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之楠:明初君主与士大夫同宗教的关系(下)

  三 方孝孺的宗教观念

  从实质上,方孝孺与宋濂的宗教观念是一致的,即在三教中,儒学为根本。与宋濂“盗跖甚夭,颜子甚寿”之意一样,方孝孺说君子和众人“生与死同”,却又有不同,“生而有益于世、死而无愧于心者为君子”,而不能做到此者则为众人,这就是君子与众人的差别。因此,方孝孺从这个标准来评价生与夭说:“使饮且食焉以养其生,而于世无补,虽有乔松之寿,犹无生也。不能奉天之道,尽人之性,自致其身于无过,虽谈笑而亡,犹不得其死也。”这是与宋濂完全相同的说法。方孝孺对于古之君子的看法是:“古君子所以汲汲若不及者,未尝以生死入其心,惟修其可以无媿之道焉耳。天之全以赋我者,吾能全之而弗亏。推之俾明,养之俾成,扩而施之,泽于天下后世,于人之道无所愧。”因此,方孝孺认为,古之君子即使不幸早逝,仍然不妨碍其为君子:“虽不幸而乖于天,迕于人,死于疾病患难,何害其为君子哉?”

  古之君子之所以值得称扬,是在于能“尽人之道”,不能“尽人之道”,又“欲善其死者”,方孝孺说这是“异端之惑也”。方孝孺指出“异端之徒”的立心行己“大畔于君子”,并批评“异端之徒”说:“视伦理之失,夷然以为宜尔而不怪,其身虽生,其心之亡已久矣,而犹务乎不死。或尸居以求其所谓性命,或饵金石服草木而庶几乎坐化而立亡。以预知其死为神,以不困于疾病为高,彼既以此夸炫于世。”不过“异端”又能吸引大量的民众,“愚者惑者又从而慕效之,不知其所云性命者果何道,而预知不困者果何益耶!”这种情况就是方孝孺所说的“异端之惑”吧。

  方孝孺是在《斥妄》一文中阐明自己的这些观念的,通过将儒学之说与“异端”追求生死的比较,突出“异端”之“妄”:“孔子曰:‘穷理尽性以至于命。’斯圣贤所以为教,而人所当为者也。穷天下之理,而见之于躬行,尽乎三纲六纪,而达之于天道,尧、舜、禹、汤、周公、孔子之所传,人之为人不过学此而已。生者知此而后可生,死者明此而后可死。入乎此则为人,出乎此则为鸟兽,不可毫髪去也。异端者果足以知此乎?其所云性命者,果不异于圣贤之所云乎?其去禽兽果远乎?皆不能然,而惟缓死之求,审如其言,能阅千载而不死,与木石何异,曾何足胜于人而效之耶?况其生死亦与恒人同,其不为疾病所困,而预知其死之期,特寡欲清心使然耳,不足以为异也。苟以隐几而死为异,则植物皆立枯,茍以预知为神,则鸟有知死而哀鸣者。此二物者亦足异耶?”最后,再一次强调自己关于生与死的看法:“故不能尽人道,虽不死而无益,尽人之道虽不得其死,犹不死也。记礼者称孔子将终,曵杖负手而歌。圣人之于生死,宜先知之,然不若是,不害其为圣人也。圣贤之于道,不茍同于人,于迹不茍异于俗。道欲其同则枉己,迹欲其异则骇世,皆非圣人所为也。”最终意在告诫学者“舍圣人不效,而惟异端怪术之师,几何而不陷于禽兽耶!” (《斥妄》,《逊志斋集》卷之六,177-178)

  方孝孺对不能“尽人之道”的“异端”不仅加以批评,而且持嘲讽的态度。如在《越巫》篇中,叙述一个越地巫人给人驱鬼治病:“越巫自诡善驱鬼物。人病,立坛场,鸣角振铃,跳掷叫呼,为胡旋舞,禳之。病幸已,馔酒食,持其赀去。死则诿以它,故终不自信其术之妄。恒夸人曰:‘我善治鬼鬼,莫敢我抗。’”人将病、死等事皆委之巫,而不思巫之妄。方孝孺接下来以嘲讽的笔调记“恶少年”惩治巫人而至巫死的经过。有“恶少年愠其诞,瞷其夜归,分五六人栖道旁木上,相去各里所”,当巫经过的时候,“下砂石击之”。以驱鬼为业的巫“以为真鬼”,“即旋而角,且角且走,心大骇,首岑岑加重,行不知足所在。稍前,骇颇定,木间砂乱下如初。又旋而角,角不能成音,走愈急。复至前,复如初,手栗气慑不能角,角坠,振其铃,既而铃坠,惟大叫以行。”一旦心有所骇怕,听到“行闻履声及叶鸣谷响”,亦“皆以为鬼号”,边跑边“求救于人甚哀”。半夜终于跑到家,大哭叩门,妻子问其妻原因,巫“舌缩不能言”,只用手指床说:“亟扶我寝,我遇鬼,今死矣。”其妻刚扶他到床,巫就因为惊吓过度而死。方孝孺嘲笑说:“巫至死不知其非鬼。”(《逊志斋集》卷之六,181)

  对于古代宗儒的士大夫来说,巫是“异端”,这是毫无疑义的。不过“异端”并不仅仅指巫一类的方技,更是指与儒家之说不同的各种思想、观念。方孝孺论“异端”说:“后世邪说者则曰,文不必博也,礼不必约也,道之妙不可以言传也。呜呼,是果道邪?以圣人之智睿,七十子之伟杰,其过于人亦远矣,然而必学于诗、书、礼、乐六艺之文,至于终身而不厌。彼邪说者则曰,六经不必学也,必求于吾心,俟其顿明忽悟而后可。呜呼,是果何道耶?且经之作何为也?圣人思己之身不能常存,以淑来世故载其所言所行者,使人取法焉耳。今人必谓无所用乎经,而可以为圣贤,则邪说者果胜于圣人也耶?弃书语,絶念虑,锢其耳目而不任,而侥幸于一旦之悟者,此西域之异说,愚其身而不可用于世之术也。而学之谬自附于圣人,而曰圣人之道固如是,不特诬其身,而又诬后之学者,何其甚惑耶?自斯道之不明,其欲惑斯民者亦众矣。然墨者不讳其名为墨,杨者不讳其名为杨,申、韩、老、佛之徒各不讳称其名,故放言而驱之,则人随以定,其为害可息也。天下之大害莫甚于名是而实非,异端其实而圣贤其名,此士所以从之者众也。”邪说就是“异端”,“异端”也是邪说。方孝孺这里把儒家不同的墨、杨、申、韩、老、佛等各家皆看作是“异端”和“邪说”,就是从儒家为本而发的。正是有了“邪说”和“异端”的鼓惑,使人觉得“道”幽深玄远而不可知,实际上“道本于人心”,愚夫愚妇皆可知之:“圣人之道载于经,可知矣,未尝使人求道于博文约礼之外。圣人没明,道者莫过于子思、孟子,而二子之所言,近而身,远而天下,要其原,则本之天命,语其事,则愚夫愚妇皆可知之,亦未尝为窈冥渺邈之说,使人不可致诘也。”(《逊志斋集》卷之十四,464)

  虽然“异端”所指的范围很广,不过从《斥妄》篇的行文语气中,看得出方孝孺所谓的“异端”,实际上主要就是指佛、道二教,佛教讲轮回,是“善死”,道教求不死,是“长生”。

  在《答郑仲辩》书之二中,方孝孺谈及对佛教的看法。书中提到王仲缙到四川去,郑仲辩让其稍了封信给方孝孺。郑仲辩在信中言“近读佛书自遣”,方孝孺对此“心切疑之”,以为郑仲辩说的不过是“特戏言耳”。等到方孝孺调到京师,与郑仲辩相处,见郑仲辩言谈及往来书信“援佛氏之说甚详,向慕于彼者甚至”,然后才相信郑仲辩“果入于佛”。郑仲辩与方孝孺同为宋濂门生,其舍儒而入佛,方孝孺感到特别不解。在给郑仲辩的书信中,方孝孺论儒者之道说:“夫儒者之道,内有父子君臣、亲亲长幼之伦,外有诗书礼乐、制度文章之美,大而以之治天下,小而以之治一家。秩然而有其法,沛然其无待于外,近之于复性正心,广之于格物穷理,以至于推道之原而至于命,循物之则而达诸天。其事要而不烦,其说实而不诬,君子由之,则至于圣贤,众人学之,则至于君子。未有舍此他求,而可以有得者也。”儒重三纲五常,小而治家,大则治天下;众人学之则可达君子之地。与儒学相比,佛教各方面都不过于儒学:“茍以佛氏人伦之懿为可慕,则彼于君臣父子夫妇长幼之节举无焉,未见其为足慕也。茍以其书之所载为可喜,则彼之说必不过于吾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之格言大训,未见其为可喜也。茍欲以之治心缮性,则必不若吾圣人之道之全。茍欲以之治家与国,则彼本自弃于人伦世故之表,未见其为可用也。故世之好佛者,吾举不知其心之所存,使弃儒从佛,果能成佛,犹不免于惑妄畔教之罪,况学之者固逐逐焉以生,昏昏焉以死,未尝有一人知其所谓道者邪。”郑仲辩对于儒学“学乎此也久矣”,因此当其弃儒而“溺于佛氏”,方孝孺颇为不解,说:“以足下之明智笃厚,不于吾道有得焉,而顾彼之趋,不亦异乎?”

