新时期。新时期鲁迅小说的研究成果带给了中学语文教学最大的启示是:鲁迅小说是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它侧重表现得不是严重的政治、经济问题,而是深刻的思想、精神问题。
其实,一直都入选中学课文的《<呐喊>自序》上有一段十分熟悉而又明确的文字:
“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健壮,也只能做毫无疑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于是想提倡文艺运动了。”
只是在狭隘的阶级分析这一叶障目之下,人们有意或无意地视而不见罢了。
在鲁迅那里,一个个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下层小人物,他们承受的最大痛苦是精神的痛苦,最大摧残是精神的摧残,最大不幸是精神的不幸。鲁迅小说用活生生的艺术形象,无情揭露了封建礼教、封建思想“吃人”的本质;深刻启示一切有志于中国社会改革的先驱者,必须清醒地意识到改变民族精神的空前的重要性和艰巨性。 质言之,理解人物的渗透到骨髓里的精神之痛,是理解鲁迅小说人物的一把钥匙。
现在,我们就顺着这把钥匙打开的门径,再次走进小说《祝福》,看是否会有些别样的发现:
《祝福》描写的是渗透到骨髓里的精神虐杀。祥林嫂的痛苦,是无法言说、无以弥合的精神伤痛。小说中,作者令我们灵魂颤栗地描写出一种在异常平静中“吃人”“施虐”的现象。“鲁镇”就是一张已经摆好的封建礼教、封建思想的无形的罗网,一个千百年一直摆好的“无物之阵”,一个看不到淋淋屠刀的“精神屠宰场”。在这里,孤单无助的寡妇“祥林嫂”欲诉无门,欲哭无泪,只能在重重叠叠的无形毒箭中,默默地无声地忍受着。
《祝福》所写祥林嫂的经历,主要是“第二次到鲁镇”的前后两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她经历了第一任丈夫祥林去世、逃离婆家、鲁镇做佣、被迫改嫁、痛失儿子等戏剧性事变。在这一阶段, 痛失儿子是她最大的伤心事。在长期的封建伦理道德的禁锢下,中国女性,尤其是下层劳动妇女,妻性不足而母性有余。在小说中,早夭的“比她小十岁”的“名义”丈夫祥林,固然没有留给她刻骨的记忆;而与其共同度过了几年真正夫妻生活的“贺老六”,似乎也没有留给她铭心的回味。而儿子阿毛的死,却让她伤心欲绝,痛不欲生,以致后来一遍又一遍地向“鲁镇”人诉说。在那样的时代,儿子几乎承载了母亲所有的期望 (母以子贵。夫死从子。儿子是依靠)。年纪轻轻的“贺老六”“断送在伤寒上”。“幸亏有儿子”,可以守着;可儿子又出了意外,母子连心,让她悲痛伤心;按照封建伦理约定俗成的堂皇理由,失去丈夫儿子的女人是没有房产权的,“大伯来收屋,又赶她”,“只剩下一个光身”,更让她彻底绝望。在这里,作者借“卫老婆子”极其平静 (因为当时人人都认为这是很正常的,没有人感到有丝毫的不合理;这种对女人基本权益的践踏又是多么的合情合理。“街市依旧太平,有限的几个生命在中国是不算什么的”,鲁迅在叙述极其可悲事实时,常常如此)的转述,将这种常伦俗理的冷酷无情表现得淋漓尽致!而在这一时期,她经受的最大痛苦就是撕心裂肺的悲伤与无从归依的绝望。
她在生命的前一个时期,虽然已经品尝了足够的人生苦酒,但她毕竟还能作出强烈的 “嚎”“骂”“撞”“抗婚”言行,让我们在看到她“从一而终”“贞女不嫁二夫”的贞节观念的同时,还让我们充分感受到了一个个体生命的强悍与桀骜,不至于彻底的无奈无语无声。
