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白话译文】(三)

                     

       婴宁

       王子服,莒之罗店人[1]。早孤。绝惠[2],十四入泮[3]。母最爱之,寻常不令游郊野。聘萧氏[4],未嫁而夭,故求凰未就也[5]。会上元[6],有舅氏子吴生,邀同眺瞩[7]。方至村外,舅家有仆来,招吴去。生见游女如云,乘兴独邀。有女郎携婢,拈梅花一枝,容华绝代,笑容可掬。生注目不移,竟忘顾忌。女过去数武,顾婢曰:“个儿郎目灼灼似贼[8]!”遗花地上,笑语自去。

       生拾花怅然,神魂丧失,怏怏遂返。至家,藏花枕底,垂头而睡,不语亦不食。母忧之。醮禳益剧[9],肌革锐减[10]。医师诊视,投剂发表[11],忽忽若迷。母抚问所由[12],默然不答。适吴生来,嘱密诘之。吴至榻前,生见之泪下。吴就榻慰解,渐致研诘[13]。生具吐其实[14],且求谋画。吴笑曰:“君意亦复痴!此愿有何难遂?当代访之。徒步于野,必非世家[15]。如其未字[16],事固谐矣:不然,拚以重赂[17],计必允遂。但得痊廖,成事在我。”生闻之,不觉解颐[18]。吴出告母,物色女子居里,而探访既穷,并无踪绪。母大忧,无所为计。然自吴去后,颜顿开,食亦略进。数日,吴复来。生问所谋。吴给之曰:“已得之矣。我以为谁何人[19],乃我姑氏女,即君姨妹行,今尚待聘。虽内戚有婚姻之嫌[20],实告之,无不谐者。”生喜溢眉宇,问:“居何里?”吴诡曰[21]:“西南山中,去此可三十余里。”生又付嘱再四,吴锐身自任而去。

       生由是饮食渐加,日就平复。探视枕底,花虽枯,未便雕落。凝思把玩,如见其人。怪吴不至,折柬招之[22]。吴支托不肯赴招[23]。生恚怒,悒悒不欢。母虑其复病,急为议姻;略与商确[24],辄摇首不愿,惟日盼吴。吴迄无耗,益怨恨之。转思三十里非遥,何必仰息他人[25]?怀梅袖中,负气自往,而家人不知也。伶仃独步,无可问程,但望南山行去。约三十余里,乱山合沓[26],空翠爽肌,寂无人行,止有鸟道[27]。遥望谷底,丛花乱树中,隐隐有小里落。下山人村,见舍宇无多,皆茅屋,而意甚修雅[28]。北向一家,门前皆丝柳,墙内桃杏尤繁,间以修竹[29];野鸟格磔其中[30]。意其园亭,不敢遽入。回顾对户,有巨石滑洁,因据坐少憩,俄闻墙内有女子,长呼“小荣”,其声娇细。方伫听间,一女郎由东而西,执杏花一朵,俯首自簪。举头见生,遂不复簪,含笑拈花而入。审视之,即上元途中所遇也。心骤喜。但念无以阶进[31];欲呼姨氏,顾从无还往,惧有讹误。门内无人可问。坐卧徘徊,自朝至于日昃[32],盈盈望断[33],并忘饥渴。时见女子露半面来窥,似讶其不去者。忽一老媪扶杖出,顾生曰:“何处郎君,闻自辰刻便来,以至于今。意将何为?得勿饥耶?”生急起揖之,答云:“将以盼亲[34]。”媪聋聩不闻。又大言之。乃问:“贵戚何姓?”生不能答。媪笑曰:“奇哉!姓名尚自不知,何亲可探?我视郎君,亦书痴耳,不如从我来,啖以粗粝[35],家有短榻可卧。待明朝归,询知姓氏,再来探访,不晚也。”生方腹馁思啖,又从此渐近丽人,大喜。从媪入,见门内白石砌路,夹道红花,片片堕阶上;曲折而西,又启一关,豆棚花架满庭中,肃客入舍[36],粉壁光明如镜;窗外海棠枝朵探入室中,藉几榻[37],罔不洁泽。甫坐,即有人自窗外隐约相窥。媪唤:“小荣!可速作黍[38]。”外有婢子声而应[39]。坐次[40],具展宗阀[41]。媪曰:“郎君外祖,莫姓吴否?”曰:“然。”媪惊曰:“是吾甥也!尊堂,我妹子。年来以家窭贫[42],又无三尺男[43],遂至音问梗塞。甥长成如许,尚不相识。”生曰:“此来即为姨也,匆遽遂忘姓氏。”媪曰:“老身秦姓,并无诞育;弱息仅存[44],亦为庶产[45]。渠母改蘸[46],遗我鞠养。颇亦不钝,但少教训,嬉不知愁。少顷,使来拜识。”

       未几,婢子具饭,雏尾盈握[47]。媪劝餐已,婢来敛具。媪曰:“唤宁姑来。”婢应去。良久,闻户外隐有笑声。媪又唤曰:“婴宁,汝姨兄在此。”户外嗤嗤笑不已。婢推之以入,犹掩其口,笑不可遏。媪嗔目曰[48]:“有客在,咤咤叱叱,是何景象?”女忍笑而立,生揖之。媪曰:“此王郎,汝姨子。一家尚不相识,可笑人也。”生问:“妹子年几何矣?”媪未能解。生又言之。女复笑,不可仰视。媪谓生曰:“我言少教诲,此可见矣。年已十六,呆痴裁如婴儿[49]。”生曰:“小于甥一岁。”曰:“阿甥已十七矣,得非庚午属马者耶[50]?”生首应之。”又问:“甥妇阿谁?”答云:“无之。”曰:“如甥才貌,何十七岁犹未聘?婴宁亦无姑家[51],极相匹敌[52];惜有内亲之嫌。”生无语,目注婴宁,不遑他瞬。婢向女小语云,“目灼灼,贼腔未改!”女又大笑,顾婢曰:“视碧桃开未?”遽起,以袖掩口,细碎连步而出。至门外,笑声始纵。媪亦起,唤婢被[53],为生安置。曰:“阿甥来不易,宜留三五日,迟迟送汝归[54]。如嫌幽闷,舍后有小园,可供消遣;有书可读。”次日,至舍后,果有园半亩,细草铺毡,杨花糁径[55];有草舍三楹[56],花木四合其所。穿花小步,闻树头苏苏有声,仰视,则婴宁在上。见生来,狂笑欲堕。生曰:“勿尔,堕矣!”女且下且笑,不能自止。方将及地,失手而堕,笑乃止。生扶之,阴其腕[57]。女笑又作,倚树不能行,良久乃罢。生俟其笑歇,乃出袖中花示之。女接之,曰:“枯矣。何留之?”曰:“此上元妹子所遗,故存之。”问:“存之何意?”曰:“以示相爱不忘也。自上元相遇,凝思成病,自分化为异物[58];不图得见颜色,幸垂怜悯。”女曰:“此大细事[59]。至戚何所靳惜[60]?待郎行时,园中花,当唤老奴来,折一巨捆负送之。”生曰:“妹子痴耶?”女曰:“何便是痴?”生曰[61]:“我非爱花,爱拈花之人耳。”女曰:“葭莩之情[62],爱何待言。”生曰:“我所谓爱,非瓜葛之爱[63],乃夫妻之爱。”女曰:“有以异乎?”曰:“夜共枕席耳。”女俯思良久,曰:“我不惯与生人睡。”语未已,婢潜至,生惶恐遁去。少时,会母所。母问:“何往?”女答以园中共话。媪曰:“饭熟已久,有何长言,周遮乃尔[64]。”女曰:“大哥欲我共寝。”言未己,生大窘,急目瞪之。女微笑而止。幸媪不闻,犹絮絮究诘。生急以他词掩之,因小语责女。女曰:“适此语不应说耶?”生曰:“此背人语。”女曰:“背他人,岂得背老母。且寝处亦常事,何讳之?”生恨其痴,无术可以悟之。食方竟,家中人捉双卫来寻生[65]。

       先是,母待生久不归,始疑;村中搜觅几遍,竟无踪兆。因往询吴。吴忆曩言,因教子西南山村行觅。凡历数村,始至于此。生出门,适相值,便入告媪,且请偕女同归。媪喜曰:“我有志,匪伊朝夕[66]。但残躯不能远涉,得甥携妹子去,识认阿姨,大好!”呼婴宁。宁笑至。媪曰:“有何喜,笑辄不辍?若不笑,当为全人。”因怒之以目。乃曰:“大哥欲同汝去,可便装束。”又饷家人酒食,始送之出曰:“姨家田产丰裕,能养冗人。到彼且勿归,小学诗礼,亦好事翁姑。即烦阿姨,为汝择一良匹。”二人遂发。至山坳,回顾,犹依稀见媪倚门北望也。

       抵家,母睹姝丽,惊问为谁。生以姨女对。母曰:“前吴郎与儿言者,诈也。我未有姊,何以得甥?”问女,女曰:“我非母出。父为秦氏,没时,儿在褓中,不能记忆。”母曰:“我一姊适秦氏,良确;然殂谢已久[67],那得复存?”因审诘面庞、志赘[68],一一符合。又疑曰:“是矣。然亡已多年,何得复存?”疑虑间,吴生至,女避入室。吴询得故,惘然久之。忽曰:“此女名婴宁耶?”生然之。吴亟称怪事。问所自知,吴曰:“秦家姑去世后,姑丈鳏居[69],祟于狐,病瘠死。狐生女名婴宁,绷卧床上,家人皆见之。姑丈没,狐犹时来;后求天师符粘壁上[70],狐遂携女去。将勿此耶?”彼此疑参[71]。但闻室中吃吃皆婴宁笑声[72]。母曰:“此女亦太憨生[73]。”吴请面之。母入室,女犹浓笑不顾,母促令出,始极力忍笑,又面壁移时,方出。才一展拜,翻然遽人,放声大笑。满室妇女,为之粲然。吴请往觇其异,就便执柯[74]。寻至村所,庐舍全无,山花零落而已。吴忆姑葬处,仿佛不远;然坟垅湮没[75],莫可辨识,诧叹而返。母疑其为鬼。人告吴言,女略无骇意;又吊其无家[76],亦殊无悲意,孜孜憨笑而已[77]。众莫之测。母令与少女同寝止。昧爽即来省问[78],操女红精巧绝伦[79]。但善笑,禁之亦不可止;然笑处嫣然,狂而不损其媚,人皆乐之。邻女少妇,争承迎之。母择吉将为合卺[80],而终恐为鬼物。窃于日中窥之,形影殊无少异[81]。至日,使华装行新妇礼;女笑极不能俯仰,遂罢。生以其憨痴,恐泄漏房中隐事;而女殊密秘,不肯道一语。每值母忧怒,女至,一笑即解。奴婢小过,恐遭鞭楚,辄求诣母共话;罪婢投见,恒得免。而爱花成癖,物色遍戚党;窃典金钗,购佳种,数月,阶砌藩溷,无非花者。

