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熙与张大千交游考—曾熙事迹考析之五

  二十世纪中国美术史记载中,流传着许多脍炙人口的佳话,曾熙与高徒张大千之间的典故即是一例。

  张大千,一八九九年出生于四川省内江县,名『正权』,排行第八。后曾熙为其改名『爰』,以『张爰』号『大千』行世。张大千先生是驰名世界的艺术家,他的老师曾熙和李瑞清,都是清末民国初年的名士,张大千艺术成就是否受到他们的影响呢?谢家孝著《张大千的世界》有《曾李二师》一章,记载张大千谈曾熙和李瑞清对他的影响:『对老师来说,哪里敢说是影响,简直是受益甚多呀!』大千先生最讲究的是规矩,显然以『影响』二字措辞不当。大千言谈间,表现出用字遣词丝毫不苟的态度。

  曾熙书章草五言联 1919

  曾熙书章草五言联 1919

   

  中国台北『历史博物馆』在张大千九十冥诞之际,举办有《张大千九十纪念学术研讨会》,后结集出版《张大千学术论文集》。其中王方宇的论文《张大千先生与八大山人》,专门记载曾熙、李瑞清与张大千谈论八大山人的画:『李瑞清是张大千先生的老师,也收藏八大山人的书画。他另一位老师曾熙也很景仰八大山人的作品,在重要作品上有题跋,方宇知有两件:一件是现在日本西京泉屋博古馆的《醉翁吟》书法手卷。题的是:八大山人纯师右军,至其圆满之中,天机浑浩,无意求工,而自到妙处,此其所以过人也。此卷盖山人得意疾书之作,冲甫以乙亥生,得此尤可宝也。癸亥新秋熙。』癸亥年即一九二三年。

  『另外一件有曾熙题跋的是现在波斯顿美术馆的一幅《临徐渭荷花图》立轴上,这段题跋现在是裱在画的背后,平常看不见。印入《教育部第二次全国美术展览会特集》古画部分。第三○六图。题的是:此清道人藏八大山人第一妙迹也。当置之卧室,客有能赏八大画者,引至榻前,激赏以为乐。张生季爰当持贽时,道人诏之曰:「八大无篆书,此数茎荷柄,即篆书耳。」张生尚能记其逸事。此幅为筠庵三弟护持。丁卯元月熙识。』丁卯年即一九二七年。

  从上可见曾熙、李瑞清两位老师对张大千的绘画是有过指导的。王方宇认为,张大千于石涛、八大发生兴趣,与曾、李二师的引导有极大的关系。王方宇为著名的中国美术史专家,尤其以研究八大山人闻名于世。王先生与张大千交游甚多,也颇受张大千的教诲,对张大千了解最深,他提出:『张大千先生天纵奇才,游戏人间,以超人智慧,宽大胸襟,往还于人世之间,博览众相,四海交游,通达天道、地道、人道,不但精于人生多方技艺,于中国传统伦理亦自有其严肃之操守,非浅见之士,所能见其心性。』此言可谓不刊之论。又说:『张大千先生以对八大山人的衷心景仰,从收藏、研究、摹仿以及伪作的过程里,无形中把八大山人的人品、书品、画品,介绍给这个时代的各个艺术角落,八大山人之所以有今日之崇高声誉,不能不说张大千先生有传播之功,即也就是张大千先生对八大的影响。』而张大千对八大、石涛的研究和传播功不可没,首推曾、李二师对他的引导之功。可以说,没有曾熙与李瑞清对张大千的指导与提携,就没有日后张大千的艺术成就了。

  曾熙书魏碑五言联 1921

  曾熙书魏碑五言联 1921

   

  姜一涵先生也认为:『张氏于两年后(一九一九)回到上海,先后拜曾熙和李瑞清为师学习书法,更因曾李二氏精鉴赏、富收藏,曾喜爱石涛、李爱八大。张大千趁机遍临二氏收藏,并夤缘二氏广泛结缘上海之收藏家及文人艺士。张大千能有机会接触中国书画艺术瑰宝,取法中国书画中之最高典范,以至走上中国艺术的康庄大道,其重要关键在于他在上海和结识了曾李二师。』正是由于曾李二师的大力提携,张大千才能在上海这个人文荟萃、名家云集的地方声名远播的。

