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形象漂白及升华极简史
“升华”——电影《妖猫传》中杨贵妃出场的镜头就让我想起了这个词儿,从电影中的白乐天、空海、阿倍仲麻吕、丹龙白龙,到现实中的文艺工作者白居易、洪昇乃至陈凯歌,可以说人人都爱杨贵妃。
杨贵妃在大唐长安的蓝天白云和雕栏画栋间荡秋千,“风吹仙袂飘飘举,犹似霓裳羽衣舞。”人们争先恐后一睹风采,比之英国查尔斯王子和戴安娜王妃的世纪婚典还要热烈一万倍呢。
杨贵妃有胡人血统,《妖猫传》中的杨贵妃中西合璧雍容华贵,闭花羞月沉鱼落雁,大唐的辉煌繁盛、恢弘气象与万千仪态凝于贵妃一身。第一眼,我就爱上了杨贵妃。
安禄山胡旋,唐明皇敲鼓,万邦来朝,花团锦簇,极乐之宴之繁华绚烂,梦幻神妙碾压所有的当世春晚。杨贵妃绝非仅仅是母仪天下的大唐花瓶,她温婉大度,见识卓越,一双明眸似乎能融化一切的敌意、嫉妒和拘谨。李白恃才傲物,借酒装疯,第一夫人不以为忤,反而对大诗人说,“大唐有李白,才是大唐的荣耀。”丹龙白龙爱戴贵妃至死不渝,灵魂附体妖猫也要“上穷碧落下黄泉”追索真相,复仇到底,也源于与杨贵妃在极乐之宴上的一场短暂偶遇和春风化雨的亲切谈话。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贵妃之死是《妖猫传》奇绝诡秘的核心所在。马嵬坡陈玄礼逼宫,幻术大师向李隆基献出尸解大法之策。以针闭塞气脉,人便没有了气息和心跳,开棺拔针,人可复活。这是幻术大师为了化解李隆基情何以堪的尴尬局面而与李隆基共同设局,还是确实有效果,杨贵妃最后死于操作性失误;杨贵妃深明大义让李隆基摆脱困境而自蹈死地,还是真的相信尸解大法可以死而复生?我脑力不济,实在无法断定,但我觉得这些疑问并不重要。
政治家在江山社稷与美人之间的选择原本不是一个问题,刘备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所谓兄弟不过是权力的代名词而已,温莎公爵那样不爱江山爱美人的爱情典范属于特例,马嵬坡下李隆基的千回百转,正说明他对于杨贵妃的爱浓得有些“政治不正确”,爱情的魔力与被权力异化的扭曲人性居然打了一个纠缠不清的平手。
路易十六的王后玛丽·安托瓦尼特,被推上断头台,不意踩到刀斧手脚面,脱口而出:“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这是融入贵族血液的教养与德行下意识的本能反应。我相信杨贵妃同样如此,大唐贵妃的尊荣不允许她做无谓的求生挣扎,横竖都得死,哪里还去管尸解大法到底是安乐死还是救命法宝。
看奇幻的《妖猫传》一定要另具一套观赏标准。奇幻世界像一个大气球悬浮于梦境之上,但包括爱情在内的人类情感与伦理道德又像风筝线一样牵引着奇幻世界,亦幻亦真,奇幻而并不离奇。对陈凯歌来说,非奇幻的艺术手法无以恣肆无碍地表达对于杨贵妃的充溢景慕。
很显然,导演陈凯歌爱杨贵妃,但他一定是排在白居易、洪昇、电影原著小说《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作者梦枕貘等一大批爱慕者长长队伍的末端。
《长恨歌》中杨贵妃的女性形象光彩照人,其道德形象基本上是中性的,或者说不能算是完全负面的。“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女人被爱是因为对男人有魅力,有魅力不是罪过。同样,以此指责李隆基荒淫无度也显得牵强,对比其他帝王的“三千宠爱”与李隆基的“三千宠爱于一身”,谁更荒淫无度,谁更像感情专一的顾家男人?