       庭后有木香一架,故邻西家。女每攀登其上,摘供簪玩[82]。母时遇见,辄诃之。女卒不改。一日,西人子见之,凝注倾倒。女不避而笑。西人子谓女意己属,心益荡。女指墙底笑而下,西人子谓示约处,大悦。及昏而往,女果在焉。就而淫之,则阴如锥刺,痛彻于心,大号而踣。细视非女,则一枯木卧墙边,所接乃水淋窍也。邻父闻声,急奔研问,呻而不言。妻来,始以实告。火烛窍[83],见中有巨蝎,如小蟹然。翁碎木捉杀之。负子至家,半夜寻卒。邻人讼生,讦发婴宁妖异[84]。邑宰紊仰生才,稔知其笃行士[85],谓邻翁讼诬,将杖责之。生为乞免,逐释而出。母谓女曰:“憨狂尔尔,早知过喜而伏忧也。邑令神明,幸不牵累;设鹘突官宰[86],必逮妇女质公堂,我儿何颜见戚里?”女正色,矢不复笑。母曰:“人罔不笑,但须有时。”而女由是竟不复笑,虽故逗,亦终不笑;然竟日未尝有戚容。

       一夕,对生零涕。异之。女哽咽曰:“曩以相从日浅,言之恐致骇怪。今日察姑及郎,皆过爱无有异心,直告或无妨乎?妾本狐产。母临去,以妾托鬼母,相依十余年,始有今日。妾又无兄弟,所恃者惟君。老母岑寂山阿[87],无人怜而合厝之[88],九泉辄为悼恨。君倘不惜烦费,使地下人消此怨恫,庶养女者不忍溺弃。”生诺之,然虑坟冢迷于荒草。女但言无虑。刻日,夫妻舆榇而往[89]。女于荒烟错楚中[90],指示墓处,果得媪尸,肤革犹存。女抚哭哀痛。舁归,寻秦氏墓合葬焉。是夜,生梦媪来称谢,寤而述之。女曰:“妾夜见之,嘱勿惊郎君耳。”生恨不邀留。女曰:“彼鬼也。生人多,阳气胜,何能久居?”生问小荣,曰:“是亦狐,最黠。狐母留以视妾,每摄饵相哺[91],故德之常不去心。昨问母,云已嫁之。”由是岁值寒食,夫妻登秦墓,拜扫无缺。女逾年,生一子。在怀抱中,不畏生人,见人辄笑,亦大有母风云。异史氏曰:“观其孜孜憨笑,似全无心肝者;而墙下恶作剧,其黠孰甚焉。至凄恋鬼母,反笑为哭,我婴宁殆隐于笑者矣[92]。窃闻山中有草,名 ‘笑矣乎’。嗅之,则笑不可止。房中植此一种,则合欢、忘忧[93],并无颜色矣。若解语花[94],正嫌其作态耳[95]。”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莒:古国名,后置为州县,在今山东省莒县一带。

       [2]绝惠:极端聪明。惠,通“慧”。[3]入泮:入县学为生员。

       [4]聘(pìn娉):订婚。旧时订婚,男方须向女方行纳聘礼,你“行聘”或“文定”。

       [5]求凰:汉司马相如《琴歌》:“凤兮凤兮归故乡,邀游四侮求其凰。”相传此歌为向卓文君求爱而作,后因称男子求偶为求凰。

       [6]上元:上元节,旧历正月十五。

       [7]眺瞩:居高望远。此指观赏景物。

       [8]个儿郎:这个小伙子。个,这个。儿郎,指青年男子。

       [9]醮禳 (jiào ángr叫攘):祈祷消灾。醮,祭神。禳,消除灾祸。

       [10]肌革锐减:消瘦得极快。肌革,犹肌肤。

       [11]投剂发表:中医治病方法,用药把病从体内表散出来。剂,药剂。

       [12]抚问所由:爱抚地问其得病的原因。

       [13]研诘:细细追问。

       [14]具:全,全部。

       [15]世家:世代显贵之家族。

       [16]字:女子许婚。

       [17]拚 (pàn判):不顾惜,豁出去。

       [18]解颐:露出笑容。颐,面颊。

       [19]谁何:什么。

       [20]内戚有婚姻之嫌,意谓姨表亲戚因血缘相近,通婚有所禁忌。内戚,内亲,妻的亲属。王子服与婴宁为姨兄妹,故云内戚。[21]诡曰:谎称,假说。

       [22]折柬:裁纸写信。柬,通“简”。

       [23]支托:支吾推托。支,支吾,以含混之词搪塞。

       [24]确:疑为笔误,当作“榷”。

       [25]仰息他人:喻依赖他人。语出《后汉书·袁绍传》。仰,仰仗;息,鼻息,指鼻腔呼吸的气息,呼气则温,吸气则寒。

       [26]合沓 (tà榻):重迭。

       [27]鸟道:喻山路险峻狭窄,意谓只有飞鸟可过。

       [28]意甚修雅,给人以美好幽雅的感觉。

       [29]修竹:细长的竹子。修,长。高。[30]格磔 (zhé哲);鸟鸣声。

       [31]阶进:进身的因由。阶,因由,凭借。

       [32]日昃(zè仄):太阳偏西。

       [33]盈盈望断:犹言望穿秋水,形容盼望殷切。盈盈,形容眼波流动,明澈如秋水。《西厢记》三本二折:“你若不去啊,望穿他盈盈秋水,蹙损他淡淡春山。”

       [34]盼亲,探亲。

       [35]粗粝 (lì历):糙米。喻粗茶淡饭。

       [36]肃客:请客人进入。《礼记·曲礼》:“主人肃客而入。”[37](yìn因)藉:垫席。,同“茵”,重席。

       [38]作黍:做饭。

       [39](jiào叫)声而应:高声答应。

       [40]坐次:相对而坐的时候。次,指事件正在进行时。

       [41]展:陈述。宗阀:宗族门第。

       [42]窭(jù巨)贫:贫穷。《诗·邶风·北门》:“终窭且贫。”朱熹注:“窭者,贫而无以为礼也。”

       [43]无三尺男:谓家无一男性。三尺男,指身高三尺的男童。

       [44]弱息:本指幼弱的子女;后多指女儿。

       [45]庶产:妾生。封建家族中,侧室称庶,所生子女称“庶出”。[46]改醮:改嫁。《仪礼·士昏礼》:“庶妇则使人醮之。”醮,古婚礼的一种简单仪式;后多指女子嫁人。

       [47]雏尾盈握:指肥嫩的雏鸡。《礼记·内则》:“雏尾不盈握,弗食。”雏,此指小鸡。盈握,满一把。鸡的尾部满一把,言其肥。[48]嗔目:生气地看对方一眼。嗔,生气。

       [49]裁:通“”,才。

       [50]庚午属马:庚午年生人,属马。古时以鼠、牛、虎、兔、龙、蛇、马、羊、猴、鸡、犬、猪十二种动物,来配十二地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称为“十二属”或“十二生肖”。午年生人应属马。[51]姑家:婆家。

       [52]匹敌:般配。敌,相当。

       [53]被:包着被子。

       [54]迟迟:慢慢地,指过些时候。[55]杨花糁(sǎn伞)径:杨花粉粒,星星点点散落在小路上。糁,碎米屑,泛指散乱的粒状细物;此谓撒落。

       [56]楹:量词,屋一间为一楹。

       [57](zùn鳟):捏。

       [58]化为异物:指人死亡。语见贾谊《鸟赋》。异物,指死亡的人,“鬼”的讳词。

       [59]大细事:极小的事。

       [60]靳惜:吝惜。

       [61]生曰:原无“生”字,此从铸雪斋抄本。

       [62]葭莩 (jiā fú 加孚)之情:亲戚情谊。《汉书·中山王传》:“非有葭莩之亲。”葭莩,芦苇内壁的薄膜,喻指疏远的亲戚,亦泛指亲戚。[63]瓜葛:指亲戚。瓜和葛都是蔓生植物,囚以比喻互相牵连的亲戚。蔡邕《独断》:“四姓小侯,诸侯家妇,凡与先帝后有瓜葛者……皆会。”[64]周遮:言语烦琐。白居易《老戒》诗;“矍铄夸身健,周遮说话长。”

       [65]捉双卫:牵着两头驴子。捉,牵。卫,驴的别称。《尔雅翼》:“驴一名卫。或曰:晋卫好乘之,故以为名。”

       [66]匪伊朝夕:不止一日。匪,通“非”。伊,句中语词。

       [67]殂谢:死亡。

       [68]面庞:面部轮廓。志赘:指身体上的特征或标记。志,通“痣”。赘,赘疣,俗称瘊子。

       [69]鳏居:无妻独居。

       [70]天师符:张天师的神符。天师,道教指东汉张道陵及其后裔。详《雹神》注。

       [71]疑参:疑惑参详。

       [72]吃吃:笑声。

       [73]憨 (hān酣)生:娇痴。憨,傻。生,语助词。

       [74]执柯:作媒。语出 《诗·风·伐柯》。见 《娇娜》注。

       [75]垅:坟。湮 (yīn因)没:埋没。

       [76]吊:怜悯。

       [77]孜孜 (zī īz兹兹):不停地。

       [78]昧爽:黎明。省(xǐng醒)问:问候,问安。[79]女红(gōng工),旧时指妇女所作的纺织、刺绣、缝纫等事。红,同“功”。

       [80]择吉:选择吉日良辰。

       [81]“窃于日中窥之”两句:传说鬼在日光下无影,因而以此检验婴宁是否为鬼物。

       [82]簪玩:妇女折花,或插戴在发髻之上,或插养于瓶中赏玩,因合称。

       [83](ruò若)火,点燃灯火。烛,照。

       [84]讦 (jió洁):揭发。

       [85]笃行士:品行忠厚的读书人。

       [86]鹘 (hú胡)突:胡涂。

       [87]岑寂山阿:孤寂地居处山阿。陶渊明 《挽歌》诗:“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山阿,山中曲坳处。

       [88]合厝 (cuò措):合葬。厝,安葬。

       [89]舆榇:以车载棺。榇,棺材。

       [90]错楚:错杂的树丛。

       [91]摄饵:摄取食物。

       [92]隐于笑:用笑来掩护自己。隐,潜藏。

       [93]合欢:花名,俗称夜合花、马缨花。忘忧:忘忧草,萱草的别名。

       [94]解语花:《开元天宝遗事·解语花》:唐明皇与杨贵妃庄太液池赏花,左右极赞池花之美,而“帝指贵妃示于左右曰:‘争如我解语花?’”后因以“解语花”比喻善于迎合人意的美女。

