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文艺|张永中:芭茅花(散文)
芭茅花开在我的一种情绪里。因为,每看到它,我就会想起一个人,记忆起他的音容。尽管是那么的淡,那么的远了,淡远得几乎忘却。但那里的气味,颜色现在还在。
在邻村黑皮家的一间堂屋做成的教室里读完三年级,说什么也得去公社完小读了。整个学校就我母亲,一个民办老师。一,二,三,四个年级挤在一个课堂上,那成什么样子?堂屋教室又那么小,梁上还有一垒燕子窝,这怎么装得下我们的好奇和喧闹呢。
那时,是人民公社,后来才改为乡。记得,我和应锡是同一期去公社完小读书的,秋季入学的那一批。当时,是九年制,小学五年,初中两年,高中再两年。小学念到三年级,一般都得转到公社完全小学,读四,五年级,再升初中。
在公社完小,从四年级直到初中毕业,我与应锡一直同校。记不清他是不是和我同过一次班。他给我的印象,脸是白晳的,单眼皮,斯文的那种。这在我们乡下野孩子群里,怎么说都有些另类。他气质上似乎有点忧郁。不多话,说话时,只偶尔闪你几眼,不正视你,有时涨得脸红。后来知道,他是我们一山之隔的邻村人,同姓,按大家族排,他还长我两个辈份。总之,他的形象就是我心目中的小小少年,少年维特,或一首流行歌里的小少年形象。以至后来,读《红楼梦》,贾宝玉,也叠进了他的影子。
他怎么会是贾宝玉呢?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公社完小,都给离校较远的学生提供寄宿,五到十里以外的都到校寄宿。我们离校都在五里开外,需寄宿在学校。宿舍就在教室天花板上方,人字架的瓦顶下。晚上不时会有老鼠撕咬追逐着从枕边窜过。夏天,瓦背就在头顶,会热得发烫。雨天,能听到雨点落在瓦面那种带有泥缶味的声音。学校统一用大蒸锅蒸饭,由一个姓杨的师傅主厨,除了老师,不给学生供应炒菜。每周,我们都要回一趟家,背米取菜。星期六放学回家,星期天再赶回学校。一个星期的米菜都装在一个背篓里,或一个布口袋中,背着或用一根短棒挑着。同村,或邻寨的三两邀着来上学。印象中,应锡不喜欢像我们男生那么挑着包袱,他背的是一只背篓,用花细篾织的,很精巧。他的穿着也比一般男生干净。他的被子,总是叠得整整齐齐。值班老师很喜欢他。
慢慢地我们有了交往,交流。过了春,入了夏,天色就黑得晚一些。晚自习前的那一段空暇时间,也就相应的长了。我们就邀着在学校周边的山林、田园、溪边走走。深春夏至,大多数的花业已谢尽,山坡土地都让给了绿,所谓绿肥红瘦的那种肥绿。这绿,染得满眼苍翠葱茏。
这时,芭茅花开了。
芭茅一般都顺坡就势地生长,与其他杂生草木的披离不同,它总是成团成簇的蓬生着,绿色修长的叶,犹如侧出的一把把碧剑,在空间里拉出潇洒劲直的线条。层层叠叠,像一堵一堵密实的绿色瀑帘,一坡一坎的挂着。只有开花抽穗时,孕穗的叶杆,才一枝一枝地从瀑帘里昂起来。严格说,芭茅开的不是花,是抽的穗。初开时,更像毛茸茸的笔头,接着慢慢耷拉着伸长,散开,再散开,然后才绽爆出紫粉色的流苏,松蓬蓬的,如扶苏飘逸的马鬃拂在空中,远看如一团轻霞。从来中正刚直,即便枯死,也不蔫不萎的芭茅,一生的柔美尽在此刻展示了。
小路的两边,坡头,地头,坎上,坎下,都是芭茅们的天地。平时,不怎么注意到它们的存在,现在,花穗突然一打一打箭似的从绿丛里射出来了。芭茅花,一经抽出,便一直要到秋尽冬头,变成芒,汇入《诗经》秋野里的苍苍蒹葭矩阵,化入枫叶荻花的意境中。
