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海社会学坊|赣南客家丧葬活动中的仪礼程序、民间信仰与人际互动
赣南客家丧葬活动中的
仪礼程序、民间信仰与人际互动
——基于肖老太太身后事的观察
一、导言
客家人是一个具有显著特征的汉族民系,并在长期的“客居他乡”的岁月里发展出独具特色的文化样态。其中,丧葬礼仪向来为客家人所重视,具有程序繁杂、场面浩大等特征。因此,本文基于对赣南客家一户人家丧葬活动的观察,尝试对赣南客家葬俗的仪礼程序、承载于其中的民间信仰、以及丧葬活动中所呈现的人际互动进行介绍。
赣南客家丧葬礼仪是一个由一系列仪式组成的持续时间较长的过程,承载了大量当地的民间禁忌与信仰。其中,作为赣南客家宗族社会中两股传统力量的风水信仰和祖先崇拜,不仅主导了客家葬俗的仪礼程序,还促成了当地各种民间社会机制的发育,它们作为形构地方性世界的重要力量,是了解当地地方社会的重要切口。
丧葬活动作为农村社区的一项社会性活动,社区内的人与群体在葬礼中发生着彼此间的互动。其中帮工与人情构成了死者家人与家庭外部人员互动的核心;而死者“大家庭”内部的互动在葬礼过程中则主要表现为儿女间“孝心的竞争”,“孝心的竞争”导致了两大结果:家庭结构关系的重构与代际契约的转变。
二、研究方法
本次调研采用质性研究的方法,希望通过在获得对个案的深度了解的基础上,对赣南客家丧葬活动中所承载的仪礼程序、民间信仰以及人际互动进行呈现。故而深入研究日常生活的个案,对本次调研而言是合适的。
本文的经验材料来自于笔者2013-2014年的切身体验,以及2014年8月的实地调查与访谈。资料收集的方法主要为参与式观察法和深度访谈。笔者切身的体验,以及笔者与被调查者较为亲近的关系,保证了本次调研田野资料的真实性与有效性。由于本次的田野调研与笔者自身的生活世界有着高度的叠加与重合,如何在报告中进行客观地写作与呈现是本次调研的困难所在;客观性的相对缺失也是本次调研的一个不足之处。
三、一个四世同堂的“大家庭[1]”:肖老太太及其儿孙们
赣南,位于江西南部,客家文化的重要发源地。根植于农耕文明的古老中国素有安土重迁的传统,跨地域、长距离的移民多为战乱所致。北方的历代战乱,严重破坏了当地的生产、生活环境,中原汉民不得已一再南迁。在漫长的迁徙历程中,“赣南十八县”因其独特的区位、地理形态等,成了南下汉民的繁衍、中转之地。作为赣南地区的外来者,“客居他乡”的南下汉民习惯聚族而居,再加之赣南山区交通不便、战争较少、与外界交往有限等原因,中原地区原有的社会结构、传统信仰、伦理道德、言语习俗等都得到了相对完整的保留,由此孕育出了独具特色的赣南客家民系。
“老井我小时候就有了,听我们上一辈的讲(它)应该快有两百个‘年行(即年头)’了。”诚如肖屋[2]的长老肖昌乐[3]的上述言论,肖屋老祠堂旁边的那口老井,见证了肖家先民定居于此之后所有的岁月,也见证了这个家族的繁衍生息与世代更替,肖老太太大半辈子喝的就是这口老井的水,并养活了她的一大帮儿孙们。肖老太太1922生于距肖屋20多里外的太窝乡“寡婆桥”刘家,有四兄妹,排行老二;1941年与肖昌棋结婚,从此开始了在肖屋近七十年的生活。尽管当时时局不稳、生活不易,但他们还是于1942年生下了大女儿文香;1945年抗战结束,肖家以为从此可以过安生日子了,于是于1946年9月产下大儿子,取名文朝;但事与愿违,抗战之后接着又是“国共内战”,战火连绵,涂炭的是天下生灵与劳苦百姓,随着“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紧跟和平脚步的是“生育潮”的到来——1951年初二儿子文信出生、1952年底二女儿文英出生、1955年初文年出生、1957年12月三女儿文兰出生;“短短几年家里就多了这么多张嘴,而且马上又接着‘三年自然灾害’,你可以想象那几年他们过得有多难!一直到我们小时候家里也经常吃红薯、吃红薯叶,那个时候已经是六几年了。”1966年出生的肖家第四子文清如是说。随着家里较年长的子女们已经能够充当家庭生产的劳动力而获得工分时,肖家也逐渐告别了最困难的时期。生活水平的相对改善、最高领袖鼓励生育的号召、以及公社客观上对家庭抚育儿童成本的分摊,促成了肖老太太最后的两次生育,即1966年9月四儿子文清及1968年底四女儿文萍的出生。四儿四女的生育数量,在早已完成“少生优生”计划生育意识形态建构的今天是不可想象的,然而,在当时肖家所处的历史时期,却是个人生育意愿/能力、家庭经济条件、外部社会结构、国家意识形态等多种因素共同作用的正常结果。