然而,到了她生命的后一个阶段, 也就是她第二次来到“鲁镇”以后的时期,则完全陷入一种死一般的冷寂沉默之中,完全陷入一种无声无息的精神虐杀之中;以致我们都无法用语言来准确表现她深深的痛苦。
这里所描写的痛苦,是无法言说、无以弥合的精神伤痛,是真正渗透到骨髓里的精神虐杀。作者令我们灵魂颤栗地写出一种在异常平静的“无物之阵”中“吃人”“杀人”的现象。
在这样的“无物之阵”中,“使勇士无所用其力”[3],强悍的勇士都无法挣扎反抗,更何况“祥林嫂”这样的弱势群体。“鲁镇”就好比是一张千百年已经摆好的封建礼教、封建思想的无形罗网,一个没有淋淋屠刀的“灵魂虐杀坊”,一个没有堂堂方阵的“精神屠宰场”。在这里,极端孤单无助极其弱势的寡妇“祥林嫂”欲诉无门,欲哭无泪,欲出无路,只能“整日紧闭了嘴唇,头上带着大家以为耻辱的记号的那伤痕,默默的跑街,扫地,洗菜,淘米”,只能在重重叠叠的无形毒箭的攒射中,默默地无声地忍受着,甚至连有声的叹息都不能顺畅的发出来,所呈现出的方式只能是死一般的沉默与寂静!“祥林嫂”正像《野草·颓败线的颤动》里的“那垂老的女人”那样,只能“在深夜中尽走,一直走到无边的荒野”,“举两手尽量向天,口唇间漏出人与兽的,非人间所有,所以无词的言语”“无词的言语也沉默尽绝,唯有颤动”![4]
在如此非人的社会里,在如此黑暗的罗网中,这孤立无助的弱女子除了沉默、颤栗、毁灭,又能做什么呢?
一个丧夫、改嫁、再丧夫又失子的寡妇,能够面对的,永远是无情的冷酷,冷酷的无情!偌大的鲁镇,对这位“克夫克子”的“克星”,头面人物“鲁四老爷”认为她是不干不净的秽物,祭祀不让她插手——在当时,这实际上已经抹杀了她做一个正常人的资格!同样是下层人的“柳妈”认为她改嫁之罪至大,对她大肆渲染地狱阎罗,使她又添心理重压。同样是下层人的“短工”,对她的死无动于衷,激不起半点同情的涟漪。同样是下层人的女人们,把她“失子”之痛当作饭后谈资来咀嚼,当作一个有趣的故事去鉴赏——虽然在刚听到这个故事时,“女人们却不独宽恕了她似的,脸上立刻改换了鄙薄的神气,还要陪出许多眼泪来”。同样是下层人的男人们,纠缠着她额上的“疤痕”,满足某种低级趣味……因为“祥林嫂”只不过是一个让人“看得厌倦了的陈旧的玩物”,而且人人都认为她是一个有罪的人,这样的逻辑“从来如此”,人人皆以如此!所以,“她始终不敢也想不到应该肯定自我的价值,肯定内在愿望的合理性,她始终把封建舆论对自己的价值判断当作应有的判断,这也就使她始终在封建道德的网罟中挣扎。”[5]
所以,当她再丧夫、失子以后,她从心里觉得自己有“罪”,心甘情愿地用血汗钱去捐“门槛”……这来自自身的巨大的精神压力,也是虐杀她的重要因素!
就这样, 从上层到下层,从自我到他人,从个人到群体,整个社会都牢牢地被封建礼教和迷信观念所支配、所左右、所驾驭,从而缠搅出一个无边无际无形无色的网络,任凭你如何勇武,都无法挣扎,无法逃脱。这来自方方面面的精神压力,这来自角角落落的毒箭,不谋而合,形成一种强大的集体无意识,如万箭穿心,时时处处射向这颗孤寂无助的弱女子的“心”。在“捐门槛”后老女人“鲁四婶”那声并不洪亮的“你放着吧,祥林嫂”,犹如一声晴天霹雳,“她像是受了炮烙似的缩手,脸色同时变作灰黑,也不再去取烛台,只是失神地站着”,那种种毒箭的威力达到了高潮极致,最终将这颗早已伤痕累累的破碎的“心”彻底打垮了,虐杀了!
从此以后的“祥林嫂”,再也没有了感性生命的活气:
“脸上瘦削不堪,黄中带黑,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
哀莫大于心死。这是怎样一幅灵魂灰死的形象啊!在这样的精神状态下,对于那些伟大的反抗、怀疑之类高论,我们不必作什么四平八稳的论证反驳,仅试一问也就够了:在这样的精神状态下,她还有“反抗”之力,“反抗”之能,“反抗”之心吗?
