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以「他出征的前一晚我有了身孕」为开头写一个故事?

  絮果

  他出征前一晚,我有了身孕。

  容家一改之前的沉郁,欢欢喜喜送容承出征,又将我宝玉般供了起来。

  次年中秋,我生下一女,取名容昭。

  我知道,婆母私下里唤她,盼儿。

  容承一去经年,前两年我与他尚有书信往来,互诉相思之苦。

  后几年边关动荡,战火连天,容承日夜忙着御敌,活着已是万幸,哪有精力再写信。

  幸而我大周男儿勇猛无畏,将鞑子赶回草原,大周境内得以安稳度日。

  容昭五岁生辰当日,容承凯旋,小丫头从小听着父亲的英勇事迹长大,却从未得见父亲容颜,早早地便起来,奶声奶气吩咐丫头给她梳洗打扮。

  “阿娘阿娘,你说爹爹喜欢昭昭穿海棠珍珠裙,还是喜欢这身金袖骑装。”

  小丫头兴匆匆地举着两套小裙子来回比对,未等我回答,又嘟着小嘴将衣裙放了回去,“不好不好,爹爹是英勇的将军,我不能给他丢脸,那套红色射鹿骑装更好一些。”

  我笑着道:“不论昭昭穿哪一套,你爹爹都喜欢的,因为昭昭是他的宝贝呀。”

  心底隐隐泛酸,我的昭昭今日就五岁了,才头回一去回见父亲。

  掩下心中酸楚,仔细净了面,细细上了妆,几年未见容承了,我心里也是十分激动喜悦,想来这一回他回来,便能留在长安了吧。

  秀玉替我擦去眼角的湿润,“将军回来了是喜事,夫人怎的还哭上了。”

  “我知道我知道,书上说阿娘这种情况叫喜极而泣。”

  昭昭笑嘻嘻跑过来抱住我,她已经在奶娘的帮助下换好了衣裙,大红的骑装衬着她白嫩的小脸,玉雪可爱。

  秀玉忙得打趣我,“夫人快别哭了,待会儿将军瞧见了,可有得心疼呢。”

  我嗔她一眼,捏捏昭昭的汤团子,便牵着她出门去。

  我与昭昭将将踏出府门,便见得几人骑着马缓缓而来,中间那身着甲胄的将军怀里抱着个娇滴滴的姑娘。

  将军出征回来了,怀里还带着位女子,此事如同秋日的爽气般散入长安,家家户户,街头巷尾都在吃瓜。

  风不大,我还是红了眼眶,我盼了那么多年的夫君回来了,带回了与他同生共死的心上人。

  容承下马,只看了我一眼,便回身小心地将那女子扶下马来,一如多年前他邀我踏青,日暮送还时那般温柔体贴。

  那女子见了我,惊喜道:“阿容,你老婆好漂亮诶,半老徐娘,风韵犹存……谁要劝我说大叔大婶不吸引人我跟谁急。”

  她两眼明亮宛若星辰,两手握拳,两颊鼓鼓,可爱极了。

  容承笑笑,揉着她的脑袋道:“又说胡话了。”那满心满眼的宠溺,似要溢出来。

  我幻想过无数种再相见的场景,容承若年少时骑马疾驰而来,马蹄高高扬起,他俯身将我捞入怀中,带我再看一遍长安的繁花。

  却从未想过,他怀里抱着别的女子,看遍大周山河。

  早知如此,还不如他躺在棺中,由亲卫们披麻戴孝送回。

  2.

  “今日中秋,总算是团圆了。”

  “哎哟,我儿就是厉害,又是军功又是诰命的往家里挣,还记得给娘带个能生大胖孙子的美人。”

  “盼儿啊,等你姨娘怀上弟弟,你爹就不要你喽。”

  中秋团圆宴上,婆母一张嘴就没停过,我撂了碗筷,冷声警告她,“婆婆莫要再说这类话。”

  昭昭从今晨起迫不及待见父亲的激动化作了两包眼泪,倔强地裹在眼里。

  “祖母骗人,爹爹是大周的英雄,阿娘说了,他会骑着大马来见我,他很爱我的。”

  “他才不是我爹!我爹只会带着阿娘同骑一匹马!”

  说着站起来,摇着我的衣袖要去城门口等她的爹爹。

  我眨眨眼,捏着她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叫我如何同她说呢。

  经年不见,我与女儿苦苦等待,他却已是功名加身,佳人在侧。

  见我不说话,她便明白,坐在那里冷着张臭脸的男人,就是她日思夜想的爹爹,小丫头大眼里的珍珠终于落了下来。

  容承带来的那女子唤作玉菡,她袅袅起身,来到昭昭身边,半蹲着哄道:

  “祖母跟盼儿开玩笑的呢,你爹爹最爱盼儿了,就算以后有了弟弟,最爱的也只有盼儿呢,是不是呀,阿容。”

  阿容,倒是很别致的称呼。

  容承放下碗筷,冷硬的脸上出现一抹笑,眼神柔柔道:“嗯,盼儿……”

  “她叫容昭,心有明月昭昭,千里赴迢遥,她是独一无二的容昭,不是谁家盼儿,将军莫要叫错了。”

  我冷声打断,婆母唤她盼儿,我是媳妇不敢反驳,但绝不许容承这般唤她。

  “你瞧瞧你这不下蛋的媳妇,她生不出儿子来,竟还不许我盼孙儿,她这是要断我容家的根啊!”婆母立即撒泼。

  容承看了他娘一眼,起身将昭昭抱起来,哄道:“心有明月昭昭,好名字。”

  我努力维持得体的微笑,嘴里逐渐蔓延上陈旧的苦涩。

  他忘了,女儿出生后我给他去信,说了为何给女儿娶这个名字,他不仅忘了这名字里含着的思念与期盼,还将女儿的名字也忘了。

  “昭昭啊,爹爹明日带你去西山打猎,好不好?”

  昭昭圆溜溜的眼睛转了转,抽抽搭搭道:“只带我和阿娘。”

  容承看了我一眼,眉头紧皱,半晌才道:“好,带上你阿娘。”

  小丫头怎知这两句话的不同,满心眼里只剩下与爹爹一同出游的欢喜。

  昭昭央着容承送我们回后院,容承略作犹豫,点头应了,一路上小丫头叽叽喳喳说着话,容承时不时回应一二。

  到了菡萏院,容承犹豫许久,还是抱着昭昭进了院子,陪她耍了一小会儿才道:“昭昭早先睡觉吧,你玉菡姨姨刚到家,爹爹先带她去休息。”

  临走前看了我一眼,似有千言万语,“文绮,我有话与你说。”

  我吩咐奶娘照顾昭昭睡下,这才出门,容承等在门口,背手望月,那女子已不知去向,他见得我出来,转身便出去。

  我跟着走了一段,想来昭昭也听不见我们的说话声了,便道:“将军有话便说吧。”

  他瞧了我许久,眼眸深深,与这夜色也不遑多让,叫人看不清他的心思,好似在生气,又好似在思量着如何开口。

  “文绮,我们和离吧。”

  3.

  秋风刮起几片梧桐叶子,吹在地上“哗哗”作响,我的夫君回家第一夜,冷静地说要与我和离。

  我不出声,就那么看着他,努力寻找他年少时爱我的模样。

  “玉菡是个好姑娘,我不能让她做妾,受人耻笑。”

  见我久久不说话,便又急急道,颇有点十年前求娶我时的紧张。

  才将将及冠的武状元郎,捧着他刚得的腰刀,站在雨后海棠下,信誓旦旦:“阿绮,这是我的第一份荣耀,今后我还将拼得更多荣耀,都捧来给你,绝不让你受任何委屈。”

  我是文绮,出自诗礼世家,文家历经两百年传承,在遍地权贵的长安城里也是顶顶好的家世。

  我不顾家人反对,力排众议,嫁给了出生庶族的容承,为的是他曾一层一层把心剥开给我时的虔诚,贪的是他立在姻缘树下许下一生一世只我一人的承诺。

  现在他站在夜色里,说他不能让别的女人受委屈。

  “和离书上也写你不能让玉菡姑娘受委屈,所以与相守多年的原配和离吗?”

