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新思路 课程笔记
2017/8/3
一、总论 唐诗的特色与价值
并不是唐朝人都会写诗,唐朝人最高的的追求也不是写诗。诗人们怀揣着经世济民的理想,诗歌知识是人们传达思想的媒介和工具,杜甫:致君尧舜付公等,早据要路思捐躯。李白:为君谈笑净胡沙。在传统文化下,诗歌也成为唐人追求艺术和表现自我的方式,由此形成了以雅文化为核心的文化。诗歌是唐代文人巨鹿人生的生活日记,也是他们在人际关系中来往沟通的书信,甚至是他们参加科举考试的必要工具,不仅用来抒情言志,也有助于实践理想。
胡应麟:“甚矣,诗之胜于唐也。其体则三、四、五言,六、七、杂言,乐府、歌行、近体、绝句、靡弗备矣。其格则高卑、远近、浓淡、浅深、巨细、精粗、巧拙、强弱,靡弗具矣。其调则飘逸、雄浑、沉深、绮丽、幽闭、新奇、猥琐,靡弗诣也。其人则帝王、将相、朝士、布衣、童子、夫人、缁流、羽客、靡弗预矣。”
鲁迅:“我以为一切好诗,到唐已被做完,此后倘非能翻出如来掌心之齐天大圣大可不必动手。”
五万首,两千两百多个诗人。彼此对话,相互成就。庞大的支援体系之下,伟大的杰作和艺术就会出现,文化的长江大河就会壮大了
如果把唐诗和宋诗拿来比较:
日本汉学家吉川幸次郎《宋诗概说》:“唐诗显得如火中焚,紧凑而激烈。简言之,在匆匆趋向死亡的人生过程中,诗人作诗只能抓住贵重的瞬间,加以凝视而注入感情,使感情凝聚、喷出、爆发。诗人所凝视的只是对象的顶点。”
因而诗歌是凝缩简练的,而宋代诗歌就比较是说理性的,偏向于直线的呈现,不像唐诗是饱满的呈现。
重新理解耳熟能详的诗人,和脍炙人口的名片。
1.态度和做法
科恩:古人回答的不是我们的问题,而是自己的问题。专家通过精密分析原文,词源学和汉语义学来寻找理解这些问题的钥匙。
现代读者不能用自己的思想方式来理解古人。
尊重别人,尤其是古人。他们所思考、所苦恼的跟我们完全不同。
不能随性的用感觉来解释,真正的知识一定要千锤百炼才能获得。他不是一般的意见。
2.目标
厘清文字与内容的谬误,避免一再以讹传讹。
还原诗歌的真正含义,示范解读古典文学的应有做法。
正确的知人论诗,展现对古人真正的温情与敬意。
3.六位诗人
陈子昂、李白、王维、杜甫、白居易、李商隐。
二、陈子昂
(一)基本评价
反对六朝的形式化走向,不慢诗歌被当作一种讲究对偶、声律、用字的文字游戏,而是应该要有寄托、有感发的生命力的艺术。确实,南朝诗歌以对偶、声律为主要追求的阶段,甚至有人批评南朝的诗歌是表面的、形式化的。初唐大约有一百年,上官仪、四杰、沈宋继承和发展了南朝诗歌。所以明代陆时雍《诗镜总论》里说:“调入初唐,时带六朝锦色。”
在这样的情况下,出现了一个声嘶力竭的反对者,陈子昂认为文字的讲究不应该反客为主,成为诗人最主要的目标,情感、心灵的表达才是最根本的价值,齐梁的诗人实在是本末倒置。
1.韩愈的《荐士》诗里说:齐梁及陈隋,众作等蝉噪。搜春摘花卉,沿袭伤剽盗。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勃兴得李杜,万类困陵暴。
总而言之,他就是在批判六朝,认为他们流域风花雪月和辗转抄袭。始,标志着陈子昂最标准的文学地位,他确实是开风气之先,把文学发展扭转道正道上。
2.欧阳修、宋祁《新唐书 陈子昂传》:唐兴,文章承徐庾余风,天下祖尚,子昂始变雅正。
可见陈子昂的文学影响就在于开创性。
3.宋代刘克庄《后村诗话》:唐初,王杨沈宋擅名,而不脱齐梁之体,独陈拾遗首创高雅冲淡之音,一扫六代之纤弱。
陈子昂扫去六朝锦色的历史地位。
4.胡应麟《诗薮》:子昂感遇,尽削浮靡,一振千古,唐初自是杰出。
(二)陈子昂的复古理论
以复古的表现最知名,《感遇》诗三十八首可以说是最重要的代表作,有感而发,随遇而作。一方面继承了阮籍的《咏怀诗》,左思的《咏史诗》等系列性的、以抒情言志为主的创作。另一方面影响了后来的作品,包括张九龄的《感遇》十二首,李白的《古风》五十九首等。前前后后就形成了脉络清晰的咏怀系列。