芭茅扬花抽穗时节,我们会剥弄几杆在手上把玩,或上到一个高处,以穗杆为旗,顺着溪流沟谷方向,朝着被芭茅丛挡拂得时隐时现的山路的方向,望那似无际无边的山影。想溪谷尽头,路尽头,山尽头那边的世界。也会莫名生成一种望尽天涯路,强说愁的况味来。
从山坡往下走,过一架小木桥,便可绕道去两岔河口上的公社卫生院了。我们的散步,常在此盘桓。卫生院,是全公社唯一的一栋砖房屋,呈L型,也是外地干部最多的地方。当时,管凡吃国家粮的,都叫干部。我们依然在溪边那块石头上坐下。闻着从医院那头飘过来的碘酒来苏味,看那穿着白衣褂的,医护人员端着药盘进出的身影。他突然说,你知道赵医生讲的什么话么?是长沙话,好好听的。她穿的那双白鞋子,走路也很好看。他像是自问自答着。
他说的小赵医生,是刚分来的医科大学生,其实是护士。当时乡里人医生护士并不怎么分的。他,得过病,是要命的那种。小赵医生给他看过病。插有芭茅花的那个窗门里就是小赵医生上班的地方,他指给我看。
有时,我们在水边坐,会沉默好久。将一双脚泡在清流里,用芭茅穗撩拂着水玩。有时,会定神看着澄静的水面上浮着的一只只水黾,就奇怪它们为什么能在水上划行如履平地?有时或放将几匹树叶,或干脆把芭茅杆扎成小小一架排,用穗花作帆,把一只毛毛虫,尺蠖虫,小甲壳虫之类的或把一只卸掉了大长脚,掐了翅的蚱蜢放在上面,让它们顺一脉清流远去,也把一点少年的心思逐水放走。
更多的是,无边无际地聊一些事儿,也有芭茅有关的话题。他说,他想当干部,走出这山里。他说话时,眼睛不时朝着卫生院那插有芭茅花的窗口望去。我怀疑,那窗门上小旗帜样的茅花,定是他什么时候偷偷插上的。
他,不是贾宝玉,他只是一个在想心事的少年。我注意到他唇角上依稀的萌绒。
哎哟,他轻叫了一声。他在用手够一杆临水的芭茅花时,手指被划了。他把手指放在口里吮着。芭茅的叶片边沿常常有锋利的细齿,就是这刚硬的叶边齿,时常会划伤我们的手指,皮肤,也割痛我们的回忆……
芭茅的杆似竹,叶如剑,味却甘。青叶是牛最爱吃的一种。那时,缺粮,入冬,人们会专门上山去把那些尚未转枯黄的芭茅叶割下来,扎成一把一把地贮着,做冬饲料。到了下雪天,牛不便放出来,得圈养着,就把芭茅嫩叶当青饲给牛吃。这时的芭茅又叫牛草。割芭茅叶,叫打牛草,在生产队上可记工分的。芭茅枯干了,我们把它割下来当柴薪,或送往纸厂造毛糙纸,穗杆也可以扎成除尘扫地的扫帚,卖钱。我们都帮大人干过这些事情。
芭茅的这么一些用处,我们对它多少有一些好感,却也谈不上如何的喜欢它,毕竟它带给了我们更多的是劳作的艰辛,还有那刀剑般的叶沿齿,留给我们的道道血痕。而它实在是太普通了,太普遍了,甚至太强势了。凡有它生处,就没有了别的植物的地盘。抢地,争肥,霸光,挡路……那时,还没有什么生态保护概念。以粮为纲。人们常常成片成山地砍树烧畲。沿袭刀耕火种的耕作方法。烧上一片,种上一茬,小米荞麦一收,便被废弃。这时新地很快就会被芭茅占领。它们密密匝匝,刈割不尽,火烧不死,极其顽强地满山满沟地泛滥着。
我们的散步,有时也会钻入这芭茅丛中。我们熟悉并感受着芭茅的四季生态。芭茅也有它生动可爱的时候,它的颜值高光时刻。那就是它开始抽穗开花时节,像稻子的穗头,高粱的锥薹,包谷的天花。那时,饿,见到植物都会往粮食方面想。这时的芭茅穗花,红粉粉的,特别逢到一场夏雨之后的清晨,背着晨露霞光,或夕阳晚照,更是入影入画的。如果,正赶上一群芭茅雀,落在苔杆上面,摇摇曳曳地呼唱,山野就格外生动起来。
