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让你久久不能释怀的短篇虐文?
已完结。
《好景》2.4w
秋季学期第二次月考的成绩出来了。
排名榜在高二教学楼楼下的花园里。
游微站在红榜前,看见自己的名字被印刷在第一名的位置上。身后,同学们的话语声嘈杂而沉闷,有人轻轻地推她一下,说恭喜。游微回过头,她并不认识这位女同学。
游微正要道谢——
女同学对身边的朋友低声说:“我就说吧,她跟她姐姐长得一点儿也不一样。”
游微道谢的话卡在嘴边。
“那她姐姐考了多少?怎么没看见她姐姐的名字?”
“她姐姐姓柏啊,听说他们家就她一个姓游……”
谈话声在游微耳边放大了数十倍。
“让我看看,是谁又考了第一?”
身后低低的谈话声忽然被淹没,游微的右肩被人轻轻顶撞了一下,说出这话的少年挤过人群,靠在她身后。少年弯下腰去看排行榜,手指虚指着游微的名字,然后他偏过头看向游微,笑说:“是你啊。”
游微怔然。
景刻笑起来总是好看的,他也喜欢笑,十次见到游微九次都是笑着的,还有一次是要先把她逗笑了再笑。
来看成绩的同学越来越多,人群拥挤着。景刻将一盒温热的牛奶塞进游微宽大的校服口袋里,身后有男生在催他去打球,他于是匆忙地低声在游微耳边说了句:“打球去了。”
等游微回过头去看时,景刻和几个男孩子在走廊上一边跑一边拍打着篮球,篮球与地面浑厚的碰撞声淹没在人声中,少年人迎着金灿灿的阳光兴高采烈地奔向篮球场,高挑的身影在模糊的光晕中晃动不见。
一连几日阴雨后,难得出晴。
可天气还有些湿冷。
游微回到教室,手揣在校服口袋里,掌心贴着温热的牛奶盒。
游微所在的班级是A类班,景刻和她的姐姐柏心也在这间班级。这间教室的学生是两种类别,一种是局长部长校长董事长的千金或公子,另一种是普通家庭出身但天赋异禀勤奋努力的好孩子。游微和柏心属于前者,但游微的成绩不错。
老师在办公室常说,多亏了有游微在。
游微听得懂,多亏了有她在,才证明那群家世显赫的酒囊饭袋脑子是真的没问题。
游微回到教室,大多数同学都去吃晚饭了。
柏心对她笑了笑,问:“吃饭了吗?”
游微摇摇头,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班长喊住了她:“游微,要不要一起去吃学校门口新开的那间卤肉饭?”
“小微还要学习呢,她要保住自己的第一名,你别打扰她了。”柏心起身亲昵地挽住了班长的手,两人向门外走去。
游微并不在乎,她从校服兜里拿出景刻送的牛奶放在课桌上,随即拿出这次月考的数学试卷开始纠错,那盒热度逐渐退却下来的牛奶就是她今天的晚餐。
又有同学来恭喜她考了第一,叫她一起去吃饭,她统统道谢,而后拒绝。
她听见被她拒绝的女同学愤懑地说:“家里条件都这么好了,还努力个什么劲儿啊?装给谁看。”
游微握紧了笔,头埋地更低,专注地盯着最后一道附加题的解题过程。
景刻打完球回来已经上晚自习了,班主任心情不好,这次几个男生正好撞到枪口上,统统被罚站一整节晚自习。
游微回过头看景刻,他冲她挤眉弄眼,做口型说:“饿了”。
班主任一眼盯到他,抓着又是一顿骂。
班主任把班长叫到走廊上去谈话,没过多久,窗外传来班长低低的抽泣声,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有人两耳不闻窗外事,有人面面相觑,抱着看戏的心态悄悄揣测。
班长回到教室时,眼泪都没擦干净。
她一边抽泣,一边死死瞪着游微,朦胧的泪眼藏不住尖锐的恨意,她路过游微身旁时,抬手一把将游微的水杯拍到地上。砰地一声,教室里氛围一下紧张起来。
教室后方传来景刻不满的声音:“发什么疯?”
游微抬眼看着班长,表情冷淡,面不改色。
下了晚自习,班长扑在课桌上痛哭了起来,柏心和几个女生都围在她身边安慰她,班上有些同学刻意留下来看热闹,可听了半天也没听出个什么端倪,也就各回各家了。
景刻提着书包走到游微身边,低头看她写题,说:“回家了,好学鬼。”
游微回过头,看向柏心,那边安慰得正起劲,显然一时结束不了。
景刻问:“你惹到班长了?看她又哭又气的。”
“没。”
景刻站在游微课桌边,拿起桌上的牛奶摇了摇,他根本无心关注班长,反倒更关心 游微有没有把他给的牛奶喝完。
有男生催促景刻快走,再晚食堂该关门了。景刻于是起身掐了掐游微的脸颊,说,吃夜宵去了。
游微做完最后一道题,看向柏心:“姐姐,回家了。”
柏心和几个女生一齐回过头,都用一种不满、幽怨的眼神看着她,仿佛都在控诉她什么,柏心说:“小微,你怎么……”话不说完,又恨铁不成钢地哼了一声,“你先走吧。”
游微从不参与她们这个小团体。
看来小团体现在对她的怨气很大啊,留下来也是自讨没趣。
游微收拾好书包,转身离开,她听见班长好像哭得更厉害了,悲伤的哭声填满偌大的教师。
司机刘叔在校门口等待。
没有等到柏心,刘叔是不会发车回家的,游微在车上看书,等了很久之后刘叔接到了柏心的电话,电话一挂断,刘叔就说:“小微,你姐姐要送同学们回家,车上坐不下,你先自己回去吧。”
“知道了。”游微将书放在包里,利落地下了车。
刘叔是柏心母亲的远房亲戚,柏心的母亲是明媒正娶进入柏家的女人,也就是传统意义上的“大太太”。在柏心的母亲去世后,刘叔事事都以柏心为先。
游微习以为常,并没有任何反抗或不满。
学校在城郊,两公里内都是正在修建中的居民楼,人烟罕见,更不要说出租车。那一晚游微走了很久,马路宽广辽阔,时不时有私家车疾速飞过,没有车为她停下。路边的两条行道栽种着高大的树木,惨淡的月色和昏黄的路灯融搅在一起,四周寂静无声。游微脚踩着自己长长的影子,她抬起头一眼望过去,望不见路的尽头。
周末,柏峪国难得回了一趟家。
柏家现在就住着五个人,一家之主柏峪国,大女儿柏心,二女儿游微,小儿子柏偁,还有保姆阿姨。柏峪国很少回家,他在外面有太多的家顾不过来。
饭桌上,气氛肃静。
柏峪国提到这一次的考试成绩,对游微说:“再接再厉,奖金打到你卡上。”
游微低着头:“谢谢爸爸。”
柏心说:“爸爸,小微这次的年级排名可是比上次进步了十名呢。”
“嗯。”
“小微的成绩是很好,”柏心欲言又止,“可我觉得,为人处世也同样重要,爸爸你从小就教育我们……”
“吃饭,少说别的。”柏峪国打断了柏心。
游微听着只觉得不明所以,但她懒得多问,也不在乎。
柏峪国吃完饭匆匆离开,游微也回房间去学习,柏心精心打扮预备出门,留下弟弟柏偁在客厅玩电子游戏。
游微在房间闭门背文化常识的时候,她忽然听见了景刻的声音。
她打开房间门走出去,正好看见柏心挽上景刻的手臂。景刻穿着球衣,一手抱着篮球,一手正指导着柏偁打游戏。而柏心穿着一身漂亮的连衣裙,衬得肤白貌美,她的气质很好,也许是因为从小练芭蕾的缘故,又也许就是与生俱来,总之她矜贵得体的气质是游微所没有的,旁人夸柏心是大家闺秀时,总得拉上游微,说一句“妹妹显得有些小家子气呢”。
柏心说:“不是说好我去看你打篮球的吗,该走啦景刻。”
景刻从电子屏幕上移开眼,看见站在房门口的游微,他笑道:“小游同学,周末好啊。”
“快迟到了!”柏心催促着景刻,双手缠得更紧,她也回头对游微说,“小微,我出去啦,不打扰你学习了。”
“怎么周末还要学……”
柏心打断景刻的话,继续对游微说:“对了,你有时间给班长打个电话吧。昨天我为你说好话到半夜,她终于原谅你了,不过你既然害得人家成绩都取消了,你还是亲自说一句对不起好哦小微。”
柏心的话就像一连串炮弹一样炸了过来。
游微愣在原地。
“成绩取消?”景刻惊讶地看向游微:“小游微,我怎么没看出你还有这个能耐?”