理论主张:《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中
东方公足下: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汉魏风骨,晋宋莫传,然而文献有可征者。仆尝暇时观齐、梁间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每以永叹。思古人,常恐逶迤颓靡,风雅不作,以耿耿也。一昨于解三处,见明公《咏孤桐篇》,骨气端翔,音情顿挫,光英朗练,有金石声。遂用洗心饰视,发挥幽郁。不图正始之音复睹于兹,可使建安作者相视而笑。解君云:“张茂先、何敬祖,东方生与其比肩。”仆亦以为知言也。故感叹雅制,作《修竹诗》一首,当有知音以传示之。
我们如何分析这段文本?
文章之道:一般情况下会联想到韩愈所说的文以载道,但这是错误的,有两个原因,首先这句话不是韩愈说的,而是周敦颐,韩愈说的是:修其辞以明其道。第二个错误时,韩愈所说的指的是写文章要能彰明儒家思想,发挥教化作用,这却不是陈子昂的意思。如果我们望文生义,就会张冠李戴,谬以千里。
陈子昂透过反复的互文定义的修辞方式,明确地传达出他所尊崇的”文章之道“究竟是什么,这个被反复不断应用的修辞方式,采取了[主词/时间点/否定词]的结构。
“文章之道弊五百年矣”主词是:文章之道 时间期限是:五百年 否定词:弊
“汉魏风骨,晋宋莫传”主词是:汉魏风骨 时间期限是:晋、宋 否定词:莫传
“齐、梁间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 主词:兴寄 时间期限:齐梁间 否定词:绝
“思古人,常恐逶迤颓靡,风雅不作” 主词:古人、风雅 否定词:逶迤颓靡、不作
由此可以看出,陈子昂所以为的“文章之道”指的不是文以载道的道德意义,而是以“汉魏风骨”为代表,继承了《诗经》的风雅精神,以兴寄为主的创作表现。
“正始之音”指的是曹魏时期以竹林七贤为代表的诗歌创作,阮籍就是其中最有名的以为,在文学史上可以和“建安”并称,形成“汉魏风骨”。
“兴寄”:内心之兴发与情志之寄托为重的书写表现或追求目标。
“彩丽竞繁”为主流的晋宋齐梁阶段,则是文章之道颓废沦丧的黑暗时期。
由此,陈子昂所复的古,明显是汉魏时期的建安七子、竹林七贤,而不是一般以为的尧舜三代。
“文章之道”则是指风骨、风雅,也就是一种由衷而发的文学生命的体现。
汉魏风骨代表:兴寄,就是要有情志的感发。
而汉魏风骨又是诗经风雅传统的继承。
陈子昂采用对立的、简化的二分法来建构他的复古理论,他把六朝,也就是汉魏风骨之后的六朝,全部纳入到所谓的彩丽竞繁这样的范围里面,视为偏离了正统的误入歧途。这样的主张,之后又一个非常伟大的继承人,那就是李白。
(二)李白的继承
1.李白《古风五十九首之一》
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 王风委蔓草。战国多荆榛。龙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
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扬马激颓波。开流荡无垠。废兴虽万变。宪章亦已沦。
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圣代复元古。垂衣贵清真。群才属休明。乘运共跃鳞。
文质相炳焕。众星罗秋旻。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希圣如有立。绝笔于获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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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版的中国诗歌史,重点在于凸显对于汉魏风骨的推崇。