1986年,丈夫肖昌棋因病去世,那时小女儿刚刚成年,小儿子也刚出社会尚未婚配。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肖老太太不仅一人忙前忙后操持了小儿子小女儿的婚事,而且部分承担了肖家孙子、曾孙两代人的抚养责任。子辈中,文朝育有学东、学军二子,文信育有秀莲(女)、学平,文年育有学春(女)、学健(女)、学江,文清育有学涛、学礼二子;孙辈中学东育有一女月然,学军育有肖乐、肖悦一儿一女,学平育有肖龙、肖慧一儿一女,学江育有思怡、思琪二女——他们当中大部分的童年都是在肖老太太的照顾下度过的。
2012年大年初二的肖家格外热闹,肖老太太的子辈、孙辈、曾孙辈七八十人共聚一堂,为老太太庆贺九十大寿。“人生七十古来稀”,虽然随着生活及医疗卫生条件的改善,中国人的平均寿命已经到达七十多岁,但九十高寿依然鲜见,在有着浓厚尊老重孝传统的中国文化中,九十大寿是不管怎么隆重都不为过的,肖家人亦是如此。年前,四兄弟就商量着相关事宜——寿宴的时间、办桌的数量、邀请的亲友,预约专门办桌的“厨倌师傅”,预订办宴席用的桌椅餐具,等等。年初一,四兄弟正式通知受邀的亲友,主要有老太太的娘家人,即“外事”,老太的女儿、女婿、外孙(女)们,各房的子女们(特别是嫁出去的子女),以及同族的长辈等。年初二的一大早,肖家就忙开了,摆桌的摆桌、料理饭菜的料理饭菜;十点左右,受邀的亲朋带着礼物——礼物、红包、一挂爆竹(到了便进行燃放)——陆续到来,先到的是老太太出嫁的孙女、孙女婿等,接着是老人的女儿们以及她们的子辈、孙辈们;“外事”的到来是最隆重的——老人的儿女们都出门相迎,并放一串最长的爆竹以示郑重迎接之意。由于客人一到便燃放一串鞭炮,于是年初二的那天上午,肖家的鞭炮声一串接一串。可以想象,在一个农村社区中,“硝烟未尽,硝烟又起”所起到的“告知效应”是显而易见的,这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宣言”,即向社区其他人述说着自家的人丁兴旺。中午时分,开席的鞭炮响起,家族的长辈及其他族人陆续到席,宾客们也按礼数落坐。寿宴分两部分,前一部分吃的是传统菜式,第二部分是大家一起分享老太太的生日蛋糕。宴席一般持续两个小时,用餐结束的标志是“散席炮”的燃放。以往“散席炮”只燃放鞭炮,如今随着烟花、特别是适合白天燃放的烟火的普及,人们在燃放鞭炮之后还要燃放烟花。烟花的加入不仅让“散席炮”更加喜庆、热闹,更重要的是增加了一种象征意义——经济实力的证明,因为箱式烟花价格较为昂贵,大量燃放箱式烟花往往说明这家人有着较好经济状况。
“砰、砰、砰……”一颗颗烟花射向空中,然后在空中爆炸迸发成一朵朵绚烂的礼花。其实这个四世团聚的“大家庭”跟那绽放的烟花一样,由一个中心,然后繁衍成一个庞大、复杂的群体,随着中心的逝去,群体的解体与重构是必然的宿命,一如那烟花般,花开又花谢。
2013年3月4日凌晨,农历正月二十三,肖老太太因摔跤中风去世,享年91岁。
四、肖老太太的身后事:赣南客家丧葬习俗的缩影
赣南客家人作为南下汉民的一个独特支系,其葬俗既深受中原先民丧葬礼俗的影响,又在漫长的发展过程中受到当地“土著”民俗的影响与现代文明的冲击,从而形成了具有显著特征的文化形态。本文基于对肖老太太身后事的观察,尝试对赣南客家葬俗做出较为全面的呈现。
在赣南客家人的日常生活中,礼仪具有规范日常行为、指导人际互动、维护宗族社会秩序等功能,如此便不难理解赣南客家人对礼仪的讲究。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在客家文化中,葬礼与诞生礼、婚礼并重,是客家人生命历程中的最后一项仪礼,故而葬礼历来为客家人所重视。客家人对葬礼的重视与讲究,主要体现在葬礼浩大的场面、繁多的程序及其较长的持续时间,“葬务从厚、礼务从奢、丰其筵席、醉饱灵侧、鼓乐奠别”是客家丧葬礼数的显著特征。
本文尝试通过对肖老太太的“身后事”,对赣南客家丧俗的仪礼程序进行呈现。但是,根据笔者的田野观察与访谈发现,在有“尊老、重丧、厚葬”传统的客家文化中,葬俗不仅事关“身后事”,丧葬仪礼的程序早在老人生前就已经开始,亦即,赣南客家葬俗是由一系列仪礼程序构成的一个持续时间相对较长的过程。故笔者将以肖老太太的身后事为叙事脉络,从以下五部分——置棺、病危、送终、治丧、新祀——对赣南客家的葬俗进行介绍。
