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西方政治思想课程作业 | 荷马笔下的英雄伦理
Vol.159 含英咀华阿基里斯的孤独博雅哥说
本文是2015年秋季学期通识核心课“古代西方政治思想”的优秀学生作业,作者是北大哲学系2014级康维阳同学。
作业要求“对比阿基里斯与赫克托,分析两个人的性格与命运”。作者从分析大海的意象破题:英雄不愿意或者找不到人来诉说他的孤独。然而,为什么阿基里斯是荷马史诗中最伟大的英雄?英雄为什么注定孤独?作者比较了赫克托与阿基里斯对死亡和命运的态度,以及与共同体的关系。赫克托始终无法坦然接受必死的命运,最终迷惘地死在了阿基里斯的枪下,却得以在共同体的怀抱中安息。阿基里斯为了捍卫荣耀而暂离战场,希望能体面地回到他关切的共同体;在经历了挚友之死后,他渐渐洞察到人的必朽,能够从容接受自己的命运,却不再能回到这个并不关切他的共同体——他自己就是那孤独的大海。成为一个英雄,就不得不面对孤独的命运,在自我和他者、共同体和个人之间痛苦地撕扯。最后,作者问道:去做这么一个孤独的英雄真的好吗?而阿基里斯在完成他的抉择之前,又到底经历了什么?
这是一篇细密而深刻的论文,值得“奔往超越之路的每一个尚未成为英雄的人”认真品读和思考。如果对这门课程感兴趣,请看以下相关推送的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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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为古希腊瓶画:在战斗间隙阿基里斯与埃阿斯对弈
康维阳北京大学哲学系2014级本科生“像在海中一样,你曾生活在孤独之中,海水负载过你。哎呀,你要上岸?哎呀,你又要拖曳着你的身体行走吗?”——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1 在第一卷与阿伽门农的决裂之后,阿基里斯回到营帐,吩咐帕特罗克洛斯把布里塞伊斯交给阿伽门农的差使。此时,镜头转向了这样一个忧郁的场景:阿基里斯却在流泪,远远地离开他的伴侣,坐在灰色大海的岸边,遥望那酒色的海水。(第一卷,349-351 行)这个描述让人感觉有些奇怪:受了委屈照理该向最亲密的伙伴倾诉,而这时阿基里斯却把伴侣支开,独自一个人在海边默默流泪。不过紧接着的下文或许可以解释原因:阿基里斯急于向母亲女神忒提斯祈祷,希望天神能够把最大的痛苦赐予阿伽门农,让他吞下“不尊重最好的阿开奥斯人”的苦果。确实,有机会向神诉求而直接从痛苦的根源上实现报复,这比向一个没有任何能力改变现状的朋友哭鼻子要有用处多了;并且,就算帕特罗克罗斯是最亲密的伙伴,但他在某种意义上对阿基里斯其实是不理解的。在第十六卷开头,帕特罗克洛斯向阿基里斯哭诉,抱怨阿基里斯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对阿伽门农的愚蠢耿耿于怀,宁愿让阿开奥斯人断子绝孙也不愿意拯救他们。阿基里斯直言自己的愤怒和痛苦根本没有得到挚友的理解,似乎要开始长篇大论地解释地时候,却用“过去的事情就过去吧”的口气压住了这个话头。对帕特罗克洛斯的孩子脾气,阿基里斯没再多作解释,只得无奈地应允,或许正是因为再怎么解释,气头上的帕特罗克洛斯也无法理解了。这样,大海似乎成了阿基里斯唯一能够求告的对象,因为海里有着母亲,她对阿基里斯有着无条件的理解,愿意并且能够抚平孩子的心灵伤痛,还能够运用自己神的力量,来实际地实现孩子的祈求。但“大海”这个意象所具有的解释深度并不止于此,诗人借助它其实表达了更深远的意味。在领回帕特罗克洛斯的尸体之后,阿基里斯因为挚友的离世而痛苦迷惘。他摒开人群,逃离欢声笑语:佩琉斯之子却来到喧嚣的海边躺下,由米尔弥冬人围绕不断深深哀叹,躺在波涛不断拍击的开阔的岸滩。(第二十三卷,59-61 行) ……他想起这些事情,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滴;他时而侧卧,时而仰卧,时而俯卧,最后他站起来,去到海边,在那里徘徊,心神错乱。(第二十四卷,9-12 行)
