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义忠 | ”我希望对象会觉得被我拍到是幸运的。“

  “许多人以为拍人物就是有人文精神,而唯有纪实才是人文摄影。其实不然,任何摄影手法,只要表达出对生存环境的珍视、对人间事物的关怀,都是富于人文精神的。现在许多拍照的人急于证明自己,只在意个人风格够不够明显。我倒是觉得相机首先是用来证明所纪录的东西有多重要,而不是彰显自己有多重要。”——阮义忠谈阮义忠摄影人文奖

  (提示:文末有阮先生本人赠送的福利)阮义忠

  一位拍摄乡土民间的摄影师——阮义忠先生更希望人们以这样的方式称呼他。

  从1972年以来的30多年里,阮义忠走遍了台湾的乡村,拍出堪称“台湾民间生活手册”的影像集。

  翻开他曾拍摄的照片,我们彷如跨入了时光隧道,来到了某个历史段落:下田插秧、放牛、拾荒、流笼过江、跳房子、原始舞蹈、妈祖信徒跪拜......

  时代沧桑变幻,文明不断进化。当年阮义忠跋山涉水拍摄过的恒春镇、芦洲乡、兰屿乡……如今都发生巨变,高楼林立、兴旺发达,全然与旧时的破败不同。

  当人们居住在一格一格钢筋水泥大厦里,在商业逻辑盛行的时代里爱与痛,过着快节奏、速消的现代生活时,是否会记起已经消逝的田园时代——那个荒烟蔓草、牛羊下山的年头,人在土地上耕作、人情敦厚的年代?

  采写:熊超、杜扬

  从1972年以来的30多年里,台湾工业文明迅猛发展,处处大兴土木,伴随而来的消费文化触角正迅速地往岛上的每一个角落扩张。

  那个年头没有任何旅游指南,所有收入都用来订购摄影画册的阮义忠,没钱买汽车,便只能靠着一册《台湾省客运车价目表》去行走去拍摄。

  “我在拍照时,最想留住的正是人性的美好,人与人的互信互助,人对土地的依赖感恩,人对天的敬畏、对物的珍惜。”

  

  ▲ 兰屿的头发舞 台东县兰屿乡 1982 “达吾族人认为,长发是上天送给女子最美的礼物。当飞鱼季忙完,族人食物最丰、作息最悠闲的时节,夫人们便会在月亮最美的夜晚,带着女儿来到空地或者海边。只要有人开始跳舞,其他人便会跟进;人数渐多,大家便围成一个大圆圈,或是排成面对面的两列。人人双腿直立,交臂相握,连成一气,借着重复弯腰、挺身、甩头的动作,将长长的头发抛成一道道黑色的波浪,与近在咫尺的大海唱和、呼应。”——《人与土地》

  

  ▲ 二龙村的井田 宜兰县 礁溪乡 1979 “插秧那天风和日丽,手脚利落的孩子,速度不亚于大人,秧插得又直又间隔等距,真是地道的小农夫!”——《人与土地》

  

  ▲ 蔺草的清香 高雄县冈山镇 1983 “周遭的喧嚣之声不绝于耳,这对夫妻却始终专注于手头的工作。仿佛这一切与他们全然无关,连我的干扰也不例外。”——《人与土地》

  

  ▲ 西螺的惜福老人 云林县西螺镇 1982“一位戴着鸭舌帽,打着围巾、身穿厚夹克的老翁,驶着一头老牛车,沿途捡拾一亩亩园区里的弃置物。蔗叶、草根、采收过的豆茎、树木剪下的枝桠、整修围篱换下的残木破竹都被他当成宝,整个田野被他捡的一干二净。”——《人与土地》

  

  ▲ 北港的妈祖信徒 云林县北港镇 1979 “一位虔诚的妇人才踏进朝天宫的山门,便不由自主双膝落地,激动不已地扣起头来。地上厚厚的一层鞭炮屑早被无数双脚踩成了脏泥,铺天盖地的鞭炮也随时会炸过来,她却无视任何障碍。”——《人与土地》

  

  ▲ 农妇的优雅 屏东车城 1978 “在我看来,本分真诚面对自己、坦然无碍面对他人,就是优雅。”——《失落的优雅》

  

  ▲ 水埯的鹦鹉鱼 澎湖县望安乡 1982“一位妇人像抱婴儿般地把它兜在怀里,我赶紧举起相机,谁知妇人的动作比我更快,马上就把鱼捧上来挡住了脸:‘拍鱼就好了,不要拍我!’”——《人与土地》