  研究张大千先生的专家学者傅申在一篇论文中这样写到:『当己未年(一九一九)大千先生刚从日本游学归国不久,时才二十一岁,拜在曾农髯和李梅庵两位著名书法名家门下习书作画。是年秋,他随侍二师前往当时上海的书画大收藏家狄平子的平等阁观画,看了一百数十幅宋元明清的作品。这些作品,直至二十余年之后,大千居士仍记忆犹新,他说:「昔一时妙绝之尤物,王叔明《青卞隐居》尤为惊心动目!」可见这一幅被董其昌评定为「天下第一王叔明」的画,对青年时期的张大千先生的确产生过难以忘怀的震撼力。』这段话,也可以看出当张大千在拜入曾熙、李瑞清门下不久,二人就带着他去狄平子那里看画。在看画的同时,博学识画的二师自然少不了一番教导。曾熙对张大千的知遇之恩,张大千自然铭记在心,终生不忘。

  曾熙临摹张大千藏画 1926

  曾熙临摹张大千藏画 1926

   

  张大千早岁赴日留学一事,很多书中都有记载。早在一九六八年,谢家孝著《张大千的世界》一书就记载张大千自述『十七岁即离开四川老家赴上海,当时我二家兄在上海,我去上海见见世面,私心也就想留在上海学书画,可是家里不同意,第二年就遵从父兄的意思,到日本京都去学染织』,还说自己『在日本四年』。张大千还在《张大千四十年回顾展》自序中说:『年十七,出峡渡海,学染织于日本西京,绘事遂缀。』

  然而,在早期的文献中介绍张大千的有关资料,有陆丹林的《画人张善孖大千兄弟》从未记载二人留学京都之事。与张大千相交很久的巢章甫,对张大千的阅历了如指掌,可是他所著的《张大千五十年生辰》,却没有对张大千留学京都学习染织的事有任何记载。如果张大千在京都留学四年,无论是否学习染织,他们都不会对此不置一词的。另外官方文献《民国三十六年中国美术年鉴》中也没有对张大千留日学习染织一事有任何的记载。

  日本学者鹤田武良曾写有《张大千的京都留学生涯》对张大千是否留学京都学习染织一事作了详尽的考察。他不辞辛劳地查遍了所有的一九一六至一九一九年有关学校的学生花名册,都没有找到张大千兄弟的名字。他推测,可能张大千没有正式入学,以旁听生的身份去学习。张大千在日本的日子,可能没有传闻中那么长达三、四年,只是短期的生活而已。

  曾熙题张大千《游黄山小景图》1928

  曾熙题张大千《游黄山小景图》1928

   

  关于张大千是否在京都学习染织四年,这关系到一个重大的问题,就是张大千究竟何年拜曾熙为师?如果张大千十七岁时前去日本,就是在一九一五年,如果是十九岁去学习乃是在一九一七年。根据张大千所述,他是一九一九年二十一岁时返回上海拜曾熙为师,后又拜李瑞清为师。可是根据现有的一些资料,他的拜师年限却有很多疑问。