雅,就是诗经中所谓的雅正风范,作为文学正统,跟国风是不大一样的,国风比较偏向于民间,最初是来自民间的风谣。但是被收录到贵族阶层,就成为了贵族的产物,所以和雅并称。
李白: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
他实际上还是活在中国传统脉络下,儒家的价值观下。
吾衰竟谁陈?李白就是以孔子为自承,孔子:甚矣,吾衰矣。他要像孔子一样把周公建立的文化核心的继承化危己任,并且当仁不让,舍我其谁。李白自我定位在孔子的地位上,要做文学史上的孔子,继承周公的礼乐文化,同时也为后来的人点燃灵根般地成为中国文化传统的一位至圣先师。
宋人说:天不生仲尼,则万古如长夜。孔子不仅是传统文化的主轴,甚至是唯一的核心。
李白以孔子自许,是多么大的自信和自我期望。
大雅=王风=正声=宪章
久不作=委蔓草=何微茫=亦已沦
建安在诗经这个宪章沦落了四百年后又回到正统,但在建安之后又走向沦落。
建安和绮丽就成为了二元对立组。
清真 两个字是指诗歌的一种对纯粹情志的追求,不再以绮丽的雕虫小技来覆盖它的原貌。
例如李白诗中:古风 第三十九首 :一曲斐然子,雕虫丧天真。经乱离后……: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是一种由衷的、天然的、真实的特质。
?透过古往今来的宏达视野看待一切问题,不要只活在当下,目光如豆。
恢复人作为一个人作为一个人的最高尊严,可以了解过去,也可以期许未来,然后把自我扩充为整个时代的因素之一,薪火相传。
《古风》三十首:玄风变太古,道丧无时还。
《古风》三十五首:颂声久崩沦。
唐代孟启《本事诗》中记载李白:梁陈以来,艳薄斯极,沈休文又尚似声律,将复古道,非我而谁?
李白认为即使做一个诗人,也要有孔子般的胸襟和眼光。他不争一时,而是千秋。
希圣如有立。绝笔于获麟。
司马迁: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仰望的志向会维系着人的灵魂的高度。
白居易:蜗牛角上争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
绝笔于获麟 的典故:
《春秋》是孔子所写的史书,寄托了他的历史褒贬和政治理想,希望能够让乱臣贼子惧,以改善提升国家的处境。写到了鲁哀公十四年,孔子停笔。这一年,发生了西狩获麟事件,孔子就说:吾道穷矣。
为什么呢?我们可以参考《孔子家语 辨物篇》:叔孫氏之車士曰子鉏商,採薪於大野,獲麟焉,折其前左足,載以歸,叔孫以為不祥,棄之於郭外.使人告孔子曰:「有麏而角者,何也?」孔子徃觀之,曰:「麟也.胡為來哉?胡為來哉?」反袂拭面,涕泣沾衿.叔孫聞之,然後取之.子貢問曰:「夫子何泣爾?」孔子曰:「麟之至,為明王也,出非其時而害,吾是以傷焉.」→抓到这只麒麟时,这个人就将麒麟的左脚折断了,叔孙认为这个东西不吉祥,于是把它丢弃了,孔子之道之后,发现这只受苦的动物时千载难逢的麒麟,它为人们带来的是祥瑞和福祉,但竟然受到这样残暴的伤害,孔子的内心中非常的伤痛,这只麒麟出现的时代不对。孔子的哭泣意味深远,他强悍的灵魂现在却被凿开了一个破洞,于是孔子停笔,没过多久,孔子也就过世了。
虽然现在我们把孔子定位为至圣先师,然而孔子却觉得自己是不折不扣的失败者,他周游列国,是为了实现济世理想,在这个过程中受到各种各样的打击,孔子都仍然置个人生死为度外。他的坚持在获麟时就受到动摇,这样一个神圣的象征都可以被污蔑伤害,他发现自己奋斗多年想要改变的人性竟然是如此的难以改变,如此残暴无情。
人性无可救药,除了残暴之外,就是无知。
尼采说:这一辈子最痛恨的三件事情,第一个就是无知,另外一个就是平庸,而这些都是人性的内容。于是有一本书《人性·太人性》。
无知大概是人要超越人性之前最需要意识到的,而理性就是最重要的力量。