  我轻轻问,和离书须得官府落章备案才有效,我赌他不愿让人指点他的玉菡姑娘,我偏还想把遮羞布扯掉。

  “文绮,何苦这般逼我?”

  何苦这般。

  忍了一天的眼泪终究还是落了下来,我侧身,强行压住喉咙中的呜咽,竖起心墙冷声质问:“若我偏要逼你呢?若我不同意和离呢?怎么?你要给我一纸休书?”

  “你知我不会。”

  4.

  容将军凯旋,次日受邀前往西山围猎之事不是什么秘密,前来瞻仰容大将军风姿的人络绎不绝。

  我站在看台上瞧着,容承带着昭昭在马场上跑了几圈,小丫头兴奋的笑声响彻山林,真想,她一直这么快乐下去。

  跑得几圈,许是累了,容承便下马给她牵马,昭昭叽叽喳喳说着话,容承认真听着,时不时回应一句,也算得上是父女情深。

  “阿容,打猎要开始啦,快过来。”

  远远地,玉菡向荣承挥手,秋风吹起她的长发,满是青春的张扬。

  我则在想,我有没有这样恣意张扬的时候呢?

  有的,我们刚成亲那几年,容承在金吾卫当差,得闲时便带着我满长安地跑。

  我在他怀里见过西山的日落,见过长安不夜的花灯。

  “这个不要脸的,不仅跟别的男人调笑,还大庭广众之下勾引将军!”

  秀玉数落的声音将我神思拉了回来,容承早已把将昭昭交给下人,骑着骏马朝玉菡奔去。

  秀玉接着愤恨:“那骚狐狸分明就会骑马,偏偏将军凯旋时却与将军共乘一骑,她这是故意将夫人的脸扯在地上踩!”

  秀玉还在说着什么,我眼里却只剩下容承打马穿过草场时,阳光下的那抹笑,以及他手腕上那串南红做的佛串。

  佛串还在手上,却满心装了她人。

  他们旁若无人的对望,给了许多妇人说嘴的勇气。

  “听说将军极宠这位玉菡姑娘,含在嘴里怕化了呢。”与我从小不对付的平南侯夫人阴阳我,将她的幸灾乐祸写在脸上。

  我本不是那吃亏的性子,容承此番作为,确实让我狠狠地丢了颜面,心里对他的怨便又深了一层。

  我垂头,不,远不及当年宠我的万分之一。

  当年,容承有多宠我呢?

  我要晨起芍药间的露珠洗脸,他也能早起为我接来一盆。

  我夸一句西域的葡萄个大汁甜,他也亲自快马加鞭给我寻来。

  那是,二十岁的容承。

  “你们猜文绮会不会咽下这口气?”

  当然,不会。

  我牵动嘴角,佯装平静怼回去:“姑娘家合该是被人捧在手心疼爱的,在这方面上,做得最好的当属平南侯了,这长安城谁不知侯府后院娇女如云?”

  也有夫人露出几个物伤其类的悲情。

  “男人呐,个个都如此,容将军也不过是犯了所有男人的通病。”

  “况且这么些年来,容将军只守着你一个,已经是这世间顶顶好的男人了。”

  “色衰爱弛,又有几个男人不偷腥呢?听我一句劝,忍忍也就过去了。”

  闻言我皱起了眉头,看向拉住我的手“安慰”我的夫人,家中庶出子女二十来个,是长安里有名的贤淑女子,皇后都曾奖赏过她的贤惠大度。

  我不动声色将手抽出,只觉得她握过得地方粘粘腻腻,面上再也维持不住体面,冷嘲一声:“容忍?惯得这些贱男人越发猖狂罢了!”

  那妇人面上挂不住,笑容僵硬了几息,复又好脾气地笑笑:“我是好心开解你。”

  “多谢好心,容我承受不住。”

  见我如此不知好歹,本就存着看我笑话的夫人小姐们便也不再顾及我,大声议论开来。

  什么我善妒得很,半点也无世家贵女该有的气度。

  又有人共情容承与玉菡之间生死相随的绝美爱情,指责我容不了人,终将会被扫地出门。

  昨夜我辗转一夜没有睡着,便是害怕今天这种场面。

  从前这些女人只有羡慕和嫉妒我的份儿,因为全长安也只有我文绮的夫婿无妾无婢,也从不逛秦楼楚馆。

  如秀玉所言,他们,简直是把我的脸面扯下来丢在地上踩,置身这熙熙攘攘里,我气得得浑身都冷。

  心,最冷。

  “你们可都留点子口德吧,那样不顾廉耻的女子,便是容承如何宠爱,也顶多是个玩物罢了。”

  一直柔软的小手握住我的手,一面替我怒怼身边的不怀好意,一面捧住我发抖的手捂在怀里。

  “我刚才可是瞧见了,她与各位夫人的夫君们也是走得极近的,笑得那叫温情恣意,当心这把火烧了自家的房子!”

  气呼呼出了人群,气得两颊鼓鼓,尤觉得不解气,拿了指头一个劲儿戳我额头。

  “你是泥捏的性子啊,就任那么个来路不明的女子欺到头上去!”

  戳红了我的额头,又心疼地替我揉,如此,我便再也忍不住,抱着她哭出声来。

  “嫂嫂……我的将军,他死了……”

  我的容承,死在了出征第三年的冬日,敌人将他们围在了那漫山冰雪里,他死在了饥饿的冰寒里。

  我宁愿这是我和容承的结局。

  5.

  哭得累了,我便靠在嫂嫂身上歇息,听得前方马蹄声,见一群鲜衣怒马少年少女策马归来。

  少女笑容明媚,笑声银铃动听。

  她身侧的男人亦是笑得畅快洒脱,若非他是容承,这可真是一对难得的佳偶。

  容承今年三十有二了,我有许多年没见过他这般意气风发的模样。

  洒脱恣意,眉目飞扬,可他身畔盛开的海棠,娇笑的少女,不再是我。

  我今年也二十有九啦,如玉菡所言,半老徐娘,再是如何娇笑,终不是年少。

  我突然意识到,年少情深的相守,是抵不过这一刻的少年意气的。

  可这叫我,如何甘心。

  “阿姐!”

  人群中有人大声唤了一声阿姐,驮着猎物便朝我而来,骏马在我身前停下,“呲呲”嘶鸣,马背上跳下来一青衣男子。

  “阿姐!我猎到了一只白狐,待我把它炮制好,便送给你做个围脖!”

  宋明一面说,一面解开马背上的白狐举到我面前邀功般,许是又怕白狐上的血吓到我,忙又塞回马背。

  “好呀,那便谢谢阿明啦。”我努力挤出一抹笑。

  嫂嫂在一旁笑道:“阿明,我和你阿绮姐姐都是你姐姐,你就猎了一只狐狸,不够分呐。”

  宋明立马咧嘴:“大哥给嫂嫂猎了银狐,还是活的咧,我今年猎的,依旧只给阿姐。”

  “呵,你这小崽子,从小到大你就偏心阿绮,现在还只偏心她,我是你亲堂姐,你竟然叫我嫂嫂?”

