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系图书】后浪正版 野猪渡河 张贵兴著 华文创作 之作 黄锦树骆以军 二战期
张贵兴是当代华语文学重要作家,《野猪渡河》为他停笔十七年后重出文坛的长篇小说代表作,获得多位重量级作家:甘耀明、李锐、哈金、言叔夏、吴晓乐、董启章、连明伟、黄锦树、骆以军好评推荐,并以横扫之势囊括几乎所有华语文学大奖。 《野猪渡河》的文字风格强烈,以浓密诡谲的修辞营造热带雨林中溽热腥臊的氛围,并且运用南洋丛林原始苍莽的异域元素:野猪、鳄鱼、猴子、夜枭、苍鹰、犀鸟、蜥蜴、蟒蛇、箭毒树、棕榈树、椰子树,糅合油鬼子(裸身色鬼)、庞蒂雅娜(飞天人头)、泥怪、帕朗刀、日本妖刀、土著猎头等各类民俗鬼怪传说,将魔幻现实、雨林书写发挥得淋漓尽致。 《野猪渡河》讲述南洋华人在二战期间遭受日军侵略凌辱虐杀的一段痛史,带领读者进入那个地狱一般的血腥暴烈时空。在热带莽丛中的人兽群象中,我们寻迹祖辈所曾经历的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
太平洋战争前夕,英国殖民地砂拉越的华人聚落猪芭村建立了“筹赈祖国难民委员会”,全村老少热闹为中国抗日举办募款活动,村民男女之间情愫互生,对于即将到来的灾祸隐有预感。1941年12月,日军全面入侵,与“筹赈祖国难民委员会”相关的所有人等,包括妇女、孩童,全部遭到惨无人道地清算。在被占据的三年八个月中,人与动物的分别模糊,生命以各种恐怖酷烈的方式轻易地消逝,情欲与兽性在南洋雨林里赤裸裸地展演开来。
如果说张贵兴借猪喻人,那也只是叙述的表象。他其实无意经营一个简单的寓言故事。天地不仁,以万物为“猪狗”。《野猪渡河》读来恐怖,因为张贵兴写出了一种流窜你我之间的动物性,一种蛮荒的、众牲平等的虚无感。蠢蠢欲动,死而不后已。 ——哈佛大学讲座教授 王德威 在《野猪渡河》中,侵略者和反抗者都彻底地化为野兽,互相残杀。野猪人化,人也完全地野猪化。到了最后没有英雄,只有死者和幸存者的分别,而幸存者生不如死。杀人不但并不光荣,更加是毫无意义的。从这一点看,《野猪渡河》是反史诗的,也即是现代的,以及虚无的。我说它虚无并不是批评,而是想指出它的时代意义。 ——作家董启章
张贵兴,祖籍广东龙川,1956年生于婆罗洲砂拉越,1976年赴台升学,1980年毕业于台师大英语系,1989年任中学英语教师。代表作有《伏虎》《赛莲之歌》《顽皮家族》《群象》《猴杯》《我思念的长眠中的南国公主》《沙龙祖母》《野猪渡河》等。 曾获时报文学奖优等奖、中篇小说奖、时报文学推荐奖、开卷好书奖、时报文学百万小说奖决选读者票选奖、联合报读书人最佳书奖、台北书展大奖、博客来年度选书、OPENBOOK年度好书、亚洲周刊十大小说、金鼎奖图书类文学图书奖、花踪文学奖马华文学大奖、台湾文学金典奖年度大奖等。
序论 失掉的好地狱 王德威 导论 被展演的三年八个月 高嘉谦 简体版自序 父亲的脚 面具 玩具 帕朗刀 江雷 油鬼子 妖刀 惠晴 何芸 黑环 怀特·史朵克 神技 山崎的名单 庞蒂雅娜 白孩 断臂 吉野的镜子 朱大帝的高脚屋 沉默 爱蜜莉的照片 无头骑士 箭毒树下 草岭上 野猪渡河 寻找爱蜜莉