图为大卫所绘《阿基琉斯的愤怒》
在这两个极端痛苦的时候,阿基里斯再次选择以大海为伴。但是,此时他并没有去召出女神母亲,而是在昏沉中与挚友的灵魂相遇,或是一个人心神错乱到天明,然后开始疯狂地虐待赫克托尔的尸体。把这几段引文串起来看,我们会惊讶地发现,默默陪伴阿基里斯从第一次的痛苦(争吵与愤怒)走到史诗最后一次的痛苦(痛失挚友)的,是大海。有趣的是,之前我们提到的第十六卷中帕特罗克洛斯对阿基里斯的抱怨中有这样几句:硬心肠的人啊,你不是车战的佩琉斯之子,也不是忒提斯所生,生你的是闪光的大海,是坚硬的巉岩,你的心才这样冷酷无情意!(第十六卷,33-35 行)愤怒的帕特罗克洛斯把大海与阿基里斯的关系推到了极致:阿基里斯与人(父亲)无关,与神(母亲)无关,大海与岩石反倒成了在血缘和性格上和阿基里斯最亲近的“人”。看来,“大海”不是诗人随意的选择,某种对比的意味在其中隐隐呈现:大海的背面,就是阿开奥斯人的营帐。阿基里斯宁愿选择一汪沉默不言的水,也不愿意(在帕特罗克洛斯死前)或者说找不到(在帕特罗克洛斯死后)一个能言能语的人。面对他人,除了孤独,英雄没有别的选择。然而史诗不是只有一个英雄。《伊利亚特》为我们描绘了一个丰富多彩的英雄“群像”:英勇善战而议事得体的狄奥梅德斯、老当益壮而善于言辞的涅斯托尔、温柔体贴又勇敢无惧的帕特罗克洛斯、热爱荣誉而勇于担当的赫克托尔……史诗的主角是阿基里斯无疑,但是其他英雄的存在对这个主角形象的完成起到了很大的作用。这种作用不是简单的诸如烘托、衬托、反衬等文学意义上的写作手法,而是说由于史诗故事内容和篇幅的限制,荷马或许有意无意地让某些英雄品质去表现在了别的英雄身上而非阿基里斯。赫克托尔因为肩负城邦存亡的责任,所以他爱妻儿、顾大局的形象被刻画得尤为深入人心。但是我们却不能说阿基里斯不具备这些品质,只是说他远离家乡,又身处一个松散联盟的政治形态,这些现实使得赫克托尔身上的英雄品质难以在相对狭窄的史诗叙事中体现在阿基里斯身上。我们可以大胆的说,作为一个不折不扣的英雄史诗,《伊利亚特》的主题不是某个具体的英雄个体,而是作为概念的“英雄”理想形态。借用斯宾诺莎的术语来说,“英雄”理想形态就是史诗中唯一的主体,而每个英雄都作为不同的样态,承担起表现不同具体性质的任务。不过,不可否认的是,没有任何一个英雄可以僭越阿基里斯成为最高的英雄,或者去承担起充当荷马视野下的英雄伦理的最佳表现者的任务。这是为什么?阿基里斯凭什么就成为了一个“超人”,一个最接近“英雄”理想样态的形象?或许,就像关于“大海”意象的分析那样,我们从最直观的个人阅读体验中所能了解到的表象就是下面这句话:英雄注定孤独。仿佛只要英雄面对整个生存世界作出最决绝的背离,实现个人的绝对孤立,就可以从芸芸众生中脱颖而出,成为神的宠儿,受到人的仰慕。
图为古希腊石棺浮雕《吕科墨得斯王宫的阿基琉斯》
可真的是这样的吗?在回到文本之前,别太早下结论。让我们再次从两个最典型的英雄样态阿基里斯和赫克托尔之间的比较入手,尝试解答上述的问题。分析主要涉及两方面的内容:英雄关于死亡和命运的态度以及与共同体之间的关系。而在这一番比对分析之后,我们不仅能够揭示出阿基里斯作为最高英雄的正当性,或许还能够对“孤独”二字真正的意涵有更加明晰而深刻的理解。2