当然,一把忧民泪,化作祝福情。相对于其他作品,鲁迅先生对“祥林嫂”倾注了更多的同情,甚至更多的肯定——比如,面对一切侮辱与损害,她默默应对;面对方方面面的苦痛,她始终不乞求任何人,表现出超乎寻常的自立品性和顽强韧性。这是她身上最值得赞美的闪光点,也是中国女性的伟大,“虽遭阴谋密计,压抑至数千年,而终于没有消亡的明证”。
总之, 《祝福》给我们描写出了一幅虽无形无阵却又无处不在的封建伦理思想的“杀人图”,一颗在冷酷的精神围攻下的弱小灵魂的抽搐、呜咽、颤抖、毁灭!这也正是小说真正震撼人心的关键所在。同时,我们还应该看到,这也是鲁迅此类小说的共性。
与《祝福》等描写下层小人物的小说不同,对另一类涉及到“革命者”“先驱者”的小说,那时的教学与研究则戴上了另一种有色的政治眼镜。比如《药》,作者本来说得明明白白:小说就是要写革命者的悲哀,因为群众的愚昧而来的革命者的悲哀。小说中的“夏瑜” (生活原型就是著名的鉴湖女侠秋瑾),无疑是一位大义凛然的悲剧英雄形象。可是,几十年的教学中 (当然也包括学术界)却无视这一形象的正义性,认为小说旨在批判以“夏瑜”为代表的资产阶级民主主义者的软弱性、妥协性、不彻底性、脱离群众性。试问:面对这位宁死不屈,即使在监狱中也不放弃宣传民主思想,最终慷慨赴死的“夏瑜”;面对这位为国为民英勇献身的“夏瑜”,你又从哪里看到了“软弱性”“妥协性”?你又怎能忍心举起批判的鞭子吗?还有的人则调转矛头去责备鲁迅:中国资产阶级的本质是自私自利的,软弱动摇的,是脱离群众的;他们的革命是失败的。但《药》却把夏瑜写得聪明、勇敢、富有牺牲精神,而广大人民则落后、麻木、愚昧,这说明当时的鲁迅还缺少明确的阶级观点,还没有认识到人民的伟大力量,还有很大的时代局限性……
正是这样的误读误导,才致使众多中学生对鲁迅小说产生了种种匪夷所思的理解。笔者在多年的教学过程中,就曾不止一次地听到学生的“鲁迅的思想是不是有些反动”的质疑。由此可见,庸俗、机械的阶级论给鲁迅小说的教学带来了多么严重的后果。
另外, 正是这样的误读误导,才所形成一种畸形的审美价值取向,造成了极其严重的舍本逐末的教育教学现象。比如,原来在鲁迅小说中无足轻重的《一件小事》,却曾在中学教材中得到极大的突出;因为赞扬了“车夫”的敢负责任,赞美了劳动群众的高贵品质。而《阿Q正传》则因批判性地描写了劳动群众身上的弱点——用作者的话说即“画出了沉默的国民的灵魂”,于是,中学教材便千方百计地从中寻找“阿Q”的“革命”的“闪光点”;于是,选入教材的《阿Q正传》仅仅是远非小说重点的“革命”与“不准革命”两章,致使这部不朽的名著遭到了极其惨重的阉割。
其实,“恰恰是在《阿Q正传》,而不是在《一件小事》中,劳动群众的形象具有更大的历史的力度感,阿Q的觉醒程度是整个中国历史进程的主要制动力,历史的前进只能在他的觉醒中完成,巨大的革命可以在他的愚昧中覆灭。载舟者他,覆舟者他,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主要任务必须放在唤醒他们的真正觉悟上。也就是在这样一个前提下, 鲁迅充分挖掘了他身上的严重精神残疾,充分表现了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历史必要性,充分表现了鲁迅对劳动群众的深情关怀。”[6]“鲁迅小说的最大优点就在于它充分表现了封建传统思想意识在广大群众中的根深蒂固的广泛影响,这是它们的强大思想生命力和艺术生命力的基本源泉,因为鲁迅致力的这个目标,恰恰是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所应当、所必须致力的目标,而没有一个现代作家在这方面足以和鲁迅的伟大贡献相比。” 7是的,与鲁迅的这种厚重相比,任何同时代的作家作品虽然各自展现出别样的参差百态,却总是有些飘浮。
是的,鲁迅小说有着对人民群众的不觉悟、愚昧、麻木的看似冷酷的揭示,看似含有莫大的“恨”。但是,这决不是为揭露而揭露,而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有大恨,是因为有大爱;有至冷,是因为有至热。因此,在新时期的鲁迅小说教学中,师生互动,“教学相长”,理应坚决彻底的抛弃狭隘的阶级论和庸俗社会学,去真正品味鲁迅外冷内热的风格个性;只有这样,我们才会真正走进一种道是无情却有情的大恨大爱、至冷至热的中国历史上“前无古人,后难来者”的艺术境界之中,才能真正欣赏鲁迅超拔的艺术个性,才能真正领略鲁迅非凡的艺术魅力。
三、 先生之风,山高水长——现代中学生应该向鲁迅学习什么?