失掉的好地狱文/王德威 经过十七年酝酿,张贵兴终于推出最新长篇小说《野猪渡河》。张贵兴是当代华语世界最重要的小说家之一,此前作品《群象》(一九九八)、《猴杯》(二○○○)早已奠定了文学经典地位。这些小说刻画了他的故乡——婆罗洲砂拉越——华人垦殖历史,及与自然环境的错综关系。雨林沼泽莽莽苍苍,犀鸟、鳄鱼、蜥蜴盘踞,丝棉树、猪笼草蔓延,达雅克、普南等数十族原住民部落神出鬼没,在在引人入胜。所谓文明与野蛮的分野由此展开,但从来没有如此暧昧游移。 张贵兴的雨林深处包藏无限诱惑与危险:丑陋猥亵的家族秘密,激进惨烈的政治行动,浪漫无端的情色冒险……都以此为渊薮。丛林潮湿深邃,盘根错节,一切的一切难以捉摸。但“黑暗之心”的尽头可能一无所有,但见张贵兴漫漶的文字。他的风格缛丽诡谲,夹缠如藤蔓、如巨蟒,每每让陷入其中的读者透不过气来——或产生窒息性快感。张贵兴的雨林与书写其实是一体的两面。 这些特色在《野猪渡河》里一样不少,作家深厚的书写功力自不在话下。但《猴杯》创造高峰多年以后,张贵兴新作的变与不变究竟何在?本文着眼于三个面向:“天地不仁”的叙事伦理;野猪、罂粟、面具交织的(反)寓言结构;华夷想象的忧郁征候。 读者不难发现,相较于《群象》《猴杯》对砂拉越华人聚落的描写,《野猪渡河》更上层楼,将故事背景置于宽广的历史脉络里。时序来到一九四一到一九四五年,日本侵略东南亚、占领大部分婆罗洲,砂拉越东北小渔港猪芭村无从幸免。在这史称“三年八个月”时期,日本人大肆屠杀异己,压迫土著从事军备生产,猪芭村人组织抗敌,却招致最血腥的报复。与此同时,猪芭村周围野猪肆虐,年年进犯,村人如临大敌。 在“南向”的时代里,我们对砂拉越认识多少?砂拉越位于世界第三大岛婆罗洲西北部,自古即与中国往来,十六世纪受文莱帝国(渤泥国)控制;一八四一年,英国冒险家占姆士·布洛克以平定文莱内乱为由,半强迫文莱国王割让土地,自居统领,建立砂拉越王国。太平洋战争爆发,砂拉越为日本占领,战后归属英国,成为直辖殖民地,直到一九六三年七月才脱离统治。同年九月,砂拉越与沙巴、新加坡和马来亚联合邦(马来亚半岛或西马)组成今之马来西亚(一九六五年新加坡退出)。这一体制受到邻国印尼反对,鼓动砂共和之前的殖民者进行武装对抗。动荡始自一九五〇年代,直到九〇年才停息。 张贵兴生于砂拉越,十九岁来台定居,却不曾遗忘家乡,重要作品几乎都联结着砂拉越。《群象》处理砂共遗事、《猴杯》追溯华人垦殖者的罪与罚,时间跨度都延伸到当代。以时序而言,《野猪渡河》描写的“三年八个月”更像是一部前史,为日后的风风雨雨做铺陈。日军侵入砂拉越,不仅占领布洛克王朝属地,也牵动南洋英国与荷兰两大传统殖民势力的消长。这段历史的惨烈与复杂令我们瞠目结舌。华人早自十七世纪以来移民婆罗洲,与土著及各种外来势力角力不断,而华人移民间的斗争一样未曾稍息。华人既是被压迫者,也经常是压迫者。海外谋生充满艰险,生存的本能,掠夺的欲望,种族的压力,还有无所不在的资本政治纠葛形成生活常态。 是在这里,《野猪渡河》显现了张贵兴不同以往的叙述立场。《群象》描写最后的猎象杀伐,“中国”之为(意)象的消亡,仍然透露感时忧国的痕迹。《猴杯》则从国族认同移转到人种与人/性的辩证,借着进出雨林演绎杂种和乱伦的威胁。《野猪渡河》既以日军蹂躏、屠杀猪芭村华人居民为叙述主轴,似乎大可就海外侨胞爱国牺牲做文章。小说情节也确实始于日军追杀“筹赈祖国难民委员会”成员。但读者不难发现,“筹赈祖国难民委员会”非但面貌模糊,那个等着被赈的“祖国”更是渺不可及。不仅如此,张贵兴擅于描写的性与家族伦理关系虽然仍占一席之地,但大量的暴力和杀戮显然更是焦点。非正常死亡成为等闲之事,甚且及于童稚。