游微看着柏心,柏心以一种亲切温柔的神情回望着她。
她的姐姐总是很厉害,不管什么话都能以这样细腻的姿态说出口。
“你既然害得人家成绩都取消了”是这样。
“爸爸,我看见小微拿了阿姨的手链”是这样。
“小微不可以总是打弟弟的脸”是这样。
“不要给她钥匙,让她冻死在外面”是这样。
“游微,你滚出我家”,也是这样。
游微无话可说。
她又看向景刻。
他仍是那样笑意盈盈。
他总是可以笑意盈盈。
柏心的绵里藏针她已经习以为常,反倒是景刻,此时他不以为然的表情更让她感到不堪。
游微垂下眼,脸上是近乎漠然的神色,她说:“跟我没关系。”
随后,她转身走进房间,回手摔上房门。
夕阳落下。
金色的黄昏铺洒在教学楼的长廊,少年人背着书包追逐打闹,放假的兴奋溢于言表。
教室里的同学疾速走光,游微始终以端坐的姿态一动不动地思考着数学题目,身边逐渐安静下来。
柏心推搡着一个男生在游微身边坐下,说道:“小微,丁世豪的排名又下滑了,你帮他补补课吧。”
游微抬起头,看向坐在自己身旁有些拘谨不安的男生。
在她的印象中这个男生是隔壁班的同学,有时候会莫名其妙地和她打招呼——
可她根本不知道他叫丁世豪。
游微低下头,“我没空。”
男生有些紧张地握紧两手,手指摩挲着。
“都是同学,帮个忙怎么了?你的时间有这么金贵吗?”柏心拍拍丁世豪的肩膀,示意他放松,“这样吧,你就和小微一起学习,别太打扰她,有什么不懂的问她就行。”
游微听见身边的人一边支支吾吾地点头说好,一边把书本从自己书包里拿出来。
她心中烦躁,准备收拾东西走人。
“小游微。”
景刻抱着篮球走进教室。
柏心走上前去:“景刻,我一直在等你,不是说好了一起回家吗。”
游微拽出自己的书包,抓起练习册,移到教室最后一排的位置上。
柏心一个眼神,丁世豪连忙也收拾东西跟上。
景刻丢开篮球,质问他:“你谁啊?”
“景刻,我们先走吧,”柏心舍不得松开景刻,“小微还要学习呢。”
“学什么?一起学。”
景刻随手捞起两本书,坐到游微的右手边。
丁世豪坐在游微的左手边,被柏心一盯不敢起身走,被景刻一盯又连书都不敢翻。
游微戴上耳机,音量调到最大,她低头死盯着题目,用力地写下一个“解”字,两点冒号力度大得几乎戳破了纸张。
景刻的心思不在学习上,时不时抬手拉拉她袖子。
游微不理他,可耳机里的粤语歌一句也没听进去,不知不觉就从前奏播到了副歌。
景刻摘下她的耳机,在她耳边低声说:“对不起。”
她抓过耳机戴上。
他又摘,又说:“对不起。”
反反复复好几次,他低声在她耳边再三道歉,最后被她瞪一眼,没辙了,又只得安安分分把耳机给她戴回去。
音乐跳到下一首的空档,游微听见景刻对丁世豪说:“诶,你,走了吧?讲悄悄话呢。”
丁世豪抓起书包跑出了教室。
柏心也不知什么时候走了,教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景刻待在游微身边,又有几个刚从篮球场上回来的男同学,拿他俩起哄,说景刻成绩差,配不上游微,不过还不等景刻骂人,游微先抬起头瞪了他们一眼。
从小到大,游微常和景刻生气。
景刻的父亲在柏家集团里做事,是游微爷爷很看重的心腹。从小景刻就和柏家的三姐弟在一起玩,柏偁喜欢跟在景刻身后玩儿,但他是柏家的小少爷,人人都得供着奉着,景刻不乐意和他一起。
柏心和景刻同龄,柏心从小就腻在他身边,扬言立志要嫁给他,后来长大了就没再提,景刻那副冷淡的态度也让她气得不行。
而游微,游微是柏家最低微的存在,人人都可以翻她几个白眼,唯独景刻喜欢她,他喜欢拽着她到处跑,去滑雪去溜冰翘课去找学校外面的小吃,骑着一辆自行车使劲儿往外跑,风浪鼓起景刻的衬衫,他高声高气地问游微想去哪儿,他都能去。
景刻的父亲在柏家人面前总是唯唯诺诺,景刻却不这样。
少年心气高,嚣张跋扈,公然把游微捧在手上当宝,谁都不怕得罪。
游微常和他生气,有时候景刻都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总之生气了就哄,软磨硬泡地很快就能哄好了。
少年性情,景刻也有些幼稚狂躁,他摸不清游微为什么生气,也没怎么花心思想去摸清。有一次他们吵架冷战,他拉不下脸去道歉,于是就谁也不搭理谁。
冷了许久,最后破冰的原因是在柏家的饭桌上,柏峪国说景刻这孩子太跳,家教不好,骨子里就是坏的,然后一向在柏家沉默不语的游微突然顶嘴大声说,才不是。
游微不管怎么生他气,都会维护他的。
柏心不满她为景刻说话,语气尖酸地嘲讽了她。
景刻怼回去,说话更难听,丝毫不留情面,柏心哭了,然后景刻当场被他父亲揍了一拳。
混乱中景刻看见游微站起身,将自己的饭碗端进厨房,她转过身时哭了,眼泪掉在地上。
他后来在游微面前就不敢放肆了,做什么都小心翼翼的,就怕会惹她生气。
他不喜欢看她低着头不敢说话,不喜欢看她被人骂被人讽刺,最不喜欢看她哭。
说心疼吧,可能太矫情了。
总之看到游微难过时,他心里就揪着,就是不好受。
高二暑假期间,学校里让老师从优生班里抽出几个节目,在学校大礼堂里表演,供领导视察德智体美全面发展的教育指标。
优生班里的同学从小就上各种兴趣班,都是各类技艺傍身,老师于是让大家自己找搭档,找好搭档再出节目。
游微对排练节目没兴趣,她更愿意暑假窝在家里搞往届高考题。
她一直听着柏心说找了景刻搭档,两人要上台跳双人舞,她把曲目都已经选好了。
柏心从小就上舞蹈班,以前为了突出自己的优秀也把游微拉了进去,游微识趣,但凡遇到家里来客人让两姐妹表演的时候,她就故意表现得笨拙僵硬,借此满足姐姐的优越感。
一向是这样。
直至选拔那天,柏心口口声声说好的搭档却出了差错。
景刻把游微骗到学校,把她拽进教室,混乱中游微只看见坐在教室角落里的柏心脸上瞬间挂不住了。
景刻拉着她站在教室中央,声音洪亮地说:“大家好,我是景刻,这是我的女主角。”
有人起哄,有人发笑,有人站在同学们围起来的圈子中央,郑重其事地介绍自己的女主角。
游微错愕地转过头看着景刻。
他挺直了背,像一颗傲然的松那样站立着,他拽着游微的手,不松开,也不管身边发出了什么动静,他的脸上始终带着傲气又嚣张的笑。
游微突然发现,景刻长高了许多,她的目光要抬起来才能看向他了。
排练节目的时候,景刻本来已经做好了被游微踩脚几万次的准备,结果却意外地发现游微的舞蹈功底还不错。
景刻说:“有人扮猪吃老虎,吃了这么多年啊。”
“吃老虎?”
“老虎是我的别名。”
过了一会儿游微反应过来景刻说她是猪,抓着他打。
又过了好一会儿打完了,景刻反应过来是怎么就挨了打。
正式汇演那一天天气很差。
前一晚柏心处处挑游微的刺,两人的关系闹得很僵。
第二天柏心早早出了门,司机刘叔在楼下等,她一上车,就催促刘叔开车去学校。
刘叔问:“不等你妹妹了吗?”