在极左的“政治立场至上主义”影响下,像学术界一样,中学语文教学也曾长时间地做着削鲁迅作品之“足”以适既定的政治立场之“履”的“能事”,以致造成了种种对鲁迅作品的误读。而为了配合教学,旨在帮助学生理解鲁迅,教材所选的某些有关鲁迅其人的课文,也常常不是引导学生向深广的境界去探讨,而是误导学生走向简单化、肤浅化甚至庸俗化。比如,至今仍作为重点课文的《琐忆》。该文引用“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这两句诗来作为鲁迅全部人格的写照。这是对鲁迅的一个完美定格呢,还是简单化地贴标签呢?如果全部鲁迅仅止于此的话,那么,“两边余一卒,荷戟独彷徨”,“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好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这些同样为我们所熟悉的话语又怎么解释呢?
丰富、深邃、伟大的鲁迅就这样泾渭分明、非此即彼吗?
诚如有的学者分析的那样,曾经在很长时期里,鲁迅被蒙上了太多太多的光环,甚至被人为地制造成完全政治化、神圣化的符号,被限制在几个“家”几个“最”的范围之内;从而变得何其狭隘!曾几何时,我们的中学语文教学,同样在不厌其烦地把这种既神圣化又简单化的鲁迅完全彻底地贯串在教育过程中,灌输在一代代学子的心灵中。难怪鲁迅的形象就这样定格在很多人的心中:
“以笔为投枪或匕首,吃的是草,挤的是奶,痛打落水狗,……孤愤、激昂、单枪匹马,永远翻着白眼,前面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明抢,身后是飞蝗一般放不完的冷箭,简言之,战士的一生。”[7]
难怪有那么多现代中学生对鲁迅存在着这样那样的无法消除的隔膜呢?
今天的语文教学,是到了正在也应该更必须彻底告别这样灌输式简单化教学的时候了。
那么,我们现在应该怎样去学习鲁迅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必定是丰富多彩的。笔者以为,为了让学生真正走近鲁迅,我们的语文教学应主要从以下几个方面入手。
首先,中学语文教学应带领学生把鲁迅当作一个“人” (不是神)来学习 ;当作一个“痛则大叫,怒则大骂,乐则大笑”的鲁迅,一个富有喜怒哀乐的鲁迅,一个有大爱大恨的鲁迅来学习。他生前是最讨厌造神的。他一直代表着平民阶层,批判一切专制权威。他的心目中绝对没有什么亘古不变的权威或偶像。因为,任何“建立在自我神化基础上的权威性、教化性的语言背后,正隐藏着一种专制的危险” 8,鲁迅一生都在坚决彻底地反专制,反奴化。
他曾不止一次地坦然承认:自己只是一个历史的“中间物”(其实,任何人都是历史的“中间物”),甚至坦然承认自己内心有许多“鬼气”。在一篇《导师》的文章中,针对许多青年要寻找所谓“导师”的现象,他曾直截了当地说“寻什么乌烟瘴气的鸟导师”,因为,自己的路,只能靠自己来走。
“在鲁迅的观念中,‘把人当作人’还是‘使人成为奴隶’是区分传统社会(历史,文化)与现代社会(历史,文化)的一个基本的价值标准与尺度,这也是他观察与思考一切历史与现实问题的基本出发点。”[9]
所以,我们必须让鲁迅的形象在中学教学中彻底告别为先生所深恶痛绝的神化做法,还鲁迅以活生生的“人”的真实面目。在这一基本前提下,再把他当作一个特立独行的“这一个”来学习。
“鲁迅是一个独立的‘世界’。他有着独特的思想及思维方式,独特的心理素质及内在矛盾……从鲁迅‘自我’这一个特殊个体出发,既挖掘‘个体’里多蕴含、积淀的普遍的社会、历史、民族……的内容,又充分注意‘个体’为‘普遍’、‘一般’、‘共性’所不能包容的丰富性与特殊性。”[10]
中学语文教学理应让当代中学生初步理解作为一个中国现代历史乃至整个中国历史上的独具个性的“人”的典范的鲁迅,让先生在二十世纪初就大声疾呼的“立人”的强烈愿望,能够在新世纪的“素质教育”中得以真正实现。
