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瞳视界｜小小说 生而为人
文/空瞳
93岁的明智夫感觉自己与这个世界之间的联系仅剩下这游丝似的呼吸了。他的脖颈、眼睛，已在生命力殆尽前，失去功能，令人惊讶地是，他的感觉此刻却异常灵敏，他的思维此刻也不再混沌。他感受得到病床边围满了人，他的学生、他的病人。他们是他的家人，他的异国骨肉，也是他人间的恩主、债主。他们在等着跟他告别，平静地，间或夹杂一两声哽咽。明智夫忽然咕哝了句什么，他年近古稀的学生把耳朵凑到他唇边，“您有什么要嘱托的吗，老师？”“生而为人？”学生疑惑重复着寻求老师的确认。明智夫失能的眸子瞬间回复光彩。
昭和17年，明智秀夫20岁，是大阪大学医学部的一名二年级生。随着日军在太平洋和中国战场的日陷颓势，军部征召大批青年开赴中国战场，明智也被中断学业，派往中国战场…
此刻，一年兵明智正战战兢兢缩在一块巨石后面，华北深山里的风雪其实比北海道也不遑多让，而北海道风雪深处不会有绿油油的狼眼和它们哀哀地长嗥。
明智的小队3天前在马场少尉率领下执行征集粮秣任务。据点周边村庄多次强征之后已成为居民逃散干净的白地，征粮队只能向更深的山中前进。这支30人的小队刚刚踏进燕山时，天上还只是飘着细细的雪霰，半天时间便成了纷纷扬扬的雪片。“燕山雪花大如席，李太白千年前也与我等一样，曾在这雪中跋涉吧！”粗通汉诗的明智在心里起了些思古幽情，但很快这闲情逸致就被迫人呼吸的一片白茫茫湮没干净，大雪抹除了一切沟壑溪谷，大地成了没有任何特征的一坨混沌，更糟糕的是苍茫之外仍是苍茫，没有尽头，也没有躲避之地，马场只好命令小队在雪中跋涉，盲目在雪中行进固然危险，而呆在原地也只有被冻僵的下场。排成单列的小队，队伍前部忽然传来惊呼惨叫，担任尖兵的藤原和竹中在视线模糊的状况下，踏出峭壁，跌进了深渊…剩下的人如同要进屠宰场的牛，一步也不愿前进了。马场少尉只好亲自探路，绕过悬崖后，居然出现了一块迎风的巨石。精疲力尽的一群人喜出望外，马场命令在巨石下扎营，等待天气好转！
明智是半夜被枪声惊醒的，有人声嘶力竭地高喊：“敌袭”。最后一个音节却被枪声和短促的惨叫代替。明智与田中、朝仓立刻钻出帐篷，跪姿端枪成品字形防御，一声清脆的枪响，朝仓身体倒在雪地里，殷红色瞬间就洇染到明智脚下。随即明智感到田中似乎被千斤巨物砸中，重重压在他身上，田中只来得及惨叫着喊出，狼…血便灌进明智脖子里…天色微熹时，明智推开田中被开膛破肚的尸体，凝成冰的血粘掉了明智脖子上一层皮。看着满地被啮咬地残缺不全的尸体，明智才知道，所谓的敌袭其实是狼灾，惊恐地士兵们开枪射杀狼群时，却射中了自己人。“只剩下我自己了吗？”明智绝望地想着。好在雪停天霁了，明智拄着枪，在雪地蹒跚前进——去哪不重要，呆在这不动，今晚他就是狼群的又一顿夜宵了。
明智终于走不动了，他倚着一块巨石抬眼望着雪后碧蓝的天空和盘旋在惨白太阳晕影里老鹰的影子，“看来就是这样结束了，这一生。”他从怀中拿出裹在千人针 ①里的地藏菩萨小石像“拜托您在我死后把我的魂魄带回广岛故乡妈妈和姐姐的身边吧！”千人针上的猛虎依然张牙舞爪，威风凛凛，它和它身边的“虎行千里，知返故乡”是妈妈绣的，上面密密麻麻的针脚是姐姐美惠央求了1000位妇人缝上去的…“千人针也保佑不了霉运缠身的我啊！”饥饿、低温令明智意识模糊，即将昏迷时，他模糊地看到了人影…
再醒来时，他躺在床上，身下热烘烘的，那是爿火炕。一个跟他年纪差不多的男人在和一个老妇人争论着什么…许多年后，他学会汉语，回忆当年的对话，依稀是：娘，这个日本鬼子，不能留他，扔后山喂狼吧！顺子啊，日本人也好，中国人也罢，他是条性命啊！你看他怀里揣着佛像，能坏到哪儿去？再说你要把他扔后山喂狼，那还把他背回来干嘛？直接扔在那不就行了？说话的老妇人，走到床边，手里擎着一只粗瓷碗，对明智比划着让他喝掉，明智顺从地把碗里的红糖姜水喝下，氤氲的热气里，他觉得这慈祥的妇人竟跟广岛的妈妈眉眼有几分相像，只是这妇人嘴角比妈妈多了颗朱砂痣…
