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后像”,也许是视觉对异质感受的重组
这是SPURS Gallery代理的首位90后艺术家袁可如个展“后像之痕”的展览现场。
艺术家袁可如肖像照
后像(afterimage)是一个视觉生理现象,是由视觉神经兴奋后因惯性作用在视网膜上留下残存的影像。后像理论为现代设计领域中的“补色平衡理论”提供生理学上的依据,同时也影响了工作场所的色彩选择——例如从手术室到外科医生的手术服往往以果绿色或蓝绿色为宜,即是为了平衡手术中鲜红血肉的视觉刺激,提升对细微组织与血管的分辨力,降低医疗事故风险。
《雾中来的人2037》剧照
后像在医疗场所的隐喻也同样延伸到了展览,苍翠的梦境试图平衡赤红的记忆。艺术家在疫情中全新创作的两组影像装置作品——以Josaramago的小说《失明症漫记》中的失明瘟疫作为背景设定和平行隐喻的虚构影像作品 《雾中来的人2037》,以及从艺术家本人家族的乙肝病史出发的系列研究第一阶段的呈现 《永恒与片刻》分别占据了画廊一二层的独立空间。
上图:《失明症漫记》—— Josaramago
下图:《雾中来的人2037》海报
疾病是人文艺术永恒的母题,从薄伽丘于瘟疫蔓延的佛罗伦萨在《十日谈》中批判教会的迂腐追忆人文精神,到流放在莫之能御的鼠疫围城里加缪以反抗定义人的存在,疾病作为社会系统的危机实验成为探讨、孕育新道德价值和社会模式的试验场域;从城市的瘟疫扩散到美的癔症——Thomas Mann的《魂断威尼斯》,到作为诅咒的失眠症自拉美大陆弥漫进《百年孤独》中的Macondo, 人类精神领域的感性与知觉流动在疾病与自然的太古中。而在新冠疫情时代,传统防治手段再次成为有效法门,曾想当然地以为凭借医疗技术手段的发展大规模传染病一去不返的现代人如何看待这位历史的回头客?袁可如跨越过去与未来双重17年的叙事,建立真实与虚构相伴相生的疾病景观,用多种媒介探索着感官、隐喻、符号和疾苦之于人与人、人与共同体关系的隐秘感受。
《雾中来的人2037》剧照
展厅入口左右两侧各有一处提示,右手侧画作《明天太阳会升起吗?》的构图来自《永恒与片刻》的一个场景—— 因感染乙肝病毒而失业的求职者在海边徘徊,金色丙烯勾勒出了海岸、灯塔与男子的剪影,同时它额外注脚了一个公式“(d+1)/(d+2)”。这是拉普拉斯关于太阳升起的概率方程,d为过去太阳升起的天数,试图为宗教信仰建立一个数理逻辑。艺术家似乎想要提示观众, 在面对包括疾病在内的未知所威胁时,理性精神似乎也会成为一种形而上学,而尊重未来的不确定性本身,依凭心理惯性保持既往的乐观心态是个不错的姿态。
《明天太阳会升起吗?》,2021
左侧墙角是一个霓虹灯管制作的简笔画右眼,眼球上写着“PHANTOM OF THE METAPHOR”的翻转字母,而在墙角另一侧的镜子中反射出了左眼和正向的字母,意味“隐喻的幽灵”,镜子内外同共同呈现了一对观看的双眼。
《隐喻的幽灵》,2021
博尔赫斯曾自称:“我对镜子怀有恐惧”,相对现实世界的个体而言镜中映像是一个永远窥伺着的他者,同时正如鲍德里亚指出人作为本体的现实权同样受到镜像的挑战。而在柏拉图看来,感官接触的具体世界是不真实的幻影世界,唯一真实的是“相”对世界。相的根本标志是:不变、同一、能明确表达出来,镜子作为一个独立的现实映射为感官的“诸相”提供了稳定的“非相”。西方哲学里本质与现象永恒的二律背反,恰如此刻隐喻与疾病趋于同质化的共存。John Berger的经典论断:“观看先于语言”指出人们观看事物的方式永远收到其思维框架的影响,Susan Sontag也希望无论患者还是健康个体, 真诚看待疾病需要“尽可能消除或抵制隐喻性思考”。而袁可如在此次展览中则提出了其独到的观看方式: 既然现象与本质如幽灵般相伴相生,隐喻与现实同时构筑当下的情境,那我们不妨以不再区分的姿态同时观看——不再堂吉诃德式地“反对阐释”平息意义,在认清现实世界之后继续照面人们赖以生存的隐喻。
《雾中来的人2037》、《永恒与片刻》于展览现场