  方孝孺分析郑仲辩弃儒入佛的两种可能,一为“出于诚心”,一为“姑以为世俗好之,吾亦从而好之”,以此博取“庸众之喜悦乎”。对此两种可能一一加以分析,对于后者,“则自欺,不可也”。对于前者,“则事其说,必当从其教,必去夫妇父子兄弟之伦,必削发披缁,必水饮草食而后可,不能如是,则是口其书而身违之,外好其说,而心不诚,亦不可也。”对于儒者来说,“不习佛氏之说,于道固无所不足,习其说而不诚自欺,非惟得罪于吾之道,而反且得罪于佛”。弃儒从佛,不过为了祈福避祸而已,但“近世从佛氏者甚众,未有得福者。”并举例说:“有一人焉,尝识之。初颇好儒,既而著书佐佛氏斥儒,已卒死于祸。计其人慕佛氏,冀福利,福不可冀,而祸及其躬,是未易晓也。得非不诚,抑且自欺,故不蒙佑而获罪于天邪!福祸之报,儒者所不论,特闵其欲徼福而反致祸,亦可为不守正而妄求者之戒耳。”郑仲辩深入入道,对其弃儒入佛,方孝孺分析其并非若“真若世俗徼福之徒”,而是遭遇坎坷,“盖世之儒者,当年壮气锐之时,驰骛于声利,用智惟恐不工,操术惟恐不奇。及五六十之年,颠顿于忧患,顾来日之渐短,悼往事之可悔,于是览佛氏空寂之旨,而有当于心,遂委身而从事焉,以为极明达而最可乐者,莫佛氏之书若也。虽昔之贤豪,以气雄天下,以文冠百世,如苏子瞻诸公,亦不免乎此。后人习俗,以为宜然,且谓以前人之智识才气,犹以佛氏为可慕而归之,矧不及万万者,而可不从乎?”宋代苏轼,就是遭遇到种种人生不平之经历,感佛教空寂之旨,而委身从事之。方孝孺却认为,若深入儒学则可以超越于佛教的效果:“然以道观之,凡有慕于彼者,皆无得于此也。足于梁肉者,无慕乎糠糜,安于厦屋者,无慕乎苫阖。使有得于圣人之奥,其乐有不可既者,穷通得丧死生之变临其前,视之如旦夜之常,而何动心之有!”儒与飞相比,儒为粱肉、厦屋,佛为糠糜、苫阖,因此没有必要通过事佛教“而后可以外形骸、轻物累”。若必事佛而可以外形骸、轻物累,这是“舍可致者而不求,援不可必得而求之,既以自欺,又畔乎吾道”。方孝孺对佛教的看法,早在二十余岁时就已经形成了,“昔与足下论斯道时,仆年方二十三,固已知吾道之有余,而无待于外物。时不知者,多窃笑之。及今十有五年,愈觉圣人之训为不我欺,而举天下之道术,果无以易之也。每见流于异端者,辄与之辩。非好辩也,闵夫人之陷溺,而欲拯之于安平之途。诚不自知其过虑也,以故为佛氏者,多不相悦。”(《逊志斋集》卷之十,309-311)从年轻时形成对佛教的这种看法,方孝孺一直坚持终生,对于信仰佛教者,亦“多不相悦”。这里方孝孺再次提到“异端”,同样是指与儒学不同的思想、观念和学说,此处当然更是指佛教了。

  在《梁武帝》一文中,方孝孺以梁武帝亡国为例说明帝王应行仁义礼乐而弃佛教等“异端”之说。梁武帝为帝时,国势还算比较强盛,“以帝者之贵,区宇之富,骁雄英果之才,力足以夺取人之国家,势足以制万姓修短之命”,但其“志得功成”后,却“屈辱于佛乘,素车、食瓦器、服庶人之衣冠,而愿为其奴”。方孝孺分析梁武帝入佛是年老后有悔于平生之所为:“盖生于疑且悔也。恒人少壮时,挟勇往之气,为逆理异常之事,以为当然而不怪。至于既老,而所为毕成,所志尽获,其气亦且衰矣。于是追计平生之所为,可愧可恨者杂然心目之中,思可以自赎之术而一洒之。”梁武帝“以诈力攘人之国而弑其君,灭其子姓,其用兵略地,攻战捍御,无辜而死者以千万计”,年老后,“静思而熟念之”,平生之所为“孰非可悔者”,希望可以自赎自己过去所犯之罪过,因此当“有告以佛氏之说者”,其“必将善而从之”,以为“惟此可以赎吾之罪”。于是,“凡佛氏所禁者皆不敢为,佛氏所云利益于身者皆不吝而为之,卒至舍其身而不顾”。对于梁武帝入佛以自赎,方孝孺说如此“终无补于危亡也”,因为“佛氏之大指归于诞妄,武帝之所务又佛氏之所贱弃者”。如果入佛就能自赎其罪的话,那世界上杀人者不知有多少了,所以方孝孺说梁武帝是不可能以此免祸:“王者之法有赎刑,惟杀人不可赎,使杀人而可赎,则杀人者愈多矣。天之常道,善恶各以类应,为恶而知悔,少贷其罪则可矣。今其言谓虽穷凶,极暴之人,能幡然自悔,则可以成佛,是教人视为恶为无罪而启侥幸之门也,其妄不亦甚乎?且有为而为善者为利,无为而为善者为义,以义存心者为君子,以利存心者为小人。利于免罪而为善,其心已陷于小人,而梁武欲以此自释,固已蔽于择术矣,欲免于祸得乎?”假若梁武帝当时“稍明王道”,“知前之所为不足以顺天服人,则勉为仁义,正家而正天下,子弟辑睦,小民亲附”,这样才能使国家成为“善国”;而“弃所当为,而惟异端之从,蔑伦悖教”,结果只能导致“无事之时子弟已叛于下,身幽于盗贼,拥兵者环顾而不救,愤怒而相屠,不至身死国亡而不已。”不行仁义(“始以诈力”)而以入佛自赎(“终以异端”),这是“梁武之所以亡也。”(《逊志斋集》卷之五,157-158)

  在《答刘子传》书中,方孝孺说儒者应象韩愈那样坚决地排斥佛道二教:“仆有志于古人之道久矣,今之叛道者莫过于二氏,而释氏尤甚。仆私窃愤之,以为儒者未能如孟、韩,放言驱斥,使不敢横,亦当如古之善守国者,严于疆域斥候,使敌不能攻劫可也。”方孝孺惟道之趋,确实如自言的那样,坚守儒学如“善守国者”。方孝孺排佛的言论,受到佛教僧徒的忿恨,说:“稍有所论述,愚僧见之辄大恨,若詈其父母,毁讪万端,要之不足恤也。昔见皇甫湜言韩子论佛骨者,群僧切齿骂之矣。韩子名隆位显,犹且如此,况仆何能免哉!”对此方孝孺毫不为意,说:“士之行事,当上鉴千载之得失,下视来世之是非。茍可以利天下禆教化,坚持而不挠,必达而后止,安可顾一时之毁誉耶!狥一时之毁誉者众,此道之所由衰也。”从这里方孝孺对“道”的坚持态度,就可进一步明白他为什么能被诛十族而不为成祖朱棣草即位诏书了。在书信中,方孝孺告诉刘子传,斥异端如治病,当求其本而养元气:“然攻异端如攻病,当追求其本,魁然巨夫,非自耗其元气,病何由入之?今病已深善,养生者当补元气。元气既完,病即易去耳。不然,虽日有针砭,我之元气愈自损,何能愈耶!”所谓的元气,“斯道是也”。方孝孺认为自宋代朱熹去世后,“斯道大坏”,佛教见儒门中人物不振,“是以滋肆”。所以方孝孺鼓励刘子传要作一个大贤豪杰:“当今之世,非大贤豪杰不足振起之,茍无其力,虽有志何益邪!足下以宏博之学,有志乎斯道,而居大郡,以兴教化为职,诚能使千里之内皆慕而不敢为邪,他郡之人又转而取法焉,居乎大位者又从而取法焉,则斯道之盛可立待矣。”(《逊志斋集》卷之十一,350-351)

