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桥镇风云(报告文学)

  【壮阔东方潮 奋进新时代——庆祝改革开放40年】 

  光明日报记者 颜维琦

  上海浦东,一片充满传奇的热土。

  陆家嘴,高楼林立,在黄浦江东岸形成最美的天际线,每一幢楼都是一条垂直的“金融街”,这里有近4万家企业入驻,有91幢亿元楼;张江,以科技创新为使命,拥有世界一流的重大科技基础设施集群,构建起跨学科、跨领域的协同创新网络;世博地区,向世界讲述“城市让生活更美好”,如今正瞄准建设世界级中央活动区;上海迪士尼,迄今为止我国引进的最大现代服务业,建设运营8年来,成为中外游客来沪旅游首选地、文化旅游产业集聚发展首选地。

  这些名字,每一个都自带光芒,每一个背后都藏着不少故事。今天,我们只讲一个名叫高桥的浦东小镇的故事。

  

  高桥镇风光。瞿凯方摄/光明图片

  江口一沙洲

  高桥,位于上海浦东东北角,地处长江口之南、黄浦江以东,其镇因桥而得名。从地图上看,它位于黄浦江、长江和东海“三水合一”的黄金水域,上海人称“三夹水”。

  这里原是江口一沙洲,长江从上游夹带而来的泥沙,在漫漫岁月中沉淀堆积。到唐代,高桥一带逐渐成陆。

  滩地不断淤长、延伸,大片芦苇迎风摇曳,一道道海塘修筑起来,海塘边出现了村落和集镇。

  宋元时期,高桥是盐业的集散之乡,浦东先民们熬波煮盐,最先发展起盐业经济。“一部浦东史,半部制盐史”,高桥亦不例外。

  “万里长江口,千年高桥镇”。高桥地理位置绝佳,乃形胜之地,历来是海防重地、水上运输集散地。

  元代高桥人张瑄首创大规模海上漕运,营造大批平底海船即“沙船”,大可载重八九千石,小亦可载二三千石,解决了漕粮海运的难题,开中国航海史之先。他的家乡高桥遂成“沙船之乡”,当地不少百姓参与海上运输,一时百舸争流,近海贸易日趋发达。

  明代后期,浦东盐业衰落,棉花业和家庭纺织业发展起来,出现了品牌化和规模化。高桥镇不仅是纺纱织布业的重要集镇,还是布匹贸易的集市和外销港口,成为纺织之乡。据《宝山县续志》载,明、清两代由沙船运往北方牛庄等地的纱布,都是高桥生产的。海外市场随即悄然发展起来。

  清末民初,高桥商业进一步繁荣,成为江南名镇。正所谓:“天光水色碧成围,何处蓬瀛望翠微。万斛余皇渺一苇,乱帆齐拍浪花飞。”清代高桥诗人顾清泰用诗意的笔触描绘这座滨海集镇。据《浦东老风情》介绍,旧时高桥有清溪八景。清溪,乃高桥古名,八景包括宝山旭日、双桥夜月、东海扬帆、春江诗渡、护塘积雪、烽墩远眺、江村柳荻、法昌双杏,在浦东颇有名气。诗中写的便是东海扬帆之景况。

  面朝大海的高桥人,享受着江海之交带来的便利。面朝大海,高桥人更不缺闯劲。盘点高桥变迁史,可以说,上海走向大海,从高桥迈出了重要一步。

  浦东靠海,但大海曾经挡住了人们的脚步。有了海上通道,沙船被广泛使用,种棉、纺织、贸易、海运形成一个产业链,到上海开埠前,上海已成为全国最主要的江海中转枢纽港,有了“江海之通津,东南之都会”的美誉。

