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以「24 小时前,我死了」为开头写一篇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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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完结】

  24小时前,我死了。

  经过不懈努力,比预计死亡时间提前了一天。

  起床,代表新一天的开始旧一天的结束。但是随着生命系统开发之后,起床,变成每个人心底最抗拒的事。因为……

  【早安,远阳,今天是2177年12月14日。您的安乐系统即日启动,为确保您不做出危害社会的行为,系统将开启24小时行为监测。愿您从此刻开始享受余生。】

  看着视网膜上投下的一行行字,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这一天终于来了。

  安乐系统也就是死亡倒计时,它的启动就意味着,我只剩下七天生命,在第七天,我会被系统执行安乐死。

  尽管今年,我才20岁。

  仰面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的蜘蛛网,突然失去了起床的动力。再晚点就迟到了,这个月的全勤奖金……去球吧。

  还有七天,就死了啊。

  最后,支撑我起来的是想喝酒的念头,没有喝过烂醉的人生,多遗憾。

  ***

  下渡咖啡馆

  明明是为了喝酒,却不由自主来到了咖啡馆,大概是习惯了每晚加班之前到这小酌一杯的日常。

  没想到竟然大门紧闭,玻璃门上贴着“店铺转让”的告示,虽然生意一直不温不火,也不至于倒闭呀。

  我对店主印象很深,一个奇特的女孩,和我差不多大,却从来没有聊到一起过,要么我说她听,要么她说我听不懂。

  这个时候,突然想见一见她,不知道她会对我死亡倒计时做出什么反应。

  打通了告示上的电话。

  「早上好!」愉悦又热情的声音从听筒传来,我不由得嘴角上扬,今日份第一个笑。

  「我是咖啡馆的客人……」不知道如何继续下去。

  「哦,我记得你,远阳妹子吧。」对方显得很开心,像是接到许久不联系的挚友的电话。

  「额,说得好像你大我很多一样。」我也不知道为啥纠结在这一点上。

  「嘿嘿不重要,远阳你想喝咖啡了吗?要不来我家吧,我正准备回去。」

  「这样好吗?把顾客带回家。」

  「有什么关系,在这个零犯罪的和平年代。」

  对啊,有什么关系,我就快死了。

  来到她家,与其说家,不如说“窝”。每一样东西都乱得毫无秩序,宛如抽象派画作。

  但是,并不让人压抑烦躁。

  「欢迎光临……啊习惯了哈哈。」她挠了挠头,扒拉出沙发一角给我坐,「想喝点啥?」

  「有酒吗?」我试探性问道。

  「巧了,今儿就让你见识见识我高级调酒师的手艺,平时可没机会展示呢。」她撸起毛衣袖子兴致勃勃。我不好意思问她为什么调酒师要开个咖啡馆。

  「谢谢你,那个……」

  「我叫陆安歇。」她回头一笑。

  一口喝尽陆安歇花半小时鼓捣的花花绿绿,有点上头。

  「咋样,够劲儿不?」她叉着腰得意洋洋等着我的赞赏。

  我担心舌头捋不直,只得一个劲点头外加竖大拇指,不愧是高级调酒师。

  「我呀。」酒壮怂人胆,一声长叹之后,我闭上眼一股脑说了出来,「安乐系统启动了。」

  「还有几天?」

  我猜到陆安歇不会安慰人,但没想到她脱口而出是这句。

  「七天。」

  「那可得好好计划一下了,七天呢,你有啥想去的地方不?」她说这话时和调酒一样跃跃欲试。

  我木讷地摇了摇头,不知道如果她换作我,还能有心情去玩么,至少,现在我什么都不想做。

  「行,那就交给我好了。先把醒酒茶喝了,咱事不宜迟。」陆安歇推给我一杯一言难尽的棕黄色饮料,味道同样一言难尽。

  喝了风油精兑枇杷露也不过如此吧。

  ***

  拦下一辆无人车,陆安歇不假思索地说出目的地——生命之森。

  许是那杯花花绿绿喝得我还没缓过来,连质疑和反驳的心情也没有,就这么任人安排。

  「你快死了……」陆安歇打破沉默,「有人知道吗?」

  我生生忍住前半句话要揍她的冲动,才没好气地回了一句:「跟谁说?」

  大家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犯罪,没有危险,也没有任何感情的世界,人际关系简单到除了金钱利益不需要别的维系。并且,现在我十分后悔告诉了这个家伙。

  「爸妈呢?」

  「没见过。」

  2100年,天才科学家宇光夏研究出了生命系统,在巨大光辉笼罩下伴随而来的是体外生育计划。

  起初,体外生育计划远比生命系统要出名,众多家庭纷纷选择这个风险几乎为零并且能通过选择双方优良基因结合的生育方式。

  造成的唯一困扰便是亲情愈加淡漠。

  「哦我知道了,你是生育扶植计划的孩子吗?」陆安歇恍然大悟一般。

  「你丫才是。」其实我不知道我到底是怎么来的,但是潜意识里我并不想承认我是两个陌生人的基因结合品,培养皿长出来的生命。

  「我就是呀。」陆安歇坦坦荡荡,竟然带有一丝荣辱与共的骄傲。

  「有什么可炫耀的……」

  陆安歇嘿嘿一笑,不再说话。

  没人主动挑起话题,路上清净好多。

  刚刚陆安歇提到的词汇不断激活着我的知识刻印,这些知识从出生起便刻印在基因中,只有出现关键词的钥匙,才能激活变为自己掌握的知识。

  比如“生育扶植计划”这个关键词,我视网膜前面直接浮现了一篇相关报道。

  2158年,随着生命系统盛行,即便体外生育也没有多少人愿意去做,为了提高人口总数和基因多样性,联盟出台了一系列生育扶植计划——提供基因并签下基因委托书,便可得到一大笔钱。

  至于自己的基因和哪个不认识的另一方结合又诞生哪个不认识的生命,便完全交托给生命系统了。

  父母,似乎只是给予生命的人,并不为孩子的人生负责,真正为此负责的是生命系统。

  「那……你要不要注册个姓氏,什么东方呀西门呀南宫北里的。」陆安歇伸着手指神神叨叨。

  「七天的姓氏,有意义吗?」我实在无力和她一起异想天开。

  「管它几天呢,好听就行,我还能叫一叫呢是吧朋友。」

  「那你的姓氏是自己起的吗?」

  「是呀是呀,我跟你讲,我这个名字……」还没说完,无人车平稳停下,开启车门,做驱逐状:【亲爱的乘客,目的地生命之森已经达到,请您下车注意安全。】

  在城市正中心,是一片森林,生命系统的发源地。一个硕大的研究所,坐落在森林里面。

  据说,是先有的研究所,然后在周围开始种树,城市中心却成了人迹罕见之地。

  拦住人们通往森林之路的是透明穹顶,纳米材料制成,像一口大锅罩住了整片森林。入口无处不在,只要你有权限。

  「待我念段咒语,打破结界。」陆安歇煞有介事地念叨着。而我已经走了进来,视网膜投下两行字:【检测到您的安乐系统已经启动,生命之森欢迎您的到来。】

  果然,一辈子只有这种时候才能来到传说之地。

  「要不要爬树呀。」比起陆安歇的胡说八道,我更吃惊她是如何进来的。

  她看出了我的疑惑,得意一笑:「不是我跟你吹,这地方我熟得跟家一样。来,跟着陆导游走。」

  鉴于她那么自信满满,我在【是否启用AI解说】的选项上选了否。跟在她身后踏入生命研究所。

  「咳咳。」陆安歇清了清嗓子,娓娓道来,「2100年,也就是距今77年前,天才科学家宇光夏首次将人造卫星、量子计算机与基因技术结合,创造出了梯米一号量子卫星。」

  顺着她的讲述,我看到了纳米屏上投射的太阳系缩影,一颗卫星围绕地球同步转动。

  「伴随着梯米一号诞生的便是生命系统,起初只是为了实现世界零犯罪以及生命的延续而尝试的研发。」

  这些历史在一出生就作为知识刻印,和生命系统一起绑定在每个人基因序列中,只不过没有外部环境的激活,它就永远是一个序列而已。

  现在,陆安歇激活了我关于这部分的知识刻印,大量数据流在脑海乱窜,也许死前走马灯就是这样子。

  走马灯的画面中,复古的柏油路,反对者游行,肆虐的量子辐射,以及植入了生命系统的幸存者。

  陆安歇把我脑海中的画面串联了起来,如同讲绘本故事一样:「生命系统的普及并不是一帆风顺,许多崇尚人道主义者认为人的行为是否有罪不应由机器来判定。但是,这个时候,梯米一号湮灭了。随之而来的巨大能量足以摧毁地球上的一切生命。」

  「似乎早有预谋一般,梯米二号立即发射,展开的粒子屏障吸收掉了毁灭性的能量,但辐射不可避免地降临了。只有植入生命系统的基因,能够在粒子辐射下存活。」

  自然选择,适者生存。我脑海中蹦出这么两个词。

  「2133年,宇光夏因为过度粒子辐射去世,接替他的是儿子宇光度,而这一位年轻的天才,将生命系统开发到了极致。」陆安歇耸耸肩,一副不屑的样子,「先是大肆宣扬生育政策,在人口即将饱和,生命系统已经遍及世界各地之时,宇光度终于露出了獠牙。」

  「安乐系统,为平衡生存死亡率而附加的无差别死亡功能。明明是造福人类的东西,结果却总是偏离了初衷。」陆安歇抚摸着研究所硕白的墙壁,轻轻叹了口气。

  「我都还没说什么呢,你在这感慨啥。」我白了她一眼,「而且和宇光度有什么关系,要不是他接下生命系统这个担子,人类说不定灭绝了,这是事实。你这阴谋论不是早被驳斥了吗。」

  陆安歇笑了笑不置可否,她这种举世皆醉我独醒的轻蔑一笑让我有些恼火:「说实在的,去掉今天和第七天,我就剩五天了,你所谓的阴谋或是真相对我来说一点都不重要。我就是……」