柏心坐在后座,没有回答,目光落到手边的礼服袋上。
刘叔于是在沉默两秒之后,发动了汽车。
在去往学校的路途中,柏心有些烦闷,刘叔和她搭话她也不接,只是闷闷地看着车窗外。良久之后,她呼出一口气,低声反复告诉自己:“本来就是我的。”
在汇演开始前,演员最后一次上台走位。
景刻先上了台,应老师要求说了一大段阿谀奉承的客套话,然后他转过身,等待他的女主角上台。
他莫名地有些紧张,手心出了汗,一想到一会儿要牵游微的手,他就往衣服上擦了擦汗。底下的排练老师警告他,一会儿表演不许乱动。
身着盛装的女主角上台,向他走来。
舞台莹白的灯光打照下来,景刻一时看不清游微的脸,只在辉芒中模糊地看见了一个身形轮廓。在他眼中,游微放下了平日里总是扎成马尾的黑色长发,她的裙摆柔软地铺落在地上,随着她走近的步伐,一下一下在舞台上轻缓地拖动。
舞台下的老师在号叫,让女生走快点儿,把握节奏。
景刻却什么也听不进去了,眼前的画面让他联想到一些别的场景——
然后他突然觉得手心里的汗水出得更多了。
女主角站立在景刻面前。
两人相对而立,排练老师指挥场边的灯光暗下,只剩一束圆形的追光由上而下地打落在两位主角身上。
女主角的笑容在舞台的追光中显得十分含蓄。
但景刻却一秒变了脸。
游微跑了很长一段路才到出租车,上车之后,她又在高架上堵了半个小时。
她想,等自己到学校,再化妆准备肯定是来不及了,还会被老师痛骂一顿——可不管怎么样都是要去的,因为景刻还在。
她直奔学校礼堂,到门口却让保安给拦了下来。
保安说今天是大场面,闲杂学生不准进。
游微着急地解释半天,可保安就是拧着不让她进去。
她一急,抬脚命中保安下体,然后一把拉开了学校礼堂的大门。
礼堂中静默的气氛被砰地一声打破了。
景刻和柏心站在舞台上,他们穿得都很漂亮,身形仪态都很好,远远地看过去不像是两个普通学生,更像是遥不可及的童话主角。游微一直觉得,他们身上那种高人一等的气质本就是与生俱来。
而她则是狼狈地一头闯入了这个本不属于她的世界。
大家都回头看着她。
她也跟着愣住了。
保安一把将她拽了出去。
沉重的大门又关上。
“景刻,表演快要开始了。”大门关上时,柏心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一下。她沉了口气,拉起景刻的手,提醒他。
“你做的好事?”景刻的声音有些颤抖。
柏心微笑:“表演快要开始了。”
景刻有些咬牙切齿地说:“这么喜欢演,自己好好演吧。”
柏心一开始就认定了景刻不敢走,她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这样,不管多么不情愿,都要顾全大局微笑着把一切做到最完美。这样生硬残酷的理念,她想放在景刻身上也是管用的。
她还这么想。
可是景刻恶狠狠地对她说出了这句话,然后他猛地冲下了台,奔向礼堂的大门。
在场的几位排练老师惊呼出声。
柏心的目光呆滞下来。
景刻的脚步声响彻礼堂。
保安还在推搡着游微。
下一秒礼堂的大门由里向外推开,景刻抓过游微的手,拉着她飞快地跑了出去。
身后老师追了出去,大声叫着景刻的名字。
可这些都不重要了。
所有的呼声都被他们丢弃在奔跑的狂风里。
柏心没有想到。
她没有想到,景刻和游微是一丘之貉。
他们都是叛逆的坏孩子。
都是眼光短浅的蠢人。
都是要让别人来替他们收拾残局的废物。
废物。
景刻总是带着游微逃离,逃离他们不喜欢的饭局,逃离他们不喜欢的谈话,逃离针对游微的抱怨,逃离每一次让游微觉得难堪痛苦的经历。
救赎这个概念太虚假,不可信。
但有景刻在,游微就信。
那一天景刻和游微在一个小区里的公园广场待到了晚上,两人买了两个面包当晚餐,游微的面包是夹心的,景刻的不是。
游微啃掉大半个面包,然后沉默了几秒,抬起头对景刻说:“你不应该这么做,晚上回去记得先给你爸爸认错。”
景刻白她一眼,懒得理她。
游微说:“你不怕被你爸爸收拾,那你也想想为了这场表演筹备了这么久的……”
景刻打断她:“诶,我是为了我自己活的,我就懒得管别人怎么样,我开心就行了,剩下的都交给报应,行吧?”
游微无话可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是景刻的人生信条。
低调卑弱的游微,和横行霸道的景刻,其实一点也不相似。
景刻每次都忍不住开口反驳游微,但又不敢把话说得太重,每次对她态度稍稍嚣张了一些,就要赶紧补上几个烂大街的冷笑话来逗她。
游微上下打量着景刻,说:“你穿得看起来像个新郎官。”
“是吧,我也觉得,就像是要去拍结婚照一样,”景刻从兜里摸出手机,打开相机前置对准自己和游微的脸,“来,拍一个。”
那张照片后来被景刻洗了出来,他也没有给游微,就自己存着,一直存着。
高考之后,班上的同学们约着到KTV唱歌,游微本来不想参与,可她想见景刻。景刻的母亲生病住院,他高考结束后就一直在医院陪护,两人没见过面,联系局限于几则手机短消息。
她跟着同学们在包房里坐了好一阵,还是没有看见景刻出现,身边的同学都看出来她的心思,让她别急,景刻一会儿就到。她脸上发烫,抓起酒杯喝了一口,呛得直咳嗽。
同学们开始玩游戏,让输了的小情侣亲一口。
柏心领着隔壁班的丁世豪走进包房,也不顾其他同学的抗议,径直推着他到游微身边坐下,而游微握着酒杯,低着头也没说话。
柏心把丁世豪拉入游戏,刻意让他当输家,接着几句话几个小动作之后,她就联合起她的姐妹团一起起哄让丁世豪亲游微。
嘈杂的起哄声中,游微从容地往杯子里倒满酒,她转过头对窃笑的丁世豪说:“你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吧?”
丁世豪看着她,一时失语,笑容僵在脸上。
他胆子小,敢到这一步全靠柏心的撺掇,可他从来没见过游微这副模样,不同于往日的文静低调,游微警告他时嘴角是带着笑的,可笑容却让人不寒而栗。
包房的门推开,景刻走了进来。
起哄声低下来不少。
游微放下酒杯。
柏心脸上的笑冷下去。
“不好意思各位,来晚了。”一边说,景刻一边在人群里找到游微,对着她挑了挑眉。
喝多了的男同学上前去搭着他的肩膀:“自罚三杯!”
“大家玩什么呢?”
“亲嘴儿啊,你看,那个谁不就要亲了吗……谁来着,丁什么那个,和游微……”
景刻盯着游微,又看看说话的男同学,笑着摸了摸鼻子,没说什么。
他走上前几步,隔着酒桌朝游微伸出手。
游微于是也将手放到他手里。
他手上一下力,将游微拉到身边来,搂着她亲了一下她的脸,问:“这样玩儿啊?”
这一下,同学们毕业的兴奋瞬间被点燃了,尖叫起哄的声音此起彼伏,有人抢过麦克风开始飙高音,有人抓起一瓶酒开始往肚子里灌……柏心的拳头紧紧握了起来,指甲嵌进手心里,生疼。
哄乱中,景刻拉着游微走出包厢。
游微在他身后掐他手,骂他是流氓,没风度。
景刻反问:“看着你被你不愿意的人亲就是有风度了?”
游微想反驳。
一时却哑了口。
景刻从前台那儿拿出一个蛋糕,对游微说:“小游微,毕业快乐。你是我见过最努力的人,我相信你一定会取得好成绩,前程似锦。”
游微被他这副正经的模样给整懵了。
景刻一边拆蛋糕一边说:“把蛋糕吃了再回去。”
游微看着九寸蛋糕犯难:“我吃不了这么多。”
“那你吃多少算多少,剩下的你丢了也行,拿回去给他们吃也行。”
“那也太不礼貌了,你也不考虑考虑,今天这么多同学……”
景刻打断她,一如既往气焰嚣张地说:“我考虑别人干嘛。”
他借了打火机给她点蜡烛,才点了一根,电话突然响了。他接起电话,还没说两句话,脸色越发难看。
游微刚要开口询问,景刻就挂了电话,匆匆忙忙地对她说了句“我先回医院了”,然后立刻转身跑出了KTV。
景刻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游微的视线中。
过了好几秒游微才反应过来,她低下头看着桌上的蛋糕,蛋糕上“前程似锦”四个字格外刺眼。
她叹了口气,在怎么处理这个蛋糕的问题上犯难,一抬头,她看见柏心就站在远处看着她。
走廊上光影错落,柏心站在那儿,脸上的笑容冷漠而讽刺。
高考成绩出来了。
游微发挥超常,柏心和景刻都平稳发挥。
高考,十八岁,老师说这是他们人生中的第一个重要的分水岭,就此高低立现。
游微已经选好了专业,但学校还没选定,她想和景刻一起选。
自从上次聚会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景刻,她常梦到那晚景刻离开的背影,醒来时心咚咚直跳,莫名其妙地。
游微还没等到景刻的答案,先等到的是爷爷的安排。
爷爷给她和柏心都做了安排。
爷爷不准她们学金融管理以及和集团业务相关的任何专业,也不准她们就留在本市、本省甚至邻省上大学,最后终于敲定了,柏心被送出国,游微被送到北方的城市,两人都离家千万里。
至此,游微才发现这一场大棋终于落下了第一颗子。
不管她怎么努力,怎么挣扎,都不可能逃脱柏家的控制,他们要她往哪儿走,她就必须往哪儿走。他们不想要她长大之后插手集团的事务,那她就连业务的边儿都沾不上。
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弟弟柏偁,他才是最后赢家。
游微不算什么,柏心也不算什么,柏偁才被予以重任,爷爷和父亲都会为他扫除一切障碍。
游微一直以为,学习真的可以改变命运。她高中三年天天抱着练习册做题,每天最后一个离开教室第一个到教室,每天逼着自己压缩睡眠时间逼着自己听清楚老师讲的每一道题绝不能出小差,就连课间十分钟不背单词她都觉得是一种罪过……她以为只要考得够好,就可以过上自己想要的人生。
所有的努力都可以是一堆垃圾。
选不到喜欢的专业,选不到喜欢的学校,被迫过上了另一种人生。
她的信念终于坍塌。
那是游微在去大学之前最后一次见到景刻。
柏心深夜里突然出了门,过了一会儿打电话给游微,让游微去她房间床头柜里找找她的银行卡。
柏心的房间是落地窗,视野开阔明了,一眼看下去能看到楼下小区的大门。
银行卡不在什么床头柜,在柏心房间窗边的缝儿里,游微蹲下身去拿,目光落到楼下——柏心和景刻站在小区大门前。
他们说了一会儿话,随后拥抱,拥抱持续了好几秒,然后彼此松开,景刻回过身,离开了。
在刚下完雨的夜色里,他的背影不知怎么显得十分萧条,听说,他的母亲病情一直在加重。
游微看着他,目送他一直离开这条街。
她心里堵了许多话要说,可都说不出口,最后只剩下一句。
景刻,我们会再见。
游微自己也没有预料到,她和景刻的再见是在四年后。
听说爷爷的身体越来越差了,已经到了日常生活要靠人料理的地步。
老爷子身体虚弱有心无力,儿子柏峪国各房太太争着上位,孙子柏偁奢靡享乐,桃色新闻满天飞。柏家的百年家业日渐衰退,一张张的金融报纸都在请专家来探讨柏氏集团的命运将何去何从。
而就在这个当口,游微回家了。
她大学四年从来没有回过家,柏心也没有。
爷爷和柏峪国都不准她们回家,生怕她们一回来就会阻挠柏偁登上继承者的位置。
现在游微自己拎着行李就回来了,谁也没说。
她从机场打车回家,看着阔别四年的城市如今已成为四衢八街的花花世界了,她看着窗外飞过去的公司大厦,别墅住宅以及商业广场的巨幅人物广告……
越看越是心痒。
她都要。
都会是她的。
在游微的大学四年里,柏峪国带柏偁搬回了柏家洋楼,过上三代同堂了的日子,没有人告诉游微搬家了,她现在自己找了过来。
她摁门铃,来开门的阿姨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年轻女孩,问:“小姐,您找谁?”