  浦东自海上来,成于海,兴于海。一条江,一片海,江风海潮造就了浦东气质。

  到了近代,凭借“三刀一针”的手艺,高桥人勇闯上海滩,勇得一席之地。在同乡带动下,他们离开土地,习商习工,进入城市。

  接北通南,一桥连血脉。开来继往,千载续人文。

  1990年4月18日,浦东开发开放号角吹响,历史翻开崭新一页。高桥,也在时代洪流中经历淘洗,在变与不变中遇见未来——

  一街之隔,外高桥保税区建立,这是当时内地开放程度最大的自由贸易区;13年后,这里挂牌成立了中国第一个自贸试验区。

  9月的上海,秋凉初显,我穿梭在高桥的街巷寻找故事。生活在高桥、工作在高桥的人们,慷慨地与我分享、讲述,这些故事连缀成一片小镇风云。

  高桥营造

  徐瑞琛的家,在高桥西街124弄敬业堂。沿着西街,穿进一条小弄堂,走到头就是。

  弄堂四通八达,从院子后门走出去,经过一个水果摊,七拐八拐就到了另一条街。

  70岁的徐瑞琛热情健谈:“前几年同济大学的教授专门来看过,说高桥敬业堂的木雕,是老街上保存最好的。”推开木门,步入院子,果不其然。

  典型庭院式布局的徽派民居,一进两厢三正屋。正房、厢房和客堂楼、厢房楼前都有木雕回纹、花格栏杆,梁和檐下布满精美的木刻浮雕图案,大墙门的门檐上装饰有5幅精美的砖雕。客堂和厢房的24扇落地长窗,上半部是用蠡壳做的小方格子蠡壳窗,下半部有着精致的木刻浮雕,客堂前的廊檐顶部是用弯椽做成的船形顶。

  “这些还是父亲让我和堂弟爬上梯子,用石灰糊起来才保护下来的。”徐瑞琛指着木雕上的图案说,他和伙伴们从小就在老街各式各样的房子里穿梭玩耍。

  敬业堂是徐瑞琛的曾祖父一辈建起来的,有“精雕细刻敬业堂”之称。徐瑞琛说,高桥人的“三刀一针”了不得,“三刀”的第一刀就是泥水匠手中的泥刀。

  高桥营造业曾领一时风骚,外滩的万国建筑群少不了高桥泥刀,23幢大楼有三分之一出自高桥建筑工匠之手。上海许多桥梁、厂房、花园洋房、里弄住宅、高楼大厦都是高桥人的杰作。高桥人绝对是占据上海营造业半壁江山的浦东生力军。

  高桥人回到家,把上海滩最新潮、最多元的建筑风格也带了回来。于是就有了不一样的高桥建筑:有本地的观音斗,也有徽派的马头墙;有传统进深,也有西式洋房;建的是中国传统的庭院,用的是西式钢筋混凝土材料;这边是隔扇、挂落的中式布局,那边是壁炉、吊灯的西式装修。中西混搭,却又自然不违和。

  西街著名营造商钟惠山的住宅就是典型代表。胜利桥边,高桥东街81号,临高桥港而建的仰贤堂,更是将高桥人的营造技艺展现得淋漓尽致。仰贤堂现今是高桥历史文化陈列馆,里面展陈的一份高桥大户人家结婚证书也是中西合璧,上面有牡丹凤凰,也有西方小天使。

  高桥以桥得名,桥多、河浜分叉多,呈现“丁字河、丁字街”风貌。从敬业堂出发沿着一段窄窄的小浜路,经过石家弄桥、张家弄桥、王家弄桥、花园桥等4座桥,便是高桥中学。少年时徐瑞琛每天都从这里走过。如今,小浜路早已填河拓路,成了季景路,把春晖、夏碧、秋霞、冬融等4条路串联,寓意“四季美景”。

  高桥镇最具代表性的“高桥”——一座高大的古石桥已拆除,填筑60余丈的原河道为马路,以利交通。一段河道,一座桥,150年变迁中,高桥人为此立了“古高桥旧址”碑、《迁桥筑路记》碑和《移碑记》3块石碑记载其事,使后人对古高桥的旧址有一个历史纵横感的清晰认识,既显示了“高桥”在高桥人心中的地位,也展现了高桥人尊重历史的意识。

  高桥中学御碑亭内的永乐御碑所幸还在。永乐御碑,又名“宝山烽堠碑”,是迄今发现的唯一一座由皇帝撰文的航海碑,让人遥想当年长江口千帆竞发之况,郑和下西洋的浩荡船队也宛在眼前。

  徐瑞琛说,这块碑得以保存至今,当时在高桥中学当老师的王京盙功莫大焉。王京盙,字劲父,著名金石书法家,西泠印社社员,那时在学校教古文,还做过图书管理员,潜心搜罗高桥历史文化遗迹,关键时刻全力护碑,方得保全。王京盙传统修养深厚,教过徐瑞琛的哥哥姐姐,和徐家熟识,敬业堂的客堂间两壁空着,就请他来家挥毫写下真草篆隶四体毛泽东诗词。

  “万里长江口镶嵌明珠一颗,千年高桥镇流传故事百篇。”徐瑞琛说,高桥遍地是故事。“三刀”的第二把刀是裁缝用的剪刀,高桥裁缝在上海滩名噪一时。第三把刀是厨师的菜刀,高桥师傅以烧本帮菜见长。“一针”,是指高桥绒绣。绒绣源于欧洲,20世纪初英国传教士将其引进中国沿海地区,1930年传入上海,高桥绣娘用力最勤,绣品质量最优。高桥绒绣现已同洋泾绒绣共同申报成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海派绒绣”。