  张大千二哥张善孖为画虎名家,曾熙多次给张善孖的《十二金钗图》题跋,从中可以找一些线索。张善孖不同时期的《十二金钗图》绘画作品出版过多次,最早的一次在一九一八年,曾熙题跋曰:『髯居上海之三岁,季爰居门下。』张大千拿画本请曾熙题跋,可见张大千已经拜曾熙为师。在一九二一年,曾熙又题跋张善孖的《啸满天地》中曰:『善坱孖二兄最能画虎,《十二金钗图》可谓善讽善喻。』一九二八年,曾熙题署《十二金钗图》,并在序中说:『此十二幅较前十年所作更神妙。』由上海烂漫出版社出版,影响极大。这三次题跋,从中可以看出张大千应该是在一九一七年拜在曾熙门下,因为题跋中说,曾熙居上海三年了,如果从一九一五年深秋曾熙到上海算来,是一九一七年为三年。一九二八年曾熙又题跋说『较十年前所作更为神妙。』说明张善孖的《十二金钗图》曾熙于一九一八年就已经见到过。如果张大千是一九一九年拜曾熙为师,那么问题来了:首先,曾熙自述居上海三年(一九一七),张大千拜于门下,在时间上是矛盾的。再者,张善孖《十二金钗图》在一九一八年出版,由曾熙题写书名。如果张大千没有拜在曾熙门下,曾熙怎会为张善孖题书名呢?一九一八年,张大千未婚妻病逝,时在上海的大千有没有返回京都继续留学?而且张善孖一九一八年秋画成《十二金钗图》并在岁末出版,张大千作跋并没有提到二哥留学日本之事。

  曾熙题张善孖画 1928

  曾熙题张善孖画 1928

   

  此处可以推测:张大千在一九一六年末随二哥到上海,一九一七年去京都至一九一九年期间,张大千是有很多时间在上海的,并不是这三年一直留在日本。如此,也可证明一九一八年张大千返回上海,请老师曾熙题写书名《金陵十二钗》。

  张大千在『千秋万岁』六朝铜镜拓片题跋:『寿世之竟(镜),秦汉为多,六朝物仅此一见。五年前,曾以之寿梅师……壬戌五月既望,德庵先生索拓片,因识数语于此,大千居士爰。』这是最早关于大千拜师的记载。壬戌年即一九二二年,五年前即一九一七年,李瑞清的生日为七月初九。可证张大千在一九一七年七月之前已拜在李瑞清门下,那么张大千拜在曾熙门下只会更早一些。

  在台北举办的『张大千的老师—曾熙、李瑞清书画特展』中有一副李瑞清的对联。这副对联是集《瘗鹤铭》字所作:『此亭惟爽垲,厥词不浮华。季蝯仁弟索集鹤寿字本字,丁巳四月,清道人。』这副对联的时间为一九一七年四月,也可证明张大千的拜师时间在一九一七年。

  二○一○年刘海粟纪念馆举办《曾熙与上海美专》展览,里面有曾熙门生马企周的《秋景山水绝笔图》大幅作品,上面有钱君匋的题跋:『马骀字企周,四川建昌人,生於清光绪十二年丙戌……乃于丁巳携张爰大千出川……企周抵沪问道于曾,张则从李游。田寄苇早入李之室,后组曾李同门会。』钱君匋题跋一九七三年,清楚记载了张大千是与马企周一九一七年一起出川到上海的,然后拜师在曾熙、李瑞清门下。

  从以上材料可以得出结论,张大千拜曾熙为师应该在一九一七年,旋即拜李瑞清为师。拜完师后才随张善孖到日本学习,期间多次回沪随师学习书画。而张大千三年间在上海与日本来回往返,根本不可能在日本注册学习,所以,在日本自然不可能查出张大千的注册学籍和学习档案了。

  张大千在一九一九年春正式从日本归沪以后,『受业于衡阳曾夫子农髯、临川李夫子梅庵,学三代两汉金石文字、六朝三唐碑刻。两师作书之余,间喜作画。梅师酷好八大山人,喜为花竹松石,以篆法为佛像。髯师则好石涛,为山水松石,每以画法通之书法,诏门弟子。予乃效八大为墨荷,效石涛为山水,写当前景,两师嗟许,谓可乱真。』