  在对待道教尤其是神仙观念方面,方孝孺的认识亦与宋濂一致。方孝孺说要成为至人或神仙,关键是在得道:“有得乎道者,内不汨于利欲,外不婴于世故,则随所取而足,随所至而安,随所寓而乐。卉衣蔬食处乎林泉,而忻然若都卿相之位,登乎耆艾而烨然常有婴孺之容。视天地犹一室,视百世犹一朝,视其身同乎万物,而万物莫能与之偕。夫是之谓至人,而古之所谓神仙者,为近之。”若能得道,则“固不待服食而后寿灭,迹人世而后高,云卧天游而后不可及也”。方孝孺这里所说的得道,当然是指道家之道,主要是强调精神上的高蹈超脱。强调精神上的超脱,则平常之人都可以做到:“后之人不知神仙可自我而得,往往求诸幻怪之说。驰骛企慕之意胜,而恬澹虚静之功微,自私之心一萌乎中,其去道已远矣,何望其能有成哉?”若于幻怪中去求神仙,并且求仙只是为了满足自己长生之私心,去道就远了。方孝孺由此出发,认为秦汉以来的求仙者都没有得道:“是以秦汉以来,学神仙者相望,吾以为皆不足以得道。而吴季子鲁仲连、张子房之流,高风绝识,超乎埃壒之表。君子每意其成仙,而时往来于人间,盖或庶几焉。夫人必有过人之行,而后能抗造化以独立,遗事物而永存。茍利欲之习未能大异于众人,而独蕲不死于众人异,其不可冀,决也。”不能成仙的原因就在于有自私、利欲之心。不存利欲之心者即是神仙之曹,方孝孺举缙云曹先生为例来说明他的这个观念:“缙云曹先生,异时戎马中,尝慨然志于功名,既而若有所得,悔前所为。及真主出,而四海清,遂优游大山邃谷间,口不复谈荣贵事,或欲荐之仕,辄不应。所居重屋,髙爽深秀,先生笑歌其上,以乐其所乐。人望之以为神仙,好事者因名之曰卧云楼。云非可卧者也,特以壮先生之高致,以为世俗之嚣哄污浊者,不足以凂之。由众人而望,若卧于云汉之上,而莫能企及之耳。顾先生亦曷尝自以为高哉,先生饥而稻,渴而浆,寒暑而裘葛,一不与人异。所大异者,独其心不涅于尘垢,炳如也。夫心与众人异,而迹与之同,此所以为先生之高耶!其所造高矣,而不自以为高,吾安知百岁之后,不与仲连子房之徒遨游八极,而果与神仙为曹邪?”(《卧云楼记》,《逊志斋集》卷之十六,534-535)

  从上面的论述可以看得出,方孝孺对于宗教也是从治国理政的角度来评价的。从这个角度来说,佛道二教不可用:“用之修身,则德隳;用之治家,则伦乱;用之于国于天下,则毒乎生民,是犹稊稗之农也,学之蠧者也。用力虽劳,而不可入乎道也,此农之有似乎学。”这段话中的“稊稗之农”、“学之蠧者”,是方孝孺以农夫种田比如君子为学,原文为:“农之于田,君子之于学,其贵贱虽不同,力至则获多,心专则功博,其道类也。然而山泽之农,劳苦而常贫,原隰之农,逸暇而富足,此限于地势者然也。农之良者,能以力胜之;惰者,地虽美,不能为美焉。盖良农之治田也,先时而艺,倍力而培,早作而夜不休,垂成而志愈劝。竭三时之力,弃百事而不顾,故土虽瘠而获丰,岁虽凶而不饥。惰者不然,艺则后于众,培则失其时,贪休而嗜逸,坐视人之劳而弗思。及其将熟,则砺钱镈以趋之。其土非不美也,而力之不至,则有不可恃者矣。故丰岁而常饥,凶年而离散,此则在乎人之为也。然用力之中有不同焉。五谷,谷之善者也,或者弃去不植,而惟稊稗焉是艺。稊稗,岁凶土旷而暂植之可也,藉之以为常,用力虽劳,而与惰者无几矣,不亦过欤!”五谷是谷之善者,犹如儒道,稊稗是谷之恶者,犹如佛道等“异端”之道。君子之于学,应该如良农之治田,非应如懒农将田土荒废。方孝孺接着说,与佛道二教不足治国理政相比,儒家之道则可以治家济天下:“人之资禀智愚之殊,犹地之美恶然。周公孔子之道,五榖之种也。贤智之资,学之而易入,固非愚者所及。或恃焉而不加修,则归于愚矣。愚昧之人,质固下也,茍能兼攻而勇致之,其有弗至于道者乎?斯道也,近之化一家,远之济天下,不可一日忘也。”(《种学斋记》,《逊志斋集》卷之十七,577)

  除了上面所说的,方孝孺从治国理政方面来评价和排斥二教外,还从理论上对二教加以驳斥。既然“异端”惑人,方孝孺就作《启惑》以解人受“异端”之祸。在篇首,方孝孺言“天地之生物有变有常”,儒者是以常示人:“儒者举其常以示人,而不语其变,非不语其变也,恐人惟变之求而流于怪妄,则将弃其常而趋怪,故存之而不言。”佛教是以不常示人:“后世释氏之徒出,意欲使天下信己,而愚举世之人。于是弃事之常者不言,而惟取其怪变之说,附饰其故以警动众庶,其意以为此理之秘传者,人不及知,而我始发之。遇一物之异常,辄张大而征验之,欲稽其故则荒幻而无由,欲弃其说则似是而可喜。”据实而论,佛教主张世界无固定不变之物,主张无常、无我,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对于世界真实的一种观察和反映,所以信从的教徒很多,“凡民之愚者皆信而尊之”。

  对于佛教的看法,方孝孺还是坚持儒家的观念,认为佛教信徒“奉其术过于儒者之道而不悟”,是“真可悲也!”方孝孺运用理学家关于气化流行、二气、五行的观念从理论上对佛教进行驳斥,说:“夫运行乎天地之间而生万物者,非二气五行乎?二气五行精粗粹杂不同,而受之者亦异。自草木言之,草木之形不能无别也;自鸟兽言之,鸟兽之形不能无别也;自人言之,人之形不能无不相似也。非二气五行有心于异而为之,虽二气五行亦莫知其何为而各异也。故人而具人之形者,常也。其或具人之形而不能以全,或杂物之形而异常可怪,此气之变而然,所谓非常者也,非有他故而然也。”世界万物都是二气、五行运行的结果,由于受气的不同,万物所表现出来的形状也不同。据此,方孝孺批评佛教说:“今佛氏之言以为轮回之事,见无目者,曰此其宿世尝得某罪而然耳。见罅唇、掀鼻、俯膂、直躬者,曰此其宿世有过而然耳。见其形或类于禽兽,则曰此其宿世为鸟兽而然耳。不特言之,又为之书,不特书之,又谓地下设为官府以主之。诡证曲陈,若有可信,而终不可诘,此怪妄之甚者也。”佛教是以轮回来解释人、万物之间的差别,方孝孺认为这是“怪妄”之说。又说:“天地亦大矣,其气运行无穷,道行其中亦无穷,物之生亦绵绵不息。今其言云然,是天地之资有限,而其气有尽,故必假既死之物,以为再生之根,尚乌足以为天地哉?譬之炊黍,火然于下,气腾于上,累昼夜而不息,非以已腾之气复归于甑而为始发之气也。茍人与物之魂魄轮转而不穷,则造物者不亦劳且烦乎?非特事决不然,亦理之必无者也。且生物者天地也,其动静之机,惟天地能知之,虽二气五行设于天地者不知之也。使佛氏者即天地则可,今其身亦与人无异,何以独知而独言之乎?多见其好怪而谬妄也。今有二人,其一人尝游万里之外,而谈其所见,则人信之,茍其身亦与我俱处于此,而肆意妄言,则丧心狂惑人耳,虽鄙夫小子亦知其妄且诞。佛氏务为无稽之论,正类乎此,而人皆溺而信之,岂皆不若鄙夫小子之知乎?”万物的生长,都是气运行无穷的结果,并无魂魄轮转之事。佛教徒没有见到过轮回而妄谈轮回之事,如没有出过家门而妄谈万里以外之事者,不过是以狂惑人罢了。对于这种狂惑人的言论,而信之者多,方孝孺感叹信之者道:“何其迷而不知悟也!”(《逊志斋集》卷之六,178-179)佛教徒信仰轮回之说,也是希望通过自己此世行善,而使得自己的后世或对自己的后代能有善报,方孝孺对这个方面也进行了批评:“君子之为善,固未尝有求报于天之心,然其厚薄久近,各以类而应,此天道之必然,不可诬也。自夫异端之说兴,以祸福鼓天下之耳目,以谓为善则可以裕于身与家,延及后昆,而报及来世,使皆有利乎报而为善。”世人是因为看到利而去为善,实际上也是伪善。方孝孺说善是“天之所赋,人之所有”,“由乎仁义忠信而行乎家,推之以及乎人,大之被于众庶,皆义之宜为尔”,行善的同时并不是要有得到善报的预期,如果是为了得到善报而为善,这样的善即使“合于义”,“犹为利也。”行善而不是为了以后得到善报,这才是“善之至者也。”(《宋氏为善堂记》,《逊志斋集》卷之十五,493)