《庞蒂雅娜》一章所述的场景何其残忍和诡秘,堪称近年华语小说的极致,哈日族和小清新们必须有心理准备。 张贵兴的叙事铤而走险,以最华丽而冷静的修辞写出生命最血腥的即景,写作的伦理界线在此被逾越了。我们甚至可以说,大开杀戒的不仅是小说中的日本人,也是叙述者张贵兴本人。然而,即便张贵兴以如此不忍卒读的文字揭开猪芭村创伤,那无数“凄惨无言的嘴”的冤屈和沉默又哪里说得尽,写得清?另一方面,叙述者对肢解、强暴、斩首细密的描写,几乎是以暴易暴似的对受害者施予又一次袭击,也强迫读者思考他的过与不及的动机。 《野猪渡河》对历史、对叙述伦理的思考最终落实到小说真正的“角色”,那千千百百的野猪上。如张贵兴所述,野猪是南洋特有的长须猪,分布于婆罗洲、苏门答腊、马来半岛和苏禄群岛,贪婪纵欲,斗性坚强。因为移民大量垦殖,野猪栖居地急速缩小,以致每每成千上万出动,侵入农地民居,带来极大灾害。野猪桀骜不驯,生殖和觅食为其本能。它们既不“离散”也不“反离散”;交配繁衍,生生死死,形成另一种生态和生命逻辑。 这几年华语文学世界吹起动物风,从莫言(《生死疲劳》《蛙》)到贾平凹(《怀念狼》),从夏曼·蓝波安(《天空的眼睛》)到吴明益(《单车失窃记》),作家各显本事,而姜戎的《狼图腾》更直逼国家神话。张贵兴自己也是象群、猴党的创造者。但野猪出场,颠覆了这些动物叙事。千万华人移民卖身为猪仔、渡海谋求温饱的处境,一样等而下之。小说中的华人为了防御野猪,年年疲于奔命,猪芭村的猎猪行动从战前持续到战后,难舍难分,形成命运共同体。尤有甚者,乱世里中日英荷各色人等,不论胜者败者,兀自你争我夺,相互残杀猎食,交媾生殖,他们的躁动饥渴也不过就像是过了河的野猪吧。 如果说张贵兴借猪喻人,那也只是叙述的表象。他其实无意经营一个简单的寓言故事。天地不仁,以万物为“猪狗”。《野猪渡河》读来恐怖,因为张贵兴写出了一种流窜你我之间的动物性,一种蛮荒的、众牲平等的虚无感。蠢蠢欲动,死而不后已。 德勒兹(GillesDeleuze)、瓜达利(Pierre-FelixGuattari)论动物,曾区分三种层次,伊底帕斯动物(Oedipusanimal),以动物为家畜甚至家宠,爱之养之;原型动物(Archetype/stateanimal),以动物为某种神话、政教的象征,拜之敬之。而第三种则为异类动物(daemonanimal,由古希腊“daimōn”[δα?μων]延伸而来),以动物为人、神、魔之间一种过渡生物,繁衍多变化,难以定位,因此不断搅扰其间的界线。对德勒兹、瓜达利而言,更重要的是,动物之为“动”物(becominganimal)意义在于其变动衍生的过程。任何人为的驯养、模拟或想当然耳的感情、道德附会,都是自作多情而已。 张的动物叙事可以作如是观。他对野猪、对人物尽管善恶评价有别,但描写过程中却一视同仁,给予相等分量。小说开始,主人公关亚凤的父亲就告诉他“野猪在猪窝里吸啜地气,在山岭采撷日月精华……早已经和荒山大林、绿丘汪泽合为一体……单靠猎枪和帕朗刀是无法和野猪对抗的。人类必须心灵感应草木虫兽,对着野地释放每一根筋脉,让自己的血肉流浚天地,让自己和野猪合为一体,野猪就无所遁形了。”亚凤父亲的说法正是把野猪视为“原型”动物,赋予象征定位。但小说的发展恰恰反其道而行。千百野猪飘忽不定,防不胜防,或者过河越界,或者被驱逐歼灭。如果与人“合为一体”,那是梦魇的开始。 于是小说有了如下残酷剧场。