  嫂嫂作势要揪他耳朵,宋明尖叫一声,便往我身后躲,偏还要伸出个脑袋来挑衅。

  “略略略,你嫁给了文大哥,我自然该改口叫你嫂嫂。”

  “哼,你跟谁叫我嫂嫂呢?”

  被宋明这般闹腾了一回,我心绪也平静了不少,哪里还注意得到嫂嫂话里的意味深长。

  便是知道了,也只做不知。

  “嫂嫂,那边马球要开始了,咱们打马球去罢?”

  我一手拉住宋明将他从身后扯出来,推到嫂嫂面前,她揪了揪宋明的耳朵,一面嘴上不饶人,一面拉着我赶紧过去。

  “你都三年不下场了,还行不?”

  “可得快些,叫那些人再瞧瞧你在马场上所向披靡的勇猛。”

  知嫂嫂是故意逗我,我也笑了出来。

  按说我是母亲用琴棋书画堆出来的世家女,当是不会打马球的。

  但我的马球打得极好,因为我是个不听话的贵女。

  世家女多数缠足,可我不,我亲眼看见姐姐缠足,而后莫名死掉,便很是排斥。

  我不肯缠足,百年世家也不要我做宗妇,及笄后我的婚事便有些艰难。

  可我从未后悔,哪怕如今容承也见异思迁,痴心另许,我也不后悔嫁予他。

  比起在世家里忍气吞声为夫纳妾养儿,我还是愿意欣赏容承。

  与我在一起时,他只爱我。

  他爱上别人时,他想到的是和离,而非丧妻。

  思及此,我狠狠掐住自己的掌心,怎么可以,在他背叛了饿哦,背叛了曾经的誓言时,依旧为他开脱。

  如今的容承,我是一点也不想去欣赏他了。

  一个渐渐同化了的原始模型罢了,这般想着,再次跨上马背,所见之处都宽广了不少。

  当真是缘分,与我们对打的竟然是容承和玉菡。

  宋明见状立即跑来,大声道:“阿姐,我和你一队。”

  不由分说,将嫂嫂连人带马送出场外,只听得嫂嫂喊道:“不许输!打烂他们的猪脸!”

  嫂嫂在讽刺他们脸皮厚呢。

  我轻轻挥动球杖,假装看不见容承愣怔的脸,更不愿去猜测他幽深的眼底那抹亮光是什么意思。

  “真巧,阿容,我们的对手是你老婆和……她的小奶狗诶。”

  宋明本是个急脾气,闻言便是一球直砸玉菡面门,“叫谁小奶狗呢,你自个儿是个不讲廉耻的狗东西还差不多!”

  “阿明,不得胡言!”

  容承训斥挥杆将球拍偏,冷声制止。

  宋明哼道:“不像吗?成天里追着个男人跑……”

  玉菡也冷了脸,朗声辩驳:“每个人都有追求爱情的权利,我自己的爱情自己争取,你凭什么指责我?你家住海边吗?管那么宽!”

  “你们自己又好得了多少?送猎物撑腰打球一样也没落下,凭什么说我?”

  宋明还要开口说什么,我忙拦下他,“阿明,打球不过一场娱乐,莫要因私事起冲突。”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玉菡姑娘敢于承认与容将军之间的情爱,也称得上一句个光明磊落。”

  “只不过,罔顾伦理纲常,确实不要脸了些。”

  顿了顿,我面无表情道:“至于我与阿明,与旁人何干!”

  忽然感觉到一道炙热的视线盯过来,我顺着容承的目光看见,自己紧紧捏住宋明胳膊上的手,不动声色放开。

  我心下微哂,容承在生气,可他也没有出言维护玉菡。

  “开始吧。”

  锣声响起,我首先调马拉开距离,我的马球是容承教的,想要赢这场比赛不容易。

  然我没料到,玉菡的马球打得乱七八糟,几乎在乱来,甚至连比赛规则也不甚清楚。

  我和宋明赢了。

  我吐出一口气,仿若看不见容承黑沉的面容,摆出胜利者的姿态。

  “看玉菡姑娘的球技很烂啊,容将军怕不是只教人家姑娘,吟风弄月吧?”

  容承脸黑得滴墨,我甚至还想说出更多难听的话来,好歹忍住了。

  不能。

  不能因丈夫不再爱我,就变得面目可憎。

  越是这个时候,越应当保持体面。

  就是,不太得劲。

  不得劲在哪儿呢?

  我看向容承握住马缰的手,腕上戴着一串南红佛珠。

  打球的过程,我与宋明虽配合默契,却也不是没出过岔子。

  截下容承的球时,我只当还是从前与荣承打配合,球杖一转,又将球传回给了他,甚至还朝他笑了。

  想到此处,我也黑了脸。

  策马路过容承时,假装要去牵他的手,手速极快地捏住了佛珠。

  容承皱眉:“松手。”

  “怎么?碰你不得了?为玉菡姑娘守身如玉呐?”

  容承沉默,我用力一扯,佛珠散落。

  佛珠断了的那一刻,我近距离欣赏了容承面色巨变,颇有些目眦欲裂的样子。

  容承却只快速下马,蹲在地上捡珠子,便是见到宋明下马,也只旁若无人,慌乱的捡珠子。

  那模样,到叫我觉得他对我情深依旧。

  “你干什么!这佛珠是阿容的重要之物,你快松脚。”

  玉菡也下马替容承捡珠子,最后一颗叫宋明踩住了,玉菡便来推他,宋明哼了一声,只踩得更用力些。

  “重要之物?他配吗?”

  容承却是二话不说,起身便与宋明打了起来,宋明始终一脚踩在珠子上,你来我往间,平白受了容承许多打。

  眼见着容承不遗余力的拳头就要捶在宋明脸上,我忙喝止:“容承,住手!”

  “你要护着他?”容承转过头来,血红的眼里盛满了愤怒。

  “是。”我道。

  容承冷笑:“叫他松脚,否则今日,你护不住他。”

  他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仇恨。

  好似在说,我在他这里,已经没有特权了。

  我明白。

  我的丈夫,眼里真的没有我了。

  一时之间,心意阑珊,我蔫蔫道:“阿明,给他,我们走吧。”

  以往宋明是比较听我的话的,今儿也不知犯了什么劲儿,也红了眼眶,哽咽道:“这珠子贵重,我心心念念多少年,他不珍惜,我要!”

  这珠子有什么贵重的,心意与人都无人珍惜,这珠子便不再贵重。

  这串佛珠是我亲手打磨了玉石,又放在佛祖面前日日焚香熏染了一年,寄托了一位妻子祈求自己的丈夫平安归来的心愿。

  不过是染了俗念的俗物罢了。

  “我给你寻一串更好的。”

  我哄他,我库房里确实还有更好的玉石,他若喜欢,我给他做一串便是。

  “我偏喜欢这个。”

  他瞪向容承,容承丝毫不相让。

  我顿时觉得头疼,刚刚赢了马球的那点子舒爽也无了。

  容承这人瞧着无欲无求,实则固执又霸道,他不肯相让的东西,便是丢了也不愿给人。

  我原意也在毁掉这串珠子,免得老看见便想起自己这些年痴心等待,像一个笑话。

  “容承,将这颗珠子给我吧,我同意与你和离。”

  6.

  “阿姐!”宋明却是双眸发亮,整个人都洋溢出喜气。

  看来,大家都在等着我和离,从一开始,便没人祝福我和容承。

  我扯唇笑笑,咽下嘴里的苦涩,“我会带走昭昭,她不会挡你和玉菡姑娘生下的孩子任何路。”

  我的昭昭,我怎能留她一个人在将军府受苦。

  “夫人,没必要到和离这一步的,我与阿容只是……”玉菡急急解释,宋明将她挤到旁边。

  “假惺惺什么,赶紧找个地方偷着乐呵吧你!”