绝笔于获麟就是宣告孔子不想要再活在这样的乱世里,这样的乱世不一定是战争的时代,而是人性颠倒、价值混乱的时代,这就使得孔子真正的感受到窒息,觉得没有必要再奋斗下去了。
李白是了解孔子的心情的,虽然李白充满了盛唐的昂扬精神,与孔子那时的绝望不一样。
而反观我们现在,何止是麒麟,凤凰都会被我们早早的逼死。我们要做的只有好好的尊重每一个生命,不要把自己看得太过该死的重要。
回到李白的文学理想,李白很认真、很刻苦谦虚地想要完成这个理想。
如果把李白和陈子昂统合俩看,唐代的复古从陈子昂就已经开始,然后有李白这个直接继承人,于是在盛唐形成一股复古的盛大风潮,风靡一时。他们所复的古,是指延续了《诗经》正统命脉的汉魏风骨,以建安、正始为代表。
我们要了解一个人,不是看他说什么,而是看他做什么。要经过长久的阅读、揣摩、思考。
其实陈子昂、李白模拟、运用了很多他反对的六朝的艺术,他们所宣扬的诗歌价值观和所作所为是有落差的。行为是融入到日常的点点滴滴的,所以和理论就有一些出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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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登幽州台歌》
其中打开了宇宙视野,时间上的古往今来(宇),空间上的上下四方(宙)。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时间上往前无穷尽的追溯,往后无无穷无尽的推延。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空间上的无限,与自我孤立
但这里的眼泪和孤立和李商隐的酸涩眼泪不同,他所呈现出来的是宽广超然,
展现出了巨大凛然的形象。
整首诗有时间的无尽和宽广,表面上好像在时空滔滔茫茫,无限苍茫的对照之下,个人似乎很容易就被架空成一个渺小的存在。充塞其间的其实是一股与之相抗的浩然之气,那巨大的、无限的时空,跟个人的存在感相对照,所形成的是一种中流砥柱的自觉意识。
固然人都是会孤独的,所以陈子昂很孤独,李商隐也很孤独,李白和杜甫没有人不孤独。
莱布尼兹说:单子没有窗户。 每一个存在物就是单子,存在于存在之间有着绝对的隔绝。
陈子昂即使不能唤醒任何沉睡的人,也要努力地呐喊,让那些看不到的同样孤独的人感受到,继续呐喊下去。
孤独永远需要豪迈。有这种豪迈,我们虽然流着眼泪,仍然能够大踏步的走下去。
陈子昂固然在哭泣,仍然无惧向前,在幽州台上凝聚天下,泪水在行动中被风干。
让这首诗产生如此振奋的情调并不是陈子昂的独创,这种豪迈开阔是初唐人很普遍的一种心态,可以说是一种时代精神,这个时代精神让他们即使面对足以让人灭顶的,各种强烈的感伤或者痛苦,都能够超拔出来,因此形成一种宽阔清朗的气度。
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用海内知己的气魄,消融了儿女沾巾的低调。
张若虚《春江花月夜》: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这不就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吗?甚至张若虚的探究更为深长。
出了当代的时代精神,灌溉陈子昂创作的还有过去优秀的文学遗产。
以“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来看,确实来自于《楚辞》的《远游》:惟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往者余弗及兮,来者吾不闻。 阮籍《咏怀》中:去者余不及,来者无不留。
但在晋宋时期,这句成为了共同的诗歌养料。保留和滋养了这两句,并传承给了陈子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