猪芭村里日军搜寻奸细,砍下二十二个男人头颅,刀劈三个孕妇的肚子后,一片鬼哭神号。就在此时,一只龇着獠牙的公猪循着母猪的足迹翩然而至, 它……伸出舌头舔着地板上老头的血液,一路舔到老头的尸体上。它抬起头,毫不犹豫地开始了凶猛囫囵的刨食。已经饱餐一顿的母猪看见雄猪后,嗅着雄猪,摩擦雄猪,发出春情泛滥的低鸣……雄猪刨食干净后,肚子鼓得像皮球。它抽出半颗血淋淋的头颅,嗅了嗅母猪,用力地拱撞着母猪屁股,口吐白沫……发出嗯嗯哼哼的讨好声,突然高举两只前蹄,上半身跨骑母猪身上…… 张贵兴的描写几乎要让人掩面而逃。但他更要暗示的应是猪就是猪,我们未必能,也不必,对它们的残暴或盲动做出更多人道解释。但与其说张意在进行自然主义式的冷血描述,更不如说他的笔触让文本内外的人与物与文字撞击出新的关联,搅乱了看似泾渭分明的知识、感官、伦理界限。 比方说面具。野猪血淋淋的冲撞如此原始直接,恰恰激发出小说另一意象——面具——的潜在意义。面具是猪芭村早年日本杂货商人小林二郎店中流出,从九尾狐到河童的造型精致无比,极受老少欢迎。随着小林身份的曝光,所谓的本尊证明从来也只是张面具。知人知面不知心,比起野猪的龇嘴獠牙,或在地传说中女吸血鬼庞蒂雅娜飘荡幻化的头颅,日本人不动声色的面/具岂不更为恐怖。然而小说最终的面具不到最后不会揭开。当生命的真相大白,是人面,还是兽心,残酷性难分轩轾。 除了野猪和面具,猪芭村最特殊的还有鸦片。张贵兴告诉我们,鸦片一八二三年经印度倾销到南洋,成为华人不可或缺的消费品和感官寄托。即使太平洋战争期间,鸦片的供应仍然不绝如缕,平民百姓甚至抗日志士都同好此道。在罂粟的幽香里,在氤氲的烟雾中,痛彻心扉的国仇家恨也暂时休止,何况鸦片所暗示的欲望弥散,如醉如痴,一发即不可收拾。 野猪、面具、鸦片原是风马牛不相及的意象,在张贵兴笔下有了诡异的交接,或媾和。经过“三年八个月”,《野猪渡河》里人类、动物、自然界关系其实已经以始料未及的方式改变。兽性与瘾癖,仇恨与迷恋,暴烈与颓靡……共同烘托出一个“大时代”里最混沌的切面。在野猪与鸦片,野猪与面具,或鸦片与面具间没有必然的模拟逻辑,却有一股力量传染流淌,汩汩生出转折关系。 暴虐的魅惑、假面的痴迷、欲念的狂热。这里没有什么“国族寓言”,有的是反寓言。在人与兽的杂沓中,在丛林巨虫怪鸟的齐声鸣叫中,在血肉与淫秽物的泛滥中,野猪渡河了:异类动物的能量一旦启动,摧枯拉朽,天地变色,文字或文明岂能完全承载?张贵兴的雨林想象以此为最。 当代华语世界有两位作家以书写婆罗洲知名,一位是李永平(一九四七—二〇一七),一位就是张贵兴。他们都对故乡风物一往情深,同时极尽文字修辞之能事。李后期的“月河三部曲”——《雨雪霏霏》《大河尽头》《朱鸰书》——写尽一位砂拉越少年成长、流浪的心路历程。他对岛上华人,尤其是女性,所遭受的侮辱和损害,有不能已于言者的伤痛。《大河尽头》挞伐日本和欧裔男性的淫行不遗余力;然而《朱鸰书》里,李永平却采取了童话形式,幻想不同族裔的小女生深入婆罗洲雨林深处,大战曾经蹂躏她们的元凶,报仇雪恨。李永平举重若轻,写出南洋版的《爱丽丝梦游仙境》,作为与历史暴力抗衡的方式。但他笔下那些女孩匪夷所思的冒险和胜利里,藏不住忧伤的底线:多半女孩其实早已经是鬼不是人了。 面对历史创伤,《野猪渡河》的态度截然不同。故事结束时,猪芭村民驱逐了日本人,只迎来了英国人。太阳底下无新事,死人尸骨未寒,活人继续吃喝拉撒生殖死亡。尤其令人不安的是,《野猪渡河》全书以主人公关亚凤一九五二年自杀作为开场,再回溯进入正题。