       [95]作态:装模作样:指矫饰而有失自然。

      王子服是莒县罗店地方的人。幼年丧父,为人特别聪明,14岁就成了秀才。母亲特别疼爱他,平常不让他到郊外游玩。有个未婚妻,姓萧,没过门就死了,至今尚未成亲。

      元宵节那天,舅家表兄吴生来邀他一同出去游玩,二人刚出村,舅舅的仆人来了,说家中有事,把表兄吴生找走了。王子服见路上游玩的姑娘们三五成群,自己的游兴也很高,一人信步走去。忽然间,一位长得特别漂亮的姑娘,手中拈着一枝梅花,带着一个小丫环,笑容可掬地从身边走过;王子服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位姑娘,都看得发呆了。那姑娘走过去几步,笑眯眯地瞧着小丫环说:“那个小伙子,贼眉溜眼的!”两人说说笑笑地走远了。姑娘手中拿着的那枝花却掉在了地上。王子服走过去拾起了姑娘丢下的那枝梅花,感到十分怅惘,犹如丢了魂一般,闷闷地返回了家。

      回家后,把那枝梅花藏在枕头底下,倒头便睡,一声不吱,连饭也不吃。一连数日,王母见他这种样子很焦急,又是请医生,又是求神仙,可王子服整天还是迷迷糊糊的,一天比一天瘦下去。王母特别关切地问儿子到底是怎么了,王子服默默地不发一语。

      一天,吴生来了。王母暗中嘱托吴生询问儿子究竟是怎么的了。吴生坐在王子服的床边,一边安慰他,一边慢慢地询问病因。王子服把郊游遇着漂亮姑娘,因相思成病的事说了一遍,并求表兄给想个办法。吴生笑道:“老弟,你也太痴情了!这件事还值得犯难吗?我给你去查访查访。那姑娘徒步在郊外走,肯定不是大家闺秀。如果没有婆家,事情更好办了。就是订了婚,也不难,咱们豁出多花几个钱,想必也能聘过来。只要你病好了,这件事包在我身上。”王于服一听,不由得笑了。

      吴生把王子服害病的原委告诉了王母,并说自己去访访那个姑娘的住址。吴生打听的结果,毫无收获,这使王母很发愁,但也无可奈何。然而,王子服却不一样了,自吴生去后,愁颜渐开,也能吃下饭了。

      几天之后,吴生又来了。王子服紧问事情进行得怎样了。吴生骗他说:“已打听到了。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我姑姑的女儿,也是你的姨表妹。现在还没订婚!虽说是近亲不便提婚事,但只要把你得病的实情一讲,没个不成。”王子服喜上眉梢,忙问:“她住在哪儿?”吴生瞎说:“西南山里,离这不过30多里地。”王子服又再三地央求吴生给成全好事,吴生也一再满口应承下来。吴生走后,王子服饮食逐渐增加了,病也逐渐好了。

      王子服看看珍藏在枕头下而的那枝梅花,虽然干枯了,但还没凋谢。见花如见人,王子服天天爱不释手。忽然想起,吴生怎么好几天也不来呢?于是急忙写信叫吴生来,吴生借口分不开身,一直也不朝面。王子服真是又气恼又忧愁。王母担心儿子再犯病,急忙找媒人给儿子说媳妇。可是,一同儿子商量婚事,儿子就连连摇头,每天只是盼吴生来。吴生却一点消息也没有。王子服越发怨恨吴生了。继而一想,30里地也不算远,何必非指望人家呢?于是他把那枝梅花藏在袖筒里,赌气自己进山去找,连家人也没告诉一声就走了。

      路上,王子服孤单单一个人,连个问路的人也没有,只好望着南山走去。约莫走了30里地,只见周围群山起伏环抱,翠色接天,令人身心爽快。山上寂无行人,只有一条羊肠小道。遥望山谷之中,花木掩映,隐隐约约有一个小村落。王子服下山走进村里,只见一座座小草房,甚为幽雅。北面一家,门前栽满了垂柳,院墙里边,桃树、杏树连成一片,还有几丛翠竹,小鸟在花间树梢跳跃、啼叫。王子服暗想,这大概是人家的后花园,没敢冒失地走进去。回头一看,对门有一块又光又滑的大石头,于是坐在上面歇歇脚。一会儿,墙内有女子呼唤“小荣”,听起来,那声音既娇柔又清脆。王子服正在侧耳倾听,只见一个年轻的姑娘由东向西走来,手里拿着一朵杏花,低着头正往鬓上插呢。她忽然抬头,看见了王子服,立即停止簪花,含笑拈花而去。王子服仔细一端详,正是元宵节郊外碰着的那个姑娘,一阵狂喜涌上心头。他想近前打个招呼,可是又没个借口;想喊声姨,又怕弄错了人家。门内静悄俏的,没个人影。王子服心神不安,在门外走来走去,从早晨一直到日头歪。两眼盯着门,望穿了秋水,忘记了饥饿。而那个姑娘也不时地向院外偷看,对王子服半天不走,好像感到很奇怪。忽然,一位老太太拄着拐杖从门内走了出来,看着王子服说:“哪来的小伙子,听说你一大早就来了,直到现在都过晌午了,你想干什么呀?能不饿吗?”王子服急忙走近前来,向老太太作了一个揖,说:“我是来探望亲戚的。”老太太耳聋没听清,王子服又大声重复了一遍。老太太问道:“你的亲戚贵姓呀?”王子服回答不上来。老太太笑着说:“奇怪哟!连姓名都不知道,探什么亲哪?我看你这个小伙子,也是个书呆子呀!不如到我家,吃口粗茶淡饭,将就住一宿,等明天回家问明白了亲戚姓啥叫啥,再来探访。”王子服听后欣喜非常,一则正饿得想吃东西,再则还可以借此机会接近那个漂亮姑娘。

      于是,紧跟着老太太进了门。只见门内白色的石头砌的甬路,两旁栽满了花,开得火红,一片片花瓣落在台阶之上。顺着曲折的小道折向西边,又进了一道小门,门内豆棚花架布满庭中。老太太把王子服让进屋内,屋内窗明几净,粉壁白墙像镜子一般,盛开的海棠花从开着的窗户伸了进来,床上铺盖干干净净。王子服刚刚坐下,就发现有人在窗外向屋内张望。老太太对外面喊了一声:“小菜,赶快做饭。”外面立刻有小丫环尖声答应。坐了一会,老太太和王子服唠起了家常。老太太说:“小伙子,你的外祖家是不是姓吴?”王答道:“对。”老太太惊呼道:“你是我的外甥啊!你妈妈就是我妹子哟。近年来,家里的光景不大好。又没个男子汉,所以同你们也就没有了往来。外甥都长这么大了,咱娘们还不认识。”王子服说:“外甥这次来就是为了探望姨娘,一时忙乱,把姨家的姓就忘了。”老太太说:“姨姓秦,没生小孩。跟前这个丫头,还是庶出的,她妈妈改嫁了,留给我扶养。人倒聪明,就是少家教,一天嘻嘻哈哈的不知道愁。过一会,叫她来见见你。”

      不大工夫,小丫环端上米饭菜,有鸡有鱼,很丰盛。老太太惟恐王子服吃得少,一个劲地劝他多吃。饭后,小丫环立即捡走了食具。老太太说:“叫宁姑娘来。”小丫环应声而去。

      过了好大一会,听见门外隐隐约约有笑声。老太太又唤了一声:“婴宁,你姨表哥来了。”门外嗤嗤笑个不停。小丫环推进个姑娘来,边走边捂着嘴,笑个不住。老太太磴了她一眼,说:“有客人在这,咤咤叱叱,像个什么样子哟?”那姑娘强忍住了笑,站在一边。王子服立起身作了一个揖。老太太在一旁说:“这是王家哥哥,你姨的儿子,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真是笑话呀。”王子服问:“妹妹贵庚多大?”老太太一时未听清楚,王分服又重复了一遍;“妹妹今年多大了?”婴宁只是笑,笑得头都抬不起来了。老太太对王说:“我说少教育吧,你看看,都16啦,还傻呵呵像个小孩子。”王子服说:“比我小l岁。 ”老太太说:“外甥已17了,大概是属马的吧?”王子服点点头。老太太又问:“外甥媳妇姓啥呀?”王答:“还没订亲呢。”老太太说:“像外甥这样的才貌,为啥17岁还没订亲呢?耍宁也没婆家,你俩倒真是一对,可惜姨表兄妹成亲怕不大相当。”王子服默默不言,两跟紧盯着婴宁,连眼珠也不转一下。小丫鬟悄声对婴宁说:“贼眉溜眼的,一点也没改!”婴宁听了,又大笑起来,看小丫鬟一眼说:“瞅瞅碧桃开花没有?”冷丁扭转去,用袄袖掩着嘴,一溜小跑地出去了。刚到门外,就放声大笑起来。老太太也站起身,边叫小丫鬟给王子服收拾床铺,边对王说:“外甥来一次不容易,多住个三五天吧,慢慢再送你回家。若是嫌闷得慌,房后有小花园,可以散散心;咱这还有书可读。”

      第2天,王子服到房后一看,果然有个小花园,约莫有半亩地那么大,绿绒绒的小草像地毯一样,小径上落满了杨花,花木丛中还有3间小草房。王子服分花拂柳。慢慢踱着步,忽听头上簌簌一阵声响,抬头一看,原来婴宁在树上,一见王子服来,咯咯大笑着,险些从树上摔下来。王子服说:“别这样,当心摔着哇!”婴宁一边下树,一边笑个不停。离地不高了,一失手掉了下来,笑声这才停住。王子服忙上前搀扶,乘机暗中抚摸一下婴宁的手腕,婴宁又笑起来,直笑得依在树上,迈不开步。过了好长一阵子,笑声才收住。王子服等她不笑了,才把袖中的梅花拿出给她看。婴宁把花接了过去,说:“花都干枯了,千啥还留着它呀?”王子服说:“这是元宵节那天妹妹丢的,所以一直保存着。”婴宁问:“留着它有什么用哇?”王子服说:“以此表示我的爱慕之情,永不相忘。自元宵节那天首次见到妹妹,相思成病,自忖必死无疑,没想到又见着了妹妹,请妹妹千万可怜可怜我。”婴宁说:“这太不算个事了。自家亲戚还有什么舍不得的呢?等哥哥走时,这园里的花,让仆人背一大捆给你送家去。”王子服说:“妹妹你真是个傻子吗?”婴宁说:“怎么是傻子呢?”王子服说:“我不是爱花,我爱的是拈花的人啊!”婴宁说:“咱们是亲戚,爱还甩说。”王子服说:“我所说的爱,不是亲戚之间的爱,乃是夫妻之间的爱口”婴宁说:“这爱有什么不一样呢?”王子服说;“夜里同床共枕呀。”婴宁低着头想了好一阵,说:“我不习惯和生人一块睡。”话音未落,小丫鬟悄悄地来了,王子服吓得连忙躲开了。