“阿姨,我是游微,”游微对阿姨扬起笑脸,“麻烦您告诉爷爷,他的孙女回来了。”
阿姨迟疑了两秒:“请稍等。”随后转身走了进去。
游微不动声色地打量这栋复式洋楼,她从没有来过,小时候柏峪国只会带柏偁来,可是此刻她看着这栋洋楼却有一种强烈的亲切感——就像这栋楼就是她的那样。
景刻今天到柏家陪爷爷吃饭,携带的女伴是著名汽车集团董事长的千金谭钰。
爷爷见到谭钰,果然很开心,和她聊了许多自己和她父亲往日的交集,交谈过程中精神抖擞,并不像外界猜测地那样虚弱。
谭钰听景刻叫爷爷,也跟着他一起叫爷爷,一声叫得比一声甜,爷爷满脸堆满了笑,亲切地说:“我一直就把小刻当我的亲孙子看,小刻做事沉稳,就是性情上欠缺了几分,他和小钰你来往啊,我也放心。”
景刻全程话并不多,需要他发言时他就开口,不需要他说话时他就安静地为谭钰和爷爷夹菜,气氛轻松时,他看着谭钰,随她一起笑。
面对景刻温柔而专注的目光,谭钰总是招架不住。
她太喜欢他了。
饭桌上聊得热闹,交谈声充斥在偌大的客厅。
直至阿姨匆忙地走进来,在爷爷耳边低声说了两句什么。
爷爷面不改色,拿起餐纸擦了擦嘴,对景刻说:“小刻,门外需要你去安顿一下。”
景刻于是起身走出去。
游微看着从洋楼里走出的男人。
他看见她,站在两梯阶子上顿了一下,大约只有半秒的时间,他打量游微,眼里杂糅了各种复杂的情绪,也许是惊奇,困惑,迟疑,总之没有一种情绪是喜悦的。
随后他走下阶梯,轮到游微打量他。
记忆里他还是穿着校服,打篮球出了汗就会把校服外套搭在肩膀上的毛头小子——现在长大了,成熟了,变成了一身黑衬衫黑西裤的商务人士。
“你怎么回来了?”这是景刻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游微说:“这是我的家。”
他们的目光相接,两人眼里都没有任何的留恋温存,倒有几分针锋相对的意思。
景刻挡在她身前,并不准备为她让路:“今天不太方便,你先……”
游微擦身走过他,行李也没拉,大摇大摆地就走了进去,她冷淡地高声反问景刻:“什么时候轮到你来下逐客令了?”
景刻有短暂的愣神。
她变得如此尖锐。
“爷爷,我回来啦。”游微一进门就张开双臂小跑到餐厅,一把抱住了爷爷。
爷爷笑呵呵地拍拍她的手:“怎么我们小微回家也不提前告诉爷爷啊?”
谭钰站起身,和游微握手打招呼,自知不好打扰他们爷孙团聚,谭钰待了一会儿就很快离开。
景刻送她回家,手臂上挂着她的外套,轻言细语地哄她穿上,而小姑娘不愿意,故意和他搞怪斗嘴。
游微微笑着目送他们离开,她看见景刻脸上始终保持着温柔而礼貌的笑意,他长得帅,任哪个小姑娘看着他这样的笑也是招架不住的,两人看起来还真像那么回事儿。可在游微和景刻对视的那一瞬间她就知道——景刻的笑和她的笑一样假。
爷爷招呼人给游微做饭,收拾行李准备房间,还一直嘘寒问暖,亲切地询问她这些年在外地上学苦不苦、累不累,最后终于问到正题上:“这次回来,准备什么时候走?”
游微答:“爷爷,我这次回来就不走啦,我想留在您的身边照顾您。”
爷爷抿了一口茶,听到她的回答停顿了一秒,随后爷爷高声大笑起来:“不走好,不走好。”
游微第二次再见谭钰是在谭钰的父亲举办的周年庆宴会上。
谭钰盛装出席,在聚光灯下,她是万众瞩目备受宠爱的千金小姐。
游微也出席了这场宴会,这个机会是她从爷爷那儿求来的,柏峪国虽不满意,却不敢说什么,只能再三警告游微安分地跟在他身后。
今晚景刻也算半个主角。
他和谭钰走得这么近,大家都猜测他就是谭家未来的太子爷,今晚他可是占尽风头。
宴会开始,他从一堆老总中脱身,穿过人群去邀请谭钰共舞。经过游微时,他不自觉地看她一眼,游微也回看他,酒杯轻轻向他举了举,嘴角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
景刻牵着谭钰翩翩起舞,游微听见不少人称赞他们是金童玉女,极其相配。
游微站在柏峪国身后,听见他轻哼了一声。她知道柏峪国对景刻一直不满,因为景刻是外人,又是小辈,可爷爷却偏偏最信任景刻父子,甚过亲生的柏峪国和柏偁。
游微故意说:“这是哪门子的般配?谭小姐来头不小,景刻高攀,怎么看都不配,我看,谭小姐和弟弟才是门当户对的金童玉女。”
柏峪国笑了笑,抬手让她收声。
游微表面乖巧,心中却在嗤笑。
能力有限又小肚鸡肠,善妒虚伪的中年男人。
她恨柏峪国,也恨柏偁。
两父子都是窝囊废。
景刻和谭钰的舞蹈结束,收获了一众掌声,大小姐报以甜蜜的笑容,随后恋恋不舍地松开景刻,跟着父亲去应酬。
舞曲更换,不少人在宴会厅中央跳舞。
景刻正要离开,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喊他的名字,细细的一把女声。
他回过头,还没看清游微的脸,游微的手已经滑进了他的掌心,她抬起头盯着他,双眼澄澈透亮地盯着他。她的眼睛很漂亮,景刻很久以前就发现这件事了,她以前总是趴在课桌上学习,额前的头发微微挡着脸,景刻坐在她前面,拿着一张试卷假装在看题,其实是悄悄在看她。
以前天天都见。
现在是已经阔别了四年之后的再见。
景刻不知不觉地就被带进了宴会厅中央,游微一手握住他的手,一手拿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腰上。她一句话都没有说,可景刻那几秒却像是魔怔了一样。
景刻一晃眼看见了谭钰——他准备匆匆跳完这一支舞然后赶紧下场。
游微说:“你高中的时候还欠我一支舞。”
他直视前方,并不看她,冷着语气说:“我并不欠你什么。”
“四年没见了,老朋友,”侧身转圈时,游微的长发扫过景刻的肩膊,她低声轻描淡写地说,“这几年我在新闻上看见你,你参加了那么多的会议,出席了那么多的商业宴会,抛头露面了那么多次,可是你却一次都有联系过我,一次都没有接过我的电话。”
景刻没有搭话,也始终不敢低头看她。
“好几次我都以为,我们根本就没有认识过呢。”
“游微……”
“景刻,不要忘了,”游微应他的要求,匆匆结束了这支舞蹈,她松开他的手,看着他说,“我才是你人生中的女主角。”
景刻看着游微利落地转身,回到柏峪国身边,抬起酒杯和柏峪国身旁的那些董事问好交谈,游刃有余而落落大方。
记忆在光晕中重演,那年燥热的夏季,少年潇潇洒洒地拉起身旁女孩的手,郑重其事,掷地有声地介绍给所有人。
“大家好,我是景刻,这是我的女主角。”
景刻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这些事了。
现在只觉得,那时的自己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游微一天到晚都跟在爷爷身边,陪他下棋陪他浇花,陪他聊金融聊战略聊前景,在表现自我的同时收放自如不露锋芒,而柏峪国和柏偁一个愚钝无能一个放荡纨绔,正好两父子都撞在枪口上。
很快,爷爷交给游微办的事越来越多,游微从柏峪国和柏偁身上刮下的油水也越来越多。
首先沉不住气的是柏偁。
他在一个晴天的早晨来找游微算账,趁着爷爷被阿姨带出去晨练,他一脚踢开游微房间的门,质问她:“你他妈到底什么意思?”