亚凤英武挺拔,是猪芭村的英雄人物。在“三年八个月”占领期间度过无数考验和苦难,终于等到日军战败,猪芭村恢复平静。何以六年后,我们的英雄反而一心求死?此时的他已经失去双臂,成为一个杂货店的主人。在平淡的生活里,他还有什么难言之隐? 相对于此,小说最后一章以倒叙亚凤的挚爱爱蜜莉早年的经历作为结束。爱蜜莉是小说的关键人物,背景神秘,暂且按下不表。可以一提的是,她所象征的青春情愫,原初的女性诱惑其实是张贵兴不断处理的主题。早在《赛莲之歌》(一九九二)里,他已借用了希腊神话赛莲(Siren)的典故,描摹青春女性那不可言状的召唤与牵引,让男人色授魂与,做鬼也要风流。而在《野猪渡河》里,他将赛莲调换成了色喜(Circe)—希腊神话中另一位要命的女性。相传色喜有魔法,能将任何色欲熏心的男人变成猪。 关亚凤曾与三位女性有过情愫,他失去双臂和死亡与此有关。但历史的后见之明不禁让我们深思,就算关亚凤活下去,他日后的遭遇可能更好么?诚如张贵兴所言,华人在婆罗洲近三百年的移民史就是一部痛史。太平洋战争结束,布洛克王朝将砂拉越的管辖权交给英国殖民者。宣扬“反英反帝反殖”的砂共活动一九五三年开始。一九六二年,由印尼政府撑腰、马来人领导的共党组织在文莱发起政变,殖民者大肆逮捕左派人士,大量砂华青年被逼上梁山,展开近四十年的对抗。一九六三年砂拉越加入马来西亚,但马来半岛(西马)与婆罗洲(东马)地理和心理上的对峙始终存在。“马来西亚”独立了,但砂拉越始终没有独立。与此同时,经过一九六九年“五一三”事件后,不论东马、西马,华人地位日益受到打压。西马马共一九八九年走出丛林,东马砂共一九九○年弃械投降。砂拉越华人的历史节节败退,日后种种学说,不论是“灵根自植”还是“定居殖民”“反离散”,都显得隔靴搔痒了。 李永平《朱鸰书》以天马行空的方式超越现实,向历史讨交代,也为毕生的马华书写带来诗学正义(poeticjustice)。《野猪渡河》则走向对立面,发展出残酷版华夷诗学。历史的途径无他,就是且进且退,永劫回归——就是一次又一次的“野猪渡河”。小说的叙事开始于故事结束之后,结束于故事开始之前。我们仿佛看见关亚凤、爱蜜莉还有猪芭村人的命运:太平洋战争结束,再给他们二十年、三十年时间,恐怕也是介入一次又一次反殖民,反东马政权,反马来化……的斗争里,绝难全身而退。 我们想到鲁迅的名篇《失掉的好地狱》(一九二五)。人到了万恶的地狱,整饬一切,得到群鬼的欢呼。然而人立刻坐上中央,用尽威严,叱咤众鬼,当鬼魂们又发一声反狱的绝叫时,即已成为人类的叛徒,得到永劫沉沦的罚,迁入剑树林的中央。 人类于是完全掌握了主宰地狱的大威权,那威棱且在魔鬼以上。 …… 曼陀罗花立即焦枯了。油一样沸;刀一样;火一样热;鬼众一样呻吟,一样宛转,至于都不暇记起失掉的好地狱。 …… 朋友,你在猜疑我了。是的,你是人!我且去寻野兽和恶鬼…… 《野猪渡河》诉说一段不堪回首的砂华史,但比起日后华人每下愈况的遭遇,那段混混沌沌的历史,竟可能是“失掉的好地狱”。张贵兴蓦然回首之际,是否会做如是异想?面向砂拉越华族的过去与现在,张贵兴是忧郁的。野猪渡河?野猪不再渡河。