(一)置棺
现代人习惯了的葬礼程序是“死者去世、开追悼会、火化、然后入葬”——一切都是逝者的“身后事”,生与死之间有着明确的界限。但是在传统客家人的生命历程中,生与死存在“叠加时段”,即在老人生前身体还很康健的时候(60-70岁之间)就会为自己置备好一副寿材,并将其放置于祠堂大厅的房梁上,然后让它静候启用的那一刻。肖老太太的寿材已经置备20多年了,当“八仙[4]”中的两位将棺木从房梁吊装放下来的时候,从棺材上掉落的积淀了多年的尘土瞬间弥漫了整个祠堂大厅。棺木并不特意进行清理,只是“放棺”的两位“八仙”会将原先放置在其中“镇棺”的几枚铜钱取走(归他们自己所有),然后迅速将棺木由祠堂转移到灵堂。除了提前置备棺木,客家人还会提前为自己选定并修建“阴宅”。选、建“阴宅”,尤重风水,所以客家人凡是要筑墓葬,必请风水先生选日子、时辰、选墓地、看朝向等。至于为什么要在自己阳寿未尽的时候为自己置备寿材、阴宅,肖屋人给出的回答基本都是:“谁也料不准自己什么时候就过去了,不提前准备到时候怎么来得及!总不能让自己死了之后没地方睡没地方住吧!(肖昌乐如是说)”
(二)病危
说“置棺”是客家葬俗的起点,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基于老人的立场,但对老人的亲属而言,病危才是葬俗的起点,因为老人一旦被确认病危,亲属就必须围绕着丧葬开展工作。主要包括通知(老人身边的亲属将老人病危的消息通知给老人的直系血亲、五代以内的旁系血亲、嫡系姻亲及其他相关人员)、探望(原则上所有接到通知的都要前来探望,其中直系血亲接到通知后必须尽速回家,已经成家的必须举家返回)、赠与和嘱托(老人临终前会向亲属赠与物品,以表纪念;嘱托则是老人临终前对亲属进行的某种嘱咐)。
2013年3月2日上午十点多,肖老太太在外上大学的孙子学涛(文清的大儿子)突然接到父亲电话,“电话那头的我爸声音虚弱地跟我讲‘奶奶今天早上起床洗漱的时候摔了一跤,刚文平叔(村医)说中风了,现在有些不省人事。’然后我问‘情况严不严重?要不要送医院?’他说:‘现在还在家里,文平叔已经给奶奶打针了,再看看情况吧。你先不用着急回来,我就跟你说下这个情况’。然后他就挂了电话。差不多四十分钟之后,我在网上查看回家的车票信息的时候,我爸又打过电话来了,那时候他的声音已经有明显的哭腔了,说‘你看看最快能买到几号的票?赶紧回来吧,奶奶好像要不行了。’然后我也着急了,问他‘为什么会这么严重?现在还在家?实在不行就送大医院啊。’然后他说‘你伯父他们说老人家已经这么大年纪了,现在又这种情况,怕是受不了医院的苦。如果真在医院断了气,对老人不好。你不要问这么多了,赶紧买票回来吧。’随后我买了票,还给我学江哥(文年的儿子)通了电话,因为这几天我奶奶在他们家吃饭[5],我跟他说‘我们都是年轻一辈,思想观念更开放一点,要不你做做伯父他们的思想工作,看看能不能让他们答应送奶奶去医院,能抢救过来也好啊。’然后他回避了这个问题,只是让我赶紧回来。”
3月2日上午,老人在家乡工作的儿孙(媳)们都纷纷请假回家,守候在老人的床榻边。下午,肖老太太的四个女儿先后来到老人床前,各个都哭成了泪人;老人在外地安家、工作、求学的孙辈们也纷纷动身往回赶。3日中午时分,除长孙学东一家由于远在河北交通不便尚未赶回,老人的直系血亲们都已经回到家,陪伴着老人走完她的最后一程。由于老人2日上午就已经处于中风的状态,无法主动进食,老人的儿女们也已经决定让老人在家住,放弃了任何医用营养液的使用,这意味着此时此刻的老人就像一盏燃灯,正在燃尽自己最后的灯油。
老人躺在床上,静静地燃烧着自己生命中最后的“一钱灯油”,他的后人们轮流守候着老人,直到老人“生命之灯熄灭”的那一刻。他们间或抚摸抚摸老人,帮老人放松放松全身的肌肉,间或用调羹或湿巾给老人润润嘴,间或述说着对老人的感恩与不舍……此时此刻,时间是如此的与生命等价——时间流逝着、生命也消逝着。
(三)送终
送终是老人停止呼吸前后的仪礼过程,这个过程主要由弥留诀别、上路、装尸三个环节。
弥留诀别是亲属在老人即将咽气的弥留时刻进行的一些告别仪式,主要是在场亲属以各种话语劝导和安慰老人安心归去,据说老人听了这些劝慰之后就会很快咽气。