  当年仲夏,张大千回乡省亲,从重庆寄来日课作品以及兄所绘之画册。曾熙很是高兴,回信曰:『收到英洋二十四圆,当即书就先寄。画册收到。尊临鹤铭盖髯法,非李法也,甚好,吾道有传人矣。(道士亦喜令兄画,谓其能兼西法,指山水言也。)李梅庵先生急欲得蜀刻《八代诗选》三册,髯欲得一册;又《八代文粹》,髯欲得一册,请购,开价奉上或蜀中有乞书画,以书易书亦可。令兄均此,未另。季蝯仁弟,熙启。五月廿九。』从此信中,可以看出曾熙对张大千的赞赏。其实,曾、李二人由于师法对象不同,所以对怎么书写各有自己的方法。譬如临摹《瘗鹤铭》就有各自的用笔方法,张大千用曾熙的方法临摹的《瘗鹤铭》,曾熙自然十分高兴。对于张大千同时拜曾熙、李瑞清为师,也算是奇缘。这对张大千学识的快速增长起着极大的催化、促进作用。

  曾熙为弟子画集题签 1928

  曾熙为弟子画集题签 1928

   

  六月一日,曾熙为张善孖的《折中画景》题写扉页并作跋:『季蝯弟相识沪上,出所为髯书与阿某书皆有风骨,一见惊叹!盖其书才求之近世良不易得……世乱如此,吾生何乐,惟有良朋得永,朝夕窹言,思之我心如写。已未六月一日,曾熙为善存(孖)先生注此。』时张善孖尚未拜在曾熙门下,是张大千邮寄哥哥的画册让老师题写扉页和作跋。曾熙对张大千兄弟十分欣赏,誉为良朋益友。同日,曾熙又回书一封:『季蝯贤弟足下:前承赠何联,翊晨以小病未起,匆匆即别,殊为歉然。嗣得两书,知蜀道艰难,尚未入峡。寄来令伯子善翁山水人物花卉,法兼中西,不特髯心赏,即道人素以画自许,亦称颂不己,允为题识再寄。髯草草数语,聊表己意,未识有当否?贤弟书才近所少见,髯书无可学,然得弟,吾门当大,亦自喜也……熙顿首,六月一日。伯子善存(孖)先生承赠画,谢谢,未另启,乞恕。』曾熙对张大千的喜爱之情溢于言表,一日之内连回两封书信,对张大千赞赏有加,认为他能够光大门庭,十分欣慰。

  七月二十日,曾熙复信给张大千,催他早些回沪:『……弟既好古勤学,宜请命早来沪,同资研究。道士亦寄语问候。蜀道安否?即告。即颂侍福无量。农髯顿首。七月廿日。又,小印一方,古厚可爱,并谢。』

  同年秋,张大千回沪,在曾熙家中请益李瑞清篆籀笔法,李瑞清醉后欣然书之。后张大千拿去请曾熙题跋以记此事。曾熙题跋云:『此阿某去岁醉后,检儿童塾课纸诏季蝯学篆书也。季蝯所得止此四字,宜如何宝爱之!庚申十一月二十四日大雪,农髯注。』李瑞清为张大千亲自书写并指导,所以张大千十分珍爱。在一九二○年李瑞清辞世之后,张大千题跋其上,缅怀恩师。后有曾熙两次题跋以及李瑞奇、李健、胡小石等人的题跋。

  一九二○年端午节,曾熙为张大千之父张怀忠用隶书书写左思《蜀都赋》四条屏。至今还珍藏在中国台北张大千故居中,成为张大千的传家之宝。

  深秋张大千省亲回蜀以三千金购得倪瓒名作《岸南双树图》,曾熙看后十分赞赏:『此倪高士真迹。庚申岁,予还蜀中省亲,购于渝州卢雪堂先生家。时予初收书画,以三千金得此,携至海上,先农髯师激赏之,且誉之曰:「子年才弱冠,精鉴若此,吾门当大。」遂以归先师心太平庵秘箧。』曾熙对张大千的鉴赏能力大为赞赏事出有因,并不是无谓的夸奖。

  曾熙题《大风堂所藏书画集》1929

  曾熙题《大风堂所藏书画集》1929

   

  一九二一年浴佛日,曾熙题跋张大千藏李瑞清所画《无量寿佛图》:『阿某年来画佛纯以篆籀之笔行之,亦不自知其为书耶!画耶!此幅为日本书画会友所作,笔尤古劲。佛未点眼,遂谢尘缘。季蝯,阿某得意弟子也,家人因以此付之。辛酉浴佛日,心佛生曾熙敬题。』从题跋中,可以看出张大千是李瑞清得意弟子,老师的家人才会以李瑞清的画相赠。