父亲的脚 关亚凤自缢波罗蜜树下的那个黄昏,茅草丛盘旋着一股燎原野火,痰状的雾霾散乱野地,淹没了半个猪芭村。夕阳被热气和烟霾切割,红粼粼地浮游着,好似一群金黄色的鲤鱼。被耸天的火焰照耀得羽毛宛若红烬的苍鹰低空掠旋,追击从火海里窜逃的猎物。灌木丛响起数十种野鸟的哭啼,其中大番鹊的哭啼最洪亮和沉痛,它们伫立枝梢或盘绕野地上,看着已经孵化或正欲学飞的孩子灼毁。 猪芭人穿梭菜田、果园和鸡棚鸭寮,不屑一顾鬼哭狼嚎的野火,但袭向猪芭村的西南风使烟霭不时网住了庄稼和数百栋高脚屋,让他们仓皇逃窜,猪牛鸡鸭变色,连晚膳也染上熏气燎味。猪芭村的小孩最高兴了,他们一手捏着装着石弹的弹丸兜,一手抄着抹上鸟血的弹弓架,拉开橡皮条,对着烟焰里逃窜的野鸟、傲慢地低空掠过的果蝠和苍鹰射击。被孩子射穿翼膜的果蝠在孩子脚下簇着毛发遍披的猩红狐狸脸和一对大耳朵,对着孩子穷凶极恶地咆哮。 孩子的一部分石弹落在高脚屋锌铁皮屋顶上,发出清脆又刺耳的刮削声。猪芭人深信这种从天而降的砸屋之弹不啻天谴,将会招来厄运,但他们的叱责撼动不了孩子的玩兴和杀气。 笼罩关亚凤家园的一团烟霭逐渐散去时,孩子透过篱笆眼看见了波罗蜜树下的亚凤尸体。 “柏洋,”一个脖子挂着翠鸟和喜鹊尸体的孩子说,“你爸爸上吊了!” 柏洋跨坐一棵红毛丹杈枝上,遥望茅草丛像野马奔腾的火焰,烟霭屡屡朝他袭来,他闭上眼睛捏住鼻子,即使呛得眼泪直流也不肯下树。从大番鹊衔草筑巢到叼虫哺雏,他已经在树上观望了十多天。大番鹊巢穴隐藏在草坡地上一簇矮木丛中,草坡地上长了一棵鹤立鸡群的山榄,大番鹊叼住猎物返巢前,必然栖泊山榄故作悠闲地彳亍。父亲说,大番鹊生性多疑,一旦发觉有人觊觎巢穴,即使已经生蛋布雏,也一定设法迁巢。野火已经蔓延到草坡地上,柏洋看见大番鹊迂回奔波山榄和矮木丛之间,发出凄厉的啼声。 这时他看见脖子挂着翠鸟和喜鹊尸体的孩子对他挥手。翠鸟羽毛斑斓,喜鹊黑白分明。没有咽气的翠鸟奋力地鼓动翅膀,发出和大番鹊一样凄厉的啼声。 柏洋和一群孩子来到波罗蜜树下时,父亲已被村人从树上卸下,平躺地上,鬅松的头发盘纡着烟霾,脖子有一道火燎似的缢沟。悬挂波罗蜜树干上的麻绳被灼热的西南风吹拂着,尾端系着一个帆索结。麻绳是一年多前柏洋悬挂树上的,拴着一个轮胎秋千。轮胎钢圈已卸除,胎面花纹模糊,柏洋的小屁股垫在胎唇上,两手揪着胎肩摆荡时,父亲偶会伸出一只脚,用力地将轮胎踹到半空,因为父亲没有手。少了柏洋亲手挂上的轮胎秋千,父亲也许不会自缢波罗蜜树下。父亲脖子上的缢沟像绞杀榕在寄生树留下的不再回复原状的勒痕,从脖子延伸到耳后,像一道壕沟护卫着脸庞上嶙峋崎岖的五官城垛。 没有人怀疑父亲的死因,即使他没有手。关亚凤攀上波罗蜜树,跨骑杈枝上,用脚趾拆除轮胎、打了一个帆索结,再把脖子伸入帆索结内,这一切,靠的全是一双脚。 父亲关亚凤二十一岁失去手臂时,柏洋尚在襁褓。柏洋蹒跚习走时,父亲脚技已游刃恢恢。柏洋的第一支弹弓,就是父亲的杰作。父亲蹲踞野地上,右脚大拇趾和二趾搦住一支小帕朗刀,剁下矮木丛一根V型杈枝,削出一支短柄的双叉戟。父亲从废弃的脚踏车内胎剪下两片橡皮条,从一只破皮鞋割下一块弹丸兜,从柏洋手里接过四根橡皮筋,迅疾完成一支有绝佳杀伤力的弹弓。父亲将一颗石弹放在弹丸兜中,用右脚大拇趾和二趾攥住弹弓架,用左脚大拇趾和二趾攥住弹丸兜,拉开橡皮条,咻地射出一弹,打得野地飞砂揭石。柏洋的第一只风筝也是父亲的杰作。父亲点燃一根洋烟,从扫帚柄削下两根细竹条、用细线缚扎出菱形骨架、将骨架糊在鸢形玻璃纸上、系上提线、指挥柏洋操作风筝时,才伸脚磕掉第一截烟灰。柏洋七岁时,父亲坐在阳台阶梯上,左脚大拇趾和二趾架住双管霰弹枪护板,枪托抵着胯下,右脚中趾扣下扳机,两颗霰弹将两只光天化日下在树薯园里刨食、侵门踏户的野猪打得肚破肠流。柏洋倚在窗口上,看见猪血像日落前的流霞,洇红了半座树薯园。 