      过一会儿,王子服与婴宁在老太太那里又见面了。老太太问婴宁:“你们到哪里去了?”婴宁答道,“在花园里唠嗑来着。”老太太说:“饭早熟了,有什么嗑唠这么长?”婴宁说;“大哥要同我一块睡觉。”没等婴宁说完,王子服可窘极了,急得连忙瞪了她几眼。婴宁微微一笑,不再往下说了。幸而老太太没听着,还一个劲地盘问。王子服急忙用话掩盖过去,并小声地责怪婴宁。婴宁说:“难道刚才的话不该说吗?”王子服说:“这是背人的话。”婴宁说:“背别人,怎么能背老妈妈。何况睡觉也是常事,有什么不好说的?”王子服拿她这个傻劲算没有办法了。

      刚吃完饭,王家的仆人牵了两头小毛驴找王子服来了。原来,王母一等儿子不回来,再等也不回来,心里犯了疑;在村子里找了个遍,毫无踪迹,所以派人去找吴生。吴生想起了以前自己同王子服说的话,于是叫人往西南的山村去寻找。找了好几十村子,才找到这里。恰巧王子服一出门就碰上了,连忙进里面告诉老太太,并且请老太太带着婴宁一块去串门。老太太一听很高兴,说:“我早有这个想法,也不是一天半天的了。可是我身子骨老了,不能走远道,今天难得外甥带着你妹妹回家去,认识认识姨妈,太好了!”说罢就就叫婴宁。婴宁笑着走了来。老太太说:“大哥想同你一块走,快收拾收拾。”又让王家的仆人喝了洒,吃了饭,才送他们走。临走时又叮嘱婴宁:“你姨妈家房多地多,吃穿不愁,到那里不要忙着回来,学点诗书礼仪,将来也好侍候公婆。顺便麻烦你姨妈,给你找个好婆家。”王子服和婴宁听罢才双双走了。走到山坳,回头一望,恍恍惚惚还能见到老太太仍站在大门外向这边张望呢!

      到家后,王母见来了个漂亮的姑娘,惊问是谁。王子服告诉妈妈这是姨妈家的姑娘。王母说:“以前你吴大哥同你说的是假话。我没有姐姐,哪来的外甥女呀?”又询问婴宁,婴宁说;“我不是这个妈妈亲生的。我爸爸姓秦,爸爸死时,我还很小很小,记不住了。”王母说:“我有一一姐姐嫁给了秦家,这是真的;然而早就死了,哪里能健在?”又细细端详婴宁的脸庞长相,很像死去的姐夫。”但仍难释疑团。说:“像倒是像,可是姐姐、姐夫已死去多年。”正疑惑间,吴生来了,婴宁躲进了内室。

      吴圭问罢了原委,陷入了沉思,忽然问道:“这姑娘叫婴宁吧?”王子服点头称是。吴生连称怪事。问吴生怎么知道叫婴宁,吴生说:“秦家姑姑死后,姑父一个人,被狐狸精迷住了,因此得病死了。狐狸生了一个小女孩起名叫婴宁,包裹得严严的放在床上,姑父家里的人都见到了。姑父死后,狐狸还常来;后来请天师画符贴在墙壁上,狐狸才带着婴宁走了。大概就是这位吧?”大家彼此猜疑不休。婴宁在内室嗤嗤地笑个不停。王母说:“这丫头也真是太憨了。”吴生请与婴宁见见面。王母进了内室,婴宁仍嘻嘻哈哈笑个不停。王母催她出去见吴生,才勉强忍住笑,又脸对着墙呆了一会儿,才出来。与吴生刚一见礼,婴宁一转身就跑进去了,又放声大笑起来,引得满屋的女人都跟着笑了。

      吴生自告奋勇到婴宁的家去看看究竟,就便给王子服说媒。寻找到那个山村座落的地方,一间房子也没有,只有那遍野的山花漫自飘零。吴生忽然记起,姑妈的墓地仿佛就在附近;然而坟头淹没。已辨认不出了,只好惊叹而返。

      吴生回来一说,王母怀疑是遇到鬼了。把吴生的话告诉了婴宁,她也不害怕;又替婴宁没家而难过,可她连丝毫悲伤的意思也没有,还是一个劲地傻笑,大家谁也捉摸不透。

      王母让小女儿与婴宁同住。婴宁很懂礼节,每天早早地来给王母问安。手还特则巧,针线活做得好极了。就是爱笑,怎么说她也改不了。尽管如此,她笑时却并不讨人嫌,人人都喜欢她。左邻右舍的妇女,部争着同她来往。

      王母选定了吉日良辰,准备给儿子与婴宁举行婚礼,可是总有些担心,怕婴宁是鬼。王老太太偷偷地观察婴宁,结果发现她在太阳地里也有身影,同一般的人毫无差异。

      婚礼那天,把婴宁打扮得上下一新,漂漂亮亮。举行婚礼时,婴宁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了,一些礼仪也都只好作罢。王子服担心婴宁傻呵呵的,把夫妻俩的私房话都张扬出去,可是婴宁却守口如瓶,对房中的隐事,从来只字不提。

      婚后,每当王母生气或发愁时,婴宁到跟前一笑,就万事大吉了。丫鬟使女有过失,王母一传呼,他们怕挨打,就央求婴宁出来;婴宁一到,王母怒气立刻就消了,丫鬟、使女们便躲过一顿打。

      婴宁爱花成癖,只要亲戚朋友家有好花,她都要遍了;一些手饰也暗中当出去,换钱买好花。几个月后,院内阶旁,每个角落,甚至茅厕,无不栽上花。后院有一架木香花,紧挨着西边邻居的院墙。婴宁时常爬到木香花架上,采那香气扑鼻的小白花戴在头上玩。王母一看见婴宁登高采花,就说她,可是她就是不改。

      一天,婴宁爬上木香架采花,被西边邻居家的儿子看见了。那小子目不转睛死盯着她看,婴宁不但不躲避。还一个劲只管笑。邻居的儿子以为罂宁对自己有意思,乐得心都要跳出来了。婴宁用手指指墙根就下去了。邻居的儿子以为这是婴宁指给他幽会的地方,高兴得无法形容。盼到天黑,这小子溜到了墙根,一眼就看见婴宁正等在那里呢。这小于过去就要无礼,突然下身就像被锥子扎了一般,痛到心里,禁不住嗥嗥大叫,一翻身滚到了一边。再仔细一瞅,哪里是婴宁,原来是一个枯树干横在墙根,上面有一个被雨水泡烂了的大窟窿。这小子的爸爸听到儿子的号叫声,忙跑过来问儿子怎么回事,这小子只顾哼哼也不答言。等老婆来了,这小于才把刚才发生的事说了一遍。急忙点火一瞧,只见树窟窿里有一个大蝎子,像小螃蟹那么大。邻居老头劈开了木头,提过蝎子打死了。然后把儿子背回屋里,半夜儿子就死了。

      邻居老头到衙门把王子服告了,说他老婆婴宁是个妖精。县官平时很钦佩王子服的才学,深知他是个老实的书生,于是断定邻居老头是诬告,要打板子。由于王子服在一旁替邻居老头求情,县官才不再过问了。

      事后,王母说婴宁道:“看你傻呵呵这个样,我早就料到乐极生悲。幸亏县官是个青天大老爷,才没有牵扯到你;若碰上个糊涂的县官,必定把你传到公堂去对质,我的孩子,你有什么脸再见亲友啊?”婴宁听后,立刻变得一本正经了,发誓说再也不笑了。王母说:“人哪有不笑的,但笑要有时有刻啊。”可是,婴宁此后竟然不再笑了。人们故意逗她,她也不笑。尽管如此,脸上整天也没有悲伤的表情。

      一天夜里,婴宁对王子服哭了起来。王子服感到特别奇怪。婴宁哽咽着说;“以前因为咱俩在一起的时间短,不敢告诉体,怕吓着你。到如今,我看婆母和你对我是一味钟爱,没有不好的地方,我实话对你说,或者没有什么妨碍吧?我本是狐狸生的。我妈临走的时候,把我托付给鬼妈妈,我们母女相依为命10余年,我才有今天。我无兄无弟,所依靠的只有你了。我那老妈妈在山里多么孤寂啊,可怜也没有人给她迁坟同爸爸合葬,在九泉之下,遗恨无穷啊。郎君你倘能够不怕花钱,把我父母合葬,可以解除九泉之下的妈妈多年的幽怨,还可以使人们知道养闺女也有用,不至于再一生女儿就宁可溺死也不养活了。”王子服一口答应了婴宁的要求,但是担心坟墓久没于荒草之中,难以找到。婴宁说这倒不必顾虑。

      于是,选定一个好日子,王子服和婴宁用车拉着棺材往山里去了。婴宁在漫野的荒草丛中,指出了妈妈的坟墓,挖开,果然找到了老太太的尸首。还没有腐烂呢。婴宁抚尸痛哭起来。而后,把老太太的尸首抬了回来,又找到秦家的坟地,与秦氏合葬了。

      当天夜里,王子服梦见婴宁的鬼妈妈来道谢,醒来后把这梦告诉了婴宁。婴宁说:“我夜里见了妈妈,告诉她别吓着你。”王子服责备婴宁不留住妈妈。婴宁说:“她是鬼呀,生人多,阳气盛,怎么能久留呢?”王子服又问起小菜,婴宁说:“她也是个狐狸,顶机灵了。狐妈妈留下她照顾我,经常给我弄好吃的,多亏她伺候我,所以心里总也忘不了她。昨天问过鬼妈妈,说小荣已出嫁了。”自此以后,每年清明,王子服和婴宁都去给秦氏扫墓。

      过了一年,婴宁生了一个儿子。在娘怀里时就不怕生人,见人就笑,就像他妈妈当年那样。

      异史氏说:“看婴宁那吃吃憨笑的样子!真像是个没心没肝的傻姑娘;而(看她)在墙下的恶作剧(作弄邻居小于),她又实在狡猾得很哩。至于她懂得眷恋自己那做鬼的母亲,(当找到母未的坟墓时)一变平日吃吃憨笑的样子而痛哭失声,(我才看到)我们真正的婴宁原来是隐藏在憨笑着的外表之中的。我听说山中有一种草,名叫‘笑了吗’。人如果闻了它,就会笑得止不住。屋里要是种上一株这种草,就能使合欢花、忘忧草也会失去它们美丽的颜色;如果拿解语花束作比的话,那我会嫌解语花有些扭捏作态不自然哩!”