  端午节后,张大千将回蜀省亲,曾熙写魏碑体对联一副赠送张善孖:『长啸震山谷,下笔起风云。』并跋云:『善孖二兄善画虎,古人谈虎变色,况风生腕下乎!因季蝯归省,书此相诒。辛酉端午后,曾熙。』张大千在上联题签:『髯师真书联上。』在下联题签:『髯师真书联下,弟子爰谨题。』

  一九二二年中秋节,曾熙与张大千给上海著名的医生、巨商黄楚九母亲七十冥寿大庆题诗。时张大千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学子,如果没有当时德高望重的曾熙引领,张大千能否进入这上流社会的宴请都未可知,更别说赋诗了。

  重阳节前,曾熙为张大千重金购得曾熙所书的五言对联题跋:『长歌发清征,素月明容光。此戊午年所书,已敝簏中物矣,而季蝯弟乃酷好之,且以重值购得之,乞髯补题。足见一物之成毁,亦有数定,况大此者乎!壬戌重九前,熙。』

  一九二三年,张大千弟兄回蜀迎接父母亲来沪赡养,曾熙以其有孝心,深以为然,并书写长联以赠:『管夫人一门富丹青,白发挥毫,彩衣捧砚;潘太尉万觞罗丝竹,板舆日暖,兰砌风和。』曾熙就是个名扬天下的大孝子,所以他对张大千兄弟尽孝心的做法自然赞叹有加,特写长联加以表彰。

  当年春,张大千在曾熙府中画长卷《百果图》,因故没有完成,直到一九三二年才完成:『癸亥春日写于先师农髯先生心太平庵,越九年,壬申之十二月从败簏中检出重加点染并。大千居士爰。』(日本京都博物馆藏)这个题跋透露出一个消息,张大千跟随曾熙不仅在学书,而且也在习画。

  除夕之日,曾熙为张大千临《瘗鹤铭》并跋云:『季蝯弟好髯为《鹤铭》书,据匋斋水前本临此与之。癸亥除夕,熙。』曾熙对张大千关心备至,在除夕这样的日子里,还临摹书法样本供弟子学习。

  一九二四年三月二十六日,张大千父亲张怀忠病逝,曾熙为之撰《张怀忠先生家传》并书。张家三兄弟都拜在曾熙门下,所以曾熙为之写家传也得手应心。

  同年春,曾熙为张大千作《季爰书画例言》并代订润格。在《季爰书画例言》中云:『一日纨贽就髯席请曰:愿学书。髯曰:海上以道人为三代、两汉、六朝书,皆各守家法,髯好下己意不足学。因携季见道人。道人好奇,见季年二十余,其长髯且过髯,与语更异之,繇是季为髯书,复为道人书,人多不能辨,近则刻苦求于髯与道人书之外,卓然自立矣。季初为画,喜工笔人物,及见髯与道人论画山水,则喜方方壶、唐子华、吴仲圭、王叔明、大涤子,花卉则喜白阳、青藤、八大及扬州诸老。季昆季中,多善为计学,近又蜀中富人矣。季因不汲汲自见,然终日为人奴隶,亦何所取,因为之定其书画例。』老师给弟子推荐自然要表扬居多,这里面也透露出不少信息。张大千初学画工笔人物,在曾、李二师的影响下,则喜欢山水、花鸟,并向传统学习,遍学石涛、八大以及元明大家。可以说,正是受两位老师的培养,张大千日后才成为享誉世界的山水画大师。

  五月二十六日,正是曾熙夫人五十八岁寿辰,张大千兄弟与众弟子齐来,并合作画为师母贺寿。画成曾熙题跋:『甲子五月二十六日,万夫人晋五十八岁,学子咸来举酒为乐,张生季爰写佛相,仲乾侄以篆法勾衣,江生万平画蒲团,马生绩周写菩提树,张生善孖朱花小竹,老髯抱元和、九一两孙观学生作画,遂题其端。』这是多么其乐融融,和谐相处的一门师生呀。