战争是令人恐惧的。它可以让无数的生命瞬间消逝,也可以让宏伟的城堡骤然倒塌。更多的时候,我们在文学作品或者纪录影像中接收到的最触痛人心的信息,是“战争让某某变了一个人”。
不过战争没有让赫克托尔变成另一个人。通览全诗,我们不难发现,赫克托尔其实是一个人物性格相当稳定的形象。他的首次出场是两军对垒之时对帕里斯的斥责:……那时候你召集忠实的伴侣,混在外国人里面,把一个美丽的妇人、执矛的战士们的弟妇从遥远的土地上带来,对于你的父亲、城邦和人民是大祸,对于敌人是乐事,与你自己则可耻。(第三卷,47-51 行)
从这段话里我们至少可以读出以下两点:第一,是否对“父亲、城邦和人民”有影响是赫克托尔价值判断的基本原则;第二,对我方有害而敌方有利的事情,则会被看作是“可耻”的,赫克托尔用“可耻”责骂帕里斯,则说明耻辱是赫克托尔看来对个人生活最为严重的影响。以共同体的利益为最高利益,以及崇尚荣誉,是赫克托尔在整部史诗中一以贯之的形象,这一点是我们直观上也可以感受出来的,因此让我们对这两方面的内容暂且搁笔不提。
我们想要着重讨论的是,形象上的稳定无变化,其实就可能意味着赫克托尔对另一个关键问题的认识没有发生改变:死亡与命运。在与妻子诀别的时候,赫克托尔安慰她:夫人,我劝你心里不要过于悲伤,谁也不能违反命运女神的安排,把我提前杀死,送到冥土哈得斯。人一生下来,无论是懦夫还是勇士,我认为,都逃不过他的注定的命运。(第六卷,487-490 行)看似对人的必朽有所洞察,但其实当赫克托尔说出“逃不过他的注定的命运”的时候,他其实并没有把这句话的分量看得那么重,因为他仍对自己能够在战场上的生还抱有一线希望,因为在命运的掌握下人不会被“提前杀死”,如同他在和帕特罗克洛斯交战时所说:帕特罗克洛斯,你怎么说我死亡临近?谁说美发的忒提斯之子阿基里斯不会首先在我的长枪下放弃生命?(第十六卷,859-861 行)这真是赫克托尔最大的虚妄,居然认为还有可能阿基里斯死在他的脚下。这恰好应证了他的“不知命”。在离开战场回到家庭中的时候,赫克托尔给出他对于命运的看法,其实恰恰是要去逃避死亡与命运带来的残酷,进而回避了去直面这种悲惨的可能。在战斗中,赫克托尔不止一次出现这样的幻觉和虚妄,甚至幻想自己能够和神一样不朽而彻底逃离必朽的命运:……但愿我在自己的日子里能长生不老,像雅典娜、阿波罗受尊重,明天会给阿尔戈斯人带来祸害一样。(第八卷,第 539-541 行)真正不朽的宙斯却给他来了个反讽:可怜的人啊,你不感觉自己的死亡已经临近,现在竟然穿上了那个别人都害怕的最杰出的英雄的不朽铠甲!(第十七卷,201-203 行)而命定的死亡,便是神给这个荣誉英雄的最大反讽。如果把第六卷赫克托尔对安德罗马克的劝慰和第二十四卷安德罗马克最后的悲诉相对照,这种讽刺的意味立刻凸显开来:人们在全城哭泣哀悼他,可是赫克托尔,你给父母带来的是无法形容的悲伤,你给妻子留下的是非常沉重的痛苦,因为你死的时候并没有从卧榻向我伸出手来,也没有向我说一句哲言,使我日日夜夜在流泪的时候想一想。(第二十四卷,741-745 行)本来想给共同体带来最大的荣誉,但却命丧黄泉,这反映出赫克托尔自身对于死亡和命运的不坦然。他并不是没有理解这种命运的必然性:可是我的心和灵魂也清清楚楚地知道,有朝一日,这神圣的特洛亚和普里阿摩斯,还有普里阿摩斯的挥舞长矛的人民将要灭亡,特洛亚人日后将会遭受苦难,还有赫卡柏,普里阿摩斯王,我的弟兄,那许多英勇的战士将在敌人手下倒在尘埃里,但我更关心你的苦难,你将流着泪被披铜甲的阿开奥斯人带走,强行夺去你的自由自在的生活。(第六卷,447-455 行)他在一定程度上理解了这种必朽命运施加在国家、人民、同伴、兄弟、父母以及妻子身上的必然性,但关键的一点需要注意:这一大段的叙述当中根本没有出现赫克托尔对于自身命运的清楚洞察。