半个月过去，明智在这对母子的照顾下身体复了原，封山的积雪此时也消融了。一天清早，明智穿好他的军装，对着顺子母子深深鞠躬，中年妇人说，要走吗？让顺子送送你吧！妇人把他送到村口，赶开围着他喊他日本鬼儿的小孩，“中国人都是好人，以后别杀中国人。”好多年后，明智在午夜梦回之时还常常想起妇人最后的话。
明智回到了联队，继续着他做为一名侵略者的生涯，他见识了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中国军队决死一战时爆发的可怕力量；他也见识了为掩护民间抗日武装阖村被屠戮而无一人动摇的普通中国农民。他越来越觉得他和他的国家是一枚妄想撞倒大山的鸡蛋，可笑到自取灭亡而不自知！
他被指挥官派去做行刑队，去枪毙一群抗拒皇军征粮的深山里的刁民。举枪瞄准时他如遭雷击，准星前是那张与妈妈相似只是多了个朱砂痣的面孔，她身旁的那个小伙子正对着他破口大骂，那是顺子啊！他急忙跑到监督行刑的少佐面前说：“少佐，这是误会，他们是良民，他们还救过我的命！”没等他说完，少佐一纪耳光打在他脸上：“八嘎，你简直是帝国军人之耻，你为了自己受的小恩小惠，竟为敌人求情！上等兵明智秀夫，要么你枪毙他们，要么我命令你自裁。”明智闭上眼睛，不断拉动枪栓，扣扳机，直到把枪里的五发子弹全部打出去，那对母子倒在血泊里，顺子临死还在不停咒骂。“吆西，明智君，这才是好样的！武士要效忠的只有天皇，不要因为被敌人的一点恩惠，就动摇你的忠诚！”少佐望着明智狞笑。明智脸色惨白地站在行刑场。
夜里明智的战友听到明智在营房外嘶吼：“生まれて、すみません（生而为人，我很抱歉！）②”明智手中那把原本要刺进心脏的刺刀徘徊了很多次，始终没有勇气前进一分。
明智是在师团整建制投降后才知道家乡广岛被美军原子弹夷为平地的。他的母亲和姐姐在这场浩劫里罹难了，他对着日本的方向跪下，点燃料千人针，磕了三个头。他再也不回日本了，他要留在这片曾挽救他，却被他用戕杀回报的土地，他要赎罪！
明智秀夫上等兵变成了明智夫老师，明智夫医生，他是那个年代少有的有两个职业的人。当老师时，他循循善诱，当医生时他一丝不苟。他从“鬼子兵老师”变成明老师、明先生；从“鬼子大夫”变成明医生、明同志！即使那个特殊的年代，一群红卫兵小将要揪斗他这个“潜伏的日本敌特”，红卫兵的爹妈们，围成圈把他护在中间，“张跃进你敢动明老师一下，老子回家就打断你的腿！”“李大鸣，当年要不是明大夫，你妈就难产死了，你碰明大夫一下，你就再也别叫我妈！”明智夫百感交集：他们认可我了，可我的罪还没赎完，明智夫你要更努力啊！
后来明智夫成了专职医生，却在周末，假期义务给孩子补课；再后来明智夫从医院退休，就去了社区义务坐诊。几十年里，有好多姑娘钟情于他，都被他婉拒了，他始终孑然一身，“你罪过没赎完，就不要牵扯上别人！”他对自己说。
病床上的明智夫眸子里光彩倏地黯淡了，他又咕哝了一句，这次俯耳在他嘴边的张跃进听清了，是“再无遗憾”。明智夫嘴角舒展开来，“明老师笑了！”“明大夫笑了！”静默一瞬，低低抽泣响起来。
“我的罪已赎完，生而为人，再无遗憾！”谁也不会知道明智夫最后的内心独白了！
注：①千人针，是日本给出征士兵的护身符，是一块有刺绣的白布，一般绣老虎，取日本民间传说，虎行千里自能返的意思，盼望征夫能平安回来。千人针由士兵的母亲、妻子、姐妹刺绣，再拜托1000个儿女双全的妇人在上面各缝一针，所以名叫千人针。
②出自太宰治的《人间失格》
（壹点号 空瞳视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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