  「也是哈,对不起!」陆安歇直爽地道歉,哪怕看起来没那么真诚,我也不好意思伸手打笑脸人。

  「这几天,你的开心最重要。宇光度的遗物,不看也罢。」陆安歇说完拉着我的手就往外走。

  「等等,什么遗物?」

  陆安歇调皮地转了转大眼珠,故意卖关子。

  「爱说不说!」我故意气急败坏地跺脚。

  陆安歇急忙胡撸我的头:「别气,乖。我告诉你还不行嘛,宇光度把系统钥匙交给下一任后就自杀了。死前留下了他的基因——鲜活的精子库。」

  「……你就让我看这玩意。」我满脸嫌弃,后悔刚才刨根问底。

  「所以没想让你看嘛,咱们吃饭去吧。」

  「听完这个哪还有胃口。」如果没有24小时行为检测,我绝对要揍她一顿。

  陆安歇笑着摆摆手:「不影响不影响,咱去吃汉堡吧。」

  为什么要吃这么普通的东西,没有一点要死的气氛。坐在汉堡店的我有些茫然。

  「可是,你是怎么知道那么多。」尽管我没几句相信的。

  陆安歇咽下口中食物:「我可是开咖啡馆的,这些小道消息听到腻,再说了,你不是不信嘛,那来源重要吗。」

  「知道我不信你还说得那么煞有介事。」我随口一说,眼睛却看向隔壁那桌,似乎发生了争执,中年女子手舞足蹈大喊大叫。

  以至于陆安歇的话我只听到了「真的」二字。

  「什么真的?」我刚要追问,争执的桌子被掀翻,一瓶可乐悉数被女方泼到男方脸上。男方气得抄起凳子就要砸向女子的头。

  「哎哟,这年头还有夫妻吵架,真是太稀奇了。」陆安歇安坐原位津津有味地吃着薯条。

  也是,这种争吵太难得一见了,因为……男子手中的凳子还没有落下,自己就先行瘫倒在地上。

  生命系统的犯罪防御功能启动了。

  当检测到危害行为时,生命系统立即对行为方注射麻痹药物,并向警方发送位置信息和即时情况。

  不一会儿,警察赶来,精神饱满跃跃欲试,天知道他们多久没接到案件了。周围的吃瓜群众也越聚越多。

  女方显得有些焦急,看到警察后急忙解释起来。

  「我们两个今年结婚纪念日。」

  那还吵架。我在心里默默想着。

  「结婚50年了。」

  「卧槽!」我还以为是内心的声音泄露出来了,结果是陆安歇,我们少有的处在同一频率。

  「就想回味一下恋爱时的过程。」这位看起来不到三十岁的少妇,已经是奶奶的年龄了啊。是怎样还保存着这样腼腆青涩的笑容啊。

  「那也不能吵架啊。」警察边教育边注射清醒剂。

  奶奶一脸歉意:「我们是在重温电影里的桥段,《盈盈脉脉》,我们俩拍摄的第一部电影。」说完深深鞠了一躬,「给大家添麻烦了,对不起。」

  躺在地上年轻又帅气的「老爷爷」悠悠转醒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瞪着奶奶。看样子是生气了。

  「又不是犯罪,我以为没问题的。」老奶奶低下头声音越来越小,「摔到哪里了吗?」

  爷爷摇头。在奶奶的搀扶下起身。

  「全息电影。」陆安歇清越的声音引得全场瞩目,「随意设定场景和人物,随意选择角色代入,并根据意识进行推演,每一个角色都逼真鲜活,全息电影能满足你们的一切幻想,只要你们有钱。」

  我后悔没有扯住陆安歇,低声说道:「你是推销员嘛你。」

  奶奶一把抓住陆安歇的手:「谢谢你啊小姑娘,原来有这么方便的东西啊。」说完望向爷爷,眼里的期待要溢出来了。

  爷爷对视了三秒,最终笑了起来,纵容的默许。

  二人手牵手离开了餐厅,那背影……

  「就是爱情啊……」陆安歇感慨道。

  「咦,你也这么想。」我惊奇地发现,在感情上我还是和这位高人有许多共鸣之处的。

  「说起来……」陆安歇上上下下开始打量我,这让我有点发毛。

  「干嘛?」

  「果然是人不可貌相啊,远阳你虽然看起来只有二十来岁。」陆安歇摸着下巴认真地说着。

  「我就是二十岁!」我气得差点把汉堡丢到她脸上,「你呢,是不是已经年过半百了?」

  「别认真嘛,开个玩笑。」

  「你刚刚的样子一点也不像开玩笑!」

  「以后找男友一定要先看看生命系统的真实年龄呀。」陆安歇脱口而出。

  「是啊。」可是我,既没有男朋友,也没有以后。

  端起可乐一饮而尽,泡沫的刺激顺着口腔滑入五脏六腑。

  「《盈盈脉脉》。」陆安歇突然开口。

  「什么?」

  「我还以为是麻痹药物的作用才没说话呢。」陆安歇恍然大悟般。

  我意识到她在说刚刚那对夫妻,回想起来,争执的时候也是奶奶一个人在大吼大叫,爷爷自始至终未曾说过一句话。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意识是牛郎织女虽然只隔一条清澈的河流,但他们只能含情凝视,却无法用语言交谈。」陆安歇恍然大悟,「那帅哥原来是哑巴啊。」

  想象着他们从恋爱到结婚,一定经历了很多坎坷,可是奶奶脸上的笑容,仍然是初恋的模样。

  「真好。」我不由得感慨。

  「哎呀,你终于笑了。」陆安歇惊奇又欣慰,「人啊还是得多笑笑,尤其你,笑一次少一次。」

  笑容瞬间消失:「你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

  「要不要玩个游戏呀?」

  明明知道她在转移话题,我还是不争气地入套了:「什么游戏?」

  陆安歇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小蝌蚪找妈妈。」

  留下这句话,我们约定好明天再见。搞得我一晚上睁着眼等待着“明天”。

  【早安,远阳,今天是12月15日,祝您一天好心情。】今日份的死亡倒计时如约而至,我谢谢你的“一天好心情”。

  「你害得我失眠一整夜。」一见面我就开始抱怨。

  「多好呀,让你时间又充裕了些呢。」

  陆安歇这人,说话从不避讳心情,真是想揍她一顿。

  「所以怎么找父母?」倒也不是特别想找,就是想知道他们是谁长什么样而已。

  「跟着陆导走。」陆安歇又拦下一辆无人车,这次的目的地是安心院。

  安心院,世界连锁儿童机构,抚育所有婴儿直到成年,一切费用均由国家支付。

  我对这里可以说是轻车熟路,它承载了我16年的时光。

  也多亏了安心院,年幼体弱多病的我磕磕绊绊活到了现在。

  不,还是多亏了生命系统吧,没有生命系统的指示,谁也不能随随便便死掉。

  「安心院成立的目的不仅是抚养人才,提高生育率,更重要的是,充实数据库。很多基因提供者至今也没有配对繁衍,但是其基因已经被录入,监测数据将传到生命研究所的数据库中。」陆安歇今日依旧兢兢业业充当解说。

  生命研究所?我心中惊骇:「你是说……昨天我们去的地方,全人类数据都在那吗?」

  陆安歇不置可否:「据说存储了世界98%的数据。」

  想想昨天我和数据库擦肩而过,不由得一个寒颤:「那种地方怎么可能会允许外人随意进入?」

  陆安歇讳莫如深地笑了起来:「因为它绝对安全。你以为那里为什么叫做生命之森?」

  「不是因为种了一林子的树嘛。」我嫌她说话总是留一半。

  「那些树,就是数据。」陆安歇挑挑眉,「正如生命系统绑定了基因,数据库也绑定了大树的生命,每一个枝衩甚至每一片叶子的纹路,都以区块链形式存储着大量数据,就算掉了一片两片叶子也不影响整片森林。」

  我震惊地说不出话来,她继续道:「所以生命之森四季常青,一片叶子,就能记录下一个人短暂的一生。」

  「安心院,为什么会和这种庞然大物挂钩。」我不可置信,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原来背靠着这棵大树。