结合之前关于死亡和命运的引文,我们可以说,赫克托尔没有从根本上接受必然亡于阿基里斯枪下的命运,所以他并没有实现对于这种命运的从容面对,最终在与阿基里斯的对垒中疯狂而徒劳地挣扎,最终迷惘地死去。然而史诗最终没有让赫克托尔成为一个共同体的“局外人”。赫克托尔最终有机会魂归故土,在无数同胞的悲戚与缅怀中入土。这或许是诗人给赫克托尔这个为了共同体而亡的荣誉英雄的最大安慰。3 战争也不会让阿基里斯变成另一个人。英雄从本质上来说并没有变化,那是因为他不需要所谓变化。从一开始他就跟共同体的其他人有着先天本质的不同:那把只有阿基里斯能够挥舞的长枪,象征着他最强的自然力量;来自宙斯和忒提斯的亲族谱系以及他们的偏爱,彰显了他与神的最紧密联系;等等。而这些性质是英雄之为英雄的基础,史诗中没有哪一个角色有着麻雀变凤凰的幸运之事。
图为阿基里斯拖拽着赫克托的尸体
但从我们的阅读感受来说,与赫克托尔的稳定不变相比,阿基里斯身上一定存在着某种变化,而正是这种关键性的变化(抑或说斗争历程)让阿基里斯成为那个最伟大的英雄——这就是他对死亡和自身命运的渐渐深入的洞察,这正是赫克托尔所不具备的。在第九卷阿基里斯对于使团的答复中,第一次明确地出现了他对于自身命运的探讨:但人的灵魂一旦通过牙齿的藩篱,就再夺不回来,再也赢不到手。我的母亲、银足的忒提斯曾经告诉我,有两种命运引导我走向死亡的终点。要是我留在这里,在特洛亚城外作战,我就会丧失回家的机会,但名声将不朽;要是我回家,到达亲爱的故邦土地,我就会失去美好名声,性命却长久,死亡的重点不会很快来到我这里。(第九卷,408-416 行)然而,在后文中我们发现,阿基里斯在两条道路之上并没有做出明确的选择。这个未完成的选择并不代表阿基里斯在这个问题之上没有清晰而深入的思考,而是说阿基里斯可能一开始本来并不是那么关心这个问题,他的目标只有一个:用最荣耀最尊贵的方式重新回到共同体中。这一大段关于命运两条道路的陈述,多多少少是想表达对阿伽门农本人及其使团的气愤,主要目的是在于用拒绝出战而可能返回的极端情况威胁对方,而真正的思考却并未投入其中。因此,在帕特罗克洛斯质问他不出战的原因是否是面对命定的死亡而胆怯的时候,他愤怨地说:我即使知道什么预言,也不会放心上,更何况母亲没向我泄露宙斯的天机。(第十六卷,50-51 行)导致他真正进一步深入思考从而作出最终选择的,是帕特罗克洛斯之死。对于已经被共同体抛弃许久的阿基里斯来说,挚友一死,人生在世的联系和牵挂就已经断了,而为挚友报仇则成了实现当下人生意义的唯一途径。第十八卷阿基里斯母子的对话显示得最为清楚。忒提斯痛哭着告诉阿基里斯,如果他选择迎战赫克托尔,那么接下来的故事一定会按照命运给出的脚本继续书写:阿基里斯必亡于此。面对母亲的爱,他慷慨地说道:那就让我立即死吧,既然我未能挽救朋友免遭不幸,他远离家乡死在这里,危难时我却没能救援。……我现在就去找杀死我的朋友的赫克托尔,我随时愿意迎接死亡,只要宙斯和其他的不死神明决定让它实现。(第十八卷,98-100 行、114-116 行)但是阿基里斯的觉悟不是一种激情驱使下的不顾一切,是一种对于死亡之自然的深刻洞察:杀戮本身作为一个不带价值的事件,对于战争双方是最公平的结局。在斩杀吕开昂的时候,阿基里斯的一番话成了每一个解读《伊利亚特》的人都绕不开的几行诗:朋友啊,你也得死,为何这样悲伤?帕特罗克洛斯死了,他可比你强得多。你难道没看见我如何俊美又魁伟?我有伟大的父亲,由女神母亲生养,但死亡和强大的命运也会降临于我。(第二十一卷,106-110 行)阿基里斯得出了这样清醒而冷峻的结论:命运的残酷在所有人面前都是无分别的,所有的死亡都是一样的,无论你是谁。