游微正在梳妆镜前化妆,身后门被踢开的声音吓得她手上一抖,眼角的眼线瞬间被拉长了。她不慌不忙地用棉签来擦,对柏偁说:“别发疯,一会儿爷爷回来你又要挨骂。”
“少拿爷爷压我,你他妈一个外姓人,真以为爷爷会把集团交给你啊?”
游微一掌拍在桌上,“我是你姐姐!”
“我姐姐柏心在外国读书呢,你算个什么东西?”柏偁抓住游微的手腕,把她往门外拖,“你给我滚出去!”
两人拉扯着走到楼梯口,吵闹着的柏偁突然一时住了声,他的脸色发白,额前涔出了密密的一层汗,他松开抓住游微的手,痛苦地捂住胸口跌倒在地上。
游微奇怪地看着他。
他颤抖着拽住了游微的裤脚,想要请求她什么,可梗塞的胸口让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游微想起了什么, 随后她不满的眉眼松懈开,变得轻松,而冷漠。
柏偁在她脚边每一次痛苦的呻吟都让她想起过去。
柏偁身体有问题,犯病的模样十分痛苦,小时候他们三姐弟住的房子里到处都摆满了柏偁的药,生怕他在哪儿犯病时不能立刻吃到药。
有一次柏偁犯了病,柏心和阿姨火急火燎地给他吃药,紧张兮兮地安抚着他,等他吃下药恢复过来,第一件事就是拽着柏心和阿姨打,骂她们给他吃药的速度太慢,简直是想要害死他,他打得用力,柏心和阿姨都不敢还手。
游微躲在房间里透过门缝儿悄悄地看,柏偁冲进她的房间拖着她的头发把她拽出去,一样是用拳头打用脚踢,阿姨赶忙进厨房去,柏心坐在沙发上揉着脸,恶狠狠地盯着游微,说:“打死她!”
柏偁习惯把游微当奴隶,并不把她当人看,更别说是当姐姐。
很多次游微感冒发烧,躺在床上动弹不得,阿姨实在看不过眼带她去医院,柏偁骂她是病秧子是赔钱货,把她的药全部冲进马桶,然后把她锁在房间里。游微半夜躺在床上时冷时热,头痛欲裂时恨不得翻出窗户跳下去。
无数次,柏偁以她的痛苦为乐趣。
游微冷眼看着脚下蜷缩起来的柏偁。
她轻声问:“痛吗?”
柏偁抽动呕吐,眼泪从眼眶里流出来。
“痛吗?想死吗?”她叹了口气,“这次轮到你了。”
柏偁住了院,柏峪国和爷爷急忙赶来,此时正在病房里询问医生。
游微坐在医院走廊上的椅子上,人流来来往往,没人注意她,她疲惫地靠着墙面,放空地盯着天花板。
有人在她身边坐下,静静地陪她坐了好一阵才开口:“如果我不到,你准备什么时候才送他来医院?”
“我已经给他吃了药了,你还能指责我什么?”
“在没有充分把握之前,事情不要做的太张扬。”
游微低下头,看着身旁的景刻,冷笑他又是什么好人。
她起身,走向病房,准备继续扮演一位关心家人懂事温柔的角色,可当她推开门,却听见医生说:“尽早做好移植的准备。”
然后柏峪国说:“没问题医生,他姐姐马上就能做移植手术……”
电光火石间,游微犹如遭受了闷雷的当头一击。
她收回手,下意识就是掉头走,她加速走进人群之中,慌乱间看见了景刻的背影,她于是冲上前拽住了他袖口,眼神闪烁着,说:“帮帮我。”
“什么?”
她神色慌乱地往后看了一眼:“先带我走。”
景刻没有再问。
他抓住她的手,加快脚步把她带出医院,上车,最后车辆迅速驶离了医院。
游微双手拽着安全带,垂着眼,在思考着什么。
景刻时不时看她一眼,问:“你打算怎么办?”
“反正我决不可能和那个败家子做移植。”
“也许你们并不能配对。”
“可他们已经做好了要我死的准备,他们毫不犹豫就要我死。”
车驶进地下停车场,游微问:“这是哪儿?”
“我家。”
在游微下车前,景刻为她打开车门,手扶在副驾驶的车门上,他问她:“你相信我?”
游微答:“我一直都相信你。”
景刻的家是单身公寓,宽敞干净。客厅里放着法国香薰,味道清冷,茶几上摆着一叠叠的蓝色文件,冰箱里没有冷菜,只有速食饺子和罐罐啤酒,从玄关进来,一眼就能看见景刻母亲的遗照。
游微进门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景刻母亲烧香,当年景刻母亲去世,她因为柏峪国不准她回家,连葬礼都没能参加。
“景叔叔呢?”游微问,她突然想起,自从回来之后就没有见过景刻的父亲。
“外地,”景刻不愿多说,“你尽快想好办法,我这儿你待不了几天,我也不会帮你瞒着他们。”
游微没说话,她觉得景刻不过是在吓唬她。
景刻放在茶几上的电话响了起来。
她低头扫一眼,是谭钰。
景刻接起电话,走到阳台上去,轻声细语的,游微也没听清什么,只听见他最后说:“现在不方便。”
挂断电话,景刻听见游微讥讽地说:“总是有很多大小姐喜欢你,我姐姐是一个,谭小姐也是一个。”
景刻懒得理她,拿起文件坐在一旁忙工作,游微也没去打扰他,自顾自地在屋里转了一圈,然后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梦里也睡得不安稳,她梦见柏偁和柏峪国把她抓进医院,把她摁在手术室,她挣扎,打麻醉药的针筒刺进她的肌肤,她尖叫,奋力要爬起来,一仰起头去看见景刻和柏心在手术门口轻笑。
她醒过来时感觉到自己正在抽泣。
窗外已是暮色四合。
游微看见景刻站在自己身边,面无表情地俯视着她满脸的泪水,然后他抽出纸巾,递给她。
她没有接,抬起望着惨白的吊灯,悲凉地笑了笑:“过去四年,每次我半梦半醒的时候最想见你,可是一次都见不着,平时想多了,现在也就不想了。”
景刻用纸擦掉她脸上的泪水,提醒她:“都该忘了。”
他将纸巾丢进垃圾桶,转过身要走。
游微从身后拉住他的手,绕到他身前,两只手抬起缠在他脖颈后,她紧贴着他的身体,盈泪的双眼盯着他,景刻看着她黑色的瞳孔,里面点缀出一点白色的光亮,也倒映出他的脸。
她不断逼近他,让他在沙发上坐下,然后跨坐在他身上,当她的吻落到他唇上时,她的长发也轻轻缓缓地扫过他小臂。
她试探,逼近,有犹豫但更坚定,他的回吻则是沉重而凶狠,几近令人淹没。
衬衫的纽扣被她拉扯开,她的手顺着滑进去,贴着他炙热的胸口。
相比之下他的动作更快而准,片刻之后她的上衣已是松松垮垮,露出一边肩头。
电视机倒映出他们纠缠的背影。
深吻来得汹涌,更带着些许悲哀。
窗没关,风一吹游微浑身打寒颤,她双手捧着景刻的脸,抵着他额头,哽咽道:“不管是什么大小姐,都没有我喜欢你。”
景刻置若罔闻,不予回应。
他已经不喜欢她了,她却还想着如何推心置腹。
“没有人像我一样,因为你对我有一点好,就幸福得想哭,也没有人像我一样,始终想要嫁给一个四年都没有联系过的人。”
“你不会是我的妻子。”景刻斩钉截铁。
游微偏过头靠在他肩膀上,以极轻的声音说:“我说会就会。”
没能等到天亮,凌晨时,柏峪国派人来把游微带走。
“我不走。”
游微被拖住手臂,她死命挣脱开跑向景刻。
“景刻……”
她抱着景刻不肯撒手,眼泪浸湿了他的衬衫,他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地站立着,没有出手帮她,也没有低头看她绝望的模样。
“景刻?”
游微被拽住身体往门外拖,她摔在地上,仍一声一声地叫着景刻的名字,悲惨凄厉,她乞求他救她,乞求他行行好,乞求他念在过去情分不要看着她去死……景刻站在客厅里,背对着她,他高挑挺拔的黑色背影,深深地刻进窗外黎明时分雾蓝的背景板。
游微最后终于没了声音,她的头发散乱,模样狼狈,死咬着嘴唇最后再看了景刻一眼,或许她始终难以置信,景刻竟然真的不会帮她。
少年时期的吉光片羽曾在她心中筑起一栋高墙,为她抵御外界所有伤害,保护她一往无前。
而今,高墙砰一声碎了个稀烂。
破碎的墙面背后,是景刻背对着她绝情的身影。
柏偁做完移植手术,经过漫长的恢复期后,他玩得更加肆无忌惮。
他举办了一个派对,邀请各路朋友来参加,以庆贺自己终于摆脱病魔。
在派对上,他认出一个女服务员是自己的高中同学,他抛下所有人拉着女服务员到走廊上去,问她叫什么名字,女服员畏惧地低下头,说叫小甄,他挑起人家的下巴问,当年的班级第一怎么混得这个地步了。
柏偁吃惯了山珍海味,小甄这样的清水白菜让他尝到了新鲜感,于是他开始上演一出霸道总裁爱上灰姑娘的戏码,拿着大把大把的钱都往小甄身上砸,谁劝都不管用。本来他只想玩玩儿,没想到玩着玩着最后真的把自己给搭了进去。
爷爷寿辰那天,柏偁让小甄穿上最华丽的礼服,牵着她的手一起去给爷爷祝寿。
公子哥泛起怜爱之心,也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还当真以为什么都能顺着他来。
“姐姐,这是我女朋友。”柏偁牵着小甄介绍给游微,难得他也管游微叫一次姐姐。
游微抬手与小甄碰杯,笑得很温柔。
等两人走开了,有人特地来问游微:“你弟弟这次是浪子回头了?”