  「本就是为了一个目的而诞生的呀。」陆安歇似乎不想深入解释,恰好无人车到了地方。

  安心院与其说是一座院落,更像是开辟出来的一座城市,有学校,有宿舍,有商城,有一个人生活需要的一切。

  故地重游,每一条街道都是熟悉的面孔。

  离开四年,什么都没变。

  「要去哪里?」

  「生命碑谷。」她故作深沉声音低哑,「埋葬着新生。」

  我一个冷颤,迈出的脚有些犹豫。

  陆安歇仰头大笑,揽住我的肩膀:「逗你的,这名字我取的,好听吧。」

  「去死吧!」我愤愤抓住她的手,感觉到对方一僵,怕是抓疼了。

  「我还没到日子呢,哈哈。」陆安歇复又大笑,只不过笑得不似刚刚那般开怀。

  就算为了气我,也不用每一次都在伤口上撒盐吧。明知道时限是我的痛处还要不停搅和。

  「有时候真搞不懂你是故意的还是情商低。」我委婉地表达出了不满。

  「哎呀,客气啦。」陆安歇挠挠后脑勺一脸开心。

  「我是在夸你吗?」我气得直翻白眼。

  陆安歇不顾我的冷眼嘲讽,拉着我的手径直往里走。

  跟着她横冲直撞,不知不觉来到一片荒地,这是小时候我的秘密基地,几乎探索了每个角落,也没发现特别的。

  耐下好奇心继续跟着她,我已经不在意刚才发生的不愉快了,毕竟人生苦短,及时行乐。

  咦,这不是陆安歇的人生观嘛。

  突然,一个男人不知道从哪儿出来,直奔我们,大概是他脸上的表情过于骇人,我害怕地屏住呼吸,任由他从我面前经过。

  有着生命系统担保,倒不必担心人身安全。我忍不住偷瞄一眼男子,一双混浊黯淡的眼睛撞入眼帘。

  对方看过来的一瞬间我慌忙错开目光,与他擦肩而过。

  「快点呀远阳,咱着急投胎呢。」陆安歇在惹人厌烦上真是炉火纯青。

  我小跑跟上,在穿过类似结界的地方,一下子豁然开朗,像闯入了世外桃源。

  漫山遍野的花,一男一女手牵手在花丛中奔跑。这是什么年代电视剧才有的古董画面啊。

  「全息投影,这片空间是根据你的基因数据匹配到的基因提供者。」

  「我的父母?」我没注意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

  「不仅仅是父母。」陆安歇解释道,「它可以根据你的基因编码进行基因树链状匹配,找到你同属的所有基因,如果有兄弟姐妹的话,都可以从中看到。」

  「可是我在这里生活16年,怎么没发现?」

  「关键在于翻阅权限。」陆安歇顿了一下,「也是能让你进生命之森的权限。」

  我懂了,还得感谢安乐系统。死前能干好多事。

  「只有一次机会哟,要看仔细了。」陆安歇在耳畔提醒的声音仿佛从远方飘来。

  视网膜出现了一行字:【经审核,您具有追踪同属基因数据权限,是否申请。】

  我选了是。

  男子在花海中跪着向女子求婚,女子脸上盛满了笑意,那笑容和汉堡店的奶奶一样甜蜜动人。

  在汉堡店一直忽略的念头浮现心间,其实比起夫妻吵架,更难见到的应该是夫妻本身。

  2177年,全世界只有0.3%的合法夫妻,剩下的大多是伴侣或者契约恋人。

  在这个不需要承担延续后代责任的社会,把自己的一生同另一个人捆绑在一起并相互负责,实属罕见。

  我知道陆安歇就在旁边窥探我眼中的世界,虽然我看不到她,她也不出声,连存在都消失了一般。

  不知道这家伙怎么看待我的父母,但是我一定要好好向她炫耀一番,我不是两个陌生人的基因产物,而是真正爱情的结晶。

  这么想的时候,画面瞬时跳转,更令我震惊的画面冲击着视网膜。

  我身处医院,冰冷的白墙,刺鼻的消毒液味,还有病房中挺着大肚子的女子,充满鼓励的眼神望着男子,男子的手颤颤巍巍签下一份手术同意单。

  我站在男子身后,看到手术单上清晰写着离预产期还有一个月,上面写满了提前剖腹产的风险。

  为什么不体外生育?又为什么提前剖腹产?

  画面一转,手术结束了。

  提前出生一个月的我顺利活了下来,而在第二天,女子的安乐系统倒计时归零,瞬间化为一片虚无。

  留给我的是额头上印下的轻轻一吻。

  同一天,男子抱着我来到安心院,说明缘由后就这样把还是婴儿的我交了出去。离开时他露出了和我在门口遇见的中年男子一样绝望的神色。

  然后,自杀未遂,被生命系统强行救活,远走他乡。

  我还沉浸在压抑的悲伤中,空间里猝不及防出现了另一个我,那是半年前,我刚换了工作,搬到新房子,一个人坐在咖啡馆角落。

  陆安歇带着咖啡坐到我对面自然而然地开始了聊天。我们聊了两个小时,看起来很开心,那时我还不知道她就是老板。

  画面收缩到男子身上,他泪流满面地离开,第二天便随机死亡了。

  原来我的爸爸也在死前跟我站在同一个地方,窥探着我的生活。

  回过神来,我哭得泣不成声。

  消失已久的陆安歇终于出现。我轻声问她:「你看到了什么?」

  「跟你一样。」她神色复杂,似乎想说什么。

  我一边留着眼泪,一边像孔雀开屏一样炫耀:「那你看到啦!我有父母,他们是夫妻,而且不是体外生育,是传统生育。」

  「你知道有一个知识刻印会在传统生育时被激活吗。」陆安歇说了一个似乎不太相干的话题。

  我的心一沉:「是什么?」

  「生命系统是植入基因并随基因遗传的,你从受精卵时便受到生命系统控制了。也就是说,你的妈妈清楚地知道,即便不提前剖腹产,你也绝对能活下来,而且说不定比现在更健康。」

  「我知道!」我大声回驳她,其实在爸爸签的手术单上已经把这个风险写得一清二楚了。

  「你的父母理解这一点,却还是……」

  「我都说了我知道!」我急不可耐地打断了她刀锋般尖锐的话语,「尽管如此,我还是很感谢他们。哪怕我体弱多病,哪怕我被爸爸抛弃了,可是我知道,他们很爱我,这就够了。」

  虽然我不是很能释怀爸爸的抛弃,但是真心理解妈妈想在死前看看孩子的心情。

  陆安歇突然笑了,笑得很灿烂,和之前的咄咄逼人判若两人。

  「你笑什么?」

  「不虚此行。」陆安歇说完拉着我就走,「饿了饿了,走,吃饭去。」

  「你到底笑什么!」一路上不管我怎么问,她也不回答我。

  「你看前面,有热闹看耶。」

  我抬眼一看,消防车、警车以及吃瓜群众将一栋高楼围得水泄不通。

  陆安歇带着我滋溜溜钻入人群。

  从只言片语中打听到有个人要跳楼自杀,结果被生命系统全身麻痹了。

  「真是,明知道不可能还寻死,怎么想的。」

  「就是有这种人啊,估计是想引人注目吧。」

  在一片议论声中,我瞥到了被担架抬下来的人。

  瞪着一双万念俱灰的眼睛,泪水顺着眼角不断淌下,却没办法抬手去擦。

  这个人,正是我在生命碑谷擦肩而过的中年男子。

  一瞬间,我突然有些理解了我的父亲。

  明知道不可能,还选择自杀,是有多绝望呢?

  「为什么又是汉堡店?换一个不行吗!」我有些抓狂地冲着陆安歇抱怨。

  「简洁迅速又管饱,多好呀。」陆安歇咽下一大口说道,「咱聊点正事,你下午想干啥嘛?」

  我一愣,本以为消失的茫然与绝望重新蔓延开来,吞咽了一下干涸的口腔,不知拿什么表情看着对面那双笑岑岑的眼睛。

  「行,那咱就去知识刻印馆吧。接下来几天你就遨游在知识的海洋里得了,啥也不用想。」陆安歇手舞足蹈地比划着,「重点来了,知识刻印馆对安乐之人免费提供一切服务,有没有兴趣。」