  僵持了半晌,容承低声道了声“好”,退开了去。

  我手里捏着宋明扣起来的珠子看了又看,沾了泥的珠子,谁愿意要。

  思及此,我调马离开,奔向山林,随手将其遗弃在脚下层层的落叶里。

  和离不是小事,我擅自做了主,也不知父亲母亲会是何等的愤怒,若是他们不允……

  这般想着,我便先找到了大哥,他正拎着只小幼狐任大嫂逗弄。

  “怎的还红了眼了?受人欺负了?”

  我不敢看他的眼,只低低道:“我要与容承和离,带走昭昭。”

  我以为大哥会训斥我,却不料他抬头望天,深深叹了口气,缓缓道:“也好,我明日到将军府替你把这事儿办了。”

  “父亲母亲那边……”

  “我去说,你无需担忧。”

  嫂嫂也拉着我的手道:“阿绮,父亲母亲都担心着你呢,和离了也好,他容承三心二意,可不代表这世上没有别的好男儿。”

  如此,和离之事已板上钉钉。

  我将写好的和离书递给容承,示意他看过后没有意见我们便可以签字落章了。

  “昭昭跟你,将军府半数财帛你也带走,算是我给昭昭的补偿。”容承说着,取了笔添上。

  我无所谓,将军府家底本就薄弱,也是近几年容承在边关卖命挣回来些,我还真瞧不上眼。

  但谁会嫌弃钱财压手。

  签字落章,尘埃落定。

  容承的母亲知晓我们和离之事,没有半点动静,许是躲在院子里高兴,我这声不出儿子的女人终于放过她儿子了。

  待得她知晓我带走昭昭和将军府半数家财时,匆匆带人来我院子闹腾。

  “容昭是我容家的女儿,你休想带走!”

  “我儿拿命拼来的财帛凭什么给你这个水性杨花的烂货!”

  越骂越难听,以前她是我婆母,我不能对她如何,如今谁还愿意听她乱吠。

  “秀玉,带人将她丢出院子,关门。”

  我一面点自己的嫁妆,一面叫人将昭昭院里的物品也都装箱,只等明日大哥带人来抬。

  “阿娘,为什么要和离?是因为玉菡姨姨吗?”

  “不是,阿娘与你爹爹和离,是因为我们道不同,该分道扬镳了。”

  人生之路漫长,我们终究是走岔路了。

  昭昭不解,小孩子不知缘由,父亲今日带她跑马,她可喜欢了。

  “那爹爹以后还会带昭昭骑马吗?”

  昭昭拥被坐在床上,歪着小小的脑袋。

  小丫头白日里玩疯了,累得在马车上睡着了,我便让容承将她抱到我院里来。

  我与容承协议和离时她就醒了,却只乖乖坐在榻上,不哭也不闹,目光片刻也不离我。

  我也不点嫁妆了,起身到床榻边握住她的小手,柔柔的,很好捏。

  “昭昭喜欢骑马,以后阿娘教你可好?”

  “阿娘也会骑马吗?那为什么从来没见你骑马出去玩?”

  我上场打马球那会儿,昭昭已经跟着太子妃的小公主入了行宫,不曾见过我骑马,故而初听我也能教她骑马,很是惊奇。

  “阿娘的马术是你爹爹教的,他教了阿娘好些东西呢,昭昭要是有兴趣,阿娘以后都带你玩。”

  想了想,我又道:“若是昭昭喜欢插花作画,阿娘也能教你。”

  昭昭笑嘻嘻道:“昭昭想做大周的女将军,给阿娘挣诰命。”

  我身上的诰命是容承给的,和离了自然是要收回去的,今后,我便只是文家女了。

  昭昭忽地把头埋进我怀里,“爹爹能给阿娘的,昭昭也能给,所以,阿娘不要伤心,阿娘有昭昭。”

  “嗯,阿娘不难过,阿娘有这个世上最好的昭昭。”

  我只将昭昭抱紧,母女俩相拥入眠。

  天色大亮,大哥下朝后带人来抬嫁妆,我牵着昭昭往将军府大门而去。

  容大将军凯旋之日带回一女子的事长安几乎人尽皆知,不到三日便和离,此等大瓜引得将军府外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容承的母亲此刻衣衫凌乱,企图阻止搬财物的家丁女婢,被容承拦住本就十分不甘,见容承竟是从我院子里将我们送出来,当即坐在地上大骂。

  “文家养了个好女儿啊,给我儿子戴绿帽子还要带走将军府的钱财,你们不要脸啊。”

  闻言我脚步微微顿住,这话我听了近三年了,以往为着脸面,这老婆子从来只敢暗暗讽刺,如今竟是不管不顾在大厅广众之下泼我脏水。

  大哥闻言也停下外出的脚步,回头冷冷瞪了容承一眼,手一挥,两个亲卫便将容母拎了起来。

  大哥声色沉沉道:“你说清楚,阿绮何时何地给他容承戴了绿帽,说不出来。”他看向容承:“便是容将军军功赫赫,也护不住你这满嘴喷粪的老虔婆!”

  容母被架着已是两股战战,却仍叫嚷道:“说就说,看谁更丢人!”

  “就三年前,我儿失踪的消息才刚刚传入府,这荡妇一刻也等不了,连夜就带了一百多男人,说去边关救我儿子,一个多月后回来,竟然查出了身孕!”

  “说什么是我儿的!就文绮这个荡妇,一百多男人,谁知道孩子是谁的!”

  谈及此事,我原本平静的内心涌出无尽怨气!

  这是我最难平之事,为爱奔赴千里,最后落得什么也没有的下场!

  然我尚未发作,容承却是大惊失色,抓住他娘大声质问:“阿娘你说什么!阿……阿绮她……”

  8.

  我冷眼瞧着,容承许是也不信我的吧,瞧他将他娘手臂都掐出血来了也没注意,只连连颤声追问:“阿娘,你说三年前……”

  容承颤抖着薄唇,一会儿看向他娘,一会儿看向我,气得话都说不出来。

  容母大声道:“没错,就是三年前,她文绮回来后不久就说怀了你的孩子,当娘好蒙骗呢!”

  “要不是娘当年聪慧,趁她到寺庙私会奸夫时把将她从台阶上推下去,这会儿那孽种都要被她教得认你做爹了!”