  一九二五年四月六日,曾熙题跋张大千所得恩师李瑞清《落英缤纷图》:『此道人拟南田,究不让南田,宜季爰得之大快。髯注,乙丑四月六日病初起。』张大千购得老师李瑞清的画,喜不自胜,请曾老师题跋以记之。

  十月三日,曾熙题张大千仿石涛《后游赤壁图》:『季爰自得髯所藏大涤子巨幅册子,笔力更雄厚。此帧写东坡后游赤壁,儒冠古服,真能得其划然长啸、草木震动之旷怀。大涤原本恐尚不能到此。乙丑十月三日,曾熙。』张大千此画深得曾熙赞许,认为有石涛原画尚不能到处。曾熙深爱石涛,收藏有很多石涛的真迹,张大千学习石涛的原作基本上都是曾熙收藏的作品,也可以看得出曾熙对他的提携之情。

  一九二六年三月,李瑞清六十冥诞,曾熙在怀念老友之际,嘱咐张大千为老师造像。曾熙题跋曰:『赤子之心,大人之度。三古舒翔,六经作注。世钦其学,我惜其遇。黄冠草履,岂志之素。有墨皆泪,孤忠谁诉。天阙之山,出云吐雾。灵之游兮,嗟叹行路。门人张季爰画像,乡人黄晓汀写衣履补景,故人曾熙赞之。丙寅三月。』

  冬月,张大千以蜀中购得的珍品—岳雪楼旧藏黄子久《天池石壁图卷》送给曾熙以报答老师的知遇之恩。曾熙十分喜欢此卷,时常拿出来欣赏。曾熙题引首:『大痴天池石壁眇(妙)墨,此画张生季爰自蜀携归,即留髯箧三岁,丙寅冬让与髯,为书其耑。农髯熙。』在除夕之日,曾熙又拿出此卷来欣赏,不仅思念起爱徒张大千了,感慨万千,提笔又跋:『此大痴老人写《天池石壁》,安氏旧物,嗣归岳雪楼,粤中如潘氏、伍氏皆有赏鉴图章,元人勿轩题诗。勿轩,诗人,而书法之妙如此。题册左角有元人贡师泰印,其详见《岳雪楼集》中。此卷张生季爰从蜀得之,季爰以髯酷好大痴,遂割爱让髯。丙寅除夕,曾熙识。』曾熙是位收藏家,也是鉴赏家,所以他题跋不足百字,把这卷名画的来龙去脉写得一清二楚,可见曾熙所读诗书之广,可谓学富五车。

  一九二七年春节,曾熙与张大千、郑孝胥等人登报介绍六阳道人鬻画。此时张大千在曾熙的提携下,交游甚广,已经在沪上颇有名声,所以能和老师一起帮别人代订润例。曾熙还为弟子张善孖单独撰写『张善孖卖画广告』:『张泽字善孖,蜀之内江人。好画虎,髯门人季爰之兄也。髯居上海之三岁,季爰居门下。一日持善孖所为《十二钗图》乞题。髯曰向不喜为闺阁绮丽之词,季曰虎耳。大惊,展示果十二虎,踞者,立者,渴饮者,怒者,媚者,极其变态,皆奇想天开。嗟乎!善孖其善以画讽世者欤!去岁来沪,携其平日所画虎,大者丈余,小或数尺。或写群虎争食喻当道贤者,或人而蒙以虎皮,喻贤者中又贤者。嗟乎张生!何讽世之深耶!』这件曾熙亲自所写的《张善孖鬻画》不仅印证了曾熙留居上海三年之后的一九一七年,张大千拜师曾熙门下,而且曾熙还十分欣赏张善孖的才华。现在张善孖也拜在自己门下,多一个得意弟子,自然是做老师的最大快慰。

  曾熙师徒合作《岁朝清供图》1930

  曾熙师徒合作《岁朝清供图》1930

   