  阮义忠曾说过这么一句话:“会用相机镜头去看一个人,已是用情了;会拍下一张照片,已是有亲了。”

  对摄影家而言,被他拍下来的陌生人,在某个意义下,都成了乡亲。

  三十多年过去了,阮义忠镜头里最顽皮的乡亲——嬉闹的孩童早已长大成人,他们或许已经远离乡村前往城市打拼,然而,童年里的那些快乐与悲伤,是永远不会忘却的。

  记得当初少年时,笑也开心,哭也尽兴。

  

  ▲大地游戏与口琴舞 宜兰县南澳乡 1981 “在没有任何玩具的任何情况下,这项游戏依旧能让孩子们尽兴。”——《人与土地》

  

  ▲ 人与土地 屏东县旭海村 1986“一排被圈在军事基地内的村民在比赛翻跟斗,看谁翻得多。一件极其平凡的小事,却让我直觉它的深刻寓意:人类在土地上重复着生老病死的轮回,累积着贪嗔痴慢疑的业力,却一同注视着颠倒的人生,毫无所觉。画家陈丹青十分喜欢这幅作品,有一次他顶认真地问我:‘’这张照片是上帝替你按的快门吧?’”——《人与土地》

  

  ▲品味输的甘味 南投县埔里镇 1981 “埔里镇郊水头村的的两堤上跳过来跃过去,比快也比准。”——《人与土地》

  

  ▲ 迷你小学的升旗典礼 宜兰县南澳乡 1980 “当学童拉开嗓门唱起歌时,我不禁震呆了。高山族本具歌唱天赋,孩子们虽不明就里,却把歌唱得灵动至极,让每句歌词都有了生命。”——《人与土地》

  

  ▲ 深山小学的算数课 新竹县尖石乡 1986“上算术课时,老师出测验题。从孩子们的背影就可知他们有多认真,可是,仔细一瞧,算错的竟比算对的多。在按下快门的那一瞬间,我不禁笑出声来!”——《人与土地》

  

  ▲ 会回来的才让它离巢 苗栗县三湾乡 1979 “碰到这对开朗的兄弟在训练信鸽,我问弟弟:“不怕鸽子飞跑吗?”哥哥抢着回答说:‘会回来的才让它离巢。’”——《人与土地》

  

  ▲南澳村的假老头 宜兰县南澳村 1989“‘帮你们拍照吧?’听我这么说,撑伞的男孩强忍笑意,假老头却从雨伞下面跨出来,好像知道我想拍的就是他,不但站得笔直,还微微皱着眉,仿佛心目中的大人就是这种表情。时隔二十多年,这个小男孩也步入中年。当大人的滋味,不知是否跟他期望的一样?”——《正方形的乡愁》

  

  ▲埔里的两兄弟 南投县埔里镇 1979“一对小兄弟迎面而来。哥哥挽着弟弟的手,再自然不过的呵护模样。”——《人与土地》

  

  ▲桃源村的过客 高雄县桃源乡 1978“出村不久,就看见一群布农的庄稼人在割稻,稻田后方是高耸的天主教堂,前方是一排没事干却又不敢乱跑的小孩。”——《人与土地》

  

  ▲最深沉的乡愁 宜兰四季 1990“毕业典礼结束后两位四年级的在校生代表要求我为她们合影,或许是从学长依依不舍的情景体会到,再过一两年,她们也不可能天天黏在一起了。”——《正方形的乡愁》

  

  ▲心有灵犀一点通 连江县马祖 1979“我把相机转向孩子们猛拍,由于是远处用望远镜头把画面拉近,所以不容易引起他们的注意。当然,还是有孩子发现了我,其中一个还用他自己的方式跟我打招呼。我立刻挪动构图,以这个小调皮为主角,在按下快门的那一刻,自己也不禁跟他一起笑起来,深深感觉到那份与被摄者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可贵。”——《人与土地》

  近十年来,有近90万个中国村落消失不见,从2000年的360万个村落,到现在只剩了不到200万个。在今天,每天都有100个村落从地图上消失。

  人是最大的生产力,村里的年轻人都出去了,村落自然就渐渐消失了。乡村里的老人越来越多,他们常常在夕阳下凝望着这一片土地——那是他们曾经安身立命的土地。

  也许不是每个人都能够永远追逐,有些人愿意留在自己的时代里。

  

  ▲垦丁农场的孤单女工 屏东县恒春镇 1982“这位女工在田里走来走去,任务是跟在收割机后面巡视......在空旷的田野里,单调无趣地走来走去便是她唯一的劳动。不知对她而言,距离土地越来越远,会不会是不可承受之重?”——《人与土地》