上路是对死亡的一种委婉表达,客家人认为人死就是回到原来的地方。往生的时刻,在场之物可能会对往生者造成影响,因而为了死者来世的幸福,送终的仪礼过程有以下四点禁忌:第一,为了保证死者能够顺利进入阴间,死者断气时要点烛、焚香、烧纸钱,“这是给你奶奶用作‘买路钱的’,防止黄泉路上的小鬼为难她。”第二,为了确保死者来生顺利转世,断气前必须将床上的蚊帐、金银首饰等身外之物撤除;第三,为确保死者来世能够儿孙满堂以及死者家庭人丁的兴旺,咽气时必须有男性子孙送终,原则上死者的长子、长孙必须在场;第四,老人咽气之后,要在床头用香油、红棉绳点起一盏油灯,以示为死者照亮往生的道路,油灯不能熄灭直至出了“五七”。
装尸是指死者的亲属对死者进行“洗身”、“换衣”。老人咽气之后,需对老人的遗体进行擦洗,“洗身”之水需取河中活水,由死者的亲属(男性死者有儿子或女婿执行,女性死者则有女儿或儿媳执行)用白色棉布擦拭。“洗身”完毕后,接着就是为老人穿上事先备好的“寿衣”——男着长衫、礼帽和皮鞋,女着斜襟布衣,且衣服不得扣扣子,只用线绕住。
3月3日的夜幕悄然落下,肖家忙碌却安静,没有人大声说话,似乎生怕惊着里屋的老太太。老太太的房间人进人出,后辈们轮流守候着老人,依旧是不时抚摸抚摸老人、给老人润润嘴等。此时老人面色如蜡,皮肤失去了弹性和活力,紧紧地贴着头骨,谁都看得出来老人“灯油将尽”。“妈妈(发“嬷嬷”音)应该还在等东东(即长孙学东)吧。”二女儿文英低声说道。屋里人都没有吭声,长子文朝也没说什么。夜深了,肖家除了小孩子们,都在老太太的屋里屋外静静地候着。客厅里的老座钟“哒哒哒哒”地走着,这一夜平静的过去了,唯一的小插曲是学涛凌晨三点多给老太太喂水的时候老太太的嘴皮动了一下,“那时候我给奶奶喂水,边喂边喊她‘奶奶,我是老伟(学涛的小名),你喝点水吧。’然后她嘴皮就动了一下,说实话那还吓我一跳呢。之后我姑姑他们都说‘奶奶还是稀罕你。’”也许那就是所谓的“回光仿照”吧。
3月4日的太阳出来了,但肖家的平静很快就被慌乱与哭喊打破。早上八点多,肖家的媳妇们已经准备好了早餐,老太太却“忽然呼吸加速,身体也开始有些抽搐。我们都知道你奶奶她要不行了。”这时,孙子学江马上去请宗族长老肖昌乐到府上指导相关事宜;大女儿文兰则趴在床头呼唤着老太太“妈妈,妈妈,你还听的见吗?……”二儿媳则赶紧把老人床上的蚊帐等物件撤去;至于老人的耳环、首饰等物件,早已被二女儿文英在给老人喂最后一次水的时候取下了。该取的取、该撤的撤了之后,眼看老太太气息渐弱,肖家的子女在长老肖昌乐的指导下迅速将老太太抬出了房间,然后被安然放置于大厅东侧的灵床。此时的老太太就剩一口气了,儿女们跪在身侧哭着诉说着“妈妈,你就安心去吧……”孙辈们则趴跪在地上,或抽泣、或嚎啕大哭。大约半个小时之后,大厅里的哭声、喊声、嚎啕声达到了最高分贝——老人走了。儿女们虽然悲痛,但显然尚未失去理智,在长老肖昌乐的督促下,他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老人咽气之后,首要的事情有两件,一是约请道士,由道士择入殓、出殡之良辰;二是趁老人四肢未僵,及时为老人“装尸”。长子、三子与小女儿三人去河边为老人取“洗身”用的水,“那时候你大伯父端着钵子走在前面,我拿着用之前卷住的三炷香走在中间,三伯父跟在后面。到了河边,我们把香插在河岸上,磕了三个头,然后我跟三伯父继续跪着,大伯父就去装水,他用钵子舀水也很小心,不敢装太满,因为怕走回来的时候溢出来,我们在这方面是由讲究的,溢出来了不吉利。(小女儿文萍如是说)”二子则与学江分头召集“八仙”。水取回来后,待家里人都到齐后,大家便为老太太“洗身”“更衣”了。“洗身”的时候,老人的亲属都跪在老人周围,其中女儿、儿媳们围跪在老人身边,将老人生前穿着的衣物脱去之后,大女儿拿着白棉布蘸上取回的水将老人从前胸到后辈、从头到脚各擦拭了三趟,随即给老人穿上了寿衣——六件上衣四条裤子,最后,老人的女儿们还为她梳好了头发。一切停当之后,“八仙”也将之前放置在祠堂房梁上老人的棺木取了回来——棺材放在院外,只取棺材内部的“架子床”按头进脚出的位置竖着置放于客厅,子女们则立即将老太太放入“架子床”,是为“小殓”。“小殓”完毕,葬礼就进入了下一项程序——治丧。
(四)治丧
治丧按时间顺序,主要有守尸、“送夜茶”、发丧、守灵、祭灵、“迎外事”、筵席、出殡、送号茶等阶段。