  「……」我好想问她为什么能如此理所当然地对待一个将死之人,既不同情怜悯也不刻意关怀,开着朋友间的玩笑,干着离奇的疯狂事。

  但是我知道,这个问题是没法得到结果的,就像陆安歇本身一样,永远是个谜。

  知识刻印馆坐落在安心院东边不远处,但我只来过一次,那是成年时安心院统一组织进行铭写。铭写的知识刻印足够一个人一生所用。

  蜂巢一样的建筑,内含无数个小隔间,我们随便进入了一间。狭窄但明亮的小房内只能容纳一张床。

  在陆安歇期待的注视下我躺在舒适的床上,视网膜投下一个界面:【欢迎来到知识刻印馆,请了解以下内容后开始铭写。】

  确认后,字迹消失,随之而来的漆黑占据一切。

  突然,天边闪过一颗流星,流星像一扇门拉开了黑暗的幕布,漫天星辰照亮了整片琼宇。

  【选择您要铭写的刻印。】耳边传来轻柔的机械女音。

  沉浸在震撼的美景中,我难以抉择熄灭哪一颗星。

  这时,一个隐晦细小的想法出现,从火苗般弱小变成太阳般耀眼。

  ——如果不能抓住全部星辰,那就变成其中一颗,与它们一同在天空闪烁。

  一股暖意流遍全身,困意突如其来,我眼睛一闭,舒舒服服睡了过去。

  【早安,远阳,今天是12月16日,祝您一天好心情。】

  被死亡倒计时惊醒的我,呆愣了许久,才明白过来自己竟然睡到了第二天,这宝贵的一下午竟然就睡没了。

  正垂头丧气懊悔不已的时候,看见旁边躺地上睡得比我还香的陆安歇,气不打一处来。

  我悄悄蹲下身,在她耳边大喊一声:「天亮啦!」

  陆安歇弹起身,脱口而出:「祝您一天好心情。」

  实在没忍住一巴掌呼在她头上:「别学人工智能,好个屁心情。」

  陆安歇抓抓头嘿嘿傻笑:「我这是给你护法护累了,就睡了一小下下。」

  我带着一副信你个鬼的表情阴阳怪气道:「我谢谢您了。」

  「客气客气,你不知道当时多危险,在铭写中昏过去的人都是大脑负荷过重,生命防御自主启动,要不是你有死亡倒计时,估计就得睡一辈子。」

  「合着我得谢谢死亡倒计时呀。」我哭笑不得。

  「话说你到底是铭写了多少知识刻印,怎么会超负荷了?」陆安歇眨眨眼好奇道。

  「额,这个……」我摸了摸鼻子,有点不好意思,「全部。」

  「啥!」陆安歇像见了鬼一样瞪着我,「你不要脑子啦,开头的注意事项写得明明白白。」

  「这不是一时情难自已嘛。」我尴尬地笑了笑,「再说了,搏一搏单车变摩托,也不会更差了。」

  陆安歇注视我好久,就在我以为她会大骂我一番的时候,她忽然点点头,认同地说:「也是哈。」

  「你不骂我?」我惊诧。

  「骂你干啥,好不容易找到人生目标了,知识就是力量果然不错。」陆安歇看上去真的很高兴,「还有一个好消息,咱们今天去拍电影吧,全息电影。」

  「就是我倾家荡产也拍不起的那种?」我白了她一眼。

  「咱有赞助呀,记得那对老夫妻吗,人家为了感谢咱俩特意赞助了半小时的时长。」

  不得不说,我有点心动。想想在这世上最后能留下一部全息电影,也算圆满了。

  「走,先吃早饭。」陆安歇不由分说拉着我就跑,「咱可一分一秒都不容浪费呀。」

  被她拉着步履匆匆穿梭在人群中,我恍惚间觉得,这两天比我前二十年过得都要充实。

  以前总认为指不定哪天就死了,活得百无聊赖浑浑噩噩,直到这天真的来临,才恍然如梦,生活可真有意思呀。

  尽管如此,「可不可以不要再吃汉堡了啊。」一步步被拖进汉堡店,我做出了无谓的挣扎。

  ***

  宇光影城,门外矗立一座漂亮人像充当守护神。里面除了广袤的空地一无所有。随着陆安歇刷了不知多少钱,空地“叮”的一声人满为患。

  我轻轻触摸人的身体,轻松穿透。好在已经有了生命碑谷里全息投影的经验,能坦然面对并不存在的“真实”。

  「说起来,这家影城是宇光家的吗?」我看到天上飘着的大字,问起陆安歇。

  「没错,现今生命系统负责人宇光白就是宇光影城的开创者。」陆安歇说这话口气平静得毫无感情,我想到她一直对宇光家颇有微词。

  「他倒也厉害。」我反向赞美道,「在生命系统上毫无建树,倒是把文娱产业向前推动了几个时代。」

  「公认的刘阿斗,但,谁知道呢,连刘阿斗都能以蠢材名垂青史。」陆安歇耸耸肩。

  「我发现,每当说到宇光家,你都特严肃,而且说的我都听不懂。」我仿佛嗅到了惊天八卦,好奇心马力全开。

  陆安歇诡异地笑了起来:「好奇心害死猫。」

  一股寒意扑面而来,我出于本能地后退两步。

  陆安歇拍了一下我肩膀:「开玩笑的老妹,看给你吓得。」

  觉得有点丢人的我打掉她的手,挺起胸膛:「我不怕,都要死的人了,就想死个明白。」

  啪啪啪,陆安歇边鼓掌边大笑,眼睛都笑没了:「这种求真精神太值得称赞了,不知是哪位高人两天前丧着一张大脸说什么‘阴谋和真相一点都不重要’。」

  「额,是谁呀。」我眼睛乱瞟,有点心虚。

  「得啦,小远阳,时间宝贵来拍电影吧。」

  陆安歇给的台阶必须得下,我连忙应和:「你说得对,咱拍啥呀。」

  「你就没点梦想吗,飞天遁地海上飘啥的?」陆安歇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

  「梦想……」我想了好久,大脑一片空白,摇头问道,「你的梦想是什么?」

  「嘿,那可就多了,吃一辈子汉堡,开飞船去外太空,游遍世界各地……不过最大的梦想是开开心心每一天。」陆安歇说得干脆利落,我一时间没觉得不对。

  到现在我已经能坦然接受生死阔论了:「嗯,你的日子还长呢小陆。」我故作深沉地拍了拍陆安歇的肩膀。

  「哈哈哈,不知道有生之年能不能连名带姓叫一叫你,你爸贵姓?」

  「滚。」我一巴掌又呼了过去。

  「有了。」陆安歇双目放光,「咱们就拍一个只有全息能做到的电影。」

  「是什么?」我激动地追问。

  「血腥暴力片!」陆安歇说话时仿佛头顶有圣母光环,烨烨生辉。

  「真是个……好主意!」为数不多地,我异常赞同她的想法。

  每当生命系统检测到危险行为时就会启动防御机制,甚至包括预测突发危险的警报。

  但是这个机制有一个弊端,就是无法区分表演和真实,演员们也会被检测成为犯罪者,就像那天遇见的老夫妻。

  所以不管是犯罪片还是恐怖片,均已绝迹许久,久到无人再想起暴力类型片的时候,全息电影才悄然出现。

  「都听你的,万能陆导!」我全心全意等待陆导安排。

  陆安歇的血腥暴力片,太值得期待了。

  「首先,设定一个背景。然后,把我们的意识投放进去。action!」

  ***

  风和日丽的午后,我躺在公园草坪上,捧着一本纸质书,心思却没有放在书上。

  周围手牵手散步的情侣、玩闹的小孩、野餐的一家人。祥和静谧、其乐融融。

  而我,好像遗世独立,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姐姐,你手里的是什么呀?」一个小女孩站在我面前,嘴里叼着一根棒棒糖。

  我愣了一下,把书合上凑到女孩面前:「这是一本书。」

  「书?」女孩的眼中充满迷茫。

  【纸质书,21世纪中叶前获取知识的途径之一。】

  我的脑海里凭空出现这样的字眼。

  同样的状况已经出现好多次了,我觉得自己脑袋里住了一个怪物,时不时突然出现,跟我对话。

  「《飘》?」女孩稚嫩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讲的是什么呀?」

  我怔怔地望着远方,湛蓝的天空,点缀着五颜六色的风筝,孩子们的欢声笑语飘向更远处。

  「关于战争、少女和爱情。」我按照脑海中浮现的字如是回答。

  「好看吗?」小女孩坐到我身旁好奇地翻了翻书。

  「不知道。」我笑了一下,「我看不懂呀。」

  是的,脑海中只有文字知识,不管是爱情、亲情、还是战争,我都看不懂。

  「哦。」小女孩似乎一点也不意外。

  我有些惊讶:「你父母呢?」

  「我没有父母呀。」女孩轻快地笑了笑,仿佛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为什么?」我问完就后悔了,问一个小孩为什么没有父母,我是傻吗?

  可是我又非常想知道答案,直觉告诉我,这个女孩也许能解答我一直以来的困惑。

  女孩完全没有回答的意思,而是盯着我手里的书,轻轻问道:「你,喜欢现在的生活吗?」

  喜欢么?蓝天如洗,绿草如茵,清风伴着花香。

  喜欢吧。

  风筝坠落树梢,小孩子拿着线轴哼哧哼哧跑来,孩子的父母担忧地跟在身后,不断喊着:「慢点儿,别摔着」。

  【放风筝,民间传统游戏之一,清明节节日习俗……】明明是这么温馨的嬉闹,我眼前却只有一行冰冷的字。

  池塘边的情侣发生了争吵,女生狠狠甩开了男生的手,转身要走,被男生从身后抱住。女生回过头来已是泪流满面,伸出双臂和男生紧紧相拥。

  【情侣,相互吸引并相爱,在相爱期间约定永不分离。】眼前不过是又换了一行字。

  树下,双鬓斑白的老奶奶坐在轮椅上,毛毯盖着着双腿,眼睛望着一个方向,似在看风景,亦或是在发呆。

  【衰老,机体对环境的生理和心理适应能力进行性降低、逐渐趋向死亡的现象。】死亡两个字在脑海里被着重显现了出来。

  我笑了:「我喜欢。」

  喜欢它的美好,喜欢它的陌生,甚至……喜欢它的虚假。

  「嗯。」小女孩跟着笑了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我也喜欢。」

  我明白了,她想说的是,只要我喜欢,这里就是真实的。

  突然,我和她有了心电感应一般,同时望向天空。

  一个火球从天而降,裹挟着毁灭的气息。

  【利用核反应的光热辐射、冲击波和感生放射性造成杀伤和破坏作用,以及造成大面积放射性污染的大杀伤力武器。】

  面对着一大段字,我的反应慢了半拍,震慑天地的巨响,天空升起一朵火红的蘑菇云。

  目光所及,都是红色和黑色。

  草地变成了黑土,绿树变成了黑木,池塘变成了红水洼。

  什么东西掉到了我脚边。

  一截黢黑的手臂。小手里握着一个菱形的黑木块。

  是风筝的线轴,我心想。

  「啊!」一声与我胸腔的共鸣却不是我发出。

  循声望去,小女孩脸色惨白,瘫坐在地上。

  我看着手里化作灰烬的书,自知我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

  远方依稀传来轰鸣声、枪炮声和哭喊声。

  「战争,矛盾最高的斗争表现形式,是在自然界解决问题的办法手段之一,造成生命的消失。」小女孩口中所说,正是我眼前出现的字。

  「你是……」我不禁问道。

  「走吧。」女孩拽着我的手就跑。

  我们漫无目的地跑着,穿过了无边无际的硝烟残骸,终于看到了人。

  端着长枪的高大男子警惕地拿枪指着我们两个:「你们是谁?从哪里来的。」

  「她是我姐姐,我们从西边一路逃过来的。」女孩颤抖的声音异常清晰。

  男子神情软化,把女孩抱了起来:「小唐,快看看这两个孩子有没有受伤。」

  我们就这样被白衣护士领进了帐篷里。

  「为什么要救我们?」我望着被称为小唐的护士姐姐,心有不解。

  「在战争下,每一条生命都值得珍惜。」小唐温温和和地笑着,眼中却充满哀伤和绝望。

  「小唐姐姐的家人呢?」女孩在一旁问。

  「在西边。」小唐望着远方的天空,那朵蘑菇云还历历在目。

  我们一路从西而来,他们是我们见到的第一批人,西边,恐怕没有幸存者了……

  小唐刻意转移了话题,和蔼地笑着:「你们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

  女孩的话被爆炸声打断了,帐篷左摇右晃,连地都在震动。

  小唐神情严肃,虽然惊惧但不慌乱:「快,运送伤员到后山。」

  然后冲我们喊道:「你们跟着伤员队伍走,去安全的地方。」

  「小唐姐姐呢?」女孩问。

  小唐摸着女孩的头笑了笑:「等到战争结束,我们就能见面了。」

  我和女孩对望一眼,从中看到了一样的坚定:「我们不走。」

  小唐一愣,着急地冲我吼:「快带你妹妹走,这太危险了!」

  「我们已经走得太远了,在战争结束之前,去哪里都一样。」我由衷地说,我不想继续穿越死寂的荒凉了。

  小唐刚要说什么,一个炮弹直直落在我们头顶。

  我和小女孩同时向小唐扑过去,耳鸣头昏,大脑一片空白。

  小唐伸着焦糊的手,努力抬头看向我们,一张嘴不断涌出血来,但是眼里的光亮比任何时候都夺目。

  她一遍又一遍重复着无声的话。

  我读懂了她的口型,连忙点头:「我们会的。」

  小女孩跪在小唐身边握着她的手,眼泪不断滴在血色的焦土上:「我知道了姐姐,不要再说了。」

  小唐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嘴角仍然挂着一丝笑容。

  ——「好好活下去。」

  战争中,每一条生命都值得珍惜,因为活下来的,就是希望。

  我和女孩站在归于寂静的土地上。

  「我们去哪?」我问女孩,我总觉得这里不是我应该待的地方。

  女孩看着我,问出了初次见面时的问题:「你喜欢现在的生活吗?」

  我没有犹豫,摇头回答:「没有人会喜欢。我希望每个人都能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生长,直到老去,而不是变成堆积的尸骨,无处安葬。」