在上述大前提下,中学语文教学还应该从以下几个方面去重新解读鲁迅:
把鲁迅当作一种燃烧的生命去感受,当作一种强悍的生命过程去感悟。你会从中充分感受到一股深沉迸发的力量,令你扼腕,令你激荡,令你击节感叹,令你坐卧不安——有人说读鲁迅作品应该站着读。“死火”在冰谷里,既没有多少燃烧的后援,也没有多少燃烧的前景,然而燃烧了,就燃烧!其全部意义就在这此时此刻的燃烧本身。“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面对这烈火一样的激情文字,你难道不能感受到一种烈火一样的生命震撼吗?那位衣衫褴褛的匆匆“过客”,不管前途是恐怖的“坟”,还是美丽的“野百合”“野蔷薇”花,他总是一无返顾地永不停息地走。因为,生命的全部意义就在这“走”的过程本身!……
笔者一直纳闷:《死火》《过客》《<野草>题辞》这样的激情文字,这些裹挟着磅礴的生命张力的烈火一样的文字,为什么一直不能入选中学语文教材呢?这,是不是中学鲁迅教学的一种很大的缺憾呢?
把鲁迅当作直面现实的“真”来阅读。正如有的学者所说的:认识鲁迅的意义就在于认识自我,认识中国。他会把无论多么残酷的真相都赤裸裸地摆在你的面前,他会把你追问、逼迫得无任何后路可逃,让你不得不“置之死地而后生”,于绝望中寻找希望,于卓绝处寻找生机。有人深刻地指出:一种文化如果不能孕育出它的反对者,这种文化就是一种死文化。好像萨特也说过这样一句话:在黑暗专制的时代,沉默无声就是帮凶。在千百年封建社会的“瞒”和“骗”的洋洋大泽中,在温文尔雅、打躬作揖的谦谦君子国,在温柔敦厚、文质彬彬的千年古风雅韵里……在一种无所不在又看不见摸不着的“无物之阵”中,终于有一个“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敢于戳穿一切光环四射的“义角”,敢于挖掘民族一切真实的“精神界之战士”。无论如何,这是我们民族的大幸。无论如何,这都是现代中学生必须学习继承的精神食粮。
把鲁迅当作大庇天下寒士的“善”来感悟。“心事浩茫连广宇”,“我以我血荐轩辕”,“俯首甘为孺子牛”……你会温情地感受到一种“火一样的热情包裹在冰一样的冷静中”[11]的特殊的艺术风格;透过表面的冰层,你会感受到潸然忧民泪,拳拳报国志,涓涓祝福情;你会倾听到“弱者的呼号”,“孤独者”的嗥叫,“救救孩子”的呐喊……
把鲁迅当作充满诗性的“美”来欣赏。你会发现一个魅力无穷的美的世界:那里有“在天边的旷野上,在凛冽的天宇下,闪闪地旋转升腾着的是雨的精魂”,那里有“小船经过山阴道,两岸边的乌桕,新禾,野花,鸡,狗,丛树和枯树,茅屋,塔,伽蓝,农夫和村妇,村女,晒着的衣裳,和尚,蓑笠,天,云,竹,……都倒映在澄碧的小河中,随着每打一桨各各夹带了闪烁的日光,并水里的萍藻游鱼,一同荡漾。诸影诸物,无不解散,而且摇动,扩大,互相融合;刚一融合,却又退缩,复近于原形。边缘都参差如夏云头,向着日光,发出水银色焰”,那里有古朴温馨的“社戏”,那里有充满乐趣的“百草园”,那里有身披着月光的英气逼人的“戴着银项圈拿着钢叉的少年”……
四、几个无可回避的问题
“鲁迅是中国近代影响最大、无与伦比的文学家兼思想家,他培育了无数革命青年。他的作品是当之无愧的中国近代社会的百科全书。”[12]因此,在鲁迅作品的教学与研究过程中,我们自然会遇到一系列令人陌生的问题。同时,联系着鲁迅生活的那个复杂多变的时代背景,也会有许多纠结不清的困惑问题。
笔者认为,为了更好地进行鲁迅作品教学与研究,还要注意处理好以下几种关系或无可回避的具体问题。
其一,如何理解鲁迅否定人或“骂”人的问题。
“几乎是从‘五四’开始,一直到现在,围绕着鲁迅的‘骂人’,曾有过多少公开的,私下的议论,曾打过多少笔墨‘官司’。”[13]与“复古派”论争,与“学衡派”论争,与“四条汉子”论争……鲁迅曾尖锐地批评过诸如章士钊、梁实秋、陈西滢、梅兰芳、杨荫榆等等许多文化名人。鲁迅本人对此也毫不避讳。