  虽然力斥佛教之非,不过方孝孺对佛教徒却并不是一概地斥责,而是以儒家之说诱之。四明僧人景昱之京师,归时请方孝孺作文赠之,方孝孺因之作《送浮图景昱序》。序文中,方孝孺强调景昱“性慕儒学颇至”,可能这是他给景昱作序的原因吧。方孝孺能为景昱作序,说明他还能心平气和地与僧人交往。序文中先言佛教在中国盛行:“周公孔子之道衰而异端出,稍盛其后,其说尤炽,人趋而信之最深。久而遂同称于孔子曰儒释,世主恶其然,欲斥之者有矣。然既扑而愈焰,既灭而复兴,恶者之五六,不胜喜者之千百,延至于今,塔庙多于儒宫,僧徒半于黎庶,西域之书与经籍并用。”方孝孺注意到“杨、墨、名、法之流,其说与释氏虽殊,其违圣人之道则一”,但这几家之说“皆不数传辄不复续”,佛教却“更千载而不废”。对于其中的原因,方孝孺“尝求其故”,认为:“盖杨、墨、名、法浅而易知,不足以动人,释氏之术,其深若足以通死生之变,其幽若可以运祸福之权。惟其深也,故过于智者悦焉,惟其幽也,故昏愚之氓咸畏而谨事之。而其徒又多能苦身勚行,固执而不为外物所移饰,儒言以自文,援名士以自助,故其根本滋固,柯修蔓延,缠乎海内,无怪其与孔子同称也。然孔子之道犹天然,岂以其同称而损哉?有一善可取,孔子且犹进之,圣人之容物固如是也,况释氏设教一本乎善,能充其说,虽不足用于世,而可使其身不为邪僻,不犹愈于愚而妄行者乎?”方孝孺所指出的,正是佛教能在中国广为传播的原因,可见方孝孺对于佛教的本质及其传播方法看得非常清楚。在这种情况下,方孝孺说对佛教与佛教徒要以儒家之道诱之:“故儒之于释,纵不能使归之于正,姑容之恕之,诱之以道,传之以文,然后可使慕入焉。”序文最后要景昱能体会儒家之道:“余非释氏徒,固无所告也,然晔师之居乌伤,睹土田之沃,室庐之稠,市廛之富,亦以为盛矣。人告之以京师为尤盛,岂不疑之乎?今至京师而观之,然后知其不诬也。夫人学于释氏已久,骤而语之以儒道之大,不犹昔之疑京师者乎?在乎造之而已。昱师其归而求焉,茍有得吾之言,则去周公孔子之道不远矣!”(《逊志斋集》卷之十四,486-487)方孝孺在给僧人作的序文中说这样的话,说明他期望佛教徒能回归到儒家之道的殷切之心,其口气表现出一个卫道士对佛教徒的努力说教。在《为玉泉山人题》诗中,方孝孺表达了同样的意思:“玉泉山人独嗜古,食贫力土专而工。结庐椒江望蓬岛,坐看海气浮青红。含嚼英华芳润,吐纳光景嘘长虹。羣仙窈窕罗几席,洪波浩瀚涵心胸。蕞尔一乡不满意,邈焉四海将奚从?日披黄卷对贤圣,上并周孔齐羲农。国风雅颂导于正,典谟训诰操厥中。权谋智术竞趋利,玄谈清议咸归空。濂洛崛起树名教,千载道学开盲聋。仁义行师佐伊吕,礼乐出治登蘷龙。拯救生民布仁化,此心炯炯今昔同。食息梦寐若见之,上下议论相磨砻。论交岂止一世士,直追三代还淳风。”(卷之二十四,817-818)

  在《宗仪九首》之五《奉终》篇中,方孝孺用与《启惑》篇中同样的观点和理论对“异端”进行了驳斥。本篇是通过丧葬习俗的分析来驳斥佛教的轮回之说的,首先批评“闇夫野人”丧葬不用儒家之礼而用佛教之术:“爱敬以养生,哀戚以送死,墓焉而葬,位焉而祭,皆本于礼而不敢忽者,先王教民之通法也。丧而用浮屠之术,葬而信葬师之说,资冥报于不可致诘之间,征休咎于无情难验之川阜,上以为亲谋,下以为身利者,此古之所未闻也。后世闇夫野人多趋信而甘心焉。亲没于床,不于礼而于浮屠,不哭泣擗踊,而于钟磬铙钹。非是之务,则人交叹以为简。时可葬矣,泥于山川之利否,而不即葬。或至于终身,或身死而委槥于子孙,甚者子孙恐葬之祸其身,举而弃诸水火。”由于世人皆以佛教之术葬亲,那些“葬亲以礼者”,“世反非之为愚。”方孝孺不仅感叹说:“浮屠之所谓轮回者果可信耶?”接着,方孝孺再次用二气、五行之说来批评轮回:“天之生人、物者,二气五行也。其运也无穷,其续也无端。先者过而后者来,未尝相资以为用者,二气五行之常也。自草木而观之,发荣于春,盛壮奋长,蔚乎而不可遏。及乎戒之以凛风,申之以霜露。昔之沃泽茂美,一旦飘而为浮埃,化而为污泥,荡灭殚尽,无迹可窥矣。其发生于明年者,气之始至者为之也,岂复资既陨之余荣乎?惟人也亦然,得气而生,气既尽而死,死则不复有知矣。苟有焚炙刲割,佚乐适意,身且不有,而何以受之?形尽气尽,而魂升魄降,无所不尽,安能入人胸腹重生于世,而谓之轮回也哉!天地至神之气,以其流行不穷,故久而常新,变而不同。使必资已死之人为将生之本,则造化之道息矣,乌足为天地。倘或有之,人固不知之也。浮屠亦人耳,何自而独知之?彼以其茫昧不可揣索,故妄言以诬世,夫岂可信而事其教乎?孔子谓祭之以礼为孝,则事异端之妄,弃圣典而不信者,其为非礼也大矣,不孝孰加焉!而闇者顾安之而不以为非,胡可哉?……先王之礼,一失而流于野,再坏而化于异端,暨其大坏而不可为,忽乎入于禽兽而不之觉,宁不哀哉!天下之人,其小者化为异端,由异端而往,吾不能知其所至矣。其心淫浸胶固,非空言所能革也。”方孝孺感觉此种风俗的形成,要想让世人用儒家丧礼而不用佛教之术葬亲,似乎已经不可能了,只能告诫自己的族人以儒家丧礼:“吾独以告吾族人,亲丧必以三年,三年之制必循礼,勿以浮屠从事。”(《逊志斋集》卷之一,44页)

  四 仙佛“有足乐者”

  从上面的论述来看,宋濂和方孝孺在对待宗教方面有同有异,异的是宋濂是在一定程度上保护宗教的发展,方孝孺则是力斥宗教为“异端”;同是都以儒家的角度来对宗教进行评价。此外二人在宗教态度方面还有一个相同的方面,就是认同宗教所展现出来的高蹈精神状态,这主要表现在二人对于道教的态度上。

  宋濂不参与具体朝政,只是做一些“笔墨议论”的事情,一方面可能是清楚自己没有参政的才能,另一方面也可能是受到老子和庄子思想影响的结果。宋濂在多篇文章中,提到权势与财富危身的思想。如《寓言》之“雍丘有北宫殖操舟捕鱼蚌自给”一文中,记雍丘的北宫殖操舟捕鱼蚌自给,夜宿河滨,忽然获得一颗夜光珠,其光可照到百步之外。雍丘的人以北宫殖得此奇宝,争刺羊豕前往祝贺,说:“自若居雍丘,出则操舟,入则舍舟,其衣罔罔尔,其食扈扈尔,宋人之窭者,未有过于若也。若今一旦得奇宝,奇宝者,世之所珍,何欲不厌哉!”宋大夫闻之亦往贺,说:“宋君欲求照乘之珠十枚,既有其九,环宋国之疆而诏之,无有应者,不意若得之河滨也。若当袭以阿锡,贮以宝椷,吾挈若西献之,贵与富弗须口也。”北宫殖听了心动,准备去献此夜光珠;这时其父从秦国回来,北宫殖告之要去献宝,其父哭道:“予居雍丘十世矣,安于一舟。今以是珠献,必致贵富,贵富则骄,骄则暴,暴则乱,乱则危,危则大坏而后已,求如今日操舟尚可得耶?吾安用是为也,吾安用是为也!”[ 《潜溪前集》卷之二,第23-24页。]献夜光珠可以带来富贵,富贵带来的却是亡身的结果。因此,在宋濂看来,所谓的权势和富贵,不过是“外物”而已。《寓言》之“晋景公朝出”一文中,云晋景公见饭牛者且行且歌,意轩轩若自得,非常不解,就呼而问之:“女衣才至骭,曾无衮绣之华;出牧于野,曾无文轩之载,女果何乐而行歌若是也?”饭牛者回答道:“此吾所以乐也。吾岂欲异于人哉!顾衮绣之荣,适以囚吾身;文轩之美,适以械吾体,故绝去而弗求也。吾岂欲异于人哉!人过百龄,其速若一日耳。舞而婆娑,行而浩歌,寤而蕤蕤,寐而鱼鱼,以此优游卒岁,不亦安乎!生杀之柄弗累于手,安危之机弗系于心,朝夕所虑者牛之饥,得青刍一束,则吾事济矣,不亦足乎!既安且足,其视列车千乘,积粟万种,皆外物也,泊然与化俱冥矣,不亦达乎!有此三者,而欲持以易彼,非惑欤?”[ 《潜溪前集》卷之二,第22页。]世俗之所求,正是饭牛者之所弃,逍遥自适,无权柄之累,无安危之机,千乘万粟皆外物而不执。