  若那孩子还在……

  ——

  容承出征前一晚,我有了身孕,我便日日抄经拜佛,求他平安归来。

  容承出征的第二年中秋,昭昭出生,边关战事吃紧,他没有回来,只将军功换了诰命与我,婆母因此看我越发不顺眼。

  年冬,容承带领的部队被偷袭,失去了踪迹。

  消息传来,我连夜求了父亲,带着父亲给的一百亲卫与将军府能出的三十人,奔赴边关,寻找容承。

  我是文家娇养长大的贵女,何尝见过边关的暴雪,何尝提刀杀过哪怕一条鱼。

  可我们遇见敌军残兵时被围,我眼睁睁看着那些士兵的头颅滚落在我的脚边,鲜红血染红了地上洁白的雪。

  残兵凶猛,便是有人保护,难免有所纰漏,我也曾哆哆嗦嗦捡起地上沾血的刀,捅穿了偷袭我的敌人。

  代价是,左肩上的肉被削去一块,留下一块丑陋的伤疤。

  我们在山林里救下了被困半个多月的容承,他与士兵皆被埋在漫山的冰雪里,勉勉强强捡回半条命,却一直高热不醒,伤口还发起了炎症。

  我千里赴迢遥,为的是救下容承的命,而非给他收尸,可我来得匆忙,也为了能快些赶路,所带的粮食药物并不多。

  亲卫寻了山洞,我衣不解带照顾他三个日夜才有所好转,人却依旧昏迷着,我生怕他就这样死去,不肯离开他半步。

  长安却传信,言昭昭落水受了惊吓,亦是高热不退,昏迷不醒,我心急如焚,丈夫与孩子,两头为难。

  第三天夜里,容承迷迷糊糊醒了一次,嘴里声声唤着我的名字,亲吻我冰冷的身体。

  担心他伤口裂开,我是半点都不敢让他动。

  他缠人得紧,如同新婚时那般,是个会撒娇的男人,三年未见,我又怎舍得拒他。

  我做了生平头一回荒唐事,翻身将他压在身下。

  眼见着荣承已无大碍,我便着急回京看昭昭。

  我将自己为他打磨的南红佛珠予他戴上,带着十来个亲卫匆匆返京,其余的留下照看荣承。

  这一分离,再见竟是这番令我焚心烧肺的结局。

  回京后我月事一直不来,请了大夫来瞧,竟又怀了身孕。

  我出京寻找容承的时候容母半声不啃,我回京后却诬蔑我于夫君尸骨未寒时,带着百来男人私奔。

  她是容承的母亲,即便我烦透了她,也不能真拿她如何,只得离她远些。

  次年二月迎龙会,我抄了经书,到寺里替容承求平安符,被容母从阶梯上推下,百来阶梯滚下,孩子也没了。

  我与容承子嗣难得,成婚五六载才得了昭昭一个,雪夜那次我本也不知竟能再得个孩子。

  心里不再是空虚,而满是饱胀,我欣喜若狂,日日与昭昭读书给他听,却不想,一时大意,让容母害了去。

  ——

  听到容母话的所有人都敛了呼吸,我眼见着大哥抬了抬脚,怕他真把人踢出死了,给文家惹事,忙叫秀玉扶我过去。

  文家再如何如日中天,大哥当面打死容母,也无法全身而退。

  我将手指上的宝石戒指转了转,挥手打了容母两个响亮的耳光,看着她嘴边被戒指划破、血肉模糊的样子,我积攒多年的气闷消了那么一点。

  女子名节大过天,今日我污了名节,文家姑娘们该如何自处?

  可容母这一盆污水泼过来,我便洗不清白了。

  但清白是个什么东西,看不见摸不着,我文绮又何曾在意过。

  “这两巴掌,是替我那没了的孩子打的,。”

  说完再给了她两耳光,“这一巴掌是你推昭昭落水的,我千里迢迢不远万里去救你儿子,你却将我女儿推入湖里,天下间再没有你这般不慈之人!”

  大哥肃道:“如此不仁不慈,不忠不义之人的胡言乱语,岂能相信!”声声震耳,掷地有声。

  说完,便要带着我离去,不想容承忽地握住我双手,力道极大,箍得我生疼。

  “阿绮……三、三年前……你、你去寻过我。”

  “放手!”

  我甩了甩,痛得倒吸一口气,这痛当然比不上边关的风雪冻人痛,更不上失去孩子时遮天盖日的闷痛。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就是……你寻到我了对不对?雪山洞里与我在一起的人是你。”容承急急道,似要证明什么一般。

  “是我!”我仰头,“若再给我重来一次的机会,我……”

  再给我一次重来的机会,以我们当时的情深,我还是会毫不犹豫去救他啊。

  “原是如此……”

  我懒得看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回头对容母笑道:“容老夫人,你儿子的话你可听见了,那孩子是你儿子的呢,你却亲手杀了他。”

  “你不仅不慈,还无知、狠毒,你手上染了自己亲孙子的血,夜里可别做噩梦!”

  容母不相信,又哭又闹,我吩咐亲卫放开她,懒得再看,任她拉着容承又打又骂。

  “你这个冤家,你还在帮这个贱人说话!”

  “文绮,你回来……你快说你偷人了,那不是我的亲孙……我没有杀我的亲孙……不是我……我没有杀我的亲孙。”

  容承默了默,面色一时果真如此,一时又惭愧痛苦,嘴里喃喃:

  “对不起,阿绮,我不知那人是你……我、我、我原来从没有爱上别人,从始至终我一直只爱你,我没有变心……”

  我心下哂笑不止,昨日见容承没有维护玉菡,却如此紧张那串佛珠时,我便隐隐觉得不对劲,但我已心死,便未曾深究。

  原来他以为救他的人是玉菡?

  “阿绮,我没有违背我们的誓约,你、你别走,我们……”

  不等他说完,我狠狠甩开他,低头看了眼红了一片的手腕,心下更觉悲凉。

  “我们怎样?重来?当你不管不顾与玉菡共乘一骑,把我的脸面踩得稀啪烂时你可曾为我和昭昭考虑过?”

  “我那时不知……”

  容承眼底含了泪,我只觉得讽刺,厉声打断:“你让我丢了这么大一个脸面,如今想重归于好?痴心妄想!”

  将我多年期盼踩破,将我痴心碾碎,置我于嫉恨、不安、不值,甚至自我怀疑,是不是我该做那贤惠大度之人,差点儿迷失自我。

  我现在已经决定前方道路再艰难,我也要做那个第一个踏出道路的人,一往无前,绝不后悔。

  如今却叫我回头?

  我若回头,往后所受的委屈,便都是我活该!

  9.

  我在宣平坊有座宅子,便叫人将嫁妆都抬到了此处。

  大哥不解,问道:“阿绮不回家住?”

  “这里以后就是我和昭昭的家了。”

  大哥皱眉,似要教导我,我忙道:“此处离文府也不过一坊之隔,我会带着昭昭常回家的。”

  “也罢,你带的那些家丁婆子不大够,我留些人手予你守宅子。”

  宅子久不住人,昨天我开口同意和离后,便打定了主意不回文家,遣人来收拾了一番,今日好歹能将就落脚。

  叫人带昭昭去参观新宅子,我将大哥引到书房,迎着他似笑非笑的神情,我硬着头皮将心中反复琢磨了许久的话说了出来。

  “大哥,真的不能与皇族合作吗?百来年间消失的世家历历在目,若我们支持皇上,想来也是能安稳于世的。”

  在他的目光压制下,我的声音越来越小,好歹叫我挺住,把话说完了。

  “阿绮,朝堂之事你无需过问,总之有我和父亲在,定能护你和昭昭平安富贵。”

  我张张嘴,大哥却神色凛然道:“好了,你不必再说,既然已经和离,便不要再生出回去的心思,有我在,绝不可能叫你再回将军府!”

  知大哥误会了我,我忙道:“并非是在衡量文家与将军府的利益时候相悖,我只是有些担心赴其他世家的后尘。”

  大哥哼道:“成王败寇,愿赌服输!但若叫我交权,哼!我文渊这一生身可许国,却做不来龙椅下跪趴的狗!”

  “你以后少议论朝政,免得惹祸上身!”

  说完他推门而去。

  我忽而有些沮丧,大周待女子并不宽容,女子只能甘居后宅,相夫教子。

  便是出身崔家的母亲,也从不在父亲面前谈过朝政。

  我倒也不是那野心勃勃之人,对朝政也无半丝兴趣,只是,怕再这般对抗下去,对文家不利罢了。

  秀玉前来询问我给昭昭安排在哪处院子,我很快便从这份担忧里回过神来,给昭昭挑一处冬暖夏凉采光好的院子。

  和离的日子也没有传闻中那么难过,知我落脚在宣平坊的人不多,都是些知交好友,来往也无人提及容承。

  其实就算提及了容承也无甚关系,和离了便是陌路人,我早已放下,只一心一意过自己的小日子。

  及至腊月,母亲派人来接我和昭昭回文家一道贺除夕,这是我出嫁十一年头一次回文家过除夕,自是欣喜若狂,匆匆携了昭昭回去。

  团圆饭后,一家子围炉守岁,昭昭与大哥家的几个孩子欢喜地在院子里放烟花。

  亥时过了一刻,便见管家引了宋明过来。

  “你咋来了?”嫂嫂意外道。

  “我来跟你们一同守岁啊。”

  宋明理所当然道,递给我一个罐子,隐隐有梅花的香气。

  我笑道:“你去梅园扫雪了?”