其实,这原本是一种正常的批评或批判。对此,应该怎么看待呢?
首先应看到鲁迅是一个爱憎分明的人,决不是那种毫无是非观念的“今天天气哈哈哈”的人。他认为只要有“文坛”,就免不了争论;免不了争论,也就免不了否定人或“骂”人。他曾说过:“漫骂固然冤屈了许多好人,但含含胡胡的扑灭‘漫骂’,却包庇了一切坏种。”[14]
另外,他鲜明的否定性批判均有具体的原因背景,决不是无原则的“辱骂和恫吓”;因为先生自己说过“辱骂和恫吓决不是战斗”。所以,我们可以从中看出鲁迅的勇于批判的精神。当然,毛泽东早就说过,鲁迅也有批评错了的时候嘛。在这个问题上,鲁迅不是神,也不可能“句句是真理”。比如,他对京剧表演艺术家梅兰芳的几次批评,就多有失之公允处。在这种情况下,教师自然应该引导学生去客观、公正、全面地看问题。
其二,中学生对鲁迅作品理解的深浅问题。
这个问题当然要“因材施教”,因人而异。但就大多数学生来说,教师是否可适当提倡一点陶渊明式的“不求甚解”呢?鲁迅作品的内涵太丰富复杂,也太博大精深了。先生本人就曾坦言自己“有许多鬼气”,深怕影响了“正做着好梦”的青年。所以,在教学中,教师应有一个清醒理智的认识:鲁迅作品的内涵是分析不尽、挖掘不完的;一味深究,甚至钻“牛角尖”,未必就是一件值得称赞的好事。
我们认为,教师不要幻想通过一次课堂教学就能不要幻想通过一次课堂教学就可以把鲁迅某篇作品讲透,可以让学生把鲁迅某篇作品吃透。鲁迅作品之所以影响深远,原因之一就是耐咀嚼,耐品味。按照西方解释学的观点看,理解是一个动态的历史过程,不可能一次性完成。为此,我们何妨适当留一点“且听下回分解”——以待学生离开中学走上高校或走向生活,人生阅历不断累积的将来时日再解决,甚至留下一点可资终生不断回味的恒久话题呢?或许,终于会有一天,像接受美学理论所说的那样“以读者的感觉和知觉经验将作品中的空白处填充起来,使作品中的未定性得以确定,最终达致文学作品的实现。”[15]因为,相对于一般读者,尤其是中学生,鲁迅作品中让人一时难以通晓的“空白”,所在皆是也。
其三,鲁迅作品中语言的规范化问题。
对于这个问题,我们首先要明确,今天白话文的广泛使用,要归功于以鲁迅为代表的“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闯将们。鲁迅作品在向白话文过度过程中,发挥了不可替代的巨大历史作用。正是他们的不懈斗争,不懈努力,才赢得了现代白话文的广泛推行。
但是,毋庸讳言,倡导白话文之初,自然会有一些历史的遗留问题。像那个时期的其他作家一样,鲁迅作品中也存在着某些文白夹杂甚至不够规范的现象。比如“她分明已经纯乎是一个乞丐了”、“倘若”、“大抵”等等;还有个别词语的书写问题,如“倘若用手指按住它的脊梁,便会拍的一声从后窍喷出一阵烟雾”、“何首乌有拥肿的根” (《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其中“拍”和“拥”的使用,在今天看来是不规范的。
列宁曾说过:在分析任何社会问题时,马克思主义要求把问题放到特定的历史范围之内来看。针对这一现象,我们一要历史地看,实事求是地看,不苛求前人;二要辨析出它的不规范性,不必为贤者讳,更让学生不要轻易模仿。
对此,已有不少同志提出了很好的建议。林达人的《试谈鲁迅作品中某些特殊词、句的教学》 (1981年《语文学习》第8期),提出要“历史地对待”“过细的解释”。黄忠东、幸兴的《谈谈中学教材鲁迅作品中的用字规范问题》 (2001年《中学语文教学》第5期)提出:“也许教材的编写者为了保持鲁迅作品的时代特色、原汁原味,没有改正其中的‘通假字’。但这样做不利于进一步推动汉语言文字的规范化。因为课文具有典范性,是进一步培养学生热爱祖国语言文字的重要载体。所以,‘对于名家名篇中存在不符合现行规范的毛病,不要听之任之,要以妥善的方式加以规范。’如何‘妥善’地加以‘规范’鲁迅作品中的‘通假字’?首先要改正作品中真正的错别字,并用‘原著为X字 (词),有误’等方式注释。然后用现代汉语规范字、词去代替作品中的通假字,并以‘原文写作XX字 (词)’等方式注释。这样,既做到了语言文字的规范化,又无损于鲁迅作品的原貌,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呢?”