  宋濂也曾做过道士,曾修过道,曾行养生去病之法,究其意可能是使身体健康而已,不是真的去追求肉体长生和成仙。宋濂对人生和死生的挂念,在于顺乎自然之变,《寓言》之“卫人有齐丘生者”一文,云卫人齐丘生,五十岁时生一子,爱之,“食寝非子在侧,弗安弗饱。”一天渡河溺死,齐丘像其貌而哭甚哀。其友子人丙之兄骂其不识“死生之变”,劝诫告齐丘说:“太虚之间,气有屈信,生生死死一耳,尔容何力哉。古之达人,委之顺之,由之全之,不逆命,不沮化,不祈内福,不辟外祸,不知天之为人,人之为天也。且尔之死生,亦纵浪大化中,未知津涯,尚何暇恤尔之子哉?”[ 《潜溪前集》卷之二,第23页。]此文所传达的,与《庄子》没有什么区别了。在《东湖先生方君招魂辞》中再次阐述同样的死生观念:“私自念阴阳之运,相摩相荡,而人实藉是以成形。有生者必有死,蹔聚者必终散。尝昧昧思之,上自头颅齿髪,下自肩髀腰膂,不知何者为可藉,何者为可恒,乃欲长生坐阅世而不死乎?”自古至今,出现过无数的英雄豪杰,“或提三尺之剑,拥百万兵,喑恶叱咤,而江水为之涌起;或掉三寸舌,高轩结驷,游骋于诸侯之间,亦足以慑强而下敌。”即使他们,生命一样是有限的,一样有结束的时候,而不会长生:“若而人,其材略雄矣,其精魄劲矣,吾将求而与之游,则已荡为飘氛,而无致诘矣。”因此,世人不应当“以有涯之身与无涯敌”,而应该如荣启期、林类之徒“或被索鼓琴,或行畦拾穗,虽至老死不以戚戚少婴其心。”[ 《潜溪前集》卷之八,第93页。]荣启期和林类都是春秋时期的隐士,对当时的显达者和权势者皆不屑一顾,事迹皆见《列子》“天瑞第一”篇。宋濂以自古以来的英雄豪杰和荣启期、林类的比较,说明人生要反对造作,强调顺应自然,纵浪大化中。

  上文提到,宋濂从儒家的角度评断庄子,叹息其没有见到孟子,若见孟子必将有不低于孟子的成就。宋濂不是完全否定庄子,赞其文辞“汪洋凌厉,若乘日月,骑风云,下上星辰,而莫测其所之”。实际上,宋濂受到庄子的影响相当大,正是庄子“乘日月,骑风云,下上星辰”之风,使得宋濂时常有精神出尘而“飘飘然有凌三山跨十洲”之意。宋濂首先在写作风格上有庄子影响的痕迹,如《燕书》“晋定公好以位骄人”条,扬食我谏云:“东海有巨鱼,名王鲔焉,不知其大多少,赤帜曳曳见龛赭间,则其须也。王鲔出入海中,鼓浪喷沫,腥风盖翛翛然云。逢鮂、鰼、鰹、魾必吞,日以十千计,不能厌。出游黑水洋,海舶聚洋中者万,王鲔一喷,皆没不见其从。雄行海间,孰敢何问之者?泝潮上罗刹江,潮退胶焉,矗若长陵。江滨之人,以为真陵也,涉之。当足处或战,大骇,斫甲而视,王鲔肌之。乃架栈而脔割之,载数百艘。鸟鸢蔽体,群啄之各饫。夫王鲔之在海也,其势为何如,一失其势,欲为小蝇且不可得,位其可恃乎哉?”[ 《潜溪后集》卷之二,第172页。]这段话意在劝告晋定公不要以位骄人,而要以德称其位;德则虚,不德则盈,虚则能容,盈则覆。从行文来看,本文可以说完全是庄子“文辞汪洋凌厉”的风格。更重要的是,宋濂在精神境界上受到庄子的影响,多次提到齐物论,如《宁山续说》中云:“我则人也,非山也。山则山也,非人也。人今谓山为我,又安知山不谓我为山乎?若谓我为山,则山与我一矣。我与山一,则物我齐矣。物我既齐,而奚虚实之有?何当与子游于莾苍之区、鸿蒙之都,招亡是公而谈齐物者可乎?”[ 《銮坡前集》卷之十,第540页。]我与山为一,物我相齐,此为庄子之意无疑。又《演连珠》中一首则言物我两忘:“盖闻有感斯应,无闇弗章。或声音之相召,或物我之两忘。是以瓠巴援琴而鼓,则游鱼出听;曾子倚山而啸,则飞鸟下翔。”[ 《潜溪后集》卷之六,第237页。]此亦庄子之意。

  宋濂对沉溺于求仙、长生不死等道教方术败坏国政有严厉的批评,对精神上出尘凌虚的神仙境界却很向往。有骆月溪者,在卢龙山隐居,请王本道征宋濂文以记之,王本道转述骆月溪之言说:“古人有云,心不浑浊谓之清,迹不彰显谓之隐。予学老子之法者也,朝暮黄粱一盂,苜蓿一盘,既适而且安,间披鹤氅衣,手执《黄庭经》一卷,翛然而凝坐,九衢十二陌之游尘,莫我之干也,宁非清邪?名氏不落于声利之场,心迹不属乎荣辱之境,其入也,烟霞与之同栖;其出也,渔樵与之争席,宁非隐邪?然而老氏之道,清净而无为,隐约以无名,不以清为清,不以名为名,是则无所不名。可以治国,可以观兵,可以修身,可以延龄。其小靡不该,其大无不并,此其为清隐益大矣。吾尝闻之于师而未之能行也,姑就其近似者而究心焉。虽然,予视古今不翅一旦暮,何为复胶胶于斯?人身至中,其体含虚,不纵不横,非东非西,纤如黍珠,鸿苞玄区,火龙因之而飞焰,水虎以之而生腴,庶几腾神紫府,吹萧玄都。此殆忘清隐之名而贪其实也邪?其言若是,先生以为何如?”宋濂听闻之后,说:“月溪盖几于知道者非欤?其始也将欲遁世,其中也又知其道可以治世,其未也又思长生而度世。”如骆月溪才是真正知道者,道可以隐世,可以治世,也可以修身养性。于是宋濂偕王本道访月溪于卢龙山中,看到“白月独照,万树僵立无风”,乃握手歌云:“卢龙之山兮高岏,有儒一生兮炼九还。夜半月出兮露浸寥坛,紫霞仙人兮驾采鸾,七星为衣兮夫容为冠。铁笛一声烟漫漫,撷灵芝兮下空山。”歌已,二人“相视而笑”[ 《卢龙清隐记》,《銮坡后集》卷之八,第729页。]。这首歌,反映出宋濂对神仙境界的向往尽在意会之中。

  宋濂作有为数不少的游仙诗,在这些游仙诗歌中表现得是对神仙境界的向往。在游“学神仙之道者”周彦博的东雒山房时,感周彦博“日披丹霞,乘青鸾,北升嵩高之巅,而俯瞰旧乡,宁不重丁令威之所感乎?”因为之赋游仙之歌,云:“东雒山人羽为衣,腰悬宝剑光陆离。超然乘天游,荡旷八极随飊驰。俯视嵩高三十六,一一秀出紫金翠羽之华芝。中有少室八百六十丈,颠倒元气涵晨霏。毵毵绿毛仙,濯足清泠渊。见人不肯折腰拜,手掷绿黍散作天花旋。天花旋,舞连娟,玉女从东来,头戴云翅足跰@(xian,足+鲜)。试恃秋帛捣寒石,中夜灵响凄紧如霜弦。不知龙穴有石髓,太乙月鼎将同煎。劳生任飘忽,谁复相流连?天鸡一鸣天下白,齐州九点凝青烟。朝掬瀍涧之灵泉,夕潄伊洛之寒川。虽知城郭尚依旧,华表鹤唳应千年。大江东流浴龙虎,丹光掩月夜吞吐。故乡何处久不归?人间一笑成今古。三素云高弗可攀,仰见群仙出没于其间,勿使明镜凋朱颜。顾我魁礧徒,无由扣琼关。我不能鼻息吹虹霓,顿挫万物归新题。我不能白间兀坐惜居诸,时翻枯竹除白鱼。但得三寸舌,赤如莲花净于雪。高谈《蕊珠经》,旦夕声不绝。声不绝,造玄微,芙蓉峰前金虎要人骑。山人当相求,飞飞腾太微,共持瑶华玉管凌云吹。”[ 《东雒山房序》,《銮坡后集》卷之十,第778-779页。]宋濂期望高谈《蕊珠经》,飞腾太微,在凌云中吹奏瑶华玉管。在《青山辞》的游仙诗中,宋濂再次提到《蕊珠经》:“青山崔崔,白云溶溶。我凝其中,仙人所宫。风马云舆,霓旌羽幢,游行太空,翩然相从。望而不见,使我心忡。我本金华,牧羊之童。口诵蕊笈,有声如锺。震憾岩壑,无碍不通。谪居下土,黄尘蒙蒙。五色之文,布满西东。秋高露淸,陟彼危峰。呼吸元气,精神内融。嘨傲万物,后天而终。”[ 《芝园续集》卷之十,第1613页。]蕊笈即为《蕊珠经》,此处应代表道经。这首游仙诗表现的,也是宋濂希望口诵道经,而游行太空。