   

       聂小倩

       宁采臣,浙人。性慷爽,廉隅自重[1]。每对人言:“生平无二色[2]。”适赴金华[3],至北郭,解装兰若。寺中殿塔壮丽;然蓬蒿没人[4],似绝行踪。东西僧舍,双扉虚掩;惟南一小舍,扃键如新。又顾殿东隅,修竹拱把[5];阶下有巨池,野藕已花。意甚乐其幽杳[6]。会学使案临[7],城含价昂,思便留止,遂散步以待僧归。日暮,有士人来,启南扉。宁趋为礼,且告以意。士人曰:“此间无房主,仆亦侨居。能甘荒落,旦晚惠教,幸甚。”宁喜,藉藁代床,支板作几,为久客计。是夜,月明高洁,清光似水,二人促膝殿廊[8],各展姓字[9]。士人自言:“燕姓,字赤霞。”宁疑为赴试诸生,而听其音声,殊不类浙。诘之,自言:“秦人[10]。”语甚朴诚。既相对词竭,遂拱别归寝。

       宁以新居,久不成寐。闻舍北喁喁[11],如有家口。起伏北壁石窗下,微窥之。见短墙外一小院落,有妇可四十余;又一媪衣绯[12],插蓬沓[13],鲐背尤钟[14],偶语月下[15]。妇曰:“小倩何久不来?”媪曰:“殆好至矣。”妇曰:“将无向姥姥有怨言否?”曰:“不闻,但意似蹙蹙[16]。”妇曰:“婢子不宜好相识。”言未己,有一十七八女子来,仿佛艳绝。媪笑曰:“背地不言人[17],我两个正谈道,小妖婢悄来无迹响。幸不訾着短处。”又曰:“小娘子端好是画中人,遮莫老身是男子[18],也被摄魂去。”女曰:“姥姥不相誉,更阿谁道好?”妇人女子又不知何言。宁意其邻人眷口,寝不复听。又许时,始寂无声。方将睡去,觉有人至寝所。急起审顾,则北院女子也。惊问之。女笑曰:“月夜不寐,愿修燕好[19]。”宁正容曰:“卿防物议,我畏人言;略一失足,廉耻道丧。”女云:“夜无知者。”宁又咄之。女逡巡若复有词。宁叱:“速去!不然,当呼南舍生知。”女惧,乃退。至户外复返,以黄金一锭置褥上。宁掇掷庭墀,曰:“非义之物,污吾囊橐!”女惭,出,拾金自言曰:“此汉当是铁石。”

       诘旦,有兰溪生携一仆来候试,寓于东厢,至夜暴亡。足心有小孔,如锥刺者,细细有血出。俱莫知故。经宿,仆一死[20],症亦如之。向晚,燕生归,宁质之[21],燕以为魅。宁素抗直[22],颇不在意。宵分,女子复至,谓宁曰:“妾阅人多矣,未有刚肠如君者。君诚圣贤,妾不敢欺。小倩[23],姓聂氏,十八夭殂,葬寺侧,辄被妖物威胁,历役贱务;颜向人,实非所乐。今寺中无可杀者,恐当以夜叉来[24]。”宁骇求计。女曰:“与燕生同室可免。”问:“何不惑燕生?”曰:“彼奇人也,不敢近。”问:“迷人若何?”曰:“狎昵我者,隐以锥刺其足,彼即茫若迷,因摄血以供妖饮;又或以金,非金也,乃罗刹鬼骨[25],留之能截取人心肝:二者,凡以投时好耳。”宁感谢。问戒备之期,答以明宵。临别泣曰:“妾堕玄海[26],求岸不得。郎

  君义气干云[27],必能拔生救苦。倘肯囊妾朽骨,归葬安宅[28],不啻再造。”宁毅然诺之。因问葬处,曰:“但记取白杨之上,有乌巢者是也。”言已出门,纷然而灭。

       明日,恐燕他出,早诣邀致。辰后具酒馔,留意察燕。既约同宿,辞以性癖耽寂[29]。宁不听,强携卧具来。燕不得已,移榻从之,嘱曰:“仆知足下丈夫,倾风良切[30]。要有微衷,难以遽白。幸勿翻窥箧,违之两俱不利。”宁谨受教。既而各寝,燕以箱筐置窗上,就枕移时,如雷吼。宁不能寐。近一更许,窗外隐隐有人影。俄而近窗来窥,目光闪[31]。宁惧,方欲呼燕,忽有物裂箧而出,耀若匹练,触折窗上石,飙然一射,即遽敛入,宛如电灭。燕觉而起,宁伪睡以觇之。燕捧箧检征[32],取一物,对月嗅视,白光晶莹,长可二寸,径韭叶许[33]。已而数重包固,仍置破箧中。自语曰:“何物老魅,直尔大胆,致坏箧子。”遂复卧。宁大奇之,因起问之,且以

  所见告。燕曰:“既相知爱,何敢深隐。我,剑客也。若非石,妖当立毙;虽然,亦伤。”问:“所缄何物?”日:“剑也。适嗅之,有妖气。”宁欲观之。慨出相示,荧荧然一小剑也。于是益厚重燕。明日,视窗外,有血迹。遂出寺北,见荒坟累累,果有白杨,乌巢其颠。迨营谋既就,趣装欲归。燕生设祖帐[34],情义殷渥[35]。以破革囊赠宁,曰:“此剑袋也。宝藏可远魑魅。”宁欲从授其术。曰:“如君信义刚直,可以为此。然君犹富贵中人,非此道中人也。”宁乃托有妹葬此,发掘女骨,敛以衣多,赁舟而归。

       宁斋临野,因营坟葬诸斋外。祭而祝曰:“怜卿孤魂,葬近蜗居,歌哭相闻,庶不见陵子雄鬼[36]。一瓯浆水饮,殊不清旨,幸不为嫌!”祝毕而返。后有人呼曰:“缓待同行!”回顾,则小倩也,欢喜谢曰:“君信义,十死不足以报。请从归,拜识姑嫜[37],媵御无悔[38]。”审谛之,肌映流霞,足翘细笋,白昼端相,娇艳尤绝。遂与俱至斋中。嘱坐少待,先人白母。母愕然。时宁妻久病,母戒勿言,恐所骇惊。言次,女已翩然入,拜伏地下。宁曰:“此小倩也。”母惊顾不遑。女谓母曰:“儿飘然一身,远父母兄弟。蒙公子露覆[39],泽被发肤[40],愿执箕帚,以报高义。”母见其绰约可爱[41],始敢与言,曰:“小娘子惠顾吾儿,老身喜不可已。但生平止此儿,用承祧绪[42],不敢令有鬼偶。”女曰:“儿实无二心。泉下人,既不见信于老母,请以兄事,依高堂,奉晨昏[43],如何?”母怜其诚,允之。即欲拜嫂。母辞以疾,乃止。女即入厨下,代母尸饔[44]。入房穿榻,似熟居者。日暮,母畏惧之,辞使归寝,不为设床褥。女窥知母意,即竟去。过斋欲入,却退,徘徊户外,似有所惧。生呼之。女曰:“室有剑气畏人。向道途中不奉见者,良以此故。”宁悟为革囊,取悬他室。女乃入,就烛下坐。移时,殊不一语。久之,问:“夜读否?妾少诵《楞严经》[45],今强半遗忘。浼求一卷,夜暇,就兄正之。”宁诺。又坐,默然,二更向尽,不言去。宁促之。愀然曰:“异域孤魂,殊怯荒墓。”宁曰:“斋中别无床寝,且兄妹亦宜远嫌。”女起,眉颦蹙而欲啼[46],足而懒步[47],从容出门,涉阶而没。宁窃怜之,欲留宿别榻,又惧母嗔。女朝旦朝母,捧沃盥[48],下堂操作,无不曲承母志。黄昏告退,辄过斋头,就烛诵经。觉宁将寝,始惨然去。

       先是,宁妻病废,母劬不可堪;自得女,逸甚,心德之。日惭稔,亲爱如己出,竟忘其为鬼;不忍晚令去,留与同卧起。女初来未尝食饮,半年渐啜稀[49]。母子皆溺爱之,讳言其鬼,人亦不之辨也。无何,宁妻亡。母隐有纳女意,然恐于子不利。女微窥之,乘间告母曰:“居年余,当知儿肝隔。为不欲祸行人,故从郎君来。区区无他意[50],止以公子光明磊落,为天人所钦瞩[51],实欲依赞三数年,借博封诰[52],以光泉壤。”母亦知无恶,但惧不能延宗嗣。女曰:“子女惟天所授。郎君注福籍[53],有亢宗子三[54],不以鬼妻而遂夺也。”母信之,与子议。宁喜,因列筵告戚党。或请觌新妇,女慨然华妆出,一堂尽眙[55],反不疑其鬼,疑为仙。由是五党诸内眷[56],咸执蛰以贺,争拜识之。女善画兰梅,辄以尺幅酬答,得者藏什袭[57],以为荣。

       一日,俯颈窗前,怕怅若失[58]。忽问:“革囊何在?”曰:“以卿畏之,故缄置他所。”曰:“妾受生气已久,当不复畏,宜取挂床头。”宁诘其意,曰:“三日来,心怔忡无停息[59],意金华妖物,恨妾远遁,恐旦晚寻及也。”宁果携革囊来。女反复审视,曰:“此剑仙将盛人头者也。敝败至此,不知杀人几何许!妾今日视之,肌犹粟[60]。”乃悬之。次日,又命移悬户上。夜对烛坐,约宁勿寝。有一物,如飞鸟堕。女惊匿夹幕间[61]。宁视之,物如夜叉状,电目血舌,闪攫拿而前。至门却步;逡巡久之,渐近革囊,以爪摘取,似将抓裂。囊忽格然一响,大可合篑[62];恍惚有鬼物,突出半身,揪夜叉入,声遂寂然,囊亦顿缩如故。宁骇诧。女亦出,大喜曰:“无恙矣!”共视囊中,清水数斗而已。后数年,宁果登进士。女举一男。纳妾后,又各生一男,皆仕进有声[63]。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廉隅:梭角,喻品行端方。《礼记·儒行》:“近文章,砥厉廉隅。”

       [2]无二色:旧指男子不娶妾,无外遇。色,女色。

       [3]金华:府名,府治在今浙江省金华县。

       [4]没 (mò末):遮蔽;淹没。

       [5]拱把:一手满握。

       [6]幽杳(yāo咬):清幽静寂。

       [7]学使案临:学使,督学使者,即提督学政,简称学政,为封建时代中央政府派住各省督察学政的长官。科举时代,各省学使在三年任期内,依次巡行所辖各府考试生员,称“案临”。

       [8]促膝:古人席地而坐,或据榻相近时坐,膝部相挨,因称促膝。[9]姓字:犹言姓名。字,表字,正名以外的别名。

       [10]秦:古秦国之地,春秋时奄有今陕西省之地,故习称陕西为秦。

       [11]喁喁(yúyú余余):低语声。

       [12]衣绯 (yèfēi夜非):穿件退了色的红衣。衣,穿。,变色、退色。绯,红绸。

       [13]插蓬沓:簪插着大银栉。蓬沓,古时越地妇女的头饰。苏轼《於潜令刁同年野翁亭》诗自注:“於潜妇女皆插大银栉,长尺许,谓之蓬沓。”於潜,旧县名,其地在今浙江杭州西。