影响学生终生的中学语文教学的确需要规范。因此,教材对作家的作品进行必要的规范性改动,是应该的、合理的,甚至是必需的。鲁迅的文学创作处在文言向白话转型的特殊时期,出现一些今天看来不规范的词、句实属正常。今天,还很少有人站在鲁迅作品语言对汉语现代化和规范化贡献的角度来认识鲁迅作品的重要性。语言的发展虽然是缓慢的,但有时也是剧烈的,五四时期的汉语转型即是剧烈的。有人甚至认为,五四新文化运动对汉语的冲击最大,是功是过,尚需冷静思考。千秋功过已有评说。不过,语文教师有一个艰巨而神圣的千秋使命——传承具有悠久历史的汉语文化传统。汉语作为一种代表性的古老语言,是世界上保存下来为数不多的典型语种,可谓鲁殿灵光。凝聚着华夏民族大智慧的汉语言文字,理应在我们一代代语文教育人生中规范化的发扬光大。
其四,如何吸取鲁迅研究最新成果的问题。
首先,中学鲁迅作品的教学与研究,必须要学习并吸收学术界的最新研究成果。这方面是有教训的。比如,王富仁先生的鲁迅小说研究成果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就已经享誉学术界了;可直到九十年甚至现在,不知王富仁为何许人的语文教师却仍大有人在;时至今日,我们的中学语文课堂上的鲁迅作品的分析、讲解仍常常停留在七十年代的水平上。
但同时又必须看到,说一千道一万,中学语文教学属于基础教育。基础教育的本质是扎扎实实地打基础,注重积累,注重应用,讲究实际。纯理论的、纯学术的东西不应该是中学语文教学的内容。中学教育是基础教育阶段,当然不可能也不应该与学术界并驾齐驱,要保持适当的“滞后”,以保持基础教育的相对稳定性。因为,中学课堂毕竟不同于大学讲堂。
其五,中学鲁迅作品教学的几种新视点、新趋势。
哲学思想观照下的鲁迅作品教学。郑逸农的《文学欣赏要以人为本》 (见《中学语文教学》2001年第4期),以人本主义哲学思想为指导,欣赏《阿Q正传》,收到了很好的效果。作者认为,文学是人学,教师应该引导学生以人为本,关注主人公的命运,体会文学的柔媚之光,以培养学生高尚的人文精神。
吸收了文学界的新成果,从美学的角度来教学鲁迅作品,特别是挖掘鲁迅作品的童心美,是语文教师开始关注的又一个新视点。薛松、陈玉华的《感受生命的本性——浅谈鲁迅作品内容的童心美》 (见《中学语文教学》1999年第6期)一文说:“阅读鲁迅先生的作品,我们在他无情的枪刺病态社会、哀叹国民之麻木、鞭挞阴暗丑陋的笔触中,除了能感受他强烈的爱国主义激情外,还能体味出鲁迅先生对生命本性的眷念与回忆。那就是在揭露生活美丑真伪中,对生命的本质——古朴、纯真与自在的呼唤。”作者通过对《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故乡》《社戏》《孔乙已》的赏析,揭示了鲁迅作品的诗情画意和美好情怀。这种教学对学生心灵的熏陶大有裨益。
还有的老师从叙事学的角度探讨鲁迅作品的独特“视点”,同样颇有新意。比如邓彤的《视点:解读鲁迅的一把钥匙》一文说:“我将现行中学教材所收录的鲁迅小说略作分类,从中依稀见出某些规律:凡欲表现同情、追忆、留恋之情的作品,鲁迅多采用‘作者视点’叙述;凡侧重或涉及重大社会事件的作品,多采用‘人物视点’叙述。”这是叙事学理论在中学语文教学中的应用。
另外,像《谈谈鲁迅小说中的色彩》( 《中学语文教学》1998年第9期)、《心灵的“内觉”——鲁迅小说中夜色描写的美学特征》(《中学语文教学》1999年第5期)、《〈为了忘却的记念〉:“潜意识”与“潜规则”》 (《语文学习》2003年第4期)等,也都各从不同的角度探讨了鲁迅作品的教学问题,令人耳目一新。