散步时,应锡常揣着一本《新华字典》,念念叨叨的,不时抛出一个生字难词考我。比如,他考我,“憧憬”怎么读?怎么写?什么意思?我顺口说“童景”,他说,读对一半。他便耐心地解读起这个让他无限憧憬的词来。那时,我就觉得他与我们的懵懂,野性不同。他,不野,很在乎自己的学业成绩。记得,我们的一次作文,自由命题,我和他都写了芭茅草,芭茅花。这大约与我们的散步和日常所见有关,也自然融入了我们在队上割芭茅草饲牛,割芭茅杆卖钱的实际生活感受。老师就用红墨水笔,在我们作文的一些句段上,划出了许多波浪号……
不知不觉,我们进了初二年级。高考恢复了。国家急需人才,初中毕业可以考中专,高中毕业就可以考大学。同学们,开始分流了。
又一年后,我考到了县第四中学读高中。那时,公社开始改为乡,本乡没有设高中,得到更远的一个他乡去读。上学的路,更远了,要走好几十山里。原来,一周可以回一次家取米取菜,现在做不到了。这么远的路,光走下来就不容易,背米带菜,已不现实。得把米菜换成钱和粮票。
那一年,听说,他也考起了一所中学,比四中更好,但也更远了一点。从此,我们就再没有联系了。
一次,偶然在乡场上,遇到与他同村的一个老乡,我打听他的情况。那老乡正照看着两只待卖的小猪仔,只说了句,应锡啊,他过去了。过去了,是我们那方人,说某某死去了的委婉说法。
过去了。也就是过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了。他过去了,说是那年上学,不方便从家里背米菜了,家里又一时换不出足够的钱和粮票。父亲就不再让他读书了。他被留在家里看牛,种田。后来不久,家里人要他尽早成亲,托媒人介绍了一个对象,是一个裁缝家的女儿,他不愿意。又有一说,他哥哥不在了,留下孤儿寡母,父亲要他合嫂嫂去过,他也不愿意。又后来,听说,喝了农药。
事情说得隐隐闪闪。我没办法把他不读书后的生活连贯起来。再问,什么时候的事?那位老乡说,大前年热天。热天,即我们那边说的夏天。算来,正是我们参加高考的那一年。那人告诉我,他就葬在去他村里的路边的一块芭茅地里。说,当时,他就是在那芭茅丛下喝的农药。走时,穿戴整齐干净,边上一个空农药瓶,一本《新华字典》。看来,是一心要上路的样子。那人又补充说。
乡里有忌讳,不满十六岁而殁,视为夭殇,叫化生子。死了是不能进屋场的。更不入家祠。若死于野外,一般就地草草掩埋完事。我想,照他的年龄,也就十五、六岁样子,又是意外殁去,享有的只能是一个浅浅的土堆了。
坟?你说他的坟?都长芭茅草了,盖住了,看不到了。那人再补充说。
应锡的死,是我不可想象的。但现已确证,他死了,埋在芭茅地里。我知道,只屑一个春秋,芭茅的绒籽就会飞满他的坟头。又一个春夏,芭茅也将将它覆盖。很快就会葱茏一片。很快就会有茅穗生出。很快就会有鸟雀在茅草间做窝……我能想象得到,一旦入秋进冬,茅穗上的绒花渐次扬尽,直直昂昂的茅杆,挑了枯干发白的穗头,在秋光冬日里举着,举着,远远望去,猎猎如旌旗,皓皓似幡帜,阵仗气势都很大。
2022年5月13日
【作者简介】
张永中,湖南日报党组成员、社务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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