  “阿姐喜欢嘛。”

  他眨眨眼,这才给父亲和母亲见礼,父母亲笑呵呵问他宋家父母身体是否康健等,说了一会子话。

  院子里几个孩子喊着要大哥堆雪人,大哥摇摇头,无奈地帮着小家伙们干活,嫂嫂见状也提了裙摆出去,跟他们玩作一团。

  “真好,我们小时候也是这般守岁呢,雪人还是文世伯堆的。”

  宋明说的是我们几岁的时候的事了,文宋两家世代交好,我们也从小玩在一起,通常也都一起守岁,长大了些才分开。

  父亲哈哈笑,要去里间作画,母亲也跟着去,一面替父亲配色,一面说着陈年旧事。

  一时间,外间只剩我与宋明。

  叫秀玉寻了个茶壶,我将罐子里的雪挖出来,投进壶中煮沸,如此煮出来的水也有些淡淡的梅花香,泡茶是最好不过了。

  “阿姐。”宋明忽然道。

  我埋头煮茶,只问:“怎么了?”

  良久,听得宋明低声道:“阿姐这煮茶的手艺一如既往的好,若是往后,年年岁岁都能这般与阿姐煮茶守岁,人生当是无憾了。”

  我顿了顿,若无其事拎起茶壶倒水,“阿明将来总是要娶妻成家的,怎能年年如此跑来文府守岁。”

  他忽地握住我的手,深深看着我,“阿姐嫁给我吧,这样我们就能年年岁岁一同守岁了。”

  我挣了挣,竟没能挣脱。

  我不知他何时对我起的心思,只记得我和容承定亲的消息传出去后,宋明急匆匆跑来说要娶我,求我再等他两年。

  我只当他是年少懵懂,成亲后也与文宋两家正常往来,没再见过宋明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依旧是个知心弟弟。

  不料,都过去这样久了,他还能旧事重提。

  且不说宋家嫡子能不能娶一个和离带孩子的女子做宗妇,便是我自己也是不愿的。

  过日子,日子里有太多琐碎和不确定,过不去就会如我和容承这般。

  一朝变心,过去深厚的情谊便都成了笑话。

  这世间任何一种情感都比爱情来得可靠。

  童年的玩伴不会因我嫁人和离就疏远我,父母亲不会因我不听话就不要我。

  可我与容承之间,也曾有过深厚情谊,一旦变心,便是连见面都嫌晦气。

  我冷了脸,宋明这才松了手。

  “阿明,你值得一个一心一意爱你的女子。”

  宋明却倔强道:“可我只要阿姐!以前是我年纪小,让容狗将你抢了去,现在我都及冠好些年了,是大人了!”

  “你不能再把我当小孩子看,我是个男人,你当给我一个机会!容狗能给你的,我一样可以,我会待昭昭如几出的,阿姐……”

  “我不会再嫁人,谁来求娶都不会嫁,你莫要魔怔了,我是你阿姐!”

  “阿明,我心中无你。”

  炉火烧着沸腾已久的雪水翻滚起来,从壶嘴溅起阵阵水花。

  里面父母亲还在谈论雪下梅到底是明丽多一些,还是清冷多一些,院子里孩子们围着大哥大嫂,争着给雪人做萝卜鼻子。

  看着宋明红彤彤的鼻尖和眼眶,我心中一软。

  “这世间不可求之事,又何止情爱一件,你若都放不下,也不过是平添痛苦罢了。”

  说罢,起身朝院子走去,我想与昭昭也堆一个雪人,小家伙盯着舅舅铲雪,眼睛亮晶晶的,想来是极喜欢的。

  “那我便等到阿姐心中有我那一天!”

  跨在门槛上的步子顿了顿,红裙摆在地上铺成一朵艳丽的花。

  我是这世间最不听话的贵女,和离了也要穿锦衣华服,遭人诟病也要坚持出府别住。

  我也是心肠最硬的贵女,追求者哭着说等我,我也分不出半点情爱给他。

  “我不会嫁你的。”

  10.

  初二,我带着昭昭回宣平坊的宅子,嫂嫂和母亲忙着拜年,我是和离女,便不跟着去惹人不喜。

  今夜心里不太得劲,又将昭昭薅来同我一起睡。

  昭昭毛茸茸的脑袋缩在被子里,小手在我额头和脸上来回摸了摸,不解道:

  “阿娘,你今晚饮酒了,可是心里不痛快?”

  “没有,昭昭不要担心,快睡吧,阿娘抱着你,便什么都好了。”

  我亲亲她的额头,将她搂紧了。

  屋中烧了地龙,被窝里温度高了起来,昭昭虽然睡着了,也哼哼唧唧挪出我怀里。

  怀中一空,心中的空洞便在寂静的夜里慢慢扩大,片刻便吞噬了我。

  这样的夜晚我过了六年,今夜却格外难熬了些,想来是今后的夜晚都没了期盼,心便也跟着空了吧。

  我劝宋明释怀,又何尝不是劝自己释怀。

  这世间女子,谁又能真的从容面对丈夫的移情别恋,我亦是俗人一个。

  总觉得这房中酒气更浓烈了些,有什么东西在我脸上摩挲,痒痒的,暖暖的,叫人贪恋。

  次日醒来,睁眼便对上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昭昭一大清早地趴在我身上,笑眯眯等我醒来。

  我说昨晚怎么好像遇着鬼压床了呢。

  我将她揽住,笑道:“怎的起这般早?”

  昭昭笑嘻嘻道:“阿娘,昭昭早起恭贺阿娘新岁喜乐。”

  真乖,我爱怜地猛亲她一大口,“也祝我们昭昭新岁喜乐,一生平顺。”

  “呜~阿娘好大的酒气~”

  昭昭将我推开些,自己爬起来跳下床去,又跳到圆桌上,拍拍胸口,十分神气道:

  “我才不要一生平顺,我将来是要做大将军的,我要我的一生波澜壮阔!”

  “噗。”秀玉推门而入,一面领着小丫头们进来伺候,一面笑道:“咱们大将军怎的不再睡一会儿。”

  我接过帕子净了面,宿醉后脑壳微微有些痛,秀玉帮我轻轻揉着额角,又道:

  “奴婢瞧见院子里堆了雪人,莫不是夫人与姑娘夜里起了玩心,冒着寒风起来堆的吧?”