守尸一般是指因良辰未到,或尚有重要亲属未归,“法事”还未启动,亲属中需有专人对遗体进行守护和照看的程序。
“送夜茶”是指农村社区内部其他居民在得知谁家老人往生后,送来的一些供奉给老人的祭品及供守夜人消费的食品。
发丧,即报丧,是死者的亲属向亲戚朋友正式发布老人的死讯,其中报母舅是最为慎重与讲究的,原则上须由长子、长孙将老人的死讯、入殓与出殡的时日等跪报给老太太的娘家人。
“入殓”是老人的遗体在道士的协助下入棺的过程,该仪式一般是在“起法事”的当天傍晚举行。
“入殓”已是傍晚时分,该仪式及其他相关事宜结束之后,便是筵席。客家素有“红白喜事”只说,老人寿终正寝既是悲痛之事,亦是喜事一件,筵席的隆重与丰厚程度与婚宴无异。受邀参与筵席的主要是死者的家族中人、社区中与死者一家有交往的异姓人家等。
“筵席”散场之后,是道士的一系列作业过程,死者的亲属必须参与其中,如绕棺游走、烧纸、作揖、跪拜等,直到深夜。“祭灵”之后,死者的遗体便称为“灵”,此后守护遗体的活动就是“守灵”。“祭灵”是一个反复进行的仪式,第二天白天直至出殡之前都要进行“祭灵”。“守灵”与“守尸”目的相同,但守灵人员更为广泛,不再局限于死者的亲属。
“迎外事”,即迎接母亲娘家亲属的到来。因为客家礼俗中“外事”享有非常高的地位,因此在丧葬仪礼中也有一整套仪式来彰显“外事”的权威。因为后文会专门对“外事”在葬礼中的地位、角色进行介绍,此处便先按不表。
“外事”见过死者最有一面之后,便盖棺“出殡”。出殡一般在中饭之前进行,未完成则不得用餐。出殡亦是葬礼中礼俗较多的一个环节,后将结合肖老太太的身后事进行呈现。
传统的“送号茶”是出殡后的第三天由死者亲属向已出嫁的直系女性亲属,即五代以内的旁系女性血亲分送果品。随着时代的变化及丧事礼俗的变化,现在普遍是已出嫁的女儿在出殡第三天回娘家为死者烧香,并用午餐。
3月4日,亲属们对肖老太太进行装殓之后,肖家葬礼便进入了治丧阶段。这一阶段,老人的丧事则由肖家的家庭内部活动演变为一项农村社区内的公共生活。客家人因其宗族社会结构,治丧更加具有社会行为的属性。其实,自从老人进入病危之后,亲属及宗族内部的治丧机制就已经开始了非正式运作,如宗族长老肖昌乐与“八仙”的出现。老太太入殓(小殓)之后,治丧机制——治丧小组——开始正式运作。一般而言,治丧小组主要由家族中辈份高、有文化的人组成。肖家的治丧小组就是有家族长老肖昌乐、老太太丈夫的堂弟肖昌兴、担任村干部的肖文京(丈夫堂兄之子)、风水先生肖文西、长子文朝、儿子文信六人组成。具体工作主要是:1)讨论治丧事宜,确定葬礼规模和筵席规格等;2)安排专人采购死者上路所需物品;3)安排专人负责接待探望;4)聘请道士和吹鼓手;5)确定除“八仙”外的治丧人员等。治丧人员必须在当天下午之前到岗,并执行治丧小组交代的事宜。
在赣南客家的丧事活动中,长孙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但是长孙学东要3月5日上午方能赶回家中,于是道士先生结合肖家的情况与良辰吉日的分布等因素,建议治丧小组停尸一天。“法事”由3月5日早饭之前启动,其间肖家人便要有专人看护遗体,保证遗体完整与长明灯油不尽、火不熄。
在农村相对狭小、封闭的社区中,谁家有人过世的消息一般仅仅通过口耳相传的方式便能得到广泛传播。因此,4日下午,陆续得知肖老太太死讯的居民们纷纷前往镇上购置“送夜茶”需要的物品,主要包括香、烛、纸钱及小半斤瓜子等,并在入夜之前将这些物品用黑色塑料袋装好送到肖家。“送夜茶”者一般不进死者家中,更不进行拜祭,只是在门口向出门相迎的死者亲属表示安慰——现在还不是凭吊的时候。入夜了,轮流到大厅看护老太太的遗体,直到天明。
3月5日。一大早肖家人就又忙开了,由于长孙学东尚未到家,其弟学军便暂时代行长孙之职,与其父文朝赶往老太太的娘家报丧。“我跟你伯父一个早就到太窝‘舅公爹’家了,到了之后我们就跪在门口跟他们讲奶奶过世的消息,以及请他们明天过来,因为奶奶那天出殡嘛。(孙子学军如是说)”老人的女儿们虽然已经赶回了娘家,但是,“按照老古人的礼数,我们还得当作她们不知道,请她们都先出去再一起进来,等于是在形式上尽告知的礼数。(文清媳妇如是说)”