近年来,随着新的语文课程标准的颁布,在阅读教学中,广大语文教师自觉地运用新的教育理念来指导教学实践,出现了一种过去所没有的教学新气象。学生自主、合作、探究的意识浓了,发表见解的机会多了。西方解释学理论的引入使得语文教师重新看待阅读中的个性“理解”。加德纳“多元智力”说的引入,使得语文教师对学生的评价体系发生了变化。“生成理论”的引入,使得语文教师认真思考学生的原始理解。“反思教学”理论的引入,使得语文教师自觉地回顾、反思鲁迅作品教学实践中的得与失。这些都对鲁迅作品的教学发展起到了良好的推动作用。
等等等等。
中学鲁迅教学问题,将是中国语文教学中一个永恒的话题。本文所谈,难免挂一漏千。我们恳请方家教正,诚望广大语文同仁一起讨论、研究、落实,让伟大的鲁迅精神真正走进当代中学生的心中,去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是所至望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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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5][6][7]依次见于王富仁《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呐喊〉、〈彷徨〉综论》,第1页,第9页,第471页,第41至42页,第40页,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
[3][4]《鲁迅全集》第二卷,第219页,第211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
[6]王朔,《我看鲁迅》,《收获》2000年第2期。
[8][9][10][13]依次见于钱理群《走进当代的鲁迅》,第101页,低117页,第220页,第315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
[11][12]依次见于李泽厚《中国近代思想史论》,第441页,第439页,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
[14]《鲁迅全集》第五卷,第452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
[15]姚斯(德)、霍拉勃(美),《接受美学与接收理论》第4-5页,周宁、金元浦译,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
(本文原载《鲁迅研究年鉴》2003卷,北京鲁迅博物馆、国家鲁迅研究中心编辑,人民文学出版社)
管然荣
北京教育学院丰台分院语文教研员,语文学科部部长;北京市特级教师,北京市基础教育首批正高级教师;教育部“国培计划”中学语文专家库成员;人民教育出版社课程培训专家;中外阅读学研究会副会长,中国教育学会中学语文教学专业委员会学术委员,中国语文报刊学会写作教学专业委员会学术委员,北京语文学会常务理事;北师大、首师大文学院研究生导师;中文核心期刊《中学语文教学》编委;先后参与人教版、北京版以及部编版语文教材或教师用书的编写;已出版学科专著三部;在众多报刊发表论文百余篇,近20篇被“人大复印报刊资料”转载;应邀主编或编写各类书稿数百万字;多次应邀为国内外各地语文教师作课程培训或“国培”项目的讲座,在业内产生了积极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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