游微没答,她看着两人的背影,笑意加深。
有人走来,从服务员手里拿过酒,给游微倒上,游微一抬眼,看见是景刻。
两人碰杯,游微冷笑一声问:“景先生来庆祝我死里逃生?”
“看来是天在帮你。”
“要不是我和柏偁的骨髓配对不成功,我恐怕都没有机会站在这儿了。”
景刻看她一眼:“既然已经过了生死关,那就谨慎些准备你的计划。”
游微没再答话。
他们站在一起,举杯抿酒,一句话也没说,置身在喧嚣繁杂的名利场中,他们安静地审视着每一个人,安静地思量着要如何为自己的未来做打算,如何审时度势做到利益最大化,如何在这个物欲横流,人心不古的世界,分到自己的一杯羹。
他们之间已经存在永不可逾越的隔阂,鸿沟。
可他们又好像一拍即合。
游微的心思不单纯,表面温柔乖巧,背地里却觊觎着柏家的家产,至于景刻,他也不会安心做被柏家驯服的一条狗。
寿宴一结束,爷爷大发雷霆,柏峪国大骂柏偁是不孝子,一脚踢他出门,柏偁不肯服软,和小甄同居了,柏家于是断了他所有财路,任由他蜗居在小女友的出租屋里。
游微私下给柏偁转了不少钱,时不时还去他们的小出租屋给他送东西,柏偁的生活在她的帮衬下几乎和从前当公子哥时无异。
游微对柏偁说:“我是支持你们在一起的,小甄是个好女孩,你和她在一起,姐姐相信你会开心。”
柏偁一时间哑口无言,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游微是他的姐姐。
小甄说要下厨请游微吃饭,游微陪着她出门去买菜。
走出门,游微将一张银行卡塞到小甄手里:“这个月的酬劳。”
小甄借过卡,扬了扬眉:“我还得演到什么时候?”
“到他彻底完蛋的时候。”
“彻底完蛋?”小甄回头看了出租屋一眼,“就你这样天天给他钱,他一点苦也没吃着啊。”
“他要是吃着苦头了,早就跑回家去认错了,只有让他继续享乐,他才会继续和柏家人作对,不然,你以为他真会为了你放弃大少爷的生活?”
小甄听不明白,把银行卡放进裤兜里,不以为然地表示只要收到自己的报酬就好。
游微给柏偁最后的一击是他的母亲。
柏偁并不是柏心的亲弟弟,他们三姐弟其实都一样,随便拎两个出来都是同父异母,只不过柏峪国看重男孩,所以给柏偁改了姓,命令柏心要把他当自己亲弟弟看。
他的亲生母亲是夜总会的服务员,被柏峪国骗上了床,生下柏偁之后又被柏峪国抛弃,拿着一笔钱走了,后来因为吸毒犯事被抓,放出来了又复吸,还因为骚扰柏峪国想见儿子的原因,反反复复被柏峪国送进监狱好几次。
柏偁从小自恃清高,觉得自己母亲是名门望族,是正妻,他自己也是高高在上的太子爷,和游微不同,他没少指着游微的鼻子骂野种。
现在他该认清真相了。
瘦骨嶙峋狼狈不堪的中年妇人找到他,自称是他的亲生母亲,想要从他那儿得到一笔赡养费,柏偁崩溃不已,难以接受自己的身世,对着妇人又打又踢,最后惹来一堆人把他扭送到派出所,还上了新闻头条。
柏峪国气得揍了柏偁一顿,最后集团召开澄清发布会,准备编造出另一个事实。
新闻中挨打的妇人却突然闯入了发布会。
妇人抱着柏峪国的大腿,声泪俱下地求他不要因为她放弃他们的儿子,柏峪国气急败坏地叫保安把她拖出去,过一会儿,柏偁又突然闯了进来,一拳揍到柏峪国脸上,大骂他已经把妈妈送进监狱这么多年,现在还想要对妈妈做什么……
记者蜂拥而上,场面一片混乱。
游微和景刻站在角落旁观。
游微说:“发布会上这场戏在我的意料之外,不会是你做的吧?”
景刻笑道:“我只是让他们母子相认。”
“柏偁的妈妈身体已经很差了,这么做,你也不怕遭报应。”
“心软就会失败,”景刻敛了笑,看游微一眼,“希望你尽快明白。”
她当然明白,景刻永远不会心软。
游微的手机响了响,是小甄发来的消息,一张图片是她已经登机的照片,还有一句话,她说她已经把柏峪国对柏偁母亲做的事都告诉柏偁了,现在她功成身退,希望游微抓紧时间把钱打给她。
游微不满地质问景刻:“话是你让小甄说的,她凭什么来找我要钱?”
景刻又笑,“我这不算帮了你一把?”
柏偁带着母亲去外地治病,临走前表示决不会再回到这个家,柏峪国也气得和他断绝了父子关系。
爷爷总是在叹息,哀叹儿子孙子都是废材,家门不幸,尽管老人心里有几分不情愿,可还不是只能无可奈何地将更多的事交给游微去办。
游微很满意。
她已经掌握了实权,现在她更渴望虚位。
在某一个平静的夏夜,游微在公司楼下等待景刻下班,他们迎着夏日傍晚的微风一起回家,一边聊天一边散步,慢吞吞地走到了金色大桥上。
游微贴着栏杆,静静地看着桥下壮阔的黑色的江面,江面倒映出两岸的灯火辉煌,繁华夜景。
“景刻?”
“嗯。”
“订婚吧。”
景刻一时愣了神。
“我诚挚得邀请你成为我的未婚夫。”
游微转过身,直面着他,晚风吹拂起她的长发,她的笑意在夜色中显得温柔而纯真。
“游微,我告诉过你,”景刻危言正色,“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的?现在我需要你的头衔,你也需要我的权力,我们都已经不是小时候 两手空空的小孩儿了。”
景刻的脸色绷着。
游微的笑意里有些嘲讽,“景刻,成熟些,合作共赢,达到目的最重要。”
她主动牵起他的手,十指从他指缝间穿过,然后紧紧地反扣。
在游微和景刻订婚的消息宣布的第二天,柏心从国外回来。
游微和景刻一起去接机,她和柏心时逾四年重逢,两人一见面就拥抱了一下,浅薄的拥抱。
柏心和景刻没有过多交流,可游微只要看一眼柏心望向景刻时的眼神,她就知道柏心心里在打着什么小算盘。
景刻将行李放进后备箱,游微为柏心打开后座的门,柏心看着她,低声讽刺地说:“小微,你现在变厉害了。”
游微只报以浅淡的笑容。
柏心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将被流放在外的柏偁召回家来。
爷爷表面上不愿再操心这些事,让她去和游微商量,而柏峪国还在气头,柏心劝解不成还挨了一顿骂。
柏心从爷爷那儿求来了个职位,每天都早起坚持要和游微一起去公司,她大概是想为柏偁稳住地位,不过眼下她连车都是蹭游微的。
车厢内,游微在翻阅文件,抬起头扫柏心一眼,笑道:“姐姐,你看起来就像四处乱撞的无头苍蝇。”
柏心回家后明里暗里的都和游微吵过几次,每次都说不过她,柏心索性沉默以对。
“你为什么非要让柏偁回来呢?他在或不在,对你的利益没有任何影响。”
“柏偁是弟弟,集团以后是要交给他的!”
游微忍不住笑出了声:“是哪条法律规定了集团一定要交给柏偁?姐姐,我从前以为你并不操心这些事,你只要每月按时领着你那十万块的生活费就能得过且过了,但我没想到,你一个长女,居然以守护一个无能的野种为人生信条。”
柏心脸色发白,气得打颤,她骂游微居心叵测,长幼不尊。
游微抬手扯住柏心的头发,让她闭上叽喳的嘴,在她耳边轻声说:“在你大学四年每天都玩得夜不归宿的时候,我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想,怎么让你和柏偁滚出我的家。”
车开到公司楼下,司机下车来给游微开门,游微突然想起什么,又说道:“对了,以前那个司机刘叔已经被我辞退了,他不是你妈妈的远房亲戚吗?我让他回去给你妈妈守孝了。”
柏心吃瘪的模样让游微感到过瘾。
她天天都给柏心下马威,柏心回国时嚣张激昂的气焰很快被她打压下去。
柏心在公司寻求不到立足点回击游微,于是就转战景刻。
她带着两瓶上好的红酒直奔景刻办公室,找了个老友叙旧的由头。
景刻在忙工作,秘书带柏心进来,他只抬眼看一眼,冷淡地说:“我现在走不开。”
“我等你。”柏心在沙发上坐下来。
过了一会儿,景刻问:“找我有事吗?”