  一九二七年春,曾熙吩咐弟子临写旧藏石涛小像。张大千听从老师的嘱托,临摹也十分认真,画完后送给老师。曾熙看后,题跋云:『貌兼心古迥造尘,老干疏花自写真。不与时流争姿媚,千秋万古一图春。』又题云:『旧得清湘老人小像,嘱仁弟临,老髯题。』

  十一月即望,张大千收藏几幅画送到曾府上请老师鉴赏,曾熙给弟子姚云江写信,告之前来赏画:『有四画大可看,皆季爰所已买者。病虽愈,然当不适,何耶?云江。熙启。十一月将望。』姚云江是上海著名医生,也拜在曾熙门下学习书画,还是曾熙一家的保健医生。曾熙年来多病,姚云江经常过府看病,今有张大千新购的名画,所以请他过府来同观书画。

  十一月,张大千母亲寿诞,曾熙作《眉寿无疆图》祝寿。张大千的母亲也姓曾,所以曾熙称张大千母为宗姑张老夫人。(此画现藏中国台北张大千故居)

  年底,同乡许雪斋即将还乡,曾熙不舍,写《简笔山水图》赠之。张大千过府,也在画上题跋。曾熙题跋云:『雪斋先生精赏鉴,前月自湘来沪,携有许道宁山水立轴,骨遒韵逸,确是宋人真迹,留置案头,欲仿不能。予性近明季诸贤,不敢望宋也。先生将还湘,写此为纪念。丁卯嘉平朔吉。农髯。熙。』张大千题跋云:『洞庭千里日光寒,蜀道百盘行路难。同是故乡归未得,青山还向画中看。雪老道翁将返湘,予亦思入蜀,俱以阻兵,淹留海上,读画题诗,深为怅惘。大千弟张爰。』张大千此时画名在外,书法也很有成就,所以曾熙对之青眼有加,认为此子可光大师门,青史留名。曾熙画很少有弟子题跋,可张大千是个例外。

  一九二八年春,曾熙为张大千临石涛《游黄山小景图》题跋:『独留苍翠照山川,洞壑泠泠响远天。最是松风无执着,吹将幽意落空禅。季爰写此赠水野先生,熙题其耑。』自吴昌硕病逝后,曾熙成为沪上书画界的领袖,张大千也成为著名的画家。张大千绘画送人,曾熙题跋其上,自然身价倍增,也可见曾熙对张大千的器重。

  三月,曾熙题跋张大千临石涛山水图卷:『季爰写石涛,能摄石涛之魂魄至腕下,其才不在石涛下。他年所进,当不知何耳!因见季爰弟临此卷,并系以句题此。戊辰三月,熙。』曾熙对张大千的期望如此之高,也可看出张大千确是一匹千里马,而曾熙却有伯乐之识。

  五月,上海临时义赈会为筹赈山东灾害,征集画家画作,装潢陈列。曾熙、张大千都有作品展览、义卖。同月,弟子丁六阳、张善孖、张大千画集出版,曾熙为之题签:『丁六阳、张善孖、张大千画册第一集,熙署。』

  八月,曾熙为张大千所得石涛《花卉册》题签:『清湘老人细笔花卉册子。平生所少见,季爰即得绢本,复得此册,可称双绝。戊辰八月,熙署。』(佳士得二○○八年春季拍卖图录)

  一九二九年二月,曾熙为《大风堂所藏书画集》题写封面,又为弟子张大千兄弟画册题签:『蜀中三张画册,己巳二月,农髯题。』

  张大千三十岁,自写小像,曾熙十分喜爱,题跋云:『老髯之髯白于雪,喜子髯虬翠如墨。一十二年几席亲,每出一幅人叹绝。米书当作内史观,子画应为好古得。未必古人胜今人,此话难为世解说。不贵人相贵我相,自写面目留本色。松下暖暖云气深,忧若置身天都侧。蜀中兄弟称坡髯,书画到今名不灭。愿子策力抗前哲,再见岷峨生光泽。己巳二月,农髯熙题於戏海楼。』张大千自写小像参加全国第一届美术展览会,图上另有三十二位书画家题咏,可见张大千此时真是春风得意,声名远震了。