柏洋喜欢坐在脚踏车货架上,体验父亲行云流水的驾驭技巧。天刚破晓,父亲跨骑鞍座上,脚掌踩着脚蹬,脊椎竖得像旗杆,两眼直视前方,迂回窜过各种障碍,间或用脚调整一下车把,直奔猪芭村耕云杂货铺。柏洋两手抓着鞍座的弹簧,看着父亲如碑的背影和风中猎猎作响的袖子,一种快乐又哀伤的情绪灌溉着幼小的心灵。从猪芭河畔到猪芭村木板店铺的黄泥路上,脚踏车疾驰如风,辐丝盘旋着像银须的苍老光芒,轮圈沾满沉重的草露,链条杂沓地转动着好像酽痰横流的老人喉管。父亲只有在靠近耕云杂货铺时,才凌空伸出一只大脚板,踹一下刹车把手。 父亲的英国兰苓牌脚踏车磨电机废了,车灯瞎了,车架佝偻了,脚架瘸了,辐丝断了一根,链盖和挡泥板千疮百孔,龟裂的鞍座露出弹簧,但父亲一有空就用这辆老迈的脚踏车载着柏洋穿梭猪芭街坊、杂草丛生的野地、猪芭河畔、茅草丛的夹脊小径。 关亚凤第一次和柏洋登上草岭时,柏洋五岁。草岭长满黄色和白色的小花,四周散乱着矮木丛、湖潭、水洼、弹坑、常青乔木和一望无垠的茅草丛,掩埋着人骸兽骨,白天苍茫寥落,夜晚磷火疾飘。父亲和柏洋驻足岭巅,噘着嘴唇,用下巴指着草岭背面被羊齿植物、藤蔓和一批防御性杈桠覆盖的猪窟,说,十一年前,他在这里和柏洋的母亲屠杀过一头母猪和六只小猪;六年前,他也曾经在这里击杀横行猪芭村恶名昭彰的日寇魔头。父亲要柏洋闭上眼睛,聆听草木虫兽、万物天地的呼唤。柏洋顺从而嬉皮笑脸地闭上眼睛,迎着夏季的西南风或雨季的东北风,在草岭上伫立了五分钟。睁开眼睛后,父亲说:“你看到了什么?”柏洋摇摇头。父亲要他再度闭上眼睛。五分钟后,父亲说:“你听见了什么?”柏洋听见远方猪芭村的狗吠鸡鸣、钻油技工的吆喝、苍鹰和野鸟的啼叫、茅草丛像海涛一样规律的呼啸、莽林爆响的枪声、父亲放屁的声音。父亲噘着嘴唇,用下巴指着一座簇拥着芦苇和野胡姬的水塘,说,有一个小孩蹲在芦苇丛中,以蚱蜢为饵,用树枝削下的钓竿钓刺壳鱼1,他屁股后面的藤篓盛着一尾犹在挣扎的刺壳鱼。父亲凝视一株非洲楝,说,树梢栖泊着一只泽鹫,监视着远方水蜥蜴出没的沼泽。父亲用右脚指着一小片矮木丛,说,矮木丛后方有一个二次大战联军留下的弹坑,蛰眠着一只公豪猪。父亲环视一遍野地,说,草岭四周有三只大番鹊衔草筑巢,两只长须猪2在即将干涸的溪滩刨食蚯蚓虫蛹。柏洋蹙着眉头,昂起下巴,看着父亲高大坚挺像堡垒的雄伟五官,扯了扯父亲腰上的帕朗刀刀鞘,好像那是父亲的手,说:“你怎么知道呢?” 父亲用膝盖拍了拍柏洋肩膀,好像那是他的手,说,柏洋,你还小,有一天你也会知道的。 一九五二年六月,榴梿熟了,猪芭村飘散着榴梿香味,引来野猪刨食。柏洋和一群小孩爬上树梢或各种制高点用弹弓袭击野猪,流弹和野猪咆哮惊动了在关亚凤高脚屋隔热层筑巢下蛋的斑鸠和野鸽,数百只斑鸠和野鸽飞出了隔热层,消失在灌木丛和常青乔木中。柏洋和孩子们吃了几颗榴梿后,掀开隔热层入口,看见一个用麻绳捆绑的牛肚大木箱子,打开箱盖后,箱子内散乱着妖怪面具和玩具。孩子在波罗蜜树下烤食乳鸽,每个人脸上戴着一个妖怪面具,鸟嘴猪鼻,单眼长舌,獠牙赤发,红脸翘鼻,狐眼樱唇,妩媚谗笑,凶残丑怪;戏耍着空气炮、掌中怪、泥叫叫、孔明锁、接吻猪;地上叽叽呱呱地蹦跳着或趔趄着上了发条的呱呱蝉、跳跳鸡、兔子打鼓、西班牙扫雪人、老猴出差、大象玩球…… 孩子从中午玩到黄昏,不知时间之骤逝。燎原野火蔽空,热气奔腾,烟雾笼罩着整个夏日天穹,让天地万物都变了样。夕阳烧酥了,像一截将尽的红蜡烛瘫在地平线上。