诗人让阿基里斯在赫克托尔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更是让我们在对比之中看清了赫克托尔对死亡的不肯接受和阿基里斯最终的坦然:你就死吧,我的死亡我会接受,无论宙斯和众神何时让它实现。(第二十二卷,364-365 行)作为所有英雄的样态中唯一一个对于自身命运与人的必朽有着最深刻洞见的人,阿基里斯凭借着他自己在英雄品格与日常人情、人的意志与神的意愿之间的徘徊、挣扎、思索和决定,一步步走向了史诗所提供的语境中最深沉的那个境界,从而实现了对于其他所有英雄的超越。这种超越可以简单地看作是一种不同,也可以解释为诗人心目中的最理想的卓越者所应具有的品质。我们还想进一步解释一下阿基里斯与共同体之间的关系,这会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他的“孤独”。希腊人中最喜欢站在长者的角度训话的人,莫过于涅斯托尔了。在他的指责下,拒绝出战的阿基里斯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毫无人情、自私自利的冷血动物:……阿基里斯诚然勇敢,但他对达那奥斯同胞不关心,不同情。或许他期待阿尔戈斯人停泊在海边的那些快船无可奈何地被大火焚毁,阿尔戈斯人一个接一个地被敌人杀死?(第十一卷,664-668 行) 我当时就是这样一个人,这样为人,阿基里斯的勇敢却只属于他自己,但如果全军遭毁灭,我想他也会悔恨。(第十一卷,762-764 行)其实,阿基里斯是一个相当关心共同体命运的人。在第一卷中,在阿开奥斯人面对瘟疫爆发所带来的危机而束手无策的时候,正是阿基里斯主动召开集会,探求危机的根源,并直谏阿伽门农去重新表示对老祭司的尊重。只是,一次错误的争吵在其间发生了。阿伽门农总认为带刺头的阿基里斯想要挑战他的政治权威,实现取而代之的目的:可是这个人很想高居于众人之上,很想统治全军,在人丛中称王,对我们发号施令;可是有人会不服从。(第一卷,287-289 行) 不得不承认,阿伽门农确实具有很大的政治权威,我们以以下两段直白的文字(卡尔卡斯和涅斯托尔的话)为证,不必深入分析:我可以解释,但请你注意,对我发誓,应允干预用言语和强健的臂膀保护我,因为我预感我会热的一个人发怒,他有力地统治着阿尔戈斯人,全体归附。(第一卷,76-79 行) 佩琉斯的儿子,你也别想同国王争斗,因为还没有哪一位由宙斯赠予光荣的掌握权杖的国王能享受如此荣尊。你虽然非常勇敢,而且是女神生的,他却更强大,统治者为数众多的人。(第一卷,277-284 行)可是阿伽门农错了,阿基里斯的回答让我们会觉得阿伽门农简直是一个在政治权威上的迫害妄想症患者:如果不管你说什么,我在每一个行动上都听命于你,我就是懦夫和无用的人。你且把这些命令发给其他的人,不要对我发号施令,我不会服从你。(第一卷,293-296 行)强大的政治权威从来不是阿基里斯想要获得的东西。阿基里斯根本不在乎自己是否能够取而代之,成为统帅,而是认为,一旦自己屈服于阿伽门农的政治权威,就是对于自己强大力量之德性的损害,成为一个“懦夫和无用的人”。阿基里斯仅仅关心自己听不听阿伽门农的号令,而从未想过代替他去向别人发号施令。天赋的自然强力让他选择背离糟糕的领袖,但是整个共同体却选择了政治权威而背弃了他。其实,阿基里斯始终渴望以一个最体面、最荣耀的方式回到共同体:但是请听我要你这样做的用意是什么,好使你在全体达那奥斯人中为我树立巨大的尊严和荣誉,让他们主动把那个美丽的女子还给我,连同丰富的赔礼。(第十六卷,83-86 行)但是,苦命的英雄却被共同体所拒斥。首先来说,普通人出于对绝对政治权威的畏惧,不敢和他亲近:……他们既害怕,又敬重国王,站在那里不对他说话,也不发问。