       [14]鲐 (tái台)背:也作“台背”,驼背。龙钟:行动不灵;形容老态。[15]偶语:相对私语;对谈。

       [16]蹙蹙,忧愁:不舒畅。[17]背地:据青柯亭刻本,稿本及诸抄本均作“齐地”。

       [18]遮莫:假如。

       [19]修燕好:结为夫妇。燕好,亲好,指夫妇闺房之乐。

       [20]仆一死:三会本《校》:“疑作仆亦死。”

       [21]质:询问。

       [22]抗直:刚直。抗,同“亢”。

       [23]小倩:此据铸雪斋抄本,原无“小”字。

       [24]夜叉:梵语,义为凶暴丑恶。佛经中的一种恶鬼。

       [25]罗刹:梵语音译。佛教故事中食人血肉的恶鬼。慧琳《一切经音义》:“罗刹此云恶鬼,食人血肉,或飞空或地行,捷疾可畏也。”[26]玄海:佛家语,指苦海。

       [27]于云:冲天。

       [28]安宅:安定的居处。《诗·小雅·鸿雁》,“虽则劬劳,其究安宅。”这里指安静的葬地,即墓穴。

       [29]耽寂:极爱静寂。

       [30]倾风:仰慕、倾倒。

       [31](shǎn闪)闪:闪烁。

       [32]征:迹象。

       [33]径韭叶许:宽约一韭菜叶。径,宽。

       [34]祖帐:为出行者饯别所设的帐幕,引申为饯行送别。祖,祭名,出行以前,祭祀路神。

       [35]殷渥:情谊恳切深厚。

       [36]雄鬼:强暴之鬼。

       [37]姑嫜 (zhāng章):丈夫的母亲和父亲,俗称公婆。

       [38]媵 (yìng映)御:以婢妾对待。媵,泛指婢妾。

       [39]露覆:亦作“覆露”,喻润思泽。《国语·晋语》:“是先主覆露子也。”

       [40]泽被发肤:恩译施于我身。被,覆盖。《孝经》:“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发肤,指全身。

       [41]绰约:也作“约”。温柔秀美。

       [42]承祧(tiāo佻)绪:传宗接代。祧绪,祖宗馀绪。祧,祖庙。[43]奉晨昏:指对父母的侍奉。《礼记·曲礼上》:“冬温而夏清,昏定而晨省。”

       [44]尸饔(yōng拥):料理饮食。《诗·小雅·祈父》:“胡转予于恤,有母之尸饔。”尸,主持。饔,熟食。

       [45]《楞(léng棱)严经》:佛经名,全称为《大佛顶如来密因修证了义诸菩萨万行首楞严经》。

       [46]眉颦蹙:底本无“眉”字,据二十四卷抄本补。

       [47](kuāng āngy狂央):同“”,惶急胆怯。[48]捧(yí夷)沃盥:侍奉盥洗。,古盥器,用以盛水。沃盥,浇洗。

       [49](yì意):同“”,稀粥汤。

       [50]区区:自称的谦词。

       [51]钦瞩:钦敬重视。

       [52]封诰:明、清制度,一至五品官员,皇帝投予诰命,称为“封诰”。这里指因丈夫得宫,妻子受封。

       [53]注幅籍:意谓命中注定有福。注,载入。福籍,迷信传说的记载人间福禄的簿籍。

       [54]亢宗子:旧时称人子能扩展宗族地位者为亢宗之子。亢宗,庇护宗族,光宗耀祖。

       [55]胎 (chì赤):瞪目直视,形容惊诧。

       [56]五党:不详。疑为“五宗”,指五服内的亲族。

       [57]什袭:珍藏。语本 《艺文类聚》六《阚子》。

       [58]招 (chāo抄)怅若失:感伤失意之状。宋玉《高唐赋》:“悠悠忽忽,怊怅自失。”

       [59]怔忡 (zhēng—chōng争冲):心悸;恐惧不安。

       [60]粟:因恐惧,起了鸡皮疙瘩。粟,皮肤上起栗粒样的疙瘩。

       [61]夹幕:帷幕。

       [62]大可合篑(kuì愧):约有两个竹筐合起来那么大。篑,盛土的竹器。

       [63]有声:有政声,指为官声誉很好。

      浙江人氏宁采臣,为人慷慨豪爽,清廉自重。他常常对人说:"我这个人爱情专一,不见异思迁。"

      有一次,宁采臣到金华去。走到城北后,他进一座寺庙里休息。只见寺庙大殿宝塔十分壮丽,但地上却长满了比人还高的蓬蒿,显然,这里已好久没有人来过。再往里看,东西两边僧人居住的房舍,门都虚掩着,只有南面一间小屋的门上,好像挂着一把新锁。殿东角有一片修竹,台阶下有个大池子,里边丛生的野藕已经开花。宁采臣很喜欢这个幽静的地方,况且,这期间城里房价飞涨,因为学使大人来到金华,参加考试的学子很多。宁采臣于是决定暂时就住在这座寺庙里。他心想,这寺中的和尚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我何不散散步等他们呢?宁采臣独自一人在寺中漫步。傍晚时,有个读书人来开南面小屋的门,他赶忙上前行礼,并把自己想在这里留宿的打算告诉给对方。那个读书人说:"这里没有房主,我也是个在这里借宿的人。你不怕冷清住在这里,我早晚都能向你讨教,真是不胜荣幸。"宁采臣很高兴,他铺了些蒿草当床,又架起木板当桌子,看来是准备在这里住些日子。

      这天夜晚月光皎洁,宁采臣和那位书生在大殿的走廊里促膝长谈。书生说自己姓燕,叫燕赤霞。宁采臣以为他是来应考的秀才,但听他的口音,一点儿也不像浙江人。一问,才知道他是陕西人。两人说了半天话,才各自回床就寝。宁采臣每次在陌生的地方过夜,总是很久难以入睡。这一次也不例外。正在他欲睡未睡之际,却只见北边房里有人在窃窃私语,好像住有家眷。于是,他起身趴在北墙石窗下,悄悄看了一眼。只见短墙外一个小院落里,有一位四十多岁的妇女,还有一个老太婆,她穿着暗红色外衣,头上插着银梳子,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原来是她们俩在月下说话。那妇人说:"小倩为什么很长时间没到这里来?"老太婆说:"或许是她的相好来了吧。"妇人说:"她没向姥姥发牢骚吗?"老太婆回答:"虽没听她发什么牢骚,但她看起来好像心情不愉快。"妇人又说:"对这个小丫头不能太好了!"话未说完,就有个十七八岁的女孩进来了,模样好像很美。老太婆笑着说:"背后不说人,我们两个正说你呢,没想到你这个小妖精悄悄进来了,幸亏我们没说你什么坏话。"老太婆接着说:"小娘子长得好比画中人,我要是个男人,也会被你把魂勾跑。"女孩说:"姥姥不夸奖我几句,还有谁会说我好?"妇人和女孩子说了些什么,宁采臣没有听清。他以为她们是燕书生的亲眷,所以躺回草床不再听她们说话。过了一会儿,寺庙里一片寂静。宁采臣刚要入梦境时,觉得好像有人进了他的卧室。他急忙起身一看,发现是北院那个叫小倩的女孩子进来了。他不由得吃了一惊,问她进来干什么,她说想跟他一起睡。宁采臣一本正经地说:"你不怕别人议论,我还怕别人说闲话呢。偶然一失足,就会成为一个道德沦丧的无耻之徒。"女孩说,夜里没人知道。宁采臣吼道:"快走开!要不然,我就要喊南边小屋里的人了。"听了这话,那女孩有些害怕,只好走开了。刚走出门又转身回来,把一锭金子放在宁的床褥上。宁马上把它扔到院子的台阶上,斥责说:"不义之财,弄脏了我的口袋。"女孩羞愧地拣起金子走了,嘴里还说:"这个男人真是铁石心肠。"

      第二天一早,有个兰溪的书生带着一个仆人来应考。他们住在寺庙的东厢房里。不料,书生竟在当天夜里暴死了。死后发现,他的脚板心有个小限孔,像是被锥子刺的,还有一缕缕血丝流出来了。大家都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过了一个晚上,书生的仆人也死了,他的症状和书生一模一样。晚上,燕生回来了。宁采臣问他知不知道死因,他认为这是鬼魅干的。宁采臣为人耿直,根本没把鬼的事放在心上。到了夜里,那个女孩子又来找他。她对宁采臣说:"我见过的人多了,但没有像你这样刚直的人。你有圣贤人的品德,我不敢欺骗你。我叫聂小倩,十八岁就病死了,埋在这座寺院旁,不幸遭受妖物的威胁,干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下贱勾当。我用容颜去迷惑别人,这本来并不是我愿意做的。现在这寺中没有人可以杀,鬼夜叉很可能要来杀你。"宁采臣听了这话,十分惊骇,他请求小倩帮他想办法。聂小倩说:"你跟燕赤霞住在一屋便能免除凶灾。"宁采臣问了一句:"为何不去迷惑燕赤霞?"小倩回答说:"他是个奇人,鬼妖不敢接近他。"宁采臣又问:"你们怎么样去迷惑人呢?"聂小倩说:"和我亲昵的人,我悄悄用锥子刺他的脚心,这样,他很快就昏迷过去了,于是,我再吸他的血给妖怪喝。

      有时候,我用金子去勾引,其实那不是金子,而是罗刹鬼的骨头。这东西留在谁那里,就能把谁的心肝掏去。这两种方法,都是迎合而今人们贪色好财的心理。"宁采臣问她什么时候戒备,她说明天晚上。临别时,小倩哭着说:"我掉进了大海,找不到岸。你是仗义君子,一定能救苦救难。如果你能把我的朽骨带到一个清净的地方安葬,我将感激不尽。"宁采臣答应了她的要求,问她的坟在哪里,她说:"请记住,白杨树上有乌鸦巢穴的地方便是。"说完出门,片刻消失不见了。