  我昨夜醉得厉害,一觉睡到天明。

  我看向昭昭,原还在桌上指点江山的人,此时正撅着屁股从桌上下来,眼神也躲躲闪闪。

  叹了口气,道:“小娃子喜欢雪,便让她玩一玩也无妨。”

  原想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子,堆的雪人能有多好看,待得出了门,才见着院子里的雪松树下,堆着一只憨态可掬的肥兔子,树干上还趴着只小松鼠。

  雪球光滑圆润,大小配比也刚好,那只肥兔子的眼睛还嵌着两颗红宝石。

  我目光投向昭昭,她咧咧嘴,蹦到树下,一副心虚的模样,继而又对着兔子和松鼠哇哇直叫,瞧着是开心极了。

  “阿娘的手真巧,对不对呀秀玉姑姑。”昭昭骄傲道,也不理秀玉答不答话,便又对着树干上的松鼠笑道:“你也可爱,嘻嘻。”

  看了又看,想摸又舍不得摸,围在那里跟两只雪做的动物说起了话。

  我昨儿夜里听到昭昭喊爹爹,原来不是梦,想来是容承昨夜真来过,父女俩有了小秘密。

  昭昭真的很开心,我倒也没有那种不让孩子同她父亲亲厚的心思,但总归是不自在,便对秀玉道:“开春后选个日子,将院墙增高一些。”

  ——

  吃过早饭,我便也打算带着昭昭到手帕交府上拜个年,总不能断了往来。

  回来时候天不大好,阴沉沉好似还有一场雪,秀玉抱着昭昭先入了马车,我自己踩着车凳,跟在后面。

  站在车辕上,便见得一白衣女子与一蓝衣男子相携走过路口,两人举止亲密,少女偷亲了蓝衣男子一下,便蹦蹦跳跳走远,消失在转角处。

  我眨眨眼,全长安城在年节还穿纯白色开衫的女子,我只知一位,那便是容承的心头好,玉菡。

  只那蓝衣男子瞧着颇为稚气,被女子偷亲一回,竟捂着嘴都忘了跟上去。

  我心里哂笑,容母真是料事如神,早早便算到自己儿子头上帽子发绿。

  “那不是……”出来接我的秀玉也瞧见了,张着嘴惊讶得不得了。

  和离这半年来,我只顾带着昭昭游玩,下意识不去关注容承的事,竟不知眼下这是个什么状况。

  “他们没成亲?”

  秀玉冷笑一声,道:“没有,据玉菡那狐媚子自己说,她只愿享受恋爱带给她的滋养,绝不做别人家的黄脸婆,听说将军为了她和离后,两人就闹拜了。”

  “容承能愿意?”

  秀玉:“传闻那玉菡竟然是皇上遗落在外的公主,他不愿意又能如何?”

  那容承岂不是和我一样,中年失恋了?

  难怪有时间跑来骚扰昭昭。

  “回去就叫人把院墙加高。”

  看着院墙加高了许多,我才安下心来,果真再没见着有“贼人”夜里爬墙进来。

  正月十五,上元节,我收到河安公主的花宴邀请。

  很快,我理解了大哥的话,不是世族不愿意归顺皇族,而是人可以站着活的时候,绝不能丢了站着的筹码。

  11.

  河安公主是皇上的嫡出公主,驸马身子素来不好,两人成亲不久,驸马便归西了。

  如今河安公主独居公主府,养着无数戏子伶人,更有传闻,连公主府中的侍卫,也是公主裙下之臣。

  公主府的花宴素来有意思,不单单是她府上惊心养育的名贵花卉,还有令人想不到的惊喜。

  比如,俊男美女演绎的一出出夜探香闺的香艳戏码,不管是未婚姑娘,还是新婚少夫人,各个看得脸颊通红。

  像我这种年纪的夫人,则看得意犹未尽,包括我。

  看得尽兴了,才又带着秀玉转战下一处。

  我本想带着嫂嫂一同来的,但河安公主府的花宴是何面目,大家都是知晓的,嫂嫂便拒了。

  “大哥真小气。”

  我小声跟秀玉抱怨,其实也不能怪大哥小气,以前也有人防着不准我来,如今我可算能安安心心看个够了。

  我带着秀玉上了一处亭子,那亭子在高出处,可以看到多处风景,不用跑来跑去。

  河安公主竟然也在,她今日对我竟格外热情。

  因我和容承成婚多年只我俩一双人,她是很瞧不上我的,往日里也无甚来往,只碰见几次罢了。

  “容夫人来了,快来,看看我这花宴可还能入眼。”

  她亲自来拉我,指着不远处,那是一处寺庙,竟在上演一出上香女客与寺中佛子的禁忌情爱。

  这个我喜欢。

  我还未从中回味过来,便听得一声嘻笑:“公主可能不知,她文绮早不是什么容夫人了。”

  我捏着手帕,来了,来了,我就知道,出席这种宴会少不了看我笑话的人。

  河安公主故作疑惑,搭腔道:“哦?这是怎么回事?”

  那夫人就是与我从小不对付的侯夫人,她甩着帕子冷笑道:“容将军被玉菡公主所救,对玉菡公主情根深种,回来才第三天呢,某人就被休了。”

  另一个捂着嘴惊叫道:“啊?那文绮岂不就是个被容将军不要了的下堂妇了?”

  “哎哟,瞧我这张嘴,文二姑娘莫怪,我就是快人快语,没有恶意的。”

  恶意都拉满了,还在那儿装呢,不过对付这些女人,我还是能轻松拿捏的。

  “和离,彼此嫌弃,彼此不要罢了。”

  “我文绮自来不与旁人共用一个东西,怎么,各位都不嫌弃自家夫君,被那么多恶心的人用过吗?”

  “我听说那些共用的东西都很脏,各位要小心呀,莫要染上什么脏病才好呢。”

  大周男子多效仿魏晋,风骨没传到几分,风流倒是学了个十足十,擦脂抹粉,男风盛行。

  我敢说,在座的各位,男男女女,有一个算一个,全让我给得罪了,瞧那难看的脸色就知道得罪得有多狠。

  那侯夫人恶狠狠道:“哼,谁不知你这些年巴巴地等着容将军回来,可惜,他不要你了。”

  “他捧着一颗心追着玉菡公主,结果呢,玉菡公主用完就丢,你捧在心上的,不还是别人不要的,你有什么可骄傲的!”

  各个都习得一手扎心好手艺。

  输人不输阵,我平静道:“容承没人要了吗?你们都不要,我肯定更不会要。”

  反正到死也不能承认,是容承不要我了。

  气氛一下子又僵了起来,最后还是河安公主打破了僵局,“哈哈,没有关系,文绮再嫁不愁的。”

  闻言,我忽地警惕起来。

  果然,河安公主拉着我的手道:“本宫给你保媒,就忠平侯世子,是个英俊的成功男人,也不过不惑之年,便已经是尚书左丞,只比容将军低了了两个品级,可他有爵位啊。”

  长安城谁人不知道忠平侯世子荤素不忌,常年流连烟花柳巷,府中姬妾更是一茬一茬的换,传闻他有瘆人的癖好,那些姬妾被丢出来时几乎没个全尸。

  我冷了目光,假装咳嗽,不着痕迹将手从河安公主手中抽出来。

  “谢公主厚爱,文绮不愿再嫁人,注定要辜负公主的好意了。”

  河安公主也收起那副笑眯眯的神情,冷冷睨着我,“哦?文绮看不上本宫选的人?”

  自然看不上!

  “公主选的人自然是千好万好,只一点,文绮说过,不与他人共用一个东西。”

  我终于明白,大哥为什么说可以以身许国,却不愿放开手中权利了。

  因为有父亲和大哥在,文家手中有私兵坞堡,我才可以挺直腰杆站在这里,拒绝皇家的指婚。

  若是大哥将文家的兵交了出去,皇家的赐婚圣旨许是都落到我头上了,哪里还有河安公主这一出试探。

  “文绮,你别不知好歹,你一个带着拖油瓶的下堂妇,还想嫁进皇家不成?”

  眼见着河安公主要发怒,同是世家的几个夫人还是站出来替我说了些好话。

  我心里已是有气,便顶了回去,“非是拖累,昭昭是我的珍宝。”

  也不再顾及河安难看的脸色,冷着脸走人。

  从公主府出来,我仍是不消气,便叫马车先回去,自己下车走一走。

  沿着街道慢慢走着,街上人多,遇上猜字谜赢花灯的游戏,也没有心思玩,只觉得心中气闷得慌,不免加快了步伐。

  忽地撞上一人,对方胸膛竟比我鼻子还硬几分,我捂着鼻子后退。

  正想着道个歉,一看是容承。

  他着一身黑衣似个黑寡妇般,俊朗的脸上全是胡渣,形容憔悴,一副失魂落魄的鬼样。

  “将军这是让鹰啄了眼吗?不然怎的做起那挡道的……”“好狗”两字我又给吞回去了,没必要对曾经的爱人劈头盖脸的羞辱。

  不过,遇见他还真是晦气。

  “夫人没事吧?”