(第一卷,331-332 行)而首领们则自顾自地打仗杀人,整整八卷几乎没有人在乎阿基里斯的死活,这简直已经是诗人本身赐给阿基里斯地一次彻底的放逐了。而在第九卷中,阿基里斯用最甜蜜欢乐的言语迎接到访的使团,还盛情款待了他们所有人:欢迎,你们前来,是朋友,来得正是时候,尽管我生气,你们是最亲爱的阿开奥斯人。(第九卷,197-198 行)但是,使团中的所有人却合伙来站在阿伽门农一边说话:奥德修斯念诵那长长的“可恨”的礼单、涅斯托尔又把老掉牙的故事拿出来作为道德教育范本……其实,他们有意无意中已经将阿基里斯孤立了起来。而当帕特罗克洛斯在战场上殒命的时候,阿基里斯其实根本没有意义再回到共同体中了,因为此时他的荣誉不是为了阿开奥斯人,而只是为了惨死的帕特罗克洛斯一个。在帕特罗克洛斯下葬之后,阿基里斯召开所有人,举行了一场盛大的体育赛会。需要注意的是,阿基里斯本人除了在赛会开头发了言外,整个赛会其乐融融的进程里几乎没有阿基里斯的身影,他直接拒绝了自我的在场:但今天我和那两匹单蹄马都不会参赛,因为它们失去了那样光荣的御马人,……现在它们正伫立在那里痛悼御马人,心中无比悲哀,鬃毛垂向地面。其他任何阿开奥斯人都可以参赛,只要他认为可信赖自己的车辆和马匹。(第二十三卷,279-280 行、283-286 行)阿基里斯画了个圈,把自己和马圈在里面。话音落下,其他任何阿开奥斯人的所有欢声笑语,几乎都与他无关了。
图为大卫《安德洛玛克哀悼赫克托》
而我们再度看见他的时候,众人已经走进甜蜜的梦乡,而英雄却夜不成寐,独自在海边徘徊。又回到了文章开头呈现的那幅场景,让我们再度在脑海中描摹他在赛会之后形单影只地立于海岸的样子。阿基里斯就是那孤独的大海:大海自身拥有强大的自然力量,但海水中却容不下任何一个人类生存的空间。通过一场欢腾的赛会,整部史诗中希腊人最为人性、最为和乐的一个场面,阿基里斯最终自己选择了和共同体的隔离,自己把自己放逐到了大海中去。
但史诗并没有在这个当口结束。4 从口述文学传统的角度来看,荷马史诗暗含了荷马世界里乃至更早时代的希腊人关于道德准则与政治观念的集体无意识。然而,《伊利亚特》却传递出了某种道德准则的含混与矛盾:一方面,狄奥梅德斯、赫克托尔、涅斯托尔、奥德修斯、墨涅拉奥斯等传统英雄形象受到不同程度的首肯,其为人与行事成为了一般道德教化意义上的典范;而另一方面,阿基里斯作为一个与其他英雄截然不同的英雄形态,超越甚至背弃了某些当时常规的道德价值,却被诗人(或至少后世的解释者)放在了一个理想的至高点。那么,当人们希望从《伊利亚特》中读出某些人生指导的时候,面临着这两种相当不同的人生路途,他们又应该如何选择呢?诗人本身并没有给出一个清晰的答案,他的目标只是“呈现”。任务交给我们这群史诗的读者了。按照英雄们追求不朽的价值观,我们才是逝去的英雄们永恒荣耀的最终评判者、给予者和见证者。而无论在直观体验上还是理性分析中,我们都可以毫无疑问地说,给我们留下了最深刻印象的,即获得了最大声名与荣耀而真正实现了不朽的,只能是这个孤独的阿基里斯。不过这个“孤独”到底是什么意思?到底在何种意义上“英雄”一词和“孤独”联系了起来?是时候兑现文章开头的承诺,来对“孤独”背后的意涵进行一番思考了。根据我们对大海意象的分析,所谓阿基里斯的孤独,就是他个人作为一个极为优秀(或者不同)的个体和共同体(或者他者)之间所产生的割裂状态。可是,我们在前文比对中得出的阿基里斯之为最高英雄的结论本质上就是一种个体超越他者的优秀或者不同,而这种不同和他与共同体之间的割裂密切相关。那么,是否可以说,优秀者最终只有必然走向与他者之间的决然割裂才能实现“英雄”的目标呢?如果说史诗在赫克托尔死后,或者是赛会愉快完成之后戛然而止,那么我们可以说阿基里斯是真的把自己和共同体给隔离开了。但史诗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一定要在赛会之后在安排一个归还尸体的情节。在众神决议让阿基里斯归还赫克托尔尸体的时候,宙斯对忒提斯说了这样一番话:众神曾怂恿那杀死阿尔戈斯的神偷尸首,我却要赏赐阿基里斯以光荣的礼物,还要保持你日后对我的尊敬与友谊。……我还要派遣伊里斯去叫那高傲的国王普里阿摩斯带着送阿基里斯的礼物,到阿开奥斯人的舰队去,那礼物会打动他的心。(第二十四卷,109-111 行、117-119 行)