“兄弟姐妹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无论是杨贵妃利用自己的影响力为姐妹争取福利,抑或李隆基爱屋及乌主动赐福而杨贵妃没有坚决制止,都无法得出杨贵妃恃宠擅权、秽乱后宫的结论。
因为有了杨贵妃的千娇百媚,励精图治的李隆基腐化变质,“安史之乱”由此发生,煌煌大唐由盛转衰。这是主流叙事没有明说却暗示的逻辑。实际上在官方正史上找不到相关的依据。
李隆基贪图享乐,宠信并重用李林甫,杨国忠专权误国,不过是历史兴衰轮回的细枝末节,唐朝恰好是在最辉煌的时刻埋下了衰落的伏笔。李隆基于开元十年于边地设十个兵镇,节度使囊括所有军政大权。据《新唐书 志第四十兵》言:“既有其土地,又有其人民,又有其甲兵,又有其财赋。”节度使因而雄踞一方,尾大不掉,成为安史之乱的制度根源。古代妇女向来都是柔软无力的权力玩物,天塌下来的时候,却背负红颜祸水的指责。
洪昇创作《长生殿》时参照了《长恨歌》、《秋雨梧桐》、《长恨歌传》和《杨太真外传》等多部相关文学作品,以一个全新的视角将杨玉环这一个人物塑造成了一个近乎完美无缺的爱神形象,在爱情境界的提升上,洪昇的《长生殿》超过了白居易的《长恨歌》。
《长恨歌》的核在于一个“恨”字。道士受唐玄宗之托在海上虚无缥缈的仙山上找到了杨贵妃,杨贵妃“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含情脉脉,重申前誓,照应唐玄宗对她的思念,进一步深化、渲染“长恨”的主题。
同样是想象杨贵妃死后情形,洪昇的艺术处理方法不同。道士杨通幽运用法术架起一座仙桥,让明皇飞升到月宫,与杨贵妃相会,实现了他们在长生殿上立下的生生死死共为夫妻的盟誓。《长恨歌》即便没有一味指责杨贵妃荒淫误国,但如果说杨贵妃负有连带责任也不冤枉。而《长生殿》则进一步升华并倾情讴歌了李隆基和杨贵妃的生死不渝的爱情。
洪昇在其《长生殿自序》中说:“凡史家秽语,概削不书”。白居易和洪昇在“升华”杨贵妃的形象上有高低之分,但“漂白”处理上大致相同。经过“漂白”,杨贵妃更清纯华贵了。
杨贵妃原为唐明皇儿子的爱妃,被唐明皇亲封“寿王妃”,后被唐明皇夺去作了贵妃。《长恨歌》和《长生殿》抹去了这一段杨玉环同奉父子二人的经历。再如在一些史料上记载,安禄山是一个色胆包天的人物,和杨玉环之间的关系有些不明不白,史传中记载“多污乱事”,安禄山还曾经认杨玉环为干妈。而在《长恨歌》和《长生殿》中,杨玉环和安禄山两个人并无关联。
相比之下,洪昇比白居易更爱杨贵妃,“提拔”更甚。历史上的杨玉环是一个生在官宦人家的美女。《长恨歌》说“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而《长生殿》中杨玉环却是一个“衔玉而生”的仙女。《长生殿》中的杨玉环不但能歌善舞,而且还能谱曲,而历史上“霓裳羽衣曲”是由唐明皇所谱,在《长生殿》却变成了杨玉环梦游月宫所得。《长生殿》最后一句将《长恨歌》中的“此恨绵绵无绝期”改成了“此誓绵绵无绝期”,将白居易的“在天愿为比翼鸟”的美好愿望变成了“桂花中一对神仙,占风流千秋万年”的现实。
电影《妖猫传》中,君臣、百姓、胡人、倭人、妖人,人人都爱杨贵妃,相比《长恨歌》,陈凯歌的杨贵妃更接近《长生殿》中的杨玉环。杨贵妃的形象经过文艺家千年不辍的修正与洗白,又有了一次光鲜靓丽的再包装与奇幻绚丽的再升华。
人人都爱杨贵妃,其中也有我一份。我承认,我爱杨贵妃,爱的是艺术家呈现的杨贵妃,爱的是作为大唐盛世形象代言人的杨贵妃,可能暗合了心底里的那个盛世大唐梦吧。杨贵妃和所有的历史谜团一样,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虚中有实,实中有虚,但我情愿相信,在那个盛世与乱世急遽变换的霓虹与烟尘中,杨贵妃与李隆基确实经历了罗密欧与朱丽叶式的旷世浪漫的爱情故事。
凌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