      第二天,宁采臣恐怕燕赤霞外出,便早早到他房里,邀请他喝酒。上午九十点钟,酒菜准备好了。在酒席上,宁采臣留意观察燕赤霞。宁采臣表示想和他同屋睡,燕赤霞推辞说自己喜欢清净,宁采臣不听,到了晚上,强行把铺盖都搬过来了,燕赤霞不得已,只好跟他同睡,他嘱咐宁采臣:"我知道你是个大丈夫,对你也很钦佩。不过,我有些私事,不便明说。请你不要翻看我的小箱子。否则,对你我两人都没好处。"宁采臣很恭敬地答应了。后来,各自就寝。燕赤霞临睡前把小箱子放在窗台上,过了一会儿,他就鼾声如雷。宁采臣半天也睡不着。大约一更时分,他发现窗外隐隐约约有人影,正慢慢靠近窗户朝里看,目光闪闪。宁采臣很害怕,正要喊叫燕赤霞,忽然听见有个东西从小箱子中飞出,像一匹白绸缎闪闪亮,折断窗户上的石格,猛然一射,随即像电光一样熄灭了。这时,燕赤霞醒来起身,宁采臣假装睡着了,在暗中观察他。只见燕赤霞拿起箱子检查,从里面取出一个东西,映着月光嗅了嗅。那东西亮晶晶的,大约有两寸长,一片韭菜叶子大小。然后,燕赤霞把它紧紧包牢,又放进箱子里。燕赤霞自言自语:"什么老妖怪,竟敢有这么大的胆子,把我的箱子都给弄坏了。"于是,他又躺下来。宁采臣觉得太奇怪了,便起身问燕赤霞,并把刚才所看到的情节都告诉了燕赤霞。燕赤霞说:"既然我们已成好朋友,我也就不必再隐瞒了。我是个剑客。要不是那个石格子阻挡,妖怪当时就会死的。虽说它这次没死,但他已受了重伤。"宁采臣问他刚才藏起来的是什么东西,燕赤霞说是剑,并说刚才闻它,上面有股妖气。宁采臣说想看看这柄剑,燕赤霞拿出来给他看,原来,这是一柄亮闪闪的小剑。第二天一早,宁采臣到窗外查看,发现地上有摊血迹。这天,宁采臣走出寺院,在寺院北边,他看见一片荒冢。再一看,果然有棵白杨树,树上有个乌鸦巢。

      宁采臣办完事以后,急忙整理行装准备回家。临行前,燕赤霞设宴送行,并把破皮囊赠送给宁采臣,他告诉宁采臣:"这是剑袋。你好好收藏,它可以避妖怪。"宁采臣想跟他学剑术,燕生说:"像你这样信义刚直的君子,本来是可以学的,但你是富贵阶层的人,不是干我这一行的。"宁采臣撒谎说有个妹妹葬在寺院北边,打算迁葬。于是,他挖出聂小倩的朽骨,用衣衾包好,租船返回家。

      宁采臣的书斋靠近郊野。他回家后就将小倩的坟建在斋外。建好安葬后,他祭祀说:"可怜你孤零零的,把你葬在我小屋旁边,这样,你的悲欢我都能听见,而且,这里也不会有恶鬼来欺凌你。一杯水酒,不成敬意,请不要嫌弃,把它喝了罢!"他祝福完以后正准备回家,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喊道:"请等等我!"回头一看,竟是小倩。聂小倩笑着谢宁采臣:"你的信义,我永远也报答不尽。请让我随同你回去,拜见婆婆,就是做个丫头小妾也心甘情愿。"宁采臣细细打量她,见她肌肤细嫩,小脚尖尖,身材娇娇,妩媚动人。于是,便带她一同回到书斋。宁采臣让她先坐一会儿,他先进去告诉母亲。他母亲听说后感到很吃惊。当时,宁采臣的妻子已病了很长时间,母亲叫他不要声张,以免刺激病人。他们母子正说着话,聂小倩已悄悄进屋,跪在地上拜见宁采臣的母亲。宁采臣介绍说:"这就是小倩。"宁母惊慌地看了看她,心里很害怕。聂小倩说:"我孤单一身,远离父母兄弟。承蒙公子关照,使我摆脱了困境。因此,我愿意侍奉他,以报答他的恩德。"宁母见她模样很可爱,才敢与她说话。宁母说:"姑娘肯照顾我儿子,我这个老太婆当然很高兴。只是我一生仅养了这个儿子,要靠他传宗接代,不敢让他娶个鬼妻。"小倩说:"我真的没有二心。九泉之下的人既然得不到您的信任,那就让我把公子当兄长对待,听候您老人家的吩咐,早晚伺候,行不行?"宁母觉得小倩的话说得很真诚,便答应了。小倩说她想拜见嫂夫人,宁母推辞说宁妻患病在床,多有不便。小倩也就没有去。接着,小倩立即到厨房,给母亲做饭。她在宁采臣家进进出出,穿堂入室,像是来了很长时间一样,一点都不陌生。天黑以后,宁母有些怕她,要她先回去睡觉,却不给她准备床被。小倩意识到这是母亲赶她走的信号,于是,她就走了。经过宁采臣的书房时,她想进去,又不敢进,在门外徘徊。宁采臣叫她,她说:"房里有剑气,叫人害怕。前些时候在路途上不敢见你,就是这个缘故。"宁采臣顿时想起燕赤霞送给他的破皮袋,于是,他赶忙把袋子拿下来挂到别的房间去了。小倩这才进了书房,在烛灯边坐下。坐了半天也没一句话,后来,她问宁采臣:"你晚上读书吗?我小时候念过《楞严经》,现在多半已忘光了。请你帮我找一册,夜晚空闲时我请大哥指点指点。"宁采臣答应了。两个人又无话可讲,小倩也不说告辞。到了二更以后,小倩还坐在书房里不走,宁采臣催她,她伤心地说:"我是外地来的孤魂,特别害怕到荒墓里去。"宁采臣说:"这里没有别的床,而且兄妹之间,也应该避嫌。"小倩站起身,一副愁眉苦脸要哭的样子,想迈步却又迈不开步子。她慢吞吞地走出书房,过了台阶就不见了。宁采臣心里很可怜她,想留她睡在别的床上,又担心母亲会责怪。

      第二天一早,小倩向母亲请安,端水给她盥洗,家务活忙个不停,而且,样样都合宁母的心。傍晚时,小倩自动离开书斋。她经过书房时,经常借着烛光念经,直到宁采臣要睡觉时才凄然离去。本来,自从宁妻病倒以后,宁母便操持起所有的家务,她已疲劳不堪。自从小倩来到家以后,宁母就清闲多了。天长日久,宁母和小倩渐渐熟悉,她对小倩也越来越疼爱。到后来,宁母已忘记小倩是个鬼变的,而不忍心晚上叫她走,便把她留下来跟自己一起睡。小倩初来时,不吃不喝,半年后才开始吃点稀饭。宁采臣母子都很喜爱她,从来不说她是鬼。不久,宁妻病逝了。宁母想收小倩做儿媳,但怕她不能生儿育女,小倩说采臣将有三个男孩,不会因为有鬼妻就没有后代。于是,宁家大办酒席,遍请亲友。婚礼那天,小倩穿戴一新,大大方方地出来见亲友,令满堂亲友都看呆了。人们不怀疑她是鬼,而怀疑她是仙人。小倩和采臣结为人鬼夫妇后,生活很美满。几年后,宁采臣考中进士,小倩也生下一个男孩。他们的孩子后来也成了一个有名望的人。

       义鼠

       杨天一言:见二鼠出,其一为蛇所吞;其一瞪目如椒[1],似甚恨怒,然遥望不敢前。蛇果腹[2],婉蜒入穴:方将过半,鼠奔来,力嚼其尾。蛇怒,退身出。鼠故便捷[3],然遁去[4]。蛇迫不及而返。及入穴,鼠又来,嚼如前状。蛇入则来,蛇出则往,如是者久。蛇出,吐死鼠于地上。鼠来嗅之,啾啾如悼息[5],衔之而去。友人张历友为作《义鼠行》[6]。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瞪目如椒:谓小眼瞪得很圆,其状如椒。曹植《鹞雀赋》:“目如椒。”

       [2]果腹:饱腹,满腹。

       [3]故:本来。

       [4](xū许)然:忽然。,同“”。

       [5]悼息:悲伤叹息。

       [6]张历友:名笃庆,号厚斋,字历友。康熙副贡。蒲松龄诗友。博极群书,而终身未仕。晚年居淄川西昆仑山下,因自号昆仑山人,著有《昆仑山房集》等。集中载《义鼠行》一诗有云:“莫吟黄鹄歌,不唱猛虎行。请为歌义鼠,义鼠令人惊!今年禾未熟,野田多鼯。荒村无馀食,物微亦惜生。一鼠方觅食,避人草间行。饥蛇从东来,巨颡资以盈。鼠肝一以尽,蛇腹胀膨亨。行者为叹息,徘徊激深情。何期来义鼠,见此大义明。意气一为动,勇力忽交并。狐兔悲同类,奋身起斗争。螳臂当车轮,怒蛙亦峥嵘。此鼠义且黠,捐躯在所轻。蝮蛇入石窟,婉蜒正纵横。此鼠啮其尾,掉击互訇。观者塞路隅,移时力犹。蝮蛇不得志,窜伏水苴中。义鼠自兹逝,垂此壮烈声。”

      杨天人说,见过两只老鼠从洞里出来,其中一个被蛇吞吃了,另一个眼睛瞪得像胡椒粒,好像特别愤恨的样子,可是只远远瞅着不敢近前。蛇吃饱了肚子,朝蛇洞蜿蜒而去。蛇身刚进洞一半,那只老鼠飞跑过来,用力咬蛇的尾巴。蛇发怒了,退身出洞。老鼠本来敏捷,突然跑开。蛇追不上就回去了。刚要进洞,老鼠又奔过来咬蛇尾巴,像刚才那样。蛇进洞,老鼠就过来咬;蛇出洞,老鼠就跑开。像这样搞了好长时间。

      最后,蛇出洞将肚中死鼠吐在地上,走了。那只老鼠过来嗅了一阵,啾啾唧唧地叫,像悼念似的,叼着走了。

      我的朋友张历友以此写了一篇长诗《义鼠行》。

       地震

       康熙七年六月十七日戌刻[1],地大震。余适客稷下[2],方与表兄李笃之对烛饮。忽闻有声如雷,自东南来,向西北去。众骇异,不解其故。俄而几案摆簸,酒杯倾覆;屋梁椽柱,错折有声。相顾失色。久之,方知地震,各疾趋出。见楼阁房舍,仆而复起;墙倾屋塌之声,与儿啼女号,喧如鼎沸。人眩晕不能立,坐地上,随地转侧。河水倾泼丈余,鸭鸣犬吠满城中。逾一时许,始稍定。视街上,则男女裸聚,竞相告语,并忘其未衣也。后闻某处井倾仄[3],不可汲;某家楼台南北易向;栖霞山裂[4];沂水陷穴[5],广数亩。此真非常之奇变也。

       有邑人妇,夜起溲溺[6],回则狼衔其子。妇急与狼争。狼一缓颊[7],妇夺儿出,携抱中。狼蹲不去。妇大号。邻人奔集,狼乃去。妇惊定作喜,指天画地,述狼衔儿状,已夺儿状。良久,忽悟一身未着寸缕,乃奔。此与地震时男妇两忘者,同一情状也。人之惶急无谋,一何可笑[8]!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康熙七年:即公元一六六八年。戌刻:晚七时至九时。