  

  ▲ 望乡的背影 南投县埔里镇 1980“这位温文儒雅的长者在旅途中小憩。三十年后的今天重看照片,我才终于领会了他当时的心境。”——《失落的优雅》

  

  ▲在利稻忏悔 台东县海瑞乡 1983“只身单影在辽阔的天地之间,显得既孤独又绝对。”——《人与土地》

  

  ▲唱《劝世歌》的盲妇 台南南鲲鯓 1976“‘我来念歌啰——呼恁听噫——不免却钱啊免着惊呀——劝恁做人着端正——虎死留皮啊人留名唉——讲甲当今啰的世间哩——鸟为食亡啊人为财死啊——想真做人搁着嗨嗨——死从何去生何来咿——’这首《劝世歌》台湾人耳熟能详,她却能唱得让人抚心自问,是否依然记得老祖宗的教训?”——《正方形的乡愁》

  

  ▲灵魂的肖像 南投县信义乡 1980“生命会逝,灵魂不灭。”——《人与土地》

  

  ▲秋风中的行者 台北官渡 1994“远远有位穿着厚外套的白发绅士走来,风一吹,顶风而行的他就把头低下来。”——《正方形的乡愁》

  

  ▲祖母和孙女的答案 屏东县满州乡 1977“这一老一少一点喜气也没。人生道路上,一者已近终点,一者方才起跑。可是为何两人都闷闷不乐?原来老伴以往生,儿子和媳妇外出谋生,把女儿留给她抚养。没有老伴相陪的晚年、没有玩伴嬉戏的童时,怎有欢颜?”——《人与土地》

  时隔三十多年,阮义忠拍过的很多地方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恒春变成了热门旅游景点,芦洲变成了最热门的赏鸟区。

  沼泽被填上了土,成为商家林立的闹市,良田不再耕种而是生长出钢筋水泥的丛林,在土地耕种的劳作变成了指尖在键盘上的敲击。

  对于这样的变化,阮义忠写道:“一切都在变,都在消失。在变化与消失的过程中,有一个瞬间被相机记录下来,就成了不变的永恒。”

  变化浪潮固然无法阻挡,但他努力寻找不变的价值,投递给我们已散落无踪的田园温情——成人对童真的回眸、游子对家园的寻望、城市都会对田园乡村的乡愁。

  在您拍台湾乡村30多年时间里,台湾乡村的风土人情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您能谈一谈,在这个变化过程中感触最深的一点吗?

  我拍照已四十多年,是从乡村开始的。说实在的,那个年头台湾除了几个主要大城市,其他地方都算乡村。城市变动快,乡村却大多停滞在开发之初,但对拍照的我来说,这是极富吸引力的,因为传统的伦理道德依旧存在平凡百姓的日常生活。我在《家庭月刊》(1975-1981)工作的六年期间踏遍宝岛的乡村,当时便知道自己是在对农业社会作最后的一瞥,之后乡村也逐渐现代化了。

  如今回想,我纪录的正是台湾的黄金年代。人们敬天爱地,与环境和谐共存,做事有分寸,做人守本份,对陌生人几乎毫无保留地信任。以前从书本获得知识,拿起相机之后,我发现镜头前的人物都值得细细阅读,他们用取自生活的智慧再教育了我。

  

  ▲在金广福垦号玩捉迷藏 北埔 1981

  随着经济发展、政治环境开放,人们的价值观也起了变化。大家讲求个人自由、追求物质享受,渐渐不能安于现状,也不懂得惜福。选举过多,政客操弄族群对立,不易愈合的伤口越来越多,让我逐渐无法在台湾拍照。我没办法将镜头对准不公不义或是用相机来揭发社会的黑暗面。我的摄影理念是发现人事物的好,找出镜头前的意义与价值,将之肯定,与更多人分享。现在,我几乎不敢重返曾经拍过的地方了。去了会伤心,没有一处维持原样,都成了商家林立、毫无特色的景点。

  在完成《北埔》《八尺门》《人与土地》《台北谣言》这四个主题,并展览、出书后,我有了新的工作挑战,那就是开出版社,并创办了《摄影家Photographers International》中、英文双语杂志。由于必须在海外跑来跑去,旅行范围从小岛扩大到许多其他的国家,跟着当地的优秀摄影家去看他们想要我看的地方。在他乡遇到难忘的人、有难忘的经验,使我对家有了新的定义。并非出生、成长、工作之处才是本土;有情之处便是故乡,有缘之人便是乡亲。

  

  ▲摄影家杂志创刊号 1992年4月

  在您的作品中,人们总是自如地呈现自身。您是如何做到让陌生人放下戒心,接受拍摄的?您认为亲和力是与生俱来,还是可以通过训练得来呢?