宙斯是偏爱阿基里斯的,他反复强调他将赠给阿基里斯“礼物”,以此打动他的心。乍看来这礼物仿佛就是普里阿摩斯为阿基里斯献上的赎尸礼,但是在两人真的相见的时候,在一瞬间打动阿基里斯的不是那些财宝,而是普里阿摩斯的下跪和亲吻,以及那一句“想想你的父亲”。在普里阿摩斯请求看看自己儿子的尸身并主动献上礼物的时候,阿基里斯反而睥睨着说“老人家,不要再这样刺激我”。显然,作为金银财宝的礼物根本无法打动阿基里斯的心,反而让他更加不悦;而带着浓浓人情的普里阿摩斯,作为阿基里斯某种意义上的父亲形象,才是宙斯真正的“礼物”:在离开了共同体乃至人性如此之久之远的野兽阿基里斯,正是通过普里阿摩斯的情节才回到了本有的人性和如同家常便饭的战争中。
图为 Franz Matsch所绘《阿基里斯的凯旋》
其实英雄阿基里斯最终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样“孤独”。阿基里斯之所以能够顺利地在英雄之路上走完全程,其实是因为始终有“贵人”相助:女神母亲的理解和努力、宙斯的偏爱、帕特罗克洛斯的陪伴……而最终在二十四卷中普里阿摩斯和阿基里斯相会的情节,更让他从孤独之中得到了某种充满人情味的解脱。虽然英雄超于常人的天生品质会使他在史诗之后的故事里依然保持孑然独立的状态,但神的帮助和人性的感召让阿基里斯得以在史诗结束前回归正常,这是荷马为我们呈现的神话世界的最美好的一面:史诗毕竟是史诗,诗人是英雄最大的贵人,是能够赠予他们“光荣的礼物”的克罗诺斯之子,因为他们会用他们笔下的“解围之神”——亲人、朋友、神——一次又一次地化解英雄面临的各种困境。正是在这些“解围之神”的暗中帮助下,阿基里斯才得以在读者面前维持一个貌似孤独的英雄形象。现实世界却是残酷的,纪德《窄门》中女主人公阿莉莎就是一个典型的“英 雄”道路上的牺牲品。她对神的虔诚和专一让她放下了尘世的一切来追求最高的圣洁,然而她却只能是一个“失败的阿基里斯”,因为她所信仰的神在爱情面前根本无能为力,阿莉莎只有在对热罗姆的渴求中孤独地死去。每一个人问问自己的内心便可以得出结论:每一个生活中的卓越者都不过是人,而人在何种意义上都离不开他人。孤独,对于现实中的人之成为英雄来说,连必要不必要的问题都谈不上,因为这似乎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但是,如果让我们从第三视角来客观地考察英雄和他人的关系,便不禁胆战心寒,因为我们会发现这是一个相当棘手的难题。无数阿开奥斯人的牺牲、帕特罗克洛斯的被杀、赫克托尔的惨死和热罗姆一辈子的遗憾都不禁让我们反思:成为英雄的道路与结局真的容得下他人吗?即使容得下,他人又真的能够理解英雄而接受他吗?阿伽门农不理解,涅斯托尔不理解,甚至帕特罗克洛斯都不理解;后者选择默默陪伴,但最终还是抑制不住抱怨和怒气,而前两者则直接选择了漠视:你对于我们的意义仅仅在于你的自然强力,对于你这个人,我们没那么关心。要当一个英雄,孤独几乎是不可阻挡的命运,然而这种命运又始终把英雄在自我和他者、共同体和个人之间痛苦地撕扯着,保持着永恒而微妙的若即若离。
图为古希腊阿卡提红绘式瓶画