  时光在故事里潺潺流淌,岁月在砖瓦间静静移转。闲暇时,徐瑞琛喜欢在老街走走,给游客讲高桥故事。镇上组建了一支名为“高桥爷叔”的特色志愿服务团队,专讲古镇故事,主要由热爱高桥、了解高桥历史与文化、土生土长的高桥老爷叔组成。最近这支志愿服务队伍里也有了年轻的90后。

  年轻人喜欢古镇,愿意一起走进古镇深处,徐瑞琛很高兴。高桥这个千年古镇的新征程已经开启。

  “羊羔路”变迁

  站在古镇桥头,目光越过仰贤堂,鳞次栉比的楼宇进入眼帘。全球的创新创意集聚,碰撞,快速流转。

  身后,高桥港的岸边,有人家晒被子,有老人在练拳,孩子在操场奔跑,年轻人在埋头学艺。

  新与旧、变与不变,是小镇的永恒主题。一如由界浜改名而来的高桥港,一水流过千年。界浜不仅曾是上海县和宝山县的界河,还曾是上海县和嘉定县的界河。明万历《嘉定县志》上明确标有“界浜”,说明界浜在明代就已是分界之浜了。

  与高桥变迁息息相关的,除了这条界浜,还有一条马路。

  1956年,上海市高桥区、洋泾区、杨思区合并,成立东郊区。当年修筑了一条贯通全区的道路名为杨高路。道路全长18.9公里,只是3.5米宽的碎石煤屑路面的小路,被戏称为“羊羔路”。

  1971年,杨高路铺设柏油路面,1980年拓宽至6到7米,延伸至高桥镇。1992年,随着浦东开发开放的起步,杨高路进行大规模扩建,建成了双向6快2慢、红线宽50米的道路。那时的杨高路,连接杨思镇到高桥镇,呈西南向东北走向,是改革开放初期浦东最好的一条公路。

  杨高路沿途建设了龙阳路等立交桥。易初莲花杨高南路店,是浦东第一家大卖场。浦东公交成山路停车场,后来的浦东公交总公司就在杨高南路成山路口。1990年年底,面积1210平方公里,占了上海1/5的浦东,仅有公交路线48条,出租车35辆。

  一江之隔,天壤之别。当时的浦东“阡陌纵横、鸡犬相闻”。“到上海要摆渡,到农村跨一步。”这是20世纪80年代在浦东流传的戏言。

  1990年4月18日,中央宣布开发开放浦东,长江入海口的这片土地被推向中国改革开放最前沿。

  开发开放浦东,是中国在改革开放关键时期作出的一项重大战略决策。浦东新区区委书记翁祖亮如是解读:20世纪90年代初,“苏东剧变”使世界社会主义发展遭受挫折,国内改革发展面临新的挑战。开发开放上海浦东,宣示了中国坚定不移推进改革开放的决心和信心,最大限度发挥了上海这张“王牌”的作用,为我国抓住全球产业结构和分工调整的重大机遇、全面参与经济全球化提供了重要平台。

  随后,上海决策部署了“多心组团,滚动开发”的浦东开发开放策略,并于当年7月22日组建陆家嘴金融贸易区、金桥出口加工区、外高桥保税区3个开发公司的经理班子,带动浦东推进产业开发、形态开发和功能开发。

  彼时的上海,正经受着结构失衡、城市老化、新旧体制摩擦、对外开放度不足以及财政负担沉重等深层次矛盾困扰,3个开发区承担的功能使命各有不同。外高桥保税区,被寄望发展国际贸易。

  这一年,一个初秋的午后,一行人从四面八方、坐车坐船,穿越芦苇荡,在杨高路一侧简陋的两层小楼上,宣布成立我国大陆第一个境内关外的保税区——外高桥保税区。中国经济要现代化,必须实现国际化,保税区正是中国经济与世界最先接轨的地方。

  这一年,徐瑞琛已经结束了在高桥镇旁杨园公社的10年插队,大学毕业后进入上钢三厂工作了9个年头。“你知道吗,就在杨高中路靠近五洲大道,保税区的海鸥雕塑展开的翅膀正下方,就是我插队的地方。”徐瑞琛充满自豪。但当时的他还没有意识到,一个伟大的起点在高桥镇旁悄然延伸。

  1992年3月9日,外高桥保税区投入运营。

  此后,杨高路将三林镇、世博园、陆家嘴金融贸易区、金桥出口加工区、外高桥保税区联系起来,成为浦东新区重要的交通干道。2008年,杨高路再度扩建为8快2慢道路。

  从“羊羔路”到深入浦东腹地的大马路,这不由令人想起,1925年10月8日,一列火车从浦东沿江的庆宁寺站出发,驶向川沙。这条长达13.9公里的铁路来之不易,是浦东同乡会的功劳。浦东的早期开发,一个很重要的特点是民间力量的积极奔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