  「可是,我喜欢。」女孩咧开嘴,笑得有些阴森,「他们以生存为目标,遵循意志去死亡。他们的生命,是自由的。」

  女孩的话像一盆冰水浇到我头上,我冷得发抖。

  「你回去吧,我要留在这里。」女孩目光灼灼,站起身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向东方。

  「你叫什么名字?」我大声问道。

  她回过头,冲我招了招手:「我叫远阳,向远阳。」

  「远阳!」

  谁在叫我?猛然惊醒的我对上陆安歇担忧的眼睛,久久无法回神。

  陆安歇愣了一下,随后捧腹大笑:「入戏太深了吧你,真是个好演员。」

  意识到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是在戏中,恍然如梦。

  「咱这剧本不错吧。」陆安歇龇出一口大白牙洋洋自得。

  「你是剧中的小女孩吗?」刚刚发生的太过真实,我现在仍充满了困惑。

  陆安歇摇了摇头:「主角定位只有你一个。所以……主视角和小女孩都是你。」

  怎么可能!我一点也不相信那个机灵活泼的女孩是我:「她最后选择留在那里了呀。」

  陆安歇惊喜道:「你留在那里了吗?」

  「不是,你为什么这么高兴?」我有点郁闷。

  陆安歇止不住笑意:「看不出来你骨子里还挺叛逆啊。」

  看她那么开心,我反而更加郁闷:「那个啥……我不会是精分了吧?」

  「哈哈哈。」陆安歇被我逗笑了,「这只不过是根据你的意识完成的剧情推演,你的意识里有一个小女孩想留在战乱中也不奇怪呀。」

  可是我觉得很震惊好嘛,我勉强地笑了笑:「对了,你的意识投射成谁了?」

  「……」陆安歇再次沉默,停顿许久憋出一句话,「你猜呀。」

  「主要角色就三两个人,剩下的都是群演,既然不是小女孩,就是小唐医生呗。」我鄙夷陆安歇不敢承认。

  「噗噗。」陆安歇用嘴发出错误音特效,双手在胸前打叉,「我投射的角色还没出现,时间就到了。没想到吧哈哈。」

  「你到底……有什么可骄傲的。」陆安歇每一步都走在了我完全预料不到的路上,还越走越远。

  「到时候咱们电影一定万众瞩目。」陆安歇一口笃定,信心十足。

  「反正我是等不到,你咋吹都行。」

  「别这样说嘛,来给我们的大作起个名字吧。」

  「我连自己名字都没想好,还给电影起名?」说起来,电影里那个小女孩说她叫向远阳,这名字倒是不错。

  看着天色已晚的空旷场地,我才意识到第三天已经过去了,虽然还剩四天,却十分期待明天到来。于是我兴致勃勃地问:「明天去哪?」

  陆安歇瞬间笑意散尽,漫不经心却又异常认真:「不好意思啊,以后你自己玩儿吧,我不陪你了。」

  我的脑袋「嗡」一声,只听见自己嘴里在说:「为什么?」

  陆安歇耸耸肩,满不在乎地说:「我明天就走了,店铺也卖了,事儿也办完啦。」

  虽然知道迟早会有分别,「晚两天就不行吗?」我声音带着哭腔,第一次这么低声下气。

  「不行。」陆安歇强硬的语气硬是让我憋回了眼泪。

  她叹了口气,想要摸摸我的头,被我粗鲁地打开。

  我最后看了她一眼,冷冷地说:「谢谢你,永别了。」

  说完转身就走,眼泪不争气地往外冒。

  我本以为她会陪我到生命最后一刻,我本以为她就算情商再低也不是不近人情。

  被抛弃的失落,被背叛的愤怒,孤独等死的绝望全部涌向心头,化为苦涩的泪水。

  这种过山车似的心情,和死亡倒计时一样突然又猛烈。

  躺在床上闭紧眼睛翻来覆去还是睡不着,脑海里冒出我们之前的对话——

  「你害得我失眠一整夜。」

  「多好呀,让你时间又充裕了些呢。」

  是呀,时间充裕,想想明天干什么吧。

  看个电影、喝个小酒、吃个汉堡……呸,再也不吃汉堡了。

  想着想着,竟然睡着了。

  ***

  【早安,远阳,今天是12月17日,祝您一天好心情。】

  嗯,我的心情很好,正数第四天,倒数第三天,先看个新闻吧。

  【重大新闻:生命系统现任守护者宇光白进入倒计时,仅有七天时间的他能否找到下任继承人?】

  什么守护者、继承人?我带着疑惑继续看下去,内容越来越触目惊心。

  宇光白的父亲宇光度在启动生命系统之时自杀,这是人尽皆知的,但是他把生命系统的钥匙植入到宇光白的y染色体中。

  宇光白活着一天,生命系统就存在一天,当宇光白死亡时,生命系统便启动自毁程序。

  y染色体为男性特有,这就意味着只要是宇光家的男子就有资格继承生命之钥。

  然而宇光白的后代均为女性,唯一的男孩却早早被随机死亡了。

  在上天的玩笑中,他的安乐系统启动了,系统工作人员正打算提取他的精子体外培育时,宇光白消失了。

  作为生命系统的钥匙,拥有最高权限的他无法被任何人追踪。

  高官们只好寄希望于宇光度死前留下的精子库,他们再三要求安心院公开数据库,却遭到拒绝,目前处于僵持对峙状态。

  安心院受到公众强烈谴责,甚至有人不惜遭受系统惩罚就是为了往院长头上扔个鸡蛋。

  我无暇顾及院长的安危,满脑子想的都是一个假设:如果,宇光白至死也没有找到继承人,生命系统就会终结,再也不会有死亡倒计时。

  可是,我等不到那一天,生的希望和我的死亡就差了四天!

  就算是三天前死亡倒计时启动时,我也从没想过,公平这个问题。

  但是现在,世界上93%的人有可能在七天后主宰自己的生命,而我成了可怜的7%。

  如果宇光白,早一点死!

  这个念头一经出现,便迅速生根发芽。

  有什么办法,能在24小时犯罪行为监控下,杀了宇光白。

  不可避免地,我想到了陆安歇——这时还有谁能够帮我的话。

  我拨出了她的号码,冰冷的机械声音从耳中传来:「对不起,你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反复拨了几遍,我的心如坠冰窟。

  电话号码直接和每个人的生命系统终端相连接,空号只能意味着一个原因:对方的生命系统不再工作。

  陆安歇……死了。

  这个事实一下子让我忘却了宇光白。

  我绝不相信,昨天的争吵竟然是最后的诀别。

  我们相处的三天仍历历在目……

  为什么突然变卖咖啡店,为什么能进入生命之森,为什么对待我这个将死之人的态度如此平和轻松。

  「我还没到日子呢。」

  「谢谢你,永别了。」

  「不知道有生之年能不能连名带姓叫一叫你。」

  回望起来,原来她的每句话都有迹可循,我却从来没肯多想一下。

  我每天早上听着死亡倒计时醒来,那个人也一样。

  对一个死亡期限比我更近的人,我却说着什么「去死吧」,真可笑。

  我深呼一口气,从地上站起来,直奔她家。

  可惜我还是晚了一步,系统员工已经破门而入,进行房屋评估和财产清点。

  这年头,房子都是国家分配。活着居住,死后上缴,不存在继承人,也不会留下任何回忆。

  黑衣员工看到我,有点吃惊。

  「我是她的朋友。」我尴尬地抢先解释。

  「请节哀。」他友善地做了个悲伤的表情。

  我才不会难过呢,不过比我早死了几天而已,有什么了不起。我呵呵一笑,转身准备离开。

  黑衣员工叫住我,递给我一张红纸:「这是我来时门上贴的,交给你吧。」

  我接过来打开一看:【房主已死,有事烧纸】。

  红底黄字,真是跟她本人一样欠揍。

  我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了,如洪水决堤。

  「节哀。」员工看我的样子,又一次宽慰道。这次的表情真诚了一点。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生命系统到底是如何把人处死的?干净利落,不留一丝痕迹。

  想着想着,知识刻印激活了。大概是我在知识刻印馆偷得满天星的其中一颗。

  质量消散——生命系统恒定功能,将物质质量直接分解为能量,不会有湮灭反应和放射性污染,遵循爱因斯坦的质能转换公式呈现。过程中产生的巨大能量由生命系统终端吸收转移,循环利用。

  真是绿色环保无污染啊,我嘲讽地想着,所以陆安歇这堆巨大的能量转移到哪里去了?

  绿色、环保……想到这里脑海中浮现不久前看到的城中森林。每一片叶子都绑定了数据库的生命之森,它的能量源泉从哪里来?

  为了印证猜测,我立即乘着无人车再度踏入与世隔绝的城市中心。

  熟悉的绿荫,又想起了陆安歇。什么「念个咒语打破结界」、什么「不止一次来」,有个死亡权限让她嘚瑟上天了。

  使劲甩甩头,不去想那张令人咬牙切齿的脸,走进森林。

  举目的绿树中,竟然看到一个人,从上到下一身白,又细又高,披头散发。

  一时间我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也许是大限将至,看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男人心电感应般,扭头看向我。

  好眼熟的一张脸,一定是最近在哪见到过。

  我皱起眉头陷入沉思,暂时排除了他是鬼的可能性。

  「你好。」他冲我笑了笑,美艳动人、风华绝代。

  我一拍大腿,想起来了。宇光影城门口那漂亮人像!