英雄的孤独还远不仅仅是同时代的他者所赋予的。如果荷马对阿基里斯的形象的态度带有某种暧昧与犹疑,那两千多年后尼采借查拉图斯特拉的高呼则是那么的直截干脆:“我要你们做超人。”可是,谁去做?阿基里斯将成为永远被歌唱的主角,但细细思考之后我们会发现,很少有人自觉地愿意去成为下一个阿基里斯。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凭着理性去说出苏格拉底在《申辩》中那感人至深的最后一句话:“我去死,你们去活。”英雄的母亲忒提斯不止一次道出了她关于英雄的最悲切而又最质朴的态度,无数哀怨悲痛蕴含其中:我的孩儿啊,不幸的我为什么生下你?但愿你能待在船边,不流泪,不忧愁,因为你的命运短促,活不了很多岁月,你注定要早死,受苦受难超过众凡人;我在厅堂里,在不幸的命运中生下了你。(第一卷,414-418 行) 现在请注意听我说,我的亲爱的姊妹们,好让你们全都知道我心中的苦怨。我好命苦啊,忍痛生育了杰出的英雄,生育了一个完美无瑕的强大儿子,英雄中的豪杰,他像幼苗一样成长。我精心抚育他有如培育园中的幼树,然后让他乘坐翘尾船前往伊里昂,同特洛亚人作战,从此我便不可能再见他归返回到可爱的佩琉斯的宫阙。(第十八卷,53-60 行)完美无瑕的英雄值得被传唱,但不值得去成为。英雄道路上的后继无人是我们赋予英雄们最大的孤独,这也是涅斯托尔作为一个曾经与无数英雄出生入死、建立功勋的老人,对英雄之后代世代衰减、不复荣光的无奈感慨。西方英雄伦理置于现实情境中的最大困境与尴尬,不是发生在英雄因孤独而带来的自身的纠结与悲剧,而是在这种命定的悲剧面前,奔往超越之路的每一个尚未成为英雄的人都要做出的那个最艰难的抉择:去做这么一个孤独的英雄真的好吗?说出那句掷地有声之语的苏格拉底也坦言,“这两条路那一条比较好,谁也不清楚,只有神灵知道。”
至此,我们终于尽可能地在有限的篇幅内挖掘出了关于“孤独”之于“英雄”的深层意涵。与他人相割裂的“孤独”是成为英雄的必要条件吗?如果必要的话,那么去做这么一个孤独的英雄真的好吗?前一个问题需要的更多是事实上的理性推理与判断,而最后一个问题却直指人心,对价值进行拷问。深藏于“孤独”背后的共同体与个人、他者与自我、平凡者与卓越者之间的张力,将成为整个西方政治哲学、伦理学乃至整个哲学史的一大关节,后世无数爱智者将在此处不断地酝酿他们关于事实与价值的沉思。
图为荷马雕塑
“To be or not to be?”这是“孤独”留给人类世世代代最大的困惑,也是一个需要用一辈子去感受、去思考的问题,而我们还太年轻,那份切己的领悟来的太少太浅。孤独二字,还意味着我们与主角之间心灵的隔膜:史诗给了阿基里斯大量的篇幅来完成困境前的抉择,我们却很难从字里行间剖析出他对自己的决定到底有着怎样的态度。这种隔膜最明显地体现在了第九卷使团来访时阿基里斯弹琴歌唱的镜头:他们到达米尔弥冬人的营帐和船只,发现他在弹奏清音的弦琴,娱悦心灵,那架琴很美观精致,有银子做的弦桥,是他毁灭埃埃提昂的城市时的战利品。他借以赏心寻乐,歌唱英雄们的事迹。帕特罗克洛斯面对他坐着,静默无言,等待埃阿科斯的孙子停止唱歌。(第九卷,186-191 行)所有人都看见了他在弹琴,听见了他的歌声:那是英雄们的事迹,曲调悠扬,还透着某种欢乐。但是没有人懂他,帕特罗克洛斯或许有些微明白,但也选择沉默。更加发人深思的是,阿基里斯手中握着的琴和被强行夺去的女仆布里塞伊斯一样,都是毁灭埃埃提昂后的战利品。于是,当我们再度品读在面临英雄伦理最大困境之时的阿基里斯心头的那份孤独的时候,黑暗仿佛蒙上了我们的双眼,一切似乎又不那么清楚了:他寻的是什么乐,又到底歌唱着什么?小天 编辑 / 肖京 校对通识联播,每晚6点准时为您播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