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家】再看金瓶梅中:性描写像一场战斗

  搜狐文化:作为一本禁书,里面的情色描写多吗?

  高渊:单从字数上说,不算少;按比例说,也不算多。 前面我提到明清小说专业同学抄录的删节文字有二三十页,最近找到一个《金瓶梅》补删文字的文档,统计字数是22600多字,这全是性描写,但和七八十万字的体量比较,不到3%比例。多年前贾平凹先生的《废都》出版,也留下许多删节符号,不知道是不是也删掉这么多?问题不在多少,而在写得怎样吧。没看到过的,会很向往,真的看到了——就单看这些补删部分,觉得没什么意思。就是反复的活塞运动,西门庆跟这个女的跟那个女的都是那一套。那些性行为描写,未经人事的人可能觉得好奇,已经人事的人觉得那个没什么奇怪的,非要再讲点什么意思,就是看起来让人发笑——有点看机器如何传动的好玩。

  

  搜狐文化:被删节的部分真的没什么好看的?大家都被忽悠了……

  高渊:单看真没什么好看,不外乎三个方面:一是性器官描写,什么形状、什么颜色,干湿浓淡,软硬曲直,打一堆比方,全是俗套;顾城的《英儿》写得比它好得多,至少比它自然真实、有诗意。二是性行为及其感受的描写,什么姿势、什么动作、持续多少时间,以及抽送多少次数的统计——不是一般的夸张,什么几百抽、什么上千来回,刻意体现男人的性能力;也是一套又一套术语、一摞又一摞的比喻,在感觉上女人只管“亲哒哒”叫个不停,一例是“浑身酥麻”,男人不外乎“怪小淫妇儿”的轻蔑,什么一泄如注、畅美不可言,基本上是男人一厢情愿的性幻想。三是性用品的广告,这方面有专家们精心研究——也好在有这些研究,否则一般读者想破脑袋也不知道那是些什么材质、什么用途的性玩具、性药,哪来那么夸张的功能,似乎连伟哥也没胡僧药带劲。

  搜狐文化:那里面的性描写算是雅还是俗呢?

  高渊:这些描写,说它俗也俗,没什么心理描写、精神体验的超越性指向;说它雅,也仿佛很雅,拿些诗词赋来描写、渲染、烘托,在我看来是貌似很雅,最多不过有趣而已。

  如果用现代成年人具备的性常识去观察,这些描写称得上很糟糕:比如西门庆“淫器包”里的性玩具,好些人去考据怎么用,也有性用品厂家生产制作,但从常识角度来看,是大有问题的,像那个西门庆时常绑在那话儿上的银托子,坚硬无弹性的金属片,女人能接纳并觉得快活么? 用淫器、寻春药,这些东西只围绕男人的感受,让其陶醉于触觉、听觉、视觉这些身体感受,无视女性的性体验。还比如说写男女性交,西门庆从来没有性前戏行为,这一点不符合女性性生活的基本状况,中国古代房中书至少还提醒男人,要体贴女人,要“启欲”,《金瓶梅》从来没有写这个,大官人或者陈敬济一上手就分开两腿怎么怎么着,毫无体贴和尊重。还有,西门庆根本不讲卫生,小说里涉及到的西门庆家里的几个女人,上床前都要“澡牝”,洗洗屁股,哪里见到西门庆他洗个澡、也洗洗小弟弟的?潘金莲、如意儿为了讨好西门大官人,连小便都给他喝掉! 还有一点,书里性行为的描写,和明清其他绝大部分小说的性行为描写一样,都把男女之间的性交流描写为一场“战斗”,一场你来我往、要生要死的“对战”和厮杀,这也太不性和谐了吧?无视女性的生理和心理感受,把性行为描写为由男性操纵的一种性征服、泄欲行为,这样的性观念太糟糕了,——说《金瓶梅》里的系列性行为就是一部西门庆的强奸记录,也不为过。如果说,它旨在唤起中国男人的性幻想,即便照着西门庆那么去做,恐怕也不会有什么美妙。现代性科学非常强调女性本位,如英国的霭理斯、中国的周作人,美国上世纪六十年代以来的男女性行为研究,都强调,尊重女性的心理感受、唤起女性的生理欲望才是“性福”生活的前提和保障。

  搜狐文化:说白了还是围绕着男权做文章?

  高渊: 过度的性描写实质是张扬男性权力话语。书里的女人无一不喜欢西门庆,只要被西门庆“收用”过,对西门庆都难以忘记,都希望他再来、还来。这与其说是性体验,不如说是权力话语。西门庆有钱又有权,他强大的性能力不过是钱和权能力的表现。而且,小说实际上也表明,西门庆和他“收用”的女人之间都存在一种交换关系。张竹坡评点本按照“西门庆淫过妇女”和“意中人”“外宠”统计了和大官人有染的24个性对象,按照他们的身份其实就是四类人,一是家里人,像吴月娘、孟玉楼、李瓶儿、潘金莲等一妻五妾,也可以算上春梅、迎春、书童(男)、王经(男)这些被他随性收用的未婚下人;再就是在他家帮佣的男仆的老婆,如宋蕙莲、王六儿、贲四嫂等;还有就是勾栏别院里那些艺妓,如李桂姐、郑月儿、吴银儿等;第四类是其他官宦的家人,如林太太,另外实际上没勾搭成、却幻想要勾搭的何千户娘子蓝氏、王三官娘子黄氏,也算沾个边。这四个群体的女人对于西门庆不止有性需求,还有不同的现实诉求:勾栏别院的那些女人希望西门庆去,可以给她们生意、收入甚至依靠;家里大小老婆们希望西门庆多光顾、甚至巴不得专房,首先是希望能有子嗣,还希望西门庆给她们多点首饰和衣服——李瓶儿除外;那些下人老婆直接就是有碎银子、衣服、头面,以及能看顾她们的男人。林太太之所以接受西门庆,动机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儿子。所以,当西门大官人一死,树到猢狲散,她们都不约而同换“东家”了——吴月娘有了儿子,把持着家产,无需他求。性快活——谈不上性快感——和伦常秩序,在这里没有多少约束力。

  

  搜狐文化:真够开放的。

  高渊:《金瓶梅》性和色情真没多少可谈的,它把人们不常见的东西,用文字描述出来也挺有趣的,看那些描写觉得挺好玩、挺好笑的。

  搜狐文化:在性的禁忌方面,《金瓶梅》和世界其他禁书的区别主要在哪里?

  高渊:这个问题,20世纪二十年代一批作家和学者已经有过研究,郑振铎、茅盾等都写过比较文章。简单的说: 《金瓶梅》津津乐道于描述性交过程,就是现在大马路边的性疗广告要唤起的幻想:不萎能举,举而甚坚,坚而不泄,战斗力惊倒身体下的女人;虽然用诗来描写性爱,却很少诗意的浪漫。而世界其他禁书,比如《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之类,侧重描述性爱体验,从来都是散文,却诗意盎然,十分浪漫。对读《金瓶梅》第二十七回“潘金莲醉闹葡萄架”的性游戏,和《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第十五章康妮和看林人的裸爱,在类似室外场景下两对男女的性行为,两种截然不同的性体验。《金瓶梅》这些性描写就是一种喧嚣的性战斗游戏,花哨而单调,让人感到恐怖而绝望;《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写性一定有情感上的交流,才有身心合一的融合,可以感受到性爱的美好和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