八点多,道士先生与吹鼓手一行到了肖家,他们将家伙什搬进大厅之后,随机进行“道场”的布置——道场设在大厅中庭,厅中设一香案,香案最前面有一排神像;神像前面摆放着斋祭品,如米酒、豆腐、米饭等,再有一香炉;香案的四周挂满条幅,墙上也贴有符咒;道士四人,道具有木鱼、铜锣、架子鼓、唢呐等。与此同时,老太太的亲属们则开始领取“号帽”、麻绳、竹杖等。麻绳系腰间,“号帽”头上戴——儿女及长孙戴齐脚跟的“大号”,女婿及其他孙辈、曾孙辈则只戴及腰的“小号”——是为“披麻戴孝”。一切妥当之后,道士们便“起法事”:一阵鼓乐之后,领头道士穿上道袍,并宣读咒语,念完之后便又是一阵鼓乐即鞭炮声,如此便算是“起了法事”。之后,大家便开始用早餐,早餐很简单,主要是稀粥素菜。早饭之后,道士们继续作业,读咒念经声、鼓乐声、爆竹声时响时停。期间不断有族人及其他社区居民前来吊唁,老太太的亲友们则一并跪在旁侧拜谢。十一点多,长孙学东终于回到了家中,披戴完毕之后迅即扑跪在地,并嚎啕大哭“奶奶,孙子回来迟了……”长孙的哭喊再次“引爆了”现场的悲伤,鼓乐声中,大厅里又响起一阵哭嚎。临近午饭时分,领头道士将事先写好的符咒在一阵鼓乐与鞭炮声中烧掉,上午的法事暂告一段落。至于那烧掉的符咒,“那是烧给天上的神仙和堂上祖宗的,请他们下凡来道场超度亡魂,这样才能让你奶奶升入天堂,并加入列祖列宗的行列。(肖昌乐如是说)”
午饭过后,又是阵阵诵经、鼓乐之声,道士们继续做着他们的功课。下午三点多,道士们开始为“入殓”做准备。入殓之前道士们必须确认此时是否适合入殓,检验的方法很简单也很玄妙,即“掷茭”或曰“打卦”——连掷三次,如若三次都平面朝上,便算是得到神灵的允诺,此刻便可入殓。确认可以入殓之后,领头道士便指令“八仙”将棺材由院外抬至厅堂中按头朝北、脚朝南的位置摆放。随后道士口念咒语,绕棺行走并不时对棺材进行敲打。之后,道士又来到遗体前念咒,一边念咒一边指令老人的子女将“架子床”放入棺中,然后翻入陪葬品,并再次为老人整理着装。此后道士便告诫老人的亲属除了明天来的“外事”,任何人都不能再触碰、挪动尸身。
老人入殓之后,道士们继续着他们的法事,亲属们则开始将老人用过的物品,如床铺、柜子、被褥、衣物等搬出老人生前住的房间。床铺、柜子等是适合再利用的,则被抛入祠堂门口的祠堂中浸泡,“出五七”之后才可重新打捞上来;衣物、被褥等则堆放在池塘边,等待明天出殡之后付之一炬。衣物、被褥堆放完毕之后,老人的亲属们需要再次披戴好“孝服”,齐齐哭跪在那堆衣物、被褥前,道士先生则在旁边支起一张小桌,继续念经做法。这样的过程持续近四十分钟,跪拜在地的人们不允许中途起立;跪拜、做法的地方是一条通往邻近的余姓村落的村内道路,出于“死者为大”的考虑,来往的人们往往都会在旁等候,如果着急也只能步行从旁通过,机动车则绝对不允许通过,“如果真有骑车、开车的人那么不懂事,别说他想强行闯过去,就是打一下喇叭我们都可以揍他一顿!(三子年如是说)”
上述程序结束之后,肖家人也该调整调整情绪,准备迎接参加筵席的宾客了。筵席由厨倌师傅主厨,帮厨、上菜等活动则有宗族内部的后辈们来做,他们以义务性帮工的形式参与到葬礼与筵席的过程中来。下午六点多,宾客们相继入席,一串爆竹声后,筵席正式开始。与婚宴不同,丧事中的筵席过程中不会出现主宾之间的敬酒等,宾客们在负责筵席的治丧人员的引导下入座、用餐、打包,散席的炮声响起之后,宾客们便开始离席、回家。帮工的族人们将筵席的后续工作完成后,也各自回家,第二天早上再过来料理早餐。至于肖家的人,在九点多的时候,则听从道士的指令,为死者“祭灵”——鼓乐再起,道士亦再着法袍唱经读咒,长孙学东举着幡旗紧跟在道士身后,然后是老太太的子女、后辈们,他们绕着棺木游走、作揖、跪拜,如是几个来回,当地人称“游材”。之后,老太太的全体晚辈亲属都跪在灵前,听道士一遍遍念经,然后一遍遍磕头。而后又是几个来回的“游材”、磕头,直至深夜。做完之后,“号子”(即戴孝之人)退下,道士向亲属索要大米一升,用碟子装上香油,又点成一盏油灯,当地人称“孔明灯”。此刻,老人的遗体便称为“灵”,接下来后半夜守护尸体的活动便是“守灵”。守灵的过程中,道士依然要继续奏乐诵经,直至后半夜的三点多钟。“法事这种事情,现在一般人家都是做一天一夜,但现在的‘一天一夜’跟以前不同,以前说‘做一天一夜法事’是指做到第二天天亮,现在基本都是做到三四点就停了。当然,以前也看死人的这家人的家境怎么样,如果是有钱人家,他们可能会做个两天三夜或三天四夜、甚至七天七夜。法事做得越大,既说明这家人有钱,也说明这家人对老人有孝心,以后得到老人的保佑也会越多的。”从四子媳妇这番话,我们似乎可以确定这样一点,与其他地方的丧葬礼俗一样,赣南客家的葬俗也在各种外部因素的影响下,处于一个压缩、简化的过程之中。