  上述是宋濂亲身游历如仙境般的美景时,引发游仙之兴致。即使在看到如仙境般的图画时,一样引起宋濂的游仙之思。有名方壸子的修道者作《钟山隐居图》,邓仲修请宋濂在画上题诗,宋濂虽然“十年不作诗”,但“见方壸子此图,不觉逸兴顿生……欣然命笔”,题诗云:“飘飘方壸子,本是仙者伦。固多幻化术,笔下生白云。白云缥缈间,拔起青嶙峋。似是朱湖洞,笙鹤遥空闻。岂无许飞琼,烹芝噏华芬。炼师从何来,面带山水文。相期守规中,结庵在云村。心游象帝先,神栖太乙根。我授上清诀,卫以龙虎君。内涵玄命秘,一气中夜存。行当去采药,共入无穷门。”[ 《题方方壸画<钟山隐居图>》,《芝园续集》卷之十,第1614页。]在这里,宋濂一改对世人追求长生不死的批判,也希望能得到上清诀,同入长生不死的境界。“嗜学好修之君子”句章王景行,在蛟门修行,所居之处“正临大海,巨涛舂撞,顷刻万变。平旦东望,霞光烛天,红日大如簁,冉冉上升,诚海东第一伟观也。”王叔明为之作《蛟门春晓图》,王景行拿出给宋濂看,宋濂顿刻“使人飘飘然有凌三山跨十洲之意”,遂“为赋长歌一篇,而于神仙之事独多云”,诗云:“瀛海无浪波涛吐吞,涵浴日月,三契鬼神。怪山如云自天坠,万丈璧立蛟为门。南有金鸡之俯啄,北有猛虎之雄蹲。值狞飙兮奋扬,束怒潮兮腾奔掷。玉球兮干霄,丽轻雾兮飞尘。雪山冰厓之可悕可愕兮,帆樯簸荡不可遏,恍疑下上于星辰。农鸡一鸣海色白,层霞绚彩光如璊。纵横闪铄缚不定,每神推上黄金盆。灵境飘揺在世外,髣髴直至榑桑村。何人结屋于其间,云是甬东才子开琼关。云间吹箫双鹤下,坐聆环佩声珊珊。有时共谈三十六洞之秘籍,绿文赤字可以镌苍顽。猿拾花兮春片,鱼泳书兮晴湾。日媚嫣红桃点点,风入凉翠松翻翻。中襟濯尽万斛之黄埃兮,不知声利是何物,便思紫府跻真班。黄鹤山人列仙儒,九霞为冠青绡裾。手提五色珊湖株,幻出一幅真形图。令人毛骨动飒爽,思乘灏气超清都。清都中有十二楼,住来尽入琼姬俦,金符玉节锦臂鞴。白台度曲弹坎侯,双成按柏歌莫愁。我愁正孤绝,我兴欲飞越。矫首东望神光发,蓬壸春浅蓞草殷,麟洲芝生翠环结。我爱仙人萼绿华,面如莲花双鬓雅。几年相期饭胡麻,至今不徕云路遐。何须龙虎鼎中求丹砂?何须天河稳泛牛斗槎?但令坎离交媾翻三车,气母不动生黄芽。我赋蛟门歌,细看铜狄时摩挲,长绳孰为覊羲?白石应泐金还磨,不学长生将奈何?不学长生将奈何?”[ 《蛟龙春晓图歌》,《芝园续集》卷之十,第1617-1618页。]诗中提到仙境、道经秘籍、萼绿华等仙人、炼丹等内容,所云“于神仙之事独多”可谓名副其实;最后感叹说,不学长生将奈何,由此表面,宋濂对于神仙之事从个人角度来说还是非常向往的。宋濂对道教神仙境界的向往,还表现在对李白的态度上。李白喜欢求仙学道,与道教思想的关系极其密切,李长之撰《道教徒的诗人李白及其痛苦》一书介绍之,郭沫若《李白与杜甫》中亦列《李白的道教迷信及其觉醒》一节专门介绍之。宋濂有多首诗中提到李白,对李白极其称赞,这些赞语主要集中在对李白所具有的神仙之风上,如《李太白像赞》云:“长庚降精,下为列仙。陵厉日月,呼噏风烟。锦衣玉颜,挥毫帝前。气吞阉竖,视若乌鸢。顿挫万象,随机回旋。金童来迎,络节翠旃。下土秽浊,孰堪后先。冁然一笑,骑鲸上天。”[ 《芝园前集》卷第八,第1306页。]可见宋濂羡慕李白的,是他身上仙风与仙态。又《题<李白观瀑布图>》云:“长庚烨烨天之章。精英下化为酒狂。匡庐五老森开张。银河万丈挂石梁。下马傲睨立欲僵。耸肩袖手神扬扬。忆昔开元朝上皇。宫中赐食七宝床。淋漓醉墨交龙襄。人疑锦绣为肝肠。麾斥力士如犬羊。营营靑蝇集于房。金銮不复承龙光。并州可识郭汾阳。不可丹阳逢永王。大风吹沙日为黄。酸狖哀啼闻夜郞。苍天欲使诗道昌。顿挫万物归奚囊。何处更觅延年方。北海天师八尺长。芙蓉作冠云为裳。授以蕊笈青琳琅。蓬莱屹起瀛海洋。群仙迟汝相徊翔。谁将粉墨啚缣缃。顾我一见心伥伥。诗成仰视天苍茫。夜半太白生寒芒。”[ 《芝园续集》卷之十,第1614-1615页。]诗中虽然提到李白在天宝之乱后,参与郭子仪的评判事,主要还是提及李白习道经、对蓬莱仙山等神仙之境的向往。由此看得出宋濂关注的更多的是李白的仙风与气态,表明在宋濂的心中和精神世界里,对不受时空约束和羁绊的仙人有较为强烈的向往与祈望。

  方孝孺在这个方面与宋濂抱有相同的态度。方孝孺为建文帝作《凝命神宝颂》云:“(建文)皇帝始即阼,布德施仁,大宥万方。恩声义闻,震于四表。函夏之间,群黎胥庆。于是天启厥祥,地效其珍。乃元年,使者还自西方,爰得青玉于雪山,广袤踰二尺。揆其初得,征兆异常,质理栗温,世所希见,来献天府。先是,上在储宫,尝梦神人致上帝命,授以重宝。及是获玉,宸衷密感,未俾宣露。”(《逊志斋集》卷之七,214)言建文帝有神所授,可见方孝孺还是肯定神的存在和作用。这里的“神”可能是一种泛指,很难说是佛教之神还是道教之神。

  在与佛教的方面,方孝孺虽然加以驳斥,不过也如上面所引文献中展示的那样,儒家对于一善之言或之行都加以容纳和肯定,更何况佛教“设教一本乎善”呢!习佛虽“不足用于世”,却“而可使其身不为邪僻”,这也是儒家所大为肯定的。因此,方孝孺对于佛教的态度,实际上存在着肯定的一面。在交往的士人中,有多入佛者,对此方孝孺表现出友善的一面,在《明故赠将仕佐郎礼部员外郎瞿府君行状》叙其为佛事云:“府君晚喜浮屠,言读其书,豁然若会其意者。”(《逊志斋集》卷之二十一,688)在为《梅长者祠堂碑》中,叙梅家历代信佛事云:“台之宁海有梅氏,考之图谱,昔有讳盛字昌图者,仕晋为章安令,擢南昌别驾。知晋将亡,即是邑而隐焉。常诵佛书,而有灵鸟降其所居之侧,若谛听者。岁余始知,郡县以为鳯集,上其事,宋文帝闻而下诏褒之,上表称谢曰:“此殆览陛下之德耳,臣何与焉?”帝咨嗟称为长者,仍命郡县辟其所居舍为丹邱寺云。今八百余年矣,其子孙众多,为邑巨家,而寺亦不废。宋淳佑中,诸孙之学佛者良阜,建重合像而事之。”(《逊志斋集》卷之二十二,715)这两篇文中,表现出方孝孺对佛者的赏爱,丝毫没有驳斥之意。

  不仅如此,方孝孺在许多诗文中,对佛教徒也表现出肯定和赞赏之情。方孝孺在诗中自言其交往的对象中就有佛教徒和道教徒:“十年穷取友,四海几得朋。岂惟得吾徒,旁及老与僧。”(《再和并简林嘉猷》,《逊志斋集》卷之二十三,797)《失砚叹》诗云:“吾家石砚玄玉色,来自扶桑海中国。荡摩日月露光精,吞吐波涛含润泽。天生奇质为世用,海王龙伯不敢匿。少时得之方外人,四座传玩皆叹息。”(卷之二十四,811-812)从这首诗来看,方孝孺自小就与“方外人”有往来。《题南屏对雪图》诗中谈到其与佛僧的交谈:“昔年岁莫京国还,舣舟夜宿南屏山。山风吹云天欲压,夜半大雪埋江关。清晨倚楼望吴越,六合玉花飘未绝。恍疑江水驾山来,万顷银涛涌城阙。山僧好事喜客留,置酒开筵楼上头。玉堂仙人宋夫子,红颜白发青貂裘。坐谈今古如指掌,共看云收月华上。寒辉素彩相荡摩,碧海琼台迭萧爽。酒酣击节心目开,慷慨吊古思英才。荒祠古栢岳王墓,废湖残柳苏公堤。一时嘉会难再得,仙人上天尘世窄。王子何年绘此图,正貌南屏旧游迹。吾知王也奇崛人,新诗妙墨俱绝伦。偶然挥洒岂无意,神授髣髴存天真。世间今古同飞电,回首人豪都不见。空有罗山石室书,夜夜虹光射霄汉。”诗尾四句,是对世事变迁的感叹,在一定程度上是对佛教对于无常、迁流之论的认同。(卷之二十四,809-810)