在《雾中来的人2037》中,李梦扮演的来访者寻找一位幼时照顾患病自己的,名字里有“红”字的阿姨。从盲人心理咨询中心出发,带着康德式的先验理性穿越如记忆宫殿一般《已知和未知并存的房间》,观众跟随镜头主体巡访不同职业各个房间内不同职业的盲人,却只听他们谈论梦中的光景和一场话剧的邀约。袁可如提示我们带着隐喻去观看无法用视觉观看的人群,在目光的注视之后语言构建新的隐喻,人类还有别的方式审度物我之间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在“后像之痕”展览现场一楼,袁可如用锁链悬挂的吊瓶,负像照片,破碎的窗户花纹共同打造其虚构影像作品《雾中来的人2037》的观看情境。 倘若蒙上双目仅凭余下的感官,带着死亡气息的冰冷锁链吊瓶听起来像是清脆的风铃声响,而寓意隔离的窗棂在一只手掌大小的抚摸或许是一朵花的形状,庄子日凿一窍的神话在材质的韵律与形样的诗歌中复调。
上图:《雾中来的人2037》剧照,李梦扮演的来访者在盲人心理咨询中心
下图:《已知和未知并存的房间 1》、《已知和未知并存的房间 2》,2021
而在结合了法院审判文书、短篇小说、三频影像、油画与3d动画的展览二层,袁可如围绕自己家族的乙肝病史,跨越媒介和虚实呈现了历史缝隙中难以遗忘且屡屡“后像”的伤痛。 艺术家以《土屋 海岛 龙井巷》的70后女性作者,自身经历与中国乙肝反歧视第一案的原告张显著三个人的真实经历为蓝本,在空间的三屏影像里同步展开三个被hbv病毒深远影响的主体轨迹——母婴传播链中的母亲、失去父辈的少女、以及处在就业困境中的求职者。袁可如试图将自己作为方法,在个人与临时共同体的互动中让个人经验上升为集体经验与历史记忆。
上图:《土屋 海岛 龙井巷》
下图:法院文书
《永恒与片刻》剧照
作为伴随网络数字时代成长的90后,袁可如过往的影像作品总有着浓厚的后现代与神秘主义色彩,从通过数字几何与人类肢体讨论现代性孤独的《月亮便士》到玩转平行世界,处理身份危机,cult风格即视感强烈的《旦夕异客》再到关注性少数群体与女性赋权的《维斯坦公园日与夜》,她的影像作品结合社会事件、个人情感与历史神话,形成了极具符号性与批判性的影像叙事。选题看似阴郁暗黑,但 往往围绕着个人主体性与社会外在客体冲突的当下体验,对工业社会、绩效牢笼与父权制进行戏剧化的表达与哲学性的反思。
《月亮便士》剧照(图1、图2)、《旦夕异客》剧照(图3-图5)、《维斯坦公园日与夜》(图6)
但在袁可如的两部新作中,艺术家不再以自身感受为主体,将疾病作为一个大他者去抗争,而是关注因罹患同一疾病而形聚成的人类共同体。个体主体与外在环境的关系让位于外在环境中主体间的关系。相比预设一个客体化的外在目标去实现宏大的社会蓝图,袁可如为自己设定了一个更具伦理意味的目标——以当下为参照,深入历史与世界的“暗面”之痕,重新凝结黑暗中不断浮现的陌生姿态,最终环绕一个舞台(《雾中来的人2037》中的医院公共室和《永恒与片刻》中的话剧院)处理这些因共同疾病相联的陌生个体之间的矛盾性与亲密性。 当外部世界渗透了个体,侵入了他们的凝视和他们的存在,场地即是恒常的世界。艺术家重视创作过程中对社会身份和社会姿态的引用,10位非专业盲人演员以其自身不同职业身份的参演让虚构的影像成为了“再经历”,如海德格尔所指出被抛入的此在个体以情绪、言谈和领会的样式展开,于沉沦中与他人共在。
《雾中来的人2037》工作照
在《雾中来的人2037》中有一段寓言:“每当有健康国的人步入和迷失,疾病国的居民就会成为他们的向导,教他们如何生存。”世界的一分钟,普鲁斯特会说,聚集起来的身体之间共同存在的独一时刻。袁可如并未对当下疫情直接书写,但她为渴望亲密的隔离心灵燃烛作引。
《雾中来的人2037》剧照
雨声、雾气、潮鸣、脚步声,
时间的诞生与绵延里,
记忆自封闭的场所外破窗寻来,
缓缓渗入肉体的孤寂。
当共同体中的人们开始谈话、听音乐、舞蹈、表演,
不同个体的异质情感与记忆后像交织成无限的生命体验,
睁眼时却怅然若失。
《雾中来的人2037》剧照
撰文:项子颀
编辑:wenjia
编排:穆越彪
部分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