  「你是宇光白?」怪不得满世界都找不见他,原来躲到这个世外桃源里来了。

  宇光白有些惊诧我一眼认出他,还是点了点头。

  “轰”我脑子好像炸了,受陆安歇死亡冲击而压下的念头重新翻卷而上:只要杀了眼前这个人……这是我离生存最近的一次。

  我尽量放松表情,一步步走向他,随口问道:「你来这里是?」

  他垂下眼帘,看不出情绪:「找一片叶子。」

  一个个作案手法依次从我脑中划过,感谢知识刻印馆的“满天星”。这充斥着膨胀能量的森林中,每一片叶子都蕴含着足以毁灭一个城市的能量。

  光是陆安歇一百斤的体重,质量消散后传导过来的能量,有大概十亿吨TNT当量。尽管被成千上万的树叶分散,杀死一个人还是绰绰有余。

  最重要的是,这片森林是宇光度为了随机死亡功能而造的,在上一代的犯罪数据库中绝对不会有这一项。宇光度把生命之钥交给宇光白之后就匆忙自杀了,极大可能没时间修改数据库。

  几十年的相安无事不知是机缘巧合还是系统真就完美无缺,为了活着,值得一试。

  而宇光白要做的,只是摘下一片已死之人的树叶。反正他注定会死,早七天也没有关系。

  抱着这样的心态,我笑着问他:「叶子找到了吗?」

  「嗯。」他抬手指向上方。

  树叶实在太高太远了,我向他询问:「要不要爬树呀?」同样的问题,陆安歇也问过我,她那时是怎么想的呢?

  宇光白的眼底毫无情绪,孱弱的身体仿佛一吹即倒,听到我的话,并没有当做笑话,反而认真思考了一下,然后点头说道:「你要爬吗?」

  「嗯,如果我掉了,你能接住我吗?」

  「能。」宇光白一口答应。

  我开始了人生第一次爬树体验。吃力、缓慢又害怕。

  终于爬到最顶上的树杈,我才发现原来每一片叶子上面都刻有名字、日期、基因编码等等。

  「是哪一片呀?」我冲下面大喊,眼睛却在寻找有没有我认识的,属于已死之人的叶子。

  「右边,上面。」他气若游吟的声音被微风送到我耳边。

  我顺着他的指示搜寻,一个茂密的枝杈上,最顶上的叶子是宇光度,然后是宇光白,旁边飘着一片小叶子。

  “陆安歇”三个字直直映入眼睛。

  一时间我忘了初衷和目的,她就算只有一个名字也能瞬间打乱我全部心绪。

  陆安歇的叶子为什么在宇光家族树中,恰巧重名吗?可那串基因号码就是陆安歇的,难道宇光白找的是她?

  我努力伸手去够那片叶子,几乎全身腾空,舒展到最大,终于在抓住它的瞬间,树杈应声折断。宇光家的整个枝杈和我一起垂直下落。

  偷鸡不成蚀把米唉,没想到有幸亲身体会十亿吨TNT爆炸的感觉。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有生命系统预测到意外,启动防坠落模式,身上的衣服瞬间膨胀,变成一个安全气囊把我裹在里头。跌落在地弹了几下,衣服收缩,平安着陆。

  我爬起来掸了掸身上的土,看见一动不动的宇光白,呵呵一笑,这就是信誓旦旦答应接住我的人啊。

  让我惊讶的是,宇光白面容扭曲,嘴角淌血。

  「不至于吧,折断你家的树枝能把你气吐血?」我捡起地上的树杈,嘻嘻哈哈掩饰住心中巨大的失落。我的推测失败了,整片森林平静得一如当初,树叶哗啦哗啦的声音好似嘲讽着我的天真。

  「对不起。」宇光白哆哆嗦嗦像口吃一样打断了我的思路。

  我抬头看他,对方满脸愧疚,低下头:「刚刚我的生命系统启动了防砸伤模式,让我动弹不得。」

  对哦,忘了这茬。他并不是故意冷眼旁观。

  「对不起。」宇光白又一次道歉。

  「没关系,这不是您的错。」我反而有些不太好意思,尽管他面貌年轻俊美,但真实年龄应该和我父亲不相上下。

  宇光白认真说道:「承诺你的事情没有做到,就是我的错。」

  我脑袋可能是刚才摔傻了,迷迷瞪瞪,晃荡着一个想法:眼前这人,我绝对下不去手。

  我把树枝拿出来举到他眼前:「这上面都是你的亲人吗?你要找哪一个?」

  我提心吊胆地看着他的手从陆安歇叶子上划过,落到了一片写着“星辰”的叶子上。

  「你的继承人?」我装作不在意地问。

  「是宇光度的继承人。」宇光白下垂的嘴角写满了哀伤,「他一定比我更适合生命系统。」

  「你认识他吗?」从他基因序列看出,这星辰只有十岁呀。

  「一个天才。」宇光白眼神飘忽,似是回忆。

  “天才”,好像意有所指,听这语气熟稔中带着疏离。

  「他留下的精子库?」

  宇光白不置可否。

  「那……」一个令我毛骨悚然的猜测浮现眼前,「陆安歇也是……」

  「是什么?」宇光白没听清我的自言自语。

  「没什么,吃饭去吧,我请你呀。」

  趁宇光白转身的一瞬间,我薅下了陆安歇那片叶子,紧紧攥在手中。

  汉堡店,宇光白吃得泰然处之,既不问缘由,也不问去路。

  反倒是我忍不住问了起来:「汉堡好吃吗?」

  「好吃。」

  ……

  话题终结。

  快吃完的时候,我突然问道:「你要把系统交出去吗?」

  宇光白停下来,看着我:「为什么这样问?」

  我有些激动起来:「这种决定人生死的系统真的要一直延续下去吗?给宇光家的天才建立一个封神榜?」

  「可是世界需要它,这就是宇光家的使命。」宇光白沉下头,看不出情绪。一番豪言壮语却让他说得仿佛就该如此。

  我沉默了。是呀,绝对正义,心向人类,这样的人是极少数。

  还有一种极少数,以自我为中心,不在乎所谓大多数,只在乎自己的真理。那个人,我更喜欢呢。

  「除了找星辰,你还想做什么吗?」

  宇光白苦笑着摇了摇头。

  「那这几天先跟我走吧。保证让你不虚此行。我叫远阳……向远阳,你就叫我向导吧哈哈。」第一次,我有了想做的事。

  当时的陆安歇,会不会也是如此?

  「去哪?」自打我问过那个问题后,宇光白显然对我有了戒备。

  「去看看你的家人。」小蝌蚪找妈妈,我在心里默默咽下这句话。

  无人车走到安心院外围便寸步难行,举着牌子游行的群众把安心院大门围得水泄不通。

  高台上一个人激情澎湃正拿着大喇叭喊:「试想如果失去生命系统,世界将会陷入怎样的黑暗和混乱,走在大路上的你们有可能就会被高空抛物砸死。曾经高居不下的犯罪率将会再次重现,黑暗与罪恶笼罩在我们的头顶。同志们,和平与安全要靠我们自己争取!推翻安心院,寻找继承人!」

  「推翻安心院,寻找继承人。」

  口号震天响,一遍又一遍。

  安心院开启全封闭模式,类似生命之森的纳米穹顶笼盖在上空,在这种模式下,只有特殊权限才能进入。

  我拉着裹成木乃伊的宇光白,穿过层层人盾,在众目睽睽之下,堂而皇之地走了进去。

  身后议论声此起彼伏。我知道,这绝不是羡慕。

  道路空无一人,我轻车熟路直奔生命碑谷。

  「我小时候就在这里长大。」我自言自语,「因为我总是擅闯禁地,院长奶奶每次都要亲自把我揪回去好好教育。」

  宇光白认真地听着。

  「你呢?你小时候在哪里长大?」

  「生命之森。」宇光白坦然回答。

  我并不意外,作为宇光家的继承人,生命系统绑定者,就应该在这种地方接受各种研究。

  「你知道?」宇光白对于我的反应有些吃惊。

  「是呀,宇光度的精子库,不就在那么。」所以说,你也是在那长大的呀,我手伸进兜里摸了摸陆安歇的叶子。

  「你是什么人?」宇光白停下来,带着警惕和疏远。

  这破精子库难道是什么绝密吗?

  「嗯……一个将死之人吧。」我摸了摸鼻子,有些尴尬,毕竟曾经确实对宇光白图谋不轨。

  宇光白先是怔了怔,眼睛暗淡下来,低着头闷闷说道:「对不起。」

  「额,为什么道歉?」

  「因为如果我能早点死掉,你现在就不会受到死亡倒计时的困扰了。」宇光白诚恳地直视我。

  我想,他剔透的眼睛一定能够毫不畏惧地直视任何一个人。

  可是……被戳破不堪心思的我反倒没了愧疚,冷笑着嘲讽起来:「一边努力继承发扬生命系统,一边却为死在生命系统里的人哀悼,也太伪善了吧。」

  宇光白并不气恼,反而是跟我一起自嘲:「你说的没错。我没有勇气反抗它。」

  「……」我竟然无话可说了,好在目的地已到。

  「这里是?」这片空间随着宇光白的进入立刻幻化成为充满机械风的研究所。

  「生命碑谷,我朋友起的名字。」

  「好名字。」宇光白几乎一瞬间就知道这里是做什么的了,随着他沉浸在全息空间中,我不再言语,默默看着他的基因链接投射出的画面。

  和我的单一画面不同,宇光白投射出的,斑驳杂乱的照片,每一张照片都是一段具有拐点意义的重大事件。

  比如他无数个死在体外培育实验中的“兄弟姐妹”。

  当然我最关心的还是陆安歇在不在宇光白的基因链接中。

  宇光白沉浸在数据中的意识不如我愿,他先选择了父亲宇光度。

  和他一样帅气的脸,宛如机器人般冰冷,面无表情地对着一群实验员说道:「这个怎么样?」

  「基因匹配率95.23%,存活率99.7%」实验员平静地看着外培器皿的胚胎,仿佛看实验动物一般,「目前存活率最高。」

  「就它吧。」宇光度瞥了一眼蠕动的生命,「明天进行基因转接。」

  「明白。」实验员对于宇光度的话没有任何质疑。

  全程观看画面的我脑海中知识刻印激活了,生命系统的钥匙作为一串y染色体上的基因组,移植转接是有一定风险的,在胚胎成型前植入能够将风险降到最低。机会只有一次,看来宇光白成为了百里挑一的幸运儿。