  古代士大夫喜欢游览高山名胜,方孝孺也不例外。俗语说天下名山僧占多,方孝孺在游览佛教名胜、寺院时,不可避免地与寺院中的僧人进行交往。方孝孺的诗中关于游览佛教名胜的有很多,如《游峨嵋》诗:“浙僧访佛祖,一锡凌空向西土。江左儒生寻谪仙,相逢共上峨嵋巅。”(卷之二十四,813)《峨眉县晓发次韵》诗:“渡水篮舆稳,穿林草径微。胜游方外得,乐事世间稀。风过欹僧笠,云来挂道衣。山灵应待久,好去莫相违。”(卷之二十四,833)《登归云寺阁》诗:“栖身丹壑总忘归,水阁频登趣不稀。雨脚斜侵耕叟笠,苔花青匝定僧衣。山余积雪寒犹壮,岩堕流星晓更飞。卜筑何当居此地,玉堂金马任相违。”(卷之二十四,841)《木皮岭》诗:“自惭非佛亦非仙,也宿丹崖绿树巅。晓汲衣翻草头露,午炊灶起木皮烟。日离沧海三竿远,天厌乌纱五尺连。顿觉眼前无俗物,片云飞过鸟争喧。”(卷之二十四,841)《山中对景书怀》诗:“乌靴脱却换青鞋,踏遍名山惬素怀。虎啸石头风万壑,鹤眠松顶月千厓。云开面面峰如削,谷转行行树似排。湖海故交零落尽,烟霞清趣几人偕。”(卷之二十四,841)《宿新津宝花寺》诗:“百丈冈头佛寺开,晚凉按辔陟崔嵬。落花乱逐溪流泻,归鸟低冲马箭回。云外老僧锄笋蕨,树根童子扫莓苔。景清爱借禅房宿,不为参玄听讲来。”(卷之二十四,841)《游峨眉山纪行》诗其一:“一鹤相随复一瓢,山巅水澨足逍遥。秪因恋阙情无限,回首忘过万里桥。”其二:“西蜀云山处处奇,最奇人说在峨眉。想应踏遍千崖月,露滴松梢鹤梦时。”其三:“出郭凉风入抱清,乱山遮马似相迎。宁知待召登瀛客,忽作看云听水行。”其四:“王怜尘土辱凡肌,命入云山茹紫芝。只恐同袍不相识,误猜礼佛到峨眉。”其五:“客久贤王两赐衣,不知春到已春归。清朝试出都门看,留得残红一片飞。”其六:“山头月出天初露,江面风生水欲波。正是胜游新得意,片云相引入岷峨。”其七:“朝辞宫阙莫田家,江白山清两岸沙。卧犬不惊篱落静,麦风檐底响缲车。”其八:“孤舟湖口一名僧,咫尺乡山识未曾。今去峨眉同览胜,跻扳须上百千层。”其九:“名山佳处孰同游,白发缁衣四五流。青眼古铭乡士彦,灯前夜夜话台州。”其十:“学仙无骨佛无缘,甘著儒冠坐一毡。入社敢同陶靖节,不须三笑虎溪前。”(卷之二十四,851)《题汉中三寺佛放光》诗:“三寺神灯古有名,我来惟见月华清。非关佛日今消歇,应避文星不敢明。”(卷之二十四,856)《宿夹江寺》诗:“窗开觉山近,院凉知雨足。淡月透疏棂,流萤度深竹。心空虑仍澹,神清梦难熟。起坐佛灯前,闲抽《易》书读。”(卷之二十三,786)这些诗歌中,方孝孺虽亦一再表明自己是儒士,或者说明自己即使住在寺院里所读书仍未儒家典籍,但是由诗歌中表现出他对佛教的清赏,却是不可掩盖的。如“栖身丹壑总忘归”等诗句,表达了方孝孺对佛教名胜的流连忘返。

  对于所交往的许多僧徒,方孝孺十分肯定。在《赠瑄藴中序》中,对瑄上人就十分肯定。序文中指出,虽然“学道之士既无求于利禄,宜乎无所处而不安”,不过一般的修佛者的修行地都存在着弊端:“居山林者,烟霞之与俦,麋鹿之与朋,去人群,远世胶,不获从名人胜流讲说咨叩,以广其业,其流多失之野。宅市朝者,交乎王公荐绅以修其文,接乎硕师宿学以通其道,茍不得幽琼绝特之地,盘旋憇息以澄其志,其流或近于肆。”在方孝孺看来,瑄上人能够很好地避免了修行地的弊病,“今佛者瑄上人则不然,其始去天台而游京师,四方之士多与之善,巨公大臣多称其贤。上人日处钟山大灵谷寺,虽近市朝,而其志犹山林也。今年将住持括苍之南明,南明去郡城为甚迩,有泉流林木之胜,而郡博士眉山苏公之名闻天下。上人道古言行于,余视其仪度通而和,质而有文,其论议理而节,达而不浮,翩翩乎佳士也。以是而得苏公与之往来问答,其道宁有不进者乎?”(《逊志斋集》卷之十四,487-488)瑄上人之寺近市朝,志在山林,故能无方孝孺所说的修行之失。在《送一宗和尚次蜀王诗韵》诗的序文中,说与一宗和尚“所趋殊途”,却“有足乐者”:“成都大慈禅师钦公一宗,与余皆天台人,虽所趋殊途,而相见万里之外,有足乐者。今将暂还故山,谨次贤王殿下赐草堂长老诗韵,以寓别情。”诗云:“浮云出山中,浩荡随去来。来非有所系,去亦忘所之。若人释门秀,矫矫孤鹤姿。林泉三十年,喜誉如波驰。平生西方学,所蕴未及施。一朝忽乘兴,来谒岷峨师。微笑坐谈空,倾城走群缁。遂令好事者,懒问子云奇。清香焚柏子,细雨洒杨枝。相逢话乡曲,麈尾不暇麾。越蜀万里途,各处天之陲。胡为偶至此,欲语忘其辞。历历世间事,星星鬂中丝。迢遥无所婴,老大秖自知。巴江复举棹,故庐讨遗基。散怀天台月,濯足楢溪漪。我亦倦游客,归耕有深期。身在华山阳,梦绕大海滨。徘徊将何说,秖恐负明时。”(卷之二十三,797)诗中对一宗和尚精通佛学还是非常赞赏的。

  《入山后览定水、仰山二上人,并吴讲师次予发成都绝句韵,因复次韵述事言怀》组诗,记与朋友游峨眉山事,其一:“落日斜明挂树瓢,下方城郭去人遥。青山过雨僧深定,门外云封独木桥。”其二:“羽客禅僧也好奇,对人觅句几攒眉。林端新月初高夜,叶底残红落尽时。”其三:“倚涧人家近更清,吠风惊犬走还迎。衲衣鹤氅从章甫,落日看山一字行。”其四:“山南夫子待多时,庭外松花落磵芝。夜半夣回闻皷响,觉来颡泚冷沾眉。”其五:“涧底白头僧浣衣,云间童子负薪归。幽栖更羡投林鸟,半已寻巢半已飞。”其六:“千寻古木已无柯,万丈深渊不起波。此日胜游他日记,落花时节到中峨。”其七:“东海西头是我家,门前花径接鸥沙。三年别后(一作“却”)徒多恨,敢道诗书读五车。”其八:“山行十日只逢僧,尽道蒙恩报未曾。共上峨眉望宫阙,祥云五色绕三层。”其九:“奉诏名山作胜游,壮怀如水不停流。今朝独坐峨眉顶,一览端能隘九州岛。”其十:“榻借禅那岂夙缘,坐来浑似旧家毡。祗应心事惭苏晋,不解长斋绣佛前。”(卷之二十四,851-852)游览峨眉山过程中,“山行十日只逢僧”。这组诗是追忆游峨眉山事,表达了对朋友的怀念,同时也表现出了对遇到了定水、仰山二僧的喜爱、赞赏和怀念。

  在《次韵赠方贠岩山人》诗中更是赞扬佛僧的禅机:“到处清泉可洗心,禅机一指用功深。任教东住复西住,不改乡音与梵音。见客喜为青眼顾,能诗懒效白头吟。近来识面峨眉上,萝月松云得共寻。”(卷之二十四,842)《次韵写怀送叔贞之成都》诗中则直接感悟佛理,其一:“道济群生心尚歉,知周万物礼逾勤。能为世上难行事,始是人中寡过人。”其十一:“一念无为付道耕,百邪还听敛心兵。本原能与天同体,三代功名始可成。”其十二:“浩荡乾坤烂漫春,天将乐意付穷人。迥无臭味堪夸世,纵有争心岂解嗔。”其十三:“乌石冈头白苎衣,几回醉伴夕阳归。山中兄弟遥相忆,未必天心与我违。”其十四:“我与东风作主宾,忍教负却太平春。一觞一咏酬佳景,也未输他世上人。”其十五:“梅径桃蹊绕荜门,半依城市半通村。春风一见如相识,莫逆于心两不言。”其十六:“鱼在深渊鸟在山,乾坤无物不相关。野亭日午支颐坐,闲看云天一鹤还。”其十七:“食罢移床坐小亭,细看群蚁夺余腥。倦来莞尔成微笑,宇宙茫茫几废兴。”(卷之二十四,853-854)整首诗中反映出方孝孺对佛理的感悟,这样的情况下,方孝孺又怎么能面对着佛教徒大声斥责呢?因此,方孝孺对于佛教的驳斥,更多的是从治国理政和理论上进行分析,对于精通佛教义理的僧人在一定程度上还是很尊重、肯定和赞赏的。从本质上来看,方孝孺反对的是儒士入佛,认为这样会破坏儒学作为治国的根本,破坏儒家的之伦常。