“想见你。”
柏心倒了两杯酒,一杯握在手里,一杯递给景刻。
“现在是办公时间。”
“公司都是我们家的,谈什么办公时间呢?”柏心坐在景刻的椅子扶手上,另一只手搭上他肩膀,“我好奇怪,这几年我们明明每天都在聊天,怎么我一回来,你就成了别人的未婚夫了?”
办公室的门滴一声打开了,来人不需要通过秘书通报,直接刷了指纹进门。
游微觉得眼前的画面可真是香艳。
景刻看她一眼,也没说什么,继续忙着手中的文件。
柏心收回勾勾搭搭的手,从椅子扶手上下来,也懒得和游微多说,拿起包走人。
临走前,她回头看着景刻:“前年的情人节,我在电话里说要和你结婚,你记得你当时怎么说的?你说好,等我毕业回来就结婚。”
说完,她撞开游微的肩膀,大摇大摆地离开了办公室。
游微的目光垂下去,有两秒的闪烁。
而后,她敲了敲桌面,提醒景刻:“下午要去试婚纱。”
“嗯。”
景刻始终没有抬头。
婚纱是定做的,游微没有什么过多的要求,只要能遮住她锁骨上方那条细长突兀的疤痕就行,那是柏偁小时候用铁皮火车的棱角去割她脖子时留下的。
她换好婚纱,店员拉开了圆台的长帘,当周围响起赞叹声时,游微人还有些懵,她看着景刻,他穿着黑色西装,坐在沙发上看着她,似乎也有些懵。
景刻起身,和游微并肩而立,他们看着镜子里的彼此,游微忽然用微微发抖的声音问:“我好看吗?”
“好看。”
她从镜子里看向他的眼睛:“你想娶的人是我吗?”
景刻没有回答,也许他没有那个闲心来骗她。
游微看着自己的头纱,平静下来,又笑道:“不管你的心愿有没有达成,我的心愿达成了。我并不优秀,配不上你,但我这么多年都在为了配得上你而努力,我一直,很努力。”
景刻垂下了目光:“是我配不上你。”
游微让店员帮他们拍张照,店员让景刻从身后抱着游微,景刻照做,游微倚靠在他身上。
闪光灯亮起的一瞬间,游微忽然想起了高二暑假那个晚上,景刻把她从学校礼堂拉到小区公园,他们在公园吃面包,她笑景刻穿得像新郎,景刻说像是要去拍结婚照一样,然后他就拿出手机,说:“来,拍一个。”
她有些想哭,但眼睛干涩,流不出泪,她只能叹息一声说:“是你先爱上我,我才会爱上你的,为什么变成这样,我也不明白。”
后来那张照片洗出来之后寄给了游微,游微一直保存着,没有给任何人看,包括景刻。
游微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也许也低估了柏家人对柏偁的包容与爱。
爷爷和柏峪国一开始就看出了她的野心,或者说不管她是真心为了集团还是想要撺掇柏偁的位置,总之他们永远都不会真正信任她。
深夜,游微刚加班回家,她坐在床上,突然收到了景刻发来的一个文件,景刻说:“收购方是个空壳公司,背后持股人是柏峪国和柏偁,而且我发现柏峪国一直都在往一个账户里存钱,应该是给柏偁的。”
游微手在发颤,她抓起一个杯子往手上砸去,试图止住这种颤抖。
景刻顿了两秒,没有等到她的回复,然后他说:“我现在来接你,你先来我家住几天,我会告诉公司你出差了,在这几天里,你需要想好一个万全的对策。”
电话挂断,游微看着窗外,脑海中一片混乱。
过了一会儿,景刻的车开到楼下,她混混沌沌地收拾了几件衣服走下楼去。
景刻开了副驾驶的门,在车上等,游微在上车前却突然往后退了一步,以一种警惕尖锐的目光盯着景刻。
“怎么了?”
她露出讥讽的笑,“上次去你家的时候,那是我最信任你的时候,可我没得到什么好下场。”
景刻沉下目光,没有说什么。
“我还要再相信你吗?”
游微看着他,像是在思忖,又像是在放空。
景刻向她伸出了手,她看着他。
半秒后,她也伸出手去。
相信他吧,游微,在你二十多年来的生命里,有几近一半的时间只有他对你好,只有他对你最好,相信他,相信他,
游微在景刻家里待的那几天,什么对策都没能想得出来。
越往里深入挖掘,她就发现柏峪国给柏偁留下的资产根本不可预估,不止柏峪国,还有柏心和爷爷,他们好像每个人都为柏偁留下了退路,他们根本就没有对柏偁失望过,或者说,他们根本就没有想过游微可以和柏偁相提并论。
游微到今天,心已经冷了,并不觉得有多难过,她只觉得恨,更觉得疲惫。
那几天景刻竟是她唯一的慰藉。
景刻放下工作,每晚都买菜回来陪她吃饭,他不知什么时候学会了做饭,游微记得他高中的时候连煮面都费劲,现在却是一手好菜说来就来,偶尔游微也下厨,下一次厨房炸一次。
吃完饭两人一起看财经新闻,景刻问游微,明明她学的不是金融专业,怎么懂这么多,游微于是给他讲自己是怎么偷偷去蹭金融专业的课,自己大学这四年每天过得有多累多痛苦。
景刻坐在她身边,安静得听着,这是游微第一次讲起他缺席她生命的那四年。
景刻每晚都熬夜工作,游微帮他处理了许多文件,也算减轻了他很多负担,两人聊起最近的新项目,一聊又是许久。游微说,没想到景刻以前上学不认真,上班了却这么努力。
景刻只是笑,末了游微快睡着了,半梦半醒之间她听见景刻说:“你一直都这么认真,可你这样太累了,也许你应该妥协。”
景刻请假了一天,带游微出了门。
她不知道他要带她去哪儿,只看见车窗外的风景越来越冷清。
他带她来到城郊的墓园,去见他的母亲。
墓碑上,景刻的母亲温柔慈爱地笑着。
景刻蹲下身,用手轻轻擦拭着母亲的笑容:“妈妈在病床上撑到了我去上大学的那天,其实我很感激你的爷爷看重我,为我挑选了本地的大学,这样,起码我见到了妈妈的最后一面。游微,那时候我们都受人摆布,其实我要是想要和你在一个城市的话,是没有人能阻止我的,只不过,我一开始就投降了。”
游微无话可说。
“我妈妈是一个很坚强的女性,她的求生意志很强,医生告诉我们终于有心源出现时,我们一家人都以为终于雨过天晴了,可后来医院却迟迟不动手术,我妈妈捱不过去,最后在病床上去世了。在我妈妈去世后,她的视网膜捐献给了一位年轻的女士,那位女士,也正好是你父亲的情人。”
游微意识到,自己或许正在直面一个残酷的真相。
“后来我才知道,柏峪国势力滔天,为了他的情人不惜买通医院,将心源先给了其他病人,任由我妈妈被病痛折磨致死,而就在我妈妈去世前,他用我爸爸的事业和我的学业,逼迫她去签署了器官捐献。妈妈的视网膜帮助了柏峪国的情人再见光明,那是柏峪国的第几个情人,第七个,第十七个?不管第几个,在柏峪国看来,她的命比我妈的命更矜贵。”
景刻不知什么时候从蹲着变成了跪着,他跪在妈妈墓前,脊背深深地弯下去,就像一个千古罪人那样:“我听见他和柏偁炫耀,他说,我出门去接热水的时候,他就在病房里逼我妈去做器官捐献,我妈犯了病,在病床上痛得喊救命,医生来做急救,他当时心里想……他想,反正都会死,还救什么……还救什么……游微,当时我就在外面啊……”
游微看见景刻的眼泪断线一般打落在他母亲的墓前。
他哭了很久,也许是在母亲面前,他哭得更像个小孩。
游微不敢安慰他,只敢站在一边,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僵硬,动弹不得。
许久之后,景刻终于平复下来。
他站起身,用纸巾擦拭墓碑,声音也平静下来,如往常一样冷淡:“我爸爸比我更早得知真相,有一个早上他去学校看我,给我买了些水果就走了,晚上我接到我姑姑的电话,才知道我爸爸拎着刀去找柏峪国算账,柏峪国背上被砍了一刀,但他还活着,我爸爸却因为蓄意伤人进了监狱,律师问他伤人的原因,他不敢说,因为你的爷爷告诉他,乱说话,我就没有活路。”
游微转过身,她已经不敢再听下去。
“自始至终,我们一家人在柏家人的眼里,都不过是被驯养的狗。
“我知道你的爷爷重男轻女,所以我一直待在他身边装懂事,装听话,只要能博得他的信任,我什么都能做。现在他的身体越来越差,没几年时间了,他知道柏偁不成器,也怕自己的家业最后毁在孙子手里,所以他预备也给我留一份资产。
“游微,你知道怎么才能让我手里的资产名正言顺吗?唯一的办法就是和柏家的长女结婚。所以这几年,我唯一的目标就是和柏心结婚,我要让我爸爸出狱的那一天,看见掌握着柏家资产的人是我,看见柏峪国身败名裂,然后我要让爸爸亲手把他送进监狱。
“本来一切都顺利进行着,”景刻回头看着游微,他的双眼通红,“可我没想到,你会回来。”
游微一直都觉得,在景刻缺席的那四年时间里,她已经变得十分冷漠绝情。
可她现在才发现,自己又何尝不是缺席了景刻的四年呢?在他的四年里,他过得甚至比她更加痛苦。
“这么做风险太大了,”游微抓住景刻的手乞求他,“景刻,你放下吧,把一切都放下,我也放下,我不要了,地位金钱什么我都不要了。”
景刻静静地看着她手足无措的模样,等她慌乱地把话说完,他才云淡风轻地抽出自己的手,回答她:“放不下的,小游微,我们都回不到过去。”
“就只要我一个,去别的地方生活,不可以吗?”