  四月,曾熙与张大千为李汉魂作书画合璧扇。曾熙节临《张黑女志》,张大千画后自题:『似董非董,似米非米。雨过秋山,光生如洗,但出但入,凭翻笔底。己巳四月,写似伯豪仁兄法家正之,大千居士张爰作於大风堂下。』(嘉德二○○九年九月四季拍卖图录)

  一九三○年新春,众弟子过府祝贺开岁之喜,曾熙与众弟子合写《岁朝清供图》。曾熙自题:『且倾新岁酒,四坐皆欢颜。汲修仁兄属补梅并题此,为庚午开岁之喜。农髯曾熙。』张善孖题:『虎痴张善孖写瓶天竺。』张大千题:『大千居士采芝。』丁六阳题:『丁六阳补佛手。』马企周题:『马企周种水仙。』廖寄鹤题:『廖寄鹤补百合。』 

  一九三○年,张大千借住曾熙房东瞿钟麒那里,每天和哥哥一起画画,准备开画展。曾熙写给杨潜庵的信中具体的透露了当时情况,谭延闿为纪念李瑞清所建玉梅花庵撰文并书写完毕。

  春末,张大千假借宁波同乡会举办书画展览会。当时《申报》给予连续报道,场面十分隆重。贺天健《大千投笔纪念展》中有详细记载,其中透露张大千准备投笔不再被笔墨奴役:『……于是而奋然曰:吾复忍为楮笔奴隶乎!投笔之事乃实现矣。其师曾丈农髯闻而与语曰:子名已成,一旦投笔,不可无纪念。于是乎有几年展览会之与。事闻于吾,慨然曰:世方以为不得名为苦,而大千既得名,乃望望然而去之,大千其将何为乎?楮墨奴隶,固非吾男儿事也,然而敝屣名利,大千诚非常人所及矣。』

  五月二十六日,张大千给恩师曾熙写小像并题跋:『衡阳曾农髯师七十造像。庚午五月二十六日,门人张爰。』此像以及小传由海上名人传编辑部编辑出版。 

  夏,中华女子美术专门学校举办展览,曾熙、张善孖、张大千作为教员,都有作品参加展览。

  七月初四日,曾熙病逝于上海,享年七十岁。众弟子举行公祭,时张大千不在身边。众弟子在悲伤之余决定成立『曾李同门会』,公推张善孖、张大千等十一人为执行委员。张大千回沪上,悲痛万分,思及恩师十余年来耳提面命,方有今日之局面,决定亲自扶棺到衡阳界牌岘塘冲,并在二师墓前搭建房屋,守灵三月而归,此后一连三年,到恩师墓前祭奠。

  曾熙与张大千的师生情谊诚为楷模,足可以千古流传。张大千才华横溢,风流倜傥,是个不世出的人才,他的书画成就极高,无论是在世界或是国内都极有盛名,学生后辈也遍布天下,流风所及之处,莫不拜服。曾熙是一个有着科举功名之旧官僚,在辛亥之变后在上海靠鬻书画养家糊口,兼收弟子教授书画。张大千并不是第一个拜在曾熙门下的弟子,但却是这里面最有才华的弟子。张大千刚拜在门下之时,曾熙就发现他的才能不一般,主动介绍到李瑞清门下去学习。由号称『南曾北李』的两位书画家共同教育,张大千的运气实在太好了。曾熙、李瑞清都曾在高等学府当过监督,有着丰富的教学经验,所以张大千的进步可谓一日千里。曾熙、李瑞清都善收藏,特别是对『清四僧』情有独钟,所以张大千对八大、石涛等深入研究,然后溯源而上,对传统的研究很深,这对他的绘画成就起到了极大的作用。张大千三上黄山,也与曾熙、李瑞清的教导有关。正因为有了曾熙、李瑞清两位良师的教诲与提携,张大千才能在高手云集的海上画坛名声鹊起,而后响彻世界,成为中华民族的骄傲。

  (本文作者系暨南大学大山书画研究所副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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