  方孝孺对待道教的态度与对待佛教相同,对道教和道教徒也并非一概斥之,其于道教之说颇为了解。学道之士张用隐自号懒斋,求方孝孺以言相赠,方孝孺为之说自然界中之不息者与常止者,说不息者云:“自夫不息者而观之,大而天运乎上,日月行乎两间,百川经纬九州岛而达四海,未尝斯须怠也。小而万物之生,羽毛飞动,卉叶鳞甲之类,其生长蕃育,以遂其性者,亦未尝有一时之懈也。”从这方面来看,自然界生生不息,更何况人呢!人何暇而懒哉!说常止者云:“自夫常止者而观之,则崖石以不动故坚,山岳以不动故寿,水静则可鉴毫发,地静则可载万类,是皆懒之类也。”从这方面来看,常止或静表面上是与懒相类似,实际上静并非懒,而是类似于道教所说的无为,所以方孝孺说:“道家之说贵无为而主静,夫无为而静,与懒相近,而非懒之谓也。”(《懒斋记》,《逊志斋集》卷之十六,517-518)对于能真正领悟道家、道教之说者,方孝孺也是很尊敬,如在《答上清张真人》文中,言其对张真人的仰慕云:“仆少时闻汉天师之休风,悚然惊叹,思见其子孙,以考委祉之所在。及冠游京师,东南之士往往传至文辞翰墨,仆一见辄识之曰:‘此非超乎埃氛之表、遗世特立而与造化为伍者不能至也。’固已髣髴执事之为人。”因此当张真人致书,方孝孺非常高兴:“天台人来,忽辱去年所枉书。叙述畴昔,辞意闳眇,且喻以所存,展诵反复,窈然如聆鸾鳯之音,烂然如覩庆云之辉,肃然如接言笑于神明之庭、广莫之野,不知其相去数千里之远也。”敬仰之情真是溢于言表,随后称赞张真人之道学说:“仆尝私悼世降术离,言道德者咸失其宗,老子之教,至汉而兴,然其意亦与厥初大异矣。况至于今又千载,其变迁盛衰之端,可胜道邪!于此而能独觉其意,奋乎矫厉,以反本真,如执事者,非高世之姿,何足以臻此哉!”书末,方孝孺约定与张真人相互磋磨所学:“第仆资器污陋,厄于多病,闻道之日甚浅,无由致身崇高殊特之境,以承绪论于下风。然执事方凝摄虚静,以久视斯世,而仆年齿志力尚有进者,他日或遂邂逅,握手相目,各语所闻,以较异同得失,计未晚也。”(《逊志斋集》卷之九,303)从书末的这段话中,似乎表面方孝孺也在读道家与道教典籍,而且提到自己以后仍然会有进步的余地,期望与张真人以较各人所学之“异同得失”。

  在《芒茐公传》中,亦肯定了芒茐公的道学宗旨。文中所述芒茐公“姿颜如玉雪,目瞳子烁烁有异光”,精通道术,“传其业其所授徒遍海内,所得有精粗,其粗者犹能役雷电,兴云雨,探造化,取征验如合劵。自天子以下皆神芒茐公之道。岁时,使者存问,召至阙下,道途所由,闾井市巷民闻芒茐公且来,迎候拜伏车马前以万计,车不得行,芒茐公命其徒以符投井中,令人就取去饮,井立涸。饮其水者,病亦必愈。”闻芒茐公事者,相増加叹,语以为天人,芒茐公却说自己只是去老子之教,说:“吾祖取老子以无为为教,其道甚髙,后世学者多异,盖神其道,而后教行,去老子滋远矣。”于是,芒茐公乃谢其徒,“庐于龙虎山之芝渠峰,黜嗜欲,薄于自奉,以虚静为极,以无言为教。初多艺能,好问学,学靡所不习,后尽弃去,以为害道,举不以累其中,志趣超然自得也。学道之时,指太虚示之无为之言,亦推老子太旨。其言不滞于物,不沦于无。” 芒茐公可谓是真知老子之旨者,所以方孝孺赞扬说:“老子后得其道者为列御冦、庄周,世多有其书,而列子言伪也。庄周称曰:‘其绪余以治国家,其土苴以治天下。’观曹参生平好庄周言,又多奇能,使尽用之,术岂不多也,欲其自得者深矣。”(《逊志斋集》卷之二十一,703-704)道家多奇能,亦可如曹参那样用来治理国家。

  方孝孺不仅肯定道家之说,对道教中的神仙之说亦加以肯定,《仙溪霞隐记》文中说:“惟夫圣人贤士知其然,而思在我者胜之。故修而为道德,施而为事功,发而为言语,可以垂千载而不变。而神仙之家亦有见乎此,则葆形练神为长生不死之术,以其一身徐观万物之变。昔之所传韩终、徐福辈,皆是也,二者之为道虽不同,其过于众人亦远矣。”(《逊志斋集》卷之十六,529)

  上引《再和并简林嘉猷》中提到,方孝孺交友时“旁及老与僧”,张真人就是他交往的友人之一吧。甚至在《沧州趣为台城赵生孝礼题》诗中,方孝孺提到自己愿意与道教中的仙人王子乔为友:“少年负奇志,味道轻神仙。缚虎千仞崖,斩蛟万里川。东指扶桑西月窟,以手扪天问天阙。醉中欲夺羲和鞭,驱策六龙下溟渤。岁华忽复晚,奇功竟无成。耻作楚狂人,甘为鲁诸生。俯首蓬屋中,被褐勘六经。忧多发白早,触事万感盈。拟从安期辈,采药游蓬瀛。蓬瀛群仙别来久,闻知掉头还拍手。世上忧劳早已知,身后功名复何有。弃我如敝屣,不肯相攀援。登高发长啸,目送白鹤归三山。我友王子乔,示予海峤图。孤峰拔出数千尺,丹光云彩交模糊。下临无地,上极无天。沤波浩荡望不极,恍若巨鳌掀舞,势与元气同回旋。金银宫阙隐倒景,翠绡绛节在眼前。对此惬心赏,便欲乘风与俱往。恨乏同心人,临岐独惆怅。赵生天资妙,访我东海头。清谈雄辨有仙趣,坐觉毛骨寒飕飗。生方读书取青紫,我已屏迹栖林丘。他年谢事倘相会,与尔共作蓬瀛游。”(《逊志斋集》卷之二十四,815)方孝孺在此诗中不仅表达了要与王子乔为友的愿望,而且谈到与赵生的共同之处,就是赵生入道成为道教徒,他也栖隐林丘,并与赵生相约以后共游蓬莱访仙。

  方孝孺亦以神仙之风来评价他人,如在《空同外史赞》中评价其友人苏平仲说:“飘然轻举者,吾知其为仙,脱然无累者,吾知其为禅,操履仁义而不失者,吾知其为儒者之贤人。于兹三事,不可得而全也,惟空同子嬉戏出入于其间。慕仙而好佛,行高而志专。丰神朗洁,如冰雪之在涧,意气闲逸,如鸾鹤之飞天。吾与之游久矣,而莫知其所由然也,况可得而言传耶!”(卷之十九,637)对出入儒释道三教的苏平仲,方孝孺不但没有批评他,反而赞赏他有飘然轻举的仙风和脱然无累的禅意,可见其对三教的态度如何了。在《祭郑仲舒太常》中亦说郑仲舒有仙人之风:“公之所历,讲殿禁林,学省颂台,众人望之,若高举而登仙。”(卷之二十,658)在《祭王文节公》文中说王祎超世而登仙:“先生之生也,崇位重禄之荣,高车驷马之饰,虽不及当时之权贵,然身没之后,彼皆澌尽腐灭而无遗,而节行之传,昭乎若星斗之揭,浩乎若江河之流。姓名之著,又俨若超世而登仙。”(卷之二十,657)《友鹿翁传》是方孝孺为一位避世之士所作传记,在方孝孺的笔下,这位与鹿为友的老者,如仙人般出尘脱俗:“翁气貌淳厚,意志豁然,累散家财贷,贫民不能偿,辄置不问。视天下事,举无足累其心者,因绝弗与人言,曰与庸人谈,不如与吾鹿。友服古处士服,游林壑间,去来如飞,年七十余,如六十许人,颜面煜煜有光,望之者疑其为列仙。”(《逊志斋集》卷之二十一,705)

  综上所述,方孝孺的宗教观念可以用蜀王曾所赠他的一句话加以总结,即《逊志斋集》书前《正学先生小像》下《蜀王赐方教授像赞》中的一句话:“身游乎蓬岛方壶之间,道泝乎伊洛沬泗之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