  「您的基因库怎么处理?」实验员一本正经地问。

  「每一年培育一个出来,以防将来这个钥匙坏掉了。」

  「明白。」

  「请问……」实验员看了一眼外培器皿,犹豫了一下,「您是否给他起个名字?」

  宇光度头也不回:「不需要。」

  实验员怔怔望着他离开,许久后才低声说了句:「明白。」怅然的表情转瞬即逝,又恢复了往常的冷漠。

  我不是很能理解实验员最后看着宇光白时候那似是爱怜的眼神,虽然,按道理来讲我应该更不能理解疯狂无情的宇光度才对。

  那个实验员,在系统上输入了“宇光明”三个字,又删掉了最后一个字,重新敲下“白”。

  估计现在宇光白的心情很复杂吧,看见了“基因之父”和“生产之父”。

  然后他的基因之父,宇光度,在基因转接成功,生命系统重启的瞬间,吞下了属于自己的那片基因树叶,瞬间全身挤压成一个点,所有的物质逸散成液体又收缩回去,最终消失。

  知识刻印告诉我,他变成了肉眼不可见的能量。

  原来,宇光度是质能消散的鼻祖,亏我还可笑地以为质能消散是生命系统的漏洞,妄想凭借它逃脱生命系统的监视杀死宇光白。

  亲眼看见自己的爸爸被“挫骨扬灰”,我想,这人的心理阴影应该会很大,犹豫着该不该出声安慰他。

  但是,看到宇光白闭上眼准备关闭界面,我着急地顾不上其他,大喊一声:「等一下宇光白!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宇光白顿了一下,意识没有从画面中脱离,这代表他同意了。

  我鼓起勇气,继续说道:「能不能在你的同属基因中,找一个叫陆安歇的人。」

  在无数的动态画面中,陆安歇被投影了出来。

  我从没想过,和陆安歇的“重逢”,会是以这种方式。

  看到那张鲜活熟悉的脸,眼泪不自觉地就淌了下来。

  「哥哥哥哥。」陆安歇稚嫩的声音叫着实验员。

  「叫我叔叔。」实验员的语调毫无起伏。

  「你说,人有没有灵魂呢?」

  「那只不过是意识。」

  「那人死之后,意识回到哪里去呢?」

  「不知道。」实验员并不想讨论这个话题。

  陆安歇噘嘴:「所以说,死了以后意识也不会消失对不对。因为意识波可以存在于能量之中。」

  实验员看陆安歇并没有想要结束谈话,硬是点了点头:「是的。」

  陆安歇笑了起来:「没了肉体的束缚,意识才算真正得以自由。」

  「嗯你说的对。所以,可以从树上下来了吗?」

  陆安歇团在一棵基因树上,手边恰好有一片树叶缓缓生长出来。

  「我死后,意识绝对不要被关在这种地方。」陆安歇轻声对着这片新生的树叶说道。

  树叶上的基因编码很清晰,这串数字我再熟悉不过——这是我的叶子。

  我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心中却充满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奇妙和震撼。

  下一个画面,陆安歇仍然在这里,眼睁睁看着实验员的随机死亡触发,基因从内部解构,消散成一团红黑色的固体,体内的生命系统回收了这团巨大的能量。

  陆安歇面无表情地看着一切,神色冷漠,像极了实验员。

  我浑身一个寒颤,不由得后退了几步,觉得她正在盯着我。

  然后,她露出了一个哭一样的笑容,肩膀不断抖动,脸色煞白,大口喘气。许久才平静下来。最后望了一眼基因树,又有一片叶子生长了出来。

  「星辰!」

  我听到宇光白急促的呼吸。这片叶子就是他要找的星辰吗?看来实验员死后再也没有宇光度的新儿子诞生了。

  陆安歇离开了生命之森,这时候她5岁。

  一走就是20年。

  再一次出现时,她的安乐系统启动了。

  带着死亡倒计时,她先是去生命碑谷,看到了所谓的父亲和所谓的亲人。

  然后满脸怒气地闯进生命之森,狠狠踹了一脚属于宇光家的基因树。

  我笑了起来,虽然不知道这十年陆安歇发生了什么,但是她能变成现在这副爱憎分明的样子,真是太好了。

  正当我庆幸遇见了这样的她时,画面竟然出现了我。

  我站在投影中和自己对视,明知道是假的,可是抵挡不住心里的怪异。

  那是我们去宇光影城拍摄全息电影的片段,她投射成了一个小男孩,独自一人在战争的废墟中,以尸为食,挣扎生存。

  果然还没有演到她的出场呀。

  我咧着嘴笑,不知道是笑她傻,还是在笑我们的短暂相遇可以排进她基因链接的重要记忆中。

  「这个人……是你的朋友吗?」宇光白退出了全息投影,生命碑谷随之消失。

  「额。」面对他的随口一问,我仔细思考了一下,然后挺胸抬头,笃定地说道,「我们是好朋友。」

  宇光白友好地笑了笑:「你们感情真好。」他也知道,在基因链接中显示的,是一生中最重要的回忆。

  「嗯。」我摸了摸兜里薄薄的树叶,心中突然冒出一个想法,宇光度自杀和生命系统启动,到底哪个在前呢?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格外在意这个问题,但直觉告诉我,这个问题很重要。

  「向远阳?」听到自己的名字,我回过神来。

  「什么事?」

  「外面好像有人。」

  我抬眼看去,对宇光白缺少修辞的话语有了深刻的认识。

  何止是“有人”,狭小的山谷里围满了人。而能来到这里的,无一例外,是将死之人。

  他们来这儿的目的,也十分明确。

  「你是宇光白吧?」一个个面露敌意,甚至是杀意。

  「听我说,只要杀了这个人,我们就可以不用死了!」

  「我再也不想每天活在死亡倒计时的绝望中了!」

  果然,巴不得宇光白死的不止我一个啊,看那一个个豺狼虎豹的眼神,我都觉得有点害怕。

  可是,就算他们攻击行为会受到生命系统的监控触发处罚电击,也不是你站在那一动不动的理由吧:「哥,不跑嘛?」

  我头一次知道,原来这世界人这么多。光是七天内会死的,就密密麻麻占据了整片山谷。

  宇光白看着前仆后继涌上来又前仆后继倒下去的人,脸上的悲伤快要溢出来了:「你,也是想杀我的,对吗?」

  「是呀。」我没有一丝犹豫,坦然答道。

  「哈哈哈」在一片嘈杂的杀声中,我听到他放声大笑,嘶哑中带着凄厉。

  「先离开这里吧。」我大声喊道,然后把我和陆安歇拍的全息电影放映了出来。这种电影,可以随时投放,原理和生命碑谷的投影一样。

  灰黄的山谷变成了蓝天白云草长莺飞,那些人停了下来,不明所以地张望着突然变换的世界,猜测这是哪一个人投射的基因链接。他们明明之前约定了追杀中禁止投射。

  但很快他们就知道这并非某一个人的基因链接了。

  一声响彻天际的轰鸣,振起漫天残肢断臂,硝烟滚滚,血红色溢满大地。

  「走!」趁着人群陷入慌乱,我拉着宇光白就跑,一路不知道穿过多少虚拟人的身体,也不知道撞了多少实在的人。

  我拉着他一路飞奔,穿过一片又一片投影的战场,从安心院的另一头逃窜而出。

  「那是什么……」宇光白双目失神。

  「那是全息电影,你发明的东西。」我手撑膝盖气喘吁吁。

  「全息电影!」宇光白似是惊诧似是恍然。

  「那是你拍的吗?真是震撼!」宇光白若有所思地回味,「我只是小时候太孤单,随便做的玩意儿,没想到还能拍出这么厉害的东西。」

  「那啥,哥,你是个天才吧。」和陆安歇一类的那种,随便玩玩能玩出花来的。

  「死亡……」他的眼睛映着周围反射的血光,闪烁着我完全不理解的期冀,我屏住呼吸等待他的下半句话——「真是一件美妙的事。」

  我吓得不自觉后退了一步,他看到我脸上的惊恐,噗嗤笑了起来:「开玩笑的。」

  怎么你也“陆安歇”化了?还是说,这种吓人的冷笑话是宇光家一脉相承的嘛?

  「你也很快就要感受美妙了吧。」我没好气地反讽。

  宇光白竟然宠溺地笑了起来:「其实,只不过是换了一种形态生存而已。你的朋友,是叫陆安歇吗,她思考的就是正确答案。生命以能量消散后,意识摆脱粒子的束缚之后坍缩成波动态,依然存在于世间……」