       [2]稷(jì记)下:地名。此指临淄。《史记·田敬仲完世家》注引刘向《别录》:“齐有稷门,城门也。谈说之士期会于稷下也。”[3]倾仄:倾斜。仄,通“侧”。

       [4]栖霞:县名。今属山东省。[5]沂水:县名。今属山东省。

       [6]溲 (sōu叟)溺 (niào尿):小便。[7]缓颊:犹松嘴。

       [8]一何:多么。

      康熙七年六月十七日下午八九点钟,发生了大地震。

      我当时正好在临淄,同表哥李笃之在灯下饮酒,忽然听到有声音像打雷似的,从东南方向过来,向西北响过去。大家都很惊异,不知道是何缘故。不一会儿,桌椅摇摆起来,酒杯也倒了;房梁、椽子、柱子有的错了位,有的断了,发出响声。人们相顾失色。过了许久,才明白是发生了地震,各个跑出了屋。

      只见楼阁房屋有的倒了,有的歪了又正了;墙倒屋塌之声与孩子哭老婆叫的声音,闹闹嚷嚷,犹如开锅一般。人们头昏眼花站不住,坐在地上,随地转过来倒过去。河水翻腾出岸边一丈多远,满城里鸡鸣狗叫不绝。过了两个多小时,才稍稍安定下来。看大街上,男男女女光着身子凑在一块儿,奔走相告,都忘了没有穿衣服哇。

      后来,听说某地方的井倾斜不能打水了;某家的楼房南边变成了北边;棲霞山裂开了;沂水陷了一个大洞,足有好几亩大。这真真是不同一般的大变化啊。

      有个乡下女人,夜里出外解溲。回来时,见有只狼把孩子叼住丁。女人急忙与狼争夺孩于。狼一松口,女人把孩子从狼口里夺回来,搂在怀里。狼蹲在地上不走,女人大声号叫,邻居们跑过来,狼才离去。女人惊魂甫定,高兴起来,指天划地叙说狼叼孩子的情形,自己夺孩子的情形,过了许久,忽然才醒悟过来,自己身上一丝不挂,于是就跑开了。这与地震时,男男女女都忘了自己光替身子是同一情形啊。人在慌乱中没了主意,多么可笑呀!

       海公子

       东海古迹岛,有五色耐冬花,四时不调。而岛中古无居人,人亦罕到之。登州张生[1],好奇,喜游猎。闻其佳胜,备酒食,自掉扁舟而往[2]。至则花正繁,香闻数里;树有大至十余围者[3]。反复留连,甚慊所好[4]。开尊自酌[5],恨无同游。忽花中一丽人来,红裳眩目,略无伦比。见张,笑曰:“妾自谓兴致不凡,不图先有同调[6]。”张惊问:“何人?”曰:“我胶娼也[7]。适从海公子来。彼寻胜翱翔[8],妾以艰于步履[9],故留此耳。”张方苦寂[10],得美人,大悦,招坐共饮。女言词温婉,荡人神志。张爱好之。恐海公子来,不得尽欢,因挽与乱。女忻从之。相狎未已,忽闻风肃肃,草木偃折有声[11]。女急推张起,曰:“海公子至矣。”张束衣愕顾,女已失去。旋见一大蛇[12],自丛树中出,粗于巨筒。张惧,幛身大树后,冀蛇不睹[13]。蛇近前,以身绕人并树,纠缠数匝[14];两臂直束胯间,不可少屈。昂其首,以舌刺张鼻。鼻血下注,流地上成洼,乃俯就饮之。张自分必死[15],忽忆腰中佩荷囊,有毒狐药,因以二指夹出,破裹堆掌中;又侧颈自顾其掌,令血滴药上,顷刻盈把。蛇果就掌吸饮。饮未及尽,遽伸其体,摆尾若霹雳声,触树,树半体崩落,蛇卧地如梁而毙矣。张亦眩莫能起,移时方苏[16]。载蛇而归。大病月余。疑女子亦蛇精也。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注释】

       [1]登州:府名。治所在今山东蓬莱县。

       [2]掉:划船工具,与“棹”通。

       [3]围:计量圆周的约咯单位。两手合抱为一围。

       [4]慊 (qiè怯):惬意,满足。

       [5]尊:“樽”的本字,酒器。

       [6]不图:想不到。同调:曲调相同;喻彼此志趣相投。李白《古风》:“吾亦淡荡人,拂衣可同调。”

       [7]胶娼:胶州的娼妓。胶,胶州,州名,其故地在今山东省青岛市胶县。

       [8]寻胜翱翔:寻访胜景,自由自在地遨游。翱翔,悠闲游乐的样子。《诗·齐风·载驱》:“鲁道有荡,齐子翱翔。”

       [9]以艰于步履:因为步行艰难。以,因。步履,犹步行。[10]苦寂:苦于寂寞。

       [11]偃折:倒伏,断折。偃,倒下。

       [12]旋:旋即,顷刻。

       [13]冀:希望。

       [14]数匝 (zhā扎):数周。

       [15]自分:自料。

       [16]移时:经时。

      东海的古迹岛上,有五色的耐冬花,一年四季常开不败。岛上自古就无人居住,外边的人也很少到岛上来。

      登州有个姓张的书生,为人好奇,喜欢打猎。听说古迹岛风光美,就准备好吃喝,自己驾着小船上岛了。上岛后,繁花似锦,香气飘出数里。有的大树够十余人合抱。张生流连忘返,深深被美景吸引住了。打开酒瓶,自斟自饮,只遗憾没有旅伴。

      忽然,从花丛中走出一位漂亮女子。红衣服炫人眼目,美貌绝世,无与伦比。见到张生就笑着说:“我自以为兴趣不同一般,没想到这里早有了一个志同道合的人。”张生吃惊地问她是什么人。女人说;“我本来是妓女,刚才跟着海公子来到这里?他游山玩水去了,我因为怕走路,所以留在了此地。”张生又苦于寂寞,碰见这样的美人,特别高兴,请她一起喝酒,女人言语温顺,令人神魂颠倒。张生更加喜欢她了。担心海公子来这里,不能尽情欢乐,于是拉着她要发生关系。女人高兴的顺从了。

      两个人正在亲亲热热,忽然风嗖嗖地刮起来。草术折倒发出声响。女人急忙推开张生,说:“海公子到了!”张生结好衣带愕然惊顾,女人已不知去向。不一会儿,看见一条大蛇,从树丛中爬出来,比大桶还粗。张生害怕了,躲在天树后边,希望大蛇看不见他。大蛇来到近前,用身体把张生和大树一块儿缠住了,盘了好几圈。张生两只胳膊直直地被缠在两腿中间,一点儿也不能伸缩。大蛇抬起脑袋,用舌头刺张生的鼻子眼儿。张生的鼻子流血,淌到地上成了一滩。蛇就低下头到地上喝血。张生自己料定必死无疑了。忽然想起腰上挂的荷包里装有毒狐狸的药,于是用两个手指将毒药夹出,把纸包弄破,将毒药堆在手心上,又转过脖子眼睛瞅自己的手心,让鼻血滴到药上。不大功夫,手掌里积满了一把血。大蛇果然到手心吸血,没等将血喝完,突然伸开了身子,尾巴来回摆动发出炸雷般的声响,碰到树上,树身便崩掉一半儿。大蛇悟卧地上像个房梁似的死了。

      张生也头昏眼花站不起来,过了两个多小时才苏醒过来,带着蛇回家了。大病了一个多月。他怀疑那女子也是个蛇精呀。

       丁前溪

       丁前溪,诸城人[1]。富有钱谷。游侠好义[2],慕郭解之为人[3]。御史行台按访之[4]。丁亡去。至安丘[5],遇雨,避身逆旅。雨日中不止。有少年来,馆谷丰隆[7]。既而昏暮,止宿其家;豆饲畜[8],给食周至。问其姓字,少年人:“主人杨姓,我其内侄也。主人好交游,适他出[9],家惟娘子在。贫不能厚客给,幸能垂谅。”问主人何业,则家无资产[10],惟日设博场,以谋升斗[11]。次日,雨仍不止,供给弗懈。至暮,刍[12];刍束湿,颇极参差。丁怪之。少年曰:“实告客:家贫无以饲畜,适娘子撤屋上茅耳。”丁益异之,谓其意在得直[13]。天明,付之金,不受;强付,少年持入。俄出,仍以反客[14],云:“娘子言:我非业此猎食者[15]。主人在外,尝数日不携一钱;客至吾家,何遂索偿乎?”丁叹赞而别。嘱曰:“我诸城丁某,主人归,宜告之。暇幸见顾。”

      数年无耗[16]。值岁大饥,杨困甚,无所为计。妻漫劝诣丁,从之。至诸,通姓名于门者[17]。丁茫不忆;申言始忆之[18]。履而出[19],揖客入。见其衣敝踵决[20],居之温室,设筵相款,宠礼异常。明日,为制冠服,表里温暖。杨义之[21];而内顾增忧[22],褊心不能无少望[23]。居数日,殊不言赠别。杨意甚亟[24],告丁曰:“顾不敢隐:仆来时,米不满升。今过蒙推解[25],固乐;妻子如何矣!”丁曰:“是无烦虑,已代经纪矣。幸舒意少留[26],当助资斧[27]。”走招诸博徒[28],使杨坐而乞头[29],终夜得百金,乃送之还。归见室人[30],衣履鲜整,小婢侍焉。惊问之。妻言:“自若去后,次日即有车徒赍送布帛菽栗,堆积满屋,云是丁客所赠。又婢十指[31],为妾驱使。”杨感不自已[32]。由此小康,不屑旧业矣。

      异史氏曰:“贫而好客,饮博浮荡者优为之;最异者,独其妻耳。受之施而不报,岂人也哉?然一饭之德不忘[33],丁其有焉。”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诸城:县名。今属山东省。

       [2]游侠:古称轻生重义、扶贫济弱、拯人困厄的人。《史记·游侠列传》:“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

       [3]郭解(xiè懈):字翁伯,汉轵(zhǐ,今河南济源县)人。好任侠。司马迁称其“虽时当世之文网,然其私义廉洁退让,有足称者。”后终以“任侠行权”而被汉廷判为“大逆不道”,惨遭杀害。事详《史记·游侠列传》。

       [4]御史:宫名。历代职衔累有变化。明、清有监察御史,分道行使纠察,巡按府、县。行台:为临时派出机构。按:察访。

       [5]安丘:县名。今属山东省。

       [6]逆旅:客舍,旅馆。

       [7]馆谷:供给客人的食宿。语出 《左传·僖公二十八年》。

       [8](cuò错)豆:铡碎的草和料豆。

       [9]适他出:适逢外出。

       [10]则家无资产:此据铸雪斋抄本。“则家”二字底本涂抹不清。[11]升斗:升、斗均为较小的容量单位,升斗连用,喻收入微薄。以谋升斗,即靠设博场谋得少量的生活必需品。

       [12](cuò 错)刍:铡碎饲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