  首先要尊重拍摄对象,把他们看得比自己重要。讲话态度会让人们知道你的真诚,并且对你付出同样的信任与尊重。我碰过太多形形色色的人,几乎第一眼就能辨别对方是否愿意被我拍。不愿意的我就不拍,宁可放弃快门机会,也不想扭曲对象来符合自己的意识形态。我希望被我拍过的人,在看到照片时不会觉得“我怎么这么倒霉,被这位摄影师拍成这样?”

  我希望对象会觉得被我拍到是幸运的,因为他一辈子最光彩的瞬间被我捕捉到了。对我来说,这不是亲和力,也不是训练,最重要的是态度。一个再了不起的摄影家,充其量也只是百分之五十的创作者,另外一半的功劳是对象的。这是我的摄影哲学。打心眼里尊重镜头前面的人事物;就是不拍人,我也会那么样地尊重一片风景、一道光线、一块石头、一棵枯树。有没有人文精神,要看是否将对象视为可贵的存在,或是只把他们当成可利用的素材。

  

  ▲八尺门 1984

  一个优秀的摄影师、记录者需要具备哪些品质?

  在我们那个时代,技术非常重要,测光、焦距、快门速度都必须判断准确,时时刻刻观察周遭的一切,才能把笨重的机械式相机掌握到如同眼睛的延伸、肢体的一部分。而且,所有摄影师都要会暗房,每个步骤都要小心翼翼,因为即使抢到了好快门,也可能因为糟糕的暗房技术给搞砸了。传统相机、胶卷、银盐相纸是光学与化学的完美结合,缺一不可。

  从前拍到一张成功的照片不容易,现在则是想拍一张失败的照片都难。数码相机、手机一切自动,而且完全不需要化学。但是,不失败并不代表好。在从前,技术跟眼力、思想同等重要,现在技术门槛已降到几乎没有了,就必须眼力比别人更好,思想比别人更深刻敏锐。拍出有温度、有厚度的影像才能真正打动人,也才可能通过时间的考验。否则,在这影像泛滥的时代,无论照片的点击率有多高,也不过是手机上的几分之一秒。

  除了“记录”这一特质之外,富有人文精神的摄影作品中还有哪些元素是非常必要的?

  许多人以为拍人物就是有人文精神,而唯有纪实才是人文摄影。其实不然,任何摄影手法,只要表达出对生存环境的珍视、对人间事物的关怀,都是富于人文精神的。现在许多拍照的人急于证明自己,只在意个人风格够不够明显。我倒是觉得相机首先是用来证明所纪录的东西有多重要,而不是彰显自己有多重要。

  

  ▲峨眉街 1986

  第一届摄影人文奖中,投稿及获奖作品多大程度上符合了您在设立这个奖项时对作品的期待?在这次的第二届摄影人文奖当中,您更希望看到怎样的作品?

  第一届有三千多位摄影师投稿,作品大部分具备人文素养,当然也有不明就理,凑热闹、碰运气的。最后入围的十五位全都符合奖项设立的期待,而且令人可喜的是,风格相当多样。一个奖项的高度不是看创办人的成就与地位,而是要看得奖的作品有多好。我相信有很多好摄影师还不知道有这个奖,或者虽听说过却仍然在观望。真希望他们都能来参赛,只要是真好,我们会尽量想办法让更多人知道他们的表现;其中包括为入围者出画册,办全国巡回展。

  

  近年来,阮义忠先生开始在台湾及中国大陆各城市开设工作坊,手把手教习传统暗房技术。他察觉到目前流行的摄影表现严重偏向观念性,人文精神逐渐稀薄,令人忧心。为了人文精神的继承,阮义忠先生设立了阮义忠摄影人文奖。奖项致力于鼓励华人摄影不拘泥于任何摄影手法,珍视生存环境,关怀人间事物,创作富于人文精神的作品。

  2016年6月,第一届阮义忠摄影人文奖启动;至当年9月30日截稿日,收到了三千多位参赛者的踊跃投稿。

  2018年1月1日,第二届阮义忠摄影人文奖开启新的征程。

  第二届阮义忠摄影人文奖征稿启动

  1,首先,关注摄影书房知乎专栏,及阮义忠摄影中心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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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会为前5名小伙伴送上阮义忠老师亲笔签名的限量2018挂历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