  「额,虽然我的知识刻印告诉我这属于量子力学的范畴,但我还是搞不明白。」我转移话题,「不如,边吃边讲吧。」

  在汉堡店,宇光白并没有继续刚才话题的意思,吃完盘中的食物后,直勾勾望着我:「所以你什么时候动手?」

  「为什么饭后聊天要聊这种你死我活的话题啊?」我一口饮料差点喷出来,「你要能理解对于像我这样的普通人,‘想做’和‘去做’之间往往隔着一道天堑。」

  「可是,你不是普通人呀。」宇光白笑眯眯地看着我,似乎一眼就把我看穿了。

  「额,跟你们比起来,我还是正常范畴的吧。」

  宇光白但笑不语。

  我有些懊恼,于是反问道:「你接下来要做什么?找星辰吗?」

  果然他淡淡的笑意立即消失,无奈地勾了勾嘴角:「我本以为在死之前可以做一件有益于社会的事情,没想到会扼杀掉那么多人的生命。」

  「反正死于生命系统的数不胜数,也不缺这几万个。」我突然理解到,陆安歇每每提及宇光家时的咬牙切齿和愤世嫉俗了,是愤怒于自己流淌着宇光家的血脉。

  「不过。」我看着宇光白黯然的神色,心有不忍,「被生命系统拯救的人,也不计其数,在我看来,系统本身可以功过相抵。而唯一的问题是,它剥夺了人自由死亡的权利。」

  宇光白猛然抬头:「怪不得父亲要在系统启动时……」

  「你竟然叫那家伙父亲!」我像陆安歇一样愤愤不平,却又突然意识到,曾经在陆安歇面前为宇光度开脱的人,也是我。

  我喝下一大口苦咖啡,压住满心的后悔,讥讽地说:「宇光度的掌控欲极强,他要掌控所有人生死,当然也得包括自己,所以他才会自杀……」

  我戛然而止,脑海中炸响一道白光,心跳加速,手心都是冷汗。我尽最大努力装作不经意地问道:「说起来,你把钥匙抠出来给星辰的时候,也要经历一次生命系统重启吗?」

  宇光白闭口不言,那是涉及核心的绝密信息,但从他的表情,我知道自己猜对了。我心中暗喜,脸色依旧保持平静:「那你想好怎么找星辰了吗?」

  宇光白苦涩地笑了笑:「我想,他们已经帮我找到了。」说着指了指汉堡店外围了一圈的黑衣人,「我该回去了。」

  「也好。」我长叹一口气,故作轻松地摆摆手,「有缘再见吧。」

  他走到门口突然回头问了一句:「你的倒计时还剩几天?」

  「两天。」我轻快地回答,不出意料迎来了周围人惊诧的目光。

  「今天遇见你,很开心。所以……」宇光白调皮地眨了眨眼睛,那一瞬间我仿佛看见了陆安歇,「所以,我要最后挣扎一下,来回赠你。」

  我不明所以,也没有仔细去想,我满心只祈求他能够在这两天内,完成生命系统的转接重启。

  到时候,我也许,可以掌握自己的死亡。

  尽管如此,第二天宇光白的“惊喜”,还是让我大大吃了一惊。

  醒来之时,视网膜的投影除了死亡倒计时外,还有一个投票界面。

  【请问您是否需要生命系统?需要/不需要】

  我没有急于投票,打开实时新闻,铺天盖地都是关于宇光白的消息。

  这家伙搞了一个民主投票,由全人类选择自己的未来,是否需要生命系统。

  投票期限24小时,在期间可以无限反悔,以截止时的最终数据为准。

  视频中宇光白站在高台上深深鞠了一躬,抬头用清澈的双眸注视镜头前的每一个人:「我为死在生命系统中的人感到抱歉,也决心承担起这个责任。如果大家不再需要它,五天后,我将带着它,成为生命系统的最后一批牺牲者。自此,你们可以过上没有安乐系统,也没有危机排除系统的生活。一切都将回归到最原始的自由中。现在,选择权交到你们手上。」

  目前为止的投票实时数据,选择“需要”的票数占据77%,我丝毫不意外。客观来讲,生命系统的利远大于弊。

  与此同时,另一则新闻同样引起了热议。

  【带你走进原始纯粹的爱情,全息电影《盈盈脉脉》引爆世界!】

  我暂时忘却了投票的事,迫不及待从网路上放映出这部电影。

  小屋瞬间变成一栋海景房,窗外是湛蓝的天空和青色的大海。男女主角依偎在海滩互诉情意。

  创作者二人,用意识投射出了在没有系统的时代,他们相识相知到相恋相伴的整个过程。有甜蜜、有争吵、有离别、有团聚……

  一小时的时间,虽然平淡,却让我看得涕泗横流。如果我的父母在世,也一定是这番恩爱的景象吧。

  与我的有感而发不同,更多的观众们沉醉痴迷于这种朦胧悸动又浓烈炙热的爱情,那是现如今系统统治下的时代,最缺乏的感情。

  影片最后,加入了女主人公的现实独白,她握着男子的手,脸色沉重哀痛:「我们已经结婚50年了,感谢生命系统让我们两个健健康康活到现在,虽然也没有很贪恋这个世界。可是,就在今天,他的安乐系统启动了,我发现自己根本不能独自活在没有他的世界……」年轻奶奶哽咽到说不出话,爷爷蹙着眉头爱惜地抚摸着她的头。

  「所以我在这里恳求大家,让生命系统消失吧。到时候就算我们两鬓斑白行将就木,至少可以死在一起。」

  人,大部分是理智的生物,但是有时候又会被别人的生活所打动,为了别人的苦难而奋不顾身。

  仅仅一部电影,投票发生了巨大反转,不需要生命系统的比例占到了89%。

  看到这个结果,我长呼了一口气,许久的压抑突然消失不见。

  也许,我还可以期待一下那个我到达不了的未来。

  如果最终的结果是大家选择了自由,宇光白带着生命系统死去,那我同样可以放弃我的自由,成为最后一批牺牲者当中的一员。

  这大概就是宇光白想让我在临死前看到的希望吧,我由衷地笑了起来。那个一言一行皆为大义的人,也会这么天真任性地放肆一把。

  既然选择了安然等待倒计时归零,我还有想做的事情。

  按照地址,我找到了这对老夫妻,听到我说明来意后他们表现出了对待将死之人应有的热情与和蔼。

  「我很抱歉啊孩子。」看似只有二十几岁的年轻女子,实则已经是七旬高龄,管我叫孩子仍然有些别扭。

  我知道她为什么要道歉,五天之后,她的丈夫有可能是第一批幸存者,而我无论如何也等不到生的希望。

  「没关系。」我笑得很自然,「见到您后,我也算了却最后的愿望了。而且我还要感谢您,资助我们拍了一部全息电影。」

  奶奶有些疑惑,回想了一下说道:「哦,你和之前的女孩是一起的吗?」

  「她是我朋友。」我嘴角不自觉上翘。

  奶奶和爷爷对视一眼,有些奇怪地对我说:「那孩子把一家咖啡店权限交给我,说是希望能够交换三十分钟全息电影时长。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本来免费送给她也可以,毕竟是那孩子给我们提供了这么好的点子。但她执意说自己的咖啡店可以和电影时长等价交换,不想欠我们的情。真是个奇怪的女娃。」

  为什么陆安歇要在这种地方对我撒谎?难道她怕死后没法还人情么,我自诩很了解她,恐怕只是我一厢情愿而已。

  「你们拍完成品了嘛?真想看看啊,是关于什么的?」奶奶眨眨眼,像个青年人充满好奇,爷爷似乎沉浸在全息电影中,端起一杯茶悠悠送到嘴边。

  「关于……」

  「砰!」

  爷爷手中的青瓷茶杯掉落在地,碎片散得到处都是,他惊恐地看着周围,一把抓住奶奶,不停地发出「啊啊」声。

  地面的清茶变成了红色,蔓延至我的脚下,再次抬起头来,熟悉的场景,熟悉的尖叫声。

  这是我的电影!

  我疯了一般打开浏览器,铺天盖地都是一部名为《我们的世界》的全息电影,压过了《盈盈脉脉》,也压过了投票之争。

  死亡的红色席卷着每一个观众的视觉神经。

  ***

  一切正如陆安歇所说,我们的电影火了,以我完全不想看到的方式。

  大街上,成片的焦土,不管走到哪里,都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战火。

  理智告诉自己,这不是现实,而是他们投影出来的电影。

  可是,当每一个人都选择投影出《我们的世界》,当他们以自己的肉身走在虚拟的硝烟中,当我一路撞上不知多少个人,我再也分不清真实和虚假了。

  我浑浑噩噩地走在大路上,手里拿着下渡咖啡馆的权限卡,这是奶奶丢在我身上的。

  当时她的表情,多么希望丢的不是权限卡而是一把刀,可惜生命系统不允许。

  「你们是要害死我呀!」她几度哭晕在地,爷爷死死抱住她焦急地安慰,却发不出一声。

  电影中的战争场面,震撼了处于绝对安全时代的每一个人,他们深深知道,在没有生命系统之前,这就是血淋淋的历史。

  和死亡的恐惧相比,美好的爱情、自由的追求,全都不值一提。

  呼吁生命系统的人再一次以压倒性的优势重振旗鼓。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的电影会在这个时刻放映出来,甚至不知道为什么题目叫做《我们的世界》。

  太阳炙烤大地,让人丧失冷静,眼前是老奶奶绝望的哭喊和老爷爷无声的责备。我不断告诉自己「不要崩溃」。

  再次抬眼,发现自己竟然来到了下渡咖啡馆,自嘲地笑了笑,我用权限卡进入了这个无数次带给我安心的地方。

  站在陆安歇曾经站的后台,装作调酒的样子猛灌一杯。

  辛辣窜入喉舌,仿佛点燃了心脏。真希望就这么活活烧死自己。

  《我们的世界》播放量已达百亿,几乎世界每一个人都看过了一遍,只不过是个三流片,却偏偏在这个时候播放……

  突然我停住了动作,努力让酒精侵蚀的混沌大脑清醒几分。

  有人故意选择了这个时间,目的再明显不过,强迫大家正视生命系统的本质,将死亡与自由放在一个天平上去衡量。

  是生命系统的拥护者干的?不对!

  全息电影的播放权在创作者手中,也就是说,只有我和陆安歇能够放映。而陆安歇死后,名下的一切财产都归生命系统回收,作为价值堪比一家店的全息电影,一定会上交给系统总负责人宇光白。

  可是,恰好那天,宇光白偷偷逃跑了!

  一系列的巧合造就了现在局面,97%-3%,需要系统与抛弃系统。

  连呼吸都像冰刀刮过般疼,我擅自把这万恶的源头都归因于自己。

  我瘫坐在咖啡馆的地上,不知何去何从。把咖啡店里仅剩的酒都喝光,尝试性喝了口咖啡,立刻吐了出来。

  「你这咖啡馆,不如当醒酒店。」我自言自语,「不光能醒酒,还能换一场天价电影。」

  突然,我好像懂了陆安歇为什么要用店去交换,以及那句「不想欠你人情」的意思。

  这是她自费拍出的电影,从头到尾都是陆安歇的主意,我不需要对那些人感到抱歉——我承认这么一想,负罪感减轻了很多。

  这就是陆安歇花费全部身家打造的《我们的世界》吗?

  我带着怀念的笑容,打开了空间投影。沉浸在那个只有我们的世界。

  短短半个小时,投票数据又发生了变化。世界各地有影响力的人纷纷发声,那对老夫妻决定现场直播他们的生活状态,借此唤醒大家对美好爱情的向往。

  其中比较出名的是对生命系统下一任负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