3月6日,用过早饭之后,八点多,肖家的院外响起了一声声大炮仗(单个燃放的大爆竹)的炸响声——“外事”来了。随即,老太太的亲属们也燃放爆竹作为应答。同时,所有“号子(戴孝之人)”跪地相迎,放声大哭,治丧小组接下外事的丧礼(包括香、烛、礼金等)之后,将“外事”引导在偏房休息、集中,而不是直奔灵堂。治丧小组清点完“外事”人数(此番清点乃是为了确定“外事”中需戴孝的人头数),确定“号帽”数量之后,长孙手持“孝布”带领所有“孝子”跪在“外事”休息室门前,请求“外事”接受。为表示对“外事”的尊重,长孙要行“三请礼”,即跪下、起立各三次。“外事”接受之后,按照辈份长幼顺序分别戴孝,在道士的带领下前往灵堂“祭灵”。“外事”祭灵时,所有的“孝子”跪在灵堂,听候“外事”的意见。当地有句俗语“天上雷公,地上舅公”,可见在客家人心目中,“外事”享有极高权威与地位,所以原则上,“外事”不仅可以对丧事的筹备发表意见,甚至可以在灵前行使惩罚权,对不肖子孙进行呵责与惩戒。
“外事”祭灵过后,等待时辰到来,即可出殡。出殡是赣南客家丧葬仪礼中场面最大、礼数也颇为繁杂的一个重要环节。出殡前,治丧小组人员要将属于肖老太太的东西,如挽联、花圈、祭文、条幅等都撤下放置下厅,待送葬队伍出发之后便将其与前日堆放的池塘边的老人的衣物一起放置,待送葬队伍回到家时,原为灵堂的大厅不得留有丁点“不该留的不详之物”;“孝子”们则整理好“孝服”、别好麻绳、带好竹杖,同时还要在所穿黑鞋上粘一小块白布。出殡时,老太太的后辈们哭跪在棺前(必须哭,不哭也得假装哭,否者葬礼主事人或“外事”可用竹杖将其敲哭),而后在道士的带领下绕棺一圈以示告别,随后女人、小孩先行,女婿等次之,儿孙们最后的顺序离开灵堂。而后,“八仙”将灵柩手抬至灵堂外的空坪于两条长凳之上,女眷们继续哭跪在棺前,男丁除手捧神祖牌的长孙学东及为长孙打伞的孙子学涛外,都手持竹杖跪在棺侧。道士又念过一串咒语之后,“八仙”一声大吼“起!”同时一脚踢翻长凳,一鼓作气抬起棺材,开始出殡上山之路。关于踢长凳,当地有一个说法,“如果那时候长凳没有被踢翻,那对死者和生者都将产生不利影响。(风水先生肖文西如是说)”灵柩起运,送葬的队伍便浩浩荡荡按既定路向上路了:道士、吹鼓手、鞭炮手走在前头开路,“八仙”肩扛棺材走在中间,其后是手捧神祖牌的长孙学东与手打黑伞为长孙及灵牌遮荫的孙子学涛,接着就是“孝子”、“亲眷”、亲戚朋友。一路上除了要一路放鞭炮、洒纸钱之外,老太太的亲眷们还要一路行礼,走出七八米,便停下绕棺跪拜一圈,如此反复直至到达墓地。之前风水先生根据葬礼的行程已经算好,灵柩到达墓地的时候正是适合落葬的时辰。圆地时,有丰富谢坟圆地经验的肖文京(他也是“八仙”的领头之人)站在坟前左手高举一只雄鸡,右手则如画符挥动,大声喊过几句咒语之后随即拿起一把菜刀利落地将雄鸡斩首并抛入墓穴之中,雄鸡在墓穴中扑腾不多时,“八仙”便将棺材按照脚朝里头朝外的方向推入墓穴。待棺材被完全推进墓穴之后,肖家的“孝子们”纷纷将身上的孝服、麻绳,鞋上的白布撤下,与竹杖一并丢弃在墓地,并到主事人处领取红纸红棉布条——红纸贴于鞋上,红布条别在身上。如此便可返回家中,坟墓的卦面交由泥水师傅砌砖便可。
送葬结束之后,历时多日的丧葬仪礼的主题部分就基本结束。出殡之后的第三天,已经各回各家的女儿们再次回到了肖家,她们还要完成一项仪礼——送号茶。上午十点多,女儿们都到齐了,她们手持一支用稻草扎成的火把,来到老太太的坟前点上,焚香、烧纸之后便离开坟地,与肖家的妯娌们一起准备午饭,午饭过后,她们拿着兄弟们的回礼返回各自家中。从此以后,肖家对她们而言成了“没有了娘的娘家”。
(五)新祀
按照赣南客家的规矩,落葬之后,葬俗就到了新祀阶段,新祀主要由“烧七”、“挂纱”、“烧衣”等几部分组成。
烧七,即老人去世之后,每逢“七”日,便要举行祭奠,一般只做“五七”。“五七”当中,第一至第四个“七”都没有什么特别的仪式,只是到了日子,老太太的儿媳们便要抬一只火把(也是稻草扎的)前往老太太的新坟,并焚香、烧纸,以示纪念。唯有第五个“七”才更为隆重,因为经历五个“七”之后,“五七”这天,老太太的灵魂才完全得以升天,可进入列祖列宗的行列。如此,在这一天里,老太太的儿女们又再次聚在一起举行“上神”仪式,即将原先一直放置在祠堂的灵牌取回放置于自家神台之上,同时将老人的遗像也放上神台,以便日常供奉。因为这一天老太太的魂已完全升入天堂,自老太太的咽气之时便已燃起的长明灯此时终于可以熄灭了。