游微不死心。
景刻没答话,答案显而易见。
他回过身,和母亲说再见。
游微在景刻家里住的最后一个夜晚,她心烦意乱,也不知道下一步要怎么走。
这时,柏心突然给她发来了一段监控视频。
画面上显示的时间是在游微住进景刻家里的第二天早上。
在柏峪国的书房里,柏峪国坐在椅子上,景刻站在书桌前。
声音听得很清楚。
“柏心从小就喜欢你,你应该知道吧?”
游微看见景刻点了点头。
“你的爸爸为公司做了很多贡献,我也很看好你的能力,景刻啊,我非常希望你能成为我的女婿,不管你和我的哪个女儿结婚,我都是支持的。不过,看在我和你父亲这么多年交情的份儿上,我还是要提醒你,柏心,才是柏家的长女。”
画面陷入了一段长久的沉默。
透过小小的手机屏幕,游微只模糊地看见景刻的脸,她看不清他的神情,看不清也好,看清只会更加痛苦。
柏峪国又问:“你知道这么做?”
景刻回答:“我明白,您放心,我和柏心是青梅竹马,我一定站在她身边。”
“那就好。”
视频到此结束。
就在这段对话发生的前一晚,游微还在反复质问景刻,还能不能相信他,能不能。
景刻从厨房端出饭菜来,让游微来吃饭。
游微将手机交给他。
他低下头,看着屏幕。两秒的沉默后,景刻放下手机,笑道:“你看到了也好,省得我再来告诉你。”
游微一抬手将饭菜往他身上翻倒过去。
景刻不为所动,抬头看着她:“明天我会宣布我们退婚的消息,大概下个周,我会和柏心去领证。”
“景刻……”
“你知道我的计划,”他拥抱她,说,“对不起。”
游微被禁锢在他的拥抱里,此刻终于决堤的眼泪浸湿了他的肩膀,她说:“你有你的计划,那你知不知道,我每一个计划都是为了你。”
“我知道,可我们都应该为了自己。”
“景刻,我还一直都觉得,你像当年一样爱我。”
“我曾经很爱你,”景刻松开她,他脸上的表情与游微痛苦的神色对比起来,更显得轻松,畅快,他说,“现在我最不需要的就是爱情。”
“那你有想过,娶我吗?”
“我要娶的人从来都不是你。”
景刻利落地给这段对话收了尾,然后利落地去做别的事,他太忙了,他有他的雄心壮志他的高谋远虑,他根本就没有时间来配合游微回忆过去再上演一出苦情剧,他太忙了,太忙了。
景刻蹲下身去收拾地上的狼藉,游微伸出手去想要触碰他,可是她不敢,不敢。
景刻和游微退婚的消息公诸于世。
游微回了家。
爷爷给游微做主定了婚事,对方是富二代,家境殷实,结婚之后游微要跟着丈夫去南半球生活。
景刻和柏心领证结婚,柏心不想办婚礼,怕自己被骂抢妹妹未婚夫,她决定和景刻一起移居北方的国度。
不久之后爷爷去世了,律师在众人面前宣读遗书,爷爷留下来的遗产平分成四份,柏心,游微,柏偁和景刻各占一份。
柏心将自己的那份转到柏偁名下,柏峪国退休,也将所占股份转让给柏偁,柏偁成为集团的最大股东,开始着手管理集团。
游微和富二代订婚了,富二代带她去飞往南半球去看望父母,飞机起飞的时候,游微疲惫地闭上双眼,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逐渐飞离地面,飞离这座城市。
那是游微和景刻此生最后一次相见。
在退婚之后,柏心仍气不过,她找人绑架了游微,要好好教训她一顿。
游微被绑进一个漆黑潮湿的地下室,挨了打,吃了不少苦头,她被蒙着眼奄奄一息得躺在地上的时候,她感觉到鲜血正从自己后脑勺上的伤口流淌出去。
她几近死去的时候,梦里的人出现了,来拯救她。
她什么都听不见,只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人抱了起来,那个拥抱温暖,而熟悉,有如天使柔软的羽翼上,她安下心,想要沉沉睡过去。
突然抱着她的人把她交付给了另一个人。
新的拥抱是陌生的,她的意识恢复了一些,听见这个人喊她名字的声音,这把声音她听曾过一次,是爷爷给她选定的那个富二代。
她努力睁开眼,微微转过头去看——
她看见了。
在漆黑,阴暗,狭窄的地下室,两个五大三粗面目狰狞的男人痛苦地躺在地上,还有一个男人跪在地上,他穿着白色的西装,衣服上的鲜血所以显得十分刺眼,游微想,景刻身上的血,不止有她的,还有他自己的。
他跪在那里,鼻青脸肿,他抬起头睁着眼看着她,目光格外平静而温柔,他好像笑了,从嘴里流出的血液汩汩不断。
她被她未来的丈夫抱在怀里,一步步在远离他。
最后一眼,她看见他的上半身向前扑去——
游微住了院,柏心来看望她,带着花。
游微脑袋包了纱布,看起来十分笨拙,柏心笑了半天,笑着笑着哭了起来,哭着说:“是我干的,你报警抓我吧。”
游微懒得理她。
“景刻说你不会追究我,”柏心放空了好一阵,然后她回过神,又开始发疯,“是,你不计前嫌,你是大好人,那我呢?我就是坏人了吗?”
游微一句话也不搭。
“我也有做好人的时候啊,”柏心突然冲上前,一把扯开游微的纽扣,指着她锁骨上的那条伤疤,“你这条疤,是柏偁小时候用玩具划的,那时候你哭着来跟我告状,我给你消毒给你上药,我们一起说好晚上去报复柏偁把他玩具都丢掉,可是爸爸一来,你就说是我针对柏偁,为什么,因为你从小就知道这个家里柏偁才是最大的,你才是最精明的那个人,你又有什么资格看不起我?”
游微一时愣住了,她并不记得有这回事。
柏心情绪失控,声泪俱下地继续讨伐她:“我被爸爸拉进书房毒打的时候,你就躲在你的房间里一言不发,每次只要你和柏偁犯错,挨打的人就一定是我,爸爸说我是姐姐,我不管做什么事都要以柏偁为先。
“这个家就是一个金字塔,所有人都来欺负我,但我还可以欺负你啊,柏偁每次打你捉弄你的时候,我都觉得特别舒心,游微你别怪我,我们生活在这样的家庭里,我有作为姐姐该承担的责任,那你也就有作为一个妹妹该承担的责任……”
柏心说了很多,也许这些话她都憋了太多年,从小时候受过的每一次委屈,到长大后景刻每次为了保护游微让她难堪丢脸,每一次她都记得,每一次她都恨。
柏心在游微床边坐下,轻轻握住了游微的手,她语气放缓下来,轻声说:“我一点也不爱景刻,从高二的时候他把我一个人丢在大礼堂,牵着你跑了出去开始,我就恨他,他算是什么东西,也配让我难堪?”
柏心抱住游微:“我就是恨他,他不是最讨厌和我待在一起吗,那我就一定要和他在一起。我告诉爸爸,只要景刻和我结婚,我就可以把爷爷留给我的遗产都给柏偁,我没想到,景刻居然答应了,他根本就一点都不在乎你嘛!”
柏心拿起包,离开病房,直至关上门的前一刻,她都还在呢喃着:“我就要把他绑在我身边,他不爱我,我也不爱他,可我就要折磨他。”
游微的眼泪浸入伤口,生疼。
每个人都情有可原,又每个人都面目可憎。
谁又是好人呢。
游微都是皮外伤,倒是去救她的景刻伤得更重,还要留院观察。
她在出院之前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去看望他,他正在睡觉,她没有喊醒他。
她抬手轻轻地摸了一下他的手,看着他的脸发了好一会儿的呆,然后说:“我知道你已经不叫景刻了,你改了名字,等我离开后,我也要改名字。”
景刻的回忆留给游微,游微的回忆留给景刻,他们各奔前程,都不把回忆带走。
片刻之后,游微意识到,是时候说再见了。
她俯下身去和景刻吻别,离开他的唇时,她低声说:“我把爷爷留给我的遗产转给你了,祝你心想事成,平安,健康。”
他有他的决绝。
她也有她的打算。
他们未来不会再相见,可彼此都会为自己打算,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都不必,为彼此担心。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