  秀玉忙上前,隔在我和容承之间,扶着我绕过他继续走。

  哪知容承竟然问我,“你……今日不开心?”

  心里那股火气彻底压不住了,我都走出去几步了,又匆匆回来,站在他面前,恨恨道:

  “托容将军的福,但凡我脾气软些便要被人拿去配给鳏夫做续弦!”

  忠平侯世子可不就是个鳏夫,传闻他的原配嫡妻还是被他打死的。

  “你别担心。我……都会解决的,今后不会有人敢来打扰你,除……”容承吸了口气,沉沉道:“除非,你自己愿意。”

  “走开,别挡道。”

  秀玉追上来,“夫人,我见将军手上还戴着你做的那串佛珠,且他那日的意思,似乎才知道是你救了他的样子。”

  我不理会,秀玉又道:“将军也是因为误会,才将那玉菡公主当作救命恩人,如今他也知道您救了他,若是将军再来接您……”

  我猛地回头,气道:“不回去!连自己睡了谁都分不清的蠢货,凭什么值得我回头!”

  容承现如今知道自己爱错了人,爱错了就不是爱过了吗?

  凭什么他的愚蠢要我来承受!

  12.

  几日后,朝中发生了一件大事,皇后母族侵占他人田产,逼死了近一个村庄的人,又有人查出皇后这些年毒害的皇嗣无数。

  皇上震怒,废后了。

  嫂嫂拉着我的手,轻声安慰,“那河安公主也因行事荒唐,被送去了皇陵守陵。你别怕,你大哥不会让人欺了你去的。”

  我自是知道的,却也有些忧心,“只恐大哥今后遭人记恨。”

  “做不做都遭人记恨,他护的是自家亲妹子,便是遭人打击报复也是甘愿的,你莫担心他,他有分寸。”

  我点点头,这回是不敢再质疑大哥的决定了。

  世家与皇族,真难以共存。

  嫂嫂犹豫了瞬,才又道:“你大哥让我告知你,在废后这件事上,容将军也出了不少力。”

  送走嫂嫂,我强忍着的眼泪落了下来。

  被河安公主指婚的时候,我虽然硬气拒了,但无人知我心里有多么的恐惧。

  我不仅怕自己身不由己,更怕别人害了我的昭昭。

  原来我的担忧还有人看得见,有人替我摆平,免我忧愁。

  我心下感动于大哥的维护,思索着我能为他也做些什么。

  我查了许多州志,发现广陵是个丰饶之地,可在那边购地种粮,州志上还提到广陵的荷藕鲜嫩,想来是个水乡。

  父亲和大哥要应对朝堂上的风波,钱财俱都是祖辈留下的居多,做买卖我没有经验,且文家也不会同意我入商籍。

  那我便到广陵,买地种粮,养兵总是要许多粮食的。

  容承在这件事上出了力,不管什么原因,我也该承情,便让人将我意欲害了他母亲的消息传给他。

  告知他一声,也不过是还了他在废后一事上的人情罢了,届时不管他是阻挠我,还是将容母送走保护起来,我总能把这份仇报了。

  我决定要去广陵,父亲母亲都不准,唯有大哥叹了口气,“让她去罢,多带些人马便是。”

  母亲要来打他,他躲在我身后,幽幽道:“心有理想,人才能活得鲜活。”

  我不禁莞尔,大哥这话,就差明晃晃说怕我今后孤枕难熬,没了活下去的念头了。

  我心道,一个男人罢了,我若想要,勾搭两下他自是乖乖过来。

  可我不,我不与人共用同一个东西。

  我点头附和:“嗯嗯,多带些年轻力壮的。”

  力气大些,开荒种地才有力量不是。

  我跟大哥要了近八百人,着他们前去买地开荒,并允诺,三年之内定准许他们将家中女眷接到身边。

  大哥笑骂我妇人之仁,我也不生气。

  人都是有期盼的,为了一家团圆,他们才更有干劲,我的粮食才会越种越多,大哥也能轻松些。

  长安这边,我也吩咐秀玉收拾着,只等了却我一桩心事便可出发,得赶在春耕前将粮食种上。

  那边,容承护得紧,我也没能将容母骗出府来,拉锯了几番,我失了耐性,趁容承上朝时亲自带人打进了将军府,在容母嗷嗷叫中着人断了她一只手。

  本都要撤退了,又听得她骂我,“遭瘟的小贱货,若不是你勾勾搭搭,我儿早娶了公主了!”

  “我推你怎么了,你说那野种是我儿的就是了?指不定是你和哪个侍卫苟且怀上的!”

  我平静道:“将她另一只手也打断,骨头打碎。”

  府中都是我调教出来的人,便是容承回来后也没有换,更是方便我行事。

  我带人出府时,在大门处碰见急急回来的容承,他见已是来不及,只吩咐人进去看他老母情况。

  他就那样远远看着我,神情哀切。

  他走动时我便瞧见他官袖下的南红佛珠,我靠近他,伸出手,“珠子还我。”

  我数了数珠子的数目,原来秀玉说的是真的,他又将珠子寻了回来。

  我将他的话还给他,“何苦呢?”

  ——

  了了心头一桩事,孩子已然逝去,那便努力向前看,至少我还有昭昭。

  三日后,我带着昭昭拜别家人,踏上去往广陵的路,一条全新的,我没走过,却心怀期待的路。

  及至城门口,竟遇上有人出嫁,只得叫人将车队靠边,给新娘子让路。

  趁这个空挡,昭昭叫秀玉去买些糖果,片刻,秀玉提着糖袋兴匆匆回来。

  “夫人,你猜猜那新娘子是谁!”

  我一面给昭昭取糖果,一面心不在焉问:“谁呀?”

  “是玉菡公主!”

  “哦?她要嫁给谁?我怎么半点消息没有?”我来了兴致,示意她快说。

  秀玉笑道:“奴婢打听到了,说是到靺鞨和亲呢,那靺鞨王都快五十了。”

  “玉菡不是喜欢年纪大的?这下竟叫她如意了。”

  玉菡虽是被皇权所牺牲,本该叹息一声才是,只她不得我喜,我便也没有假模假样同情一番,只将手伸出去,分了几颗糖果来吃。

  庆祝一下。

  送亲队伍远去,我们的车队也慢慢动了起来,到了城外草停与旧友告别,竟见到了宋明。

  “阿姐。”

  宋明嘻嘻笑道,“我同你一道去。”

  “胡闹!”

  我呵斥他,又想起他说自己是个大人了的话,便顿了顿,道:“我话说得清楚,我此生都不会再嫁人,你跟着去蹉跎年华像什么样子?”

  他总是要成亲的,叫他今后的娘子知道,他曾这般不管不顾追着我跑过,叫人家姑娘如何想。

  宋明却已翻身上马,笑道:“阿姐别急着训我,我这次可是奉了父亲大人的命,前去广陵安家落户。”

  他指向前方道路,果真见一车队等在那里,我却是不相信的,还想劝说一番。

  宋明却道:“文宋两家素来共进退,阿姐去广陵为文家寻后路,我阿爹也叫我去,阿姐这回可赶不了我。”

  “我先去前头开道,午膳咱们一起用啊。”

  说罢,竟打马先去。

  我深吸一口气,回望长安,此去半生,山高水长,当是不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