云彩抹上了各种颜色,独缺白色。数十只苍鹰像长了羽毛和翅膀的蟒蛇盘旋天穹,吐信如火焰。耸天的常青乔木倒悬空中,根荄龟裂了干燥焦黑的天穹。数百栋高脚屋像趋光的螃蟹向逐渐熄灭的夕阳汇集,好像要给她添柴酿火呢。成亿上兆的萤火虫点亮了黑色的猪芭河,形成一条博大壮阔的萤囊。 孩子收集干柴、喂大波罗蜜树下的篝火时,关亚凤踹开篱笆门,无声无息地走到波罗蜜树下。孩子一向畏惧这个失去双手的杂货店老板,他们被恐惧的流沙吞没,不敢妄动。在篝火照耀下,关亚凤的脸庞间或紧绷如鼓皮,间或幽森如一座烽燹飘摇的城堡,间或骷白得像灰烬。关亚凤的视线一一驻留孩子身上时,一个手上拿着发条跳鹿的小女孩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关亚凤突然走向一个戴着妖怪面具的小孩,用尽全身力气咆哮: “拿下你的面具!滚!滚!给我滚!” 孩子扯下面具,仓皇逃窜。在关亚凤往后半年多的余生中,柏洋的童年伙伴再也没有踏入关家。在关亚凤半年多的余生中,父亲在柏洋眼里好像成了一个陌生人。父亲早上骑着脚踏车直驱耕云杂货铺,像一个鲜少移动的卫戍坐在柜台前直到打烊。猪芭人说他两眼镶着两刃寒光,像一股辍战之后收敛不住的杀气。天黑后,他坐在高脚屋阳台上,抽了一百多根洋烟,凝睇着阒静的莽丛直至子夜,甚至破晓。十天后,他在波罗蜜树下蕴了一股烈火,吩咐柏洋将箱子里的面具和玩具付之一炬。关亚凤过世后,柏洋和孩子回到波罗蜜树下,在残薪灰烬中寻找西班牙铁皮玩具余骸,令他们喜出望外的是,半数以上的铁皮玩具上了发条后,依旧叽叽呱呱地蹦跳爬蹿,好像一群小鬼的幽灵。 焚毁来历不明的玩具和面具后,父亲深夜多次唤醒柏洋,打开高脚屋每个窗户,用手电筒巡弋四面八方。爸爸,你看见什么呢?柏洋说。关亚凤顿了许久,说,他看见一个无头男子绕着波罗蜜树用一管焦黑的口琴吹奏一首日本童谣。一个白发老太婆挥舞着一支大镰刀,追杀一个没有身躯的飞天人头。一群日本军人骑着自行车碾过一批小孩尸首,辐丝和轮辋盘缠着肠子和四肢。柏洋用手电筒一次又一次照亮黝黯的高脚屋四周,惹得夜游的犬群狂吠。 父亲自缢波罗蜜树下三天前,最后一次和柏洋登上了草岭。他环视四野,突然用脚趾踹了一下柏洋,说,一个手握武士刀、蓬头垢面的东洋浪人,穿过芦苇丛,一步一步地逼近了草岭。非洲楝枝丫上蹲踞着一个苍白无垢的男子,腰挂帕朗刀和毒箭筒,掮着一支如戟的吹箭枪,吹箭枪上的刺刀寒气逼人,的的哒哒,的的哒哒,捏着一个模拟蟋蟀叫声的铁制发声器。一个手臂挂着藤环的女人,手持帕朗刀跳入弹坑刺杀一头怀孕的母猪,她的身后盘桓着一只四肢如烟霾的黑狗、一只无头公鸡和一只长尾猴。 柏洋安静地凝视四周,只看见遍地烟霾野火,大番鹊和苍鹰翱翔,常青乔木露出被野火焚蚀的纵横枝丫,葱茏的茅草丛柔顺而哀怨地等待野火舔食。 柏洋看了一眼父亲阴郁如城垒的五官,低头看着他的大脚。 父亲脚掌盘亘着短而粗糙的黑毛,筋脉暴突,脚跟肥厚,脚心深凹容龟,左脚拇趾长了一颗像死鱼眼的鸡眼,半截十趾突出夹脚拖外,比正常人的脚趾诡谲修长。 柏洋难忘父亲晚上以趾代指,透过煤油灯光芒,在龟裂黯黄的木板墙上表演脚影戏。 父亲抬起两脚,十趾像十尾灵蛇出洞,曼舞飞旋,在木板墙上模拟出数十种飞禽走兽。柏洋睡意渐浓、朦胧进入梦乡时,看见父亲被鲜血洇红的身躯长出两只骷髅手,在墙上描绘着一个硝烟弥漫、刀光剑影、白骨露野的丛林战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