“挂纱”与“送号茶”类似,主要是女儿们的义务。老太太去世的第二年的清明节前,四个女儿再次带着祭品——鸡鸭鱼肉、礼金等——返回娘家,到坟头焚香、烧纸、祭拜之后,她们与自己的兄弟们举办一场家庭午宴。此时“挂纱礼”在发挥悼念老人的功能的同时,更多地扮演了增强兄弟姐妹及各自家庭间的互动与情感联系的纽带,这些类似的“纽带性、情感性仪式”似乎在某种程度上弥补了老太太逝世所造成的“大家庭”内部联系的弱化。
新祀阶段的最后一个环节为“烧衣”,即在老人去世的第二年的农历七月十五之前,老人的亲属们不仅要将老人在阴间所需使用的物品,包括房子、衣服、交通工具、冥钱等焚烧给死者,还要举行正式的家庭宴会,因为行烧衣礼“外事”也必须受邀。这是赣南客家漫长的丧葬仪礼的最后一个环节,故也是新祀阶段最隆重、也最讲究仪式、礼数的一个环节。
2014年的中元节将近,于是老人的四个儿子开始着手商量给老太太“烧衣”的相关事宜,并商定于农历七月十四进行。时间定好之后,便是将消息告知需要参加的人员。首先要通知的便是“外事”;其次是老太太的四个女儿,并让他们通知各自的儿女;同样,四个儿子的子女,特别是出嫁的女儿们也由各自通知。可以想见,这些人员悉数到齐的话,肖家又必将热闹非凡。
“烧衣”的日子即将临近,老太太的儿、孙媳门提前就把需要给老人烧的寿衣、纸扎的房子、丫鬟、汽车、衣柜、纸钱等给置备好了,并统一挂在原先作为灵堂的大厅两侧。而该由女儿及孙女们置备的则由她们在“烧衣”那天亲自携带过来。同时,因为客家的宗族社会结构,老太太作为家族中的长辈,名义上也是家族中其他后生的“嬷嬷(即妈妈之意)”、“奶奶”,因此家族内的后辈们在得知消息的前提下,也会随一份由寿衣、纸钱等组成的礼物,并提前送至肖家。
2014年农历七月十四的上午,老太太的亲眷们陆续都回来了——带着各自的礼物,包括寿衣、纸扎、活鸭、礼金等。亲眷们到齐时,肖家大厅的墙上已经挂满了寿衣、地上也已摆满了各种纸扎。烧衣在下午进行,在此之前需进行家宴。为显正式,家宴被分为两个环节,先“吃茶”,约两个小时后再“吃饭”。“吃茶”与“喝茶”不一样,却与“吃饭”类似,都得准备各种菜品,只是菜品的种类比“吃饭”少、也没那么丰盛,期间也不提供米饭,而只提供米粉(米线)。“吃饭”则是正式的大餐,每桌十二个菜,并以荤菜等大菜为主。午饭过后,稍事休息大家便开始为上山“烧衣做准备”:1)写“封包”,即在一个草纸制作的寄往阴间的大信封上写上“谁谁谁收与谁谁谁寄”;2)为每一件需要焚烧的物品沾上鸭血,在客家人看来,只有沾上鸭血,阴间的人才能收到阳间人烧过去的东西,“因为鸭子既可以在水里游,也可以在岸上走。(二子文信如是说)”3)注意纸扎的一些禁忌,比如丫鬟必须用针扎破其耳朵、嘴巴,“这样她才会听话。(老三媳妇如是说)”这些都准备妥当之后,下午三点多,一行人拎着、抱着这些纸扎、冥品沿着去年老太太出殡所走的路线,一路说说笑笑地前往目的。到了墓地,现实每人都给老太太敬三支香,以示祭拜,随后便是点火焚烧那些纸扎、纸钱。烧的时候也有讲究,即必须让这些冥品自然地烧成灰烬,中间不能用棍子挑开加速燃烧,“因为挑的话就会把这些东西挑烂,挑烂之后你奶奶会怪我们让她在地下穿烂衣服、用烂东西的。(大女儿文香如是说)”对于这种说法三儿媳也极为赞同,因此她们两个期间都极为小心,生怕哪没做好遭老太太怪罪。虽然都是些纸制品,但要让它们自然地烧成灰却也不容易,一个半小时之后,原来那些形形色色、福利堂皇的纸扎终于化成了一堆灰烬,并在一阵阴风的吹拂下刮上天空,见此景,三儿媳说“这下嬷嬷应该是收到这些东西了。”听此言,大家也觉得确实烧差不多了,于是一串长鞭炮响起,伴着鞭炮声,一行人就下山了。“烧衣”就此结束。
至此,生者彻底与死者告别——肖老太太的葬礼过程如此终于完结。以上便是赣南客家丧葬仪礼的全过程。
五、风水信仰与祖宗崇拜:丧葬活动中的民间信仰
葬礼作为赣南客家作为重要的生命仪礼之一,其中纷繁复杂的仪式、礼数深深根植于赣南客家人的民间禁忌与信仰。基于对肖老太太一系列身后事的观察,可以发现其葬礼的过程中存在着大量近乎巫术性、宗教性的仪式,甚至可以做如下表述:赣南客家葬礼是在其民间信仰主导下的一系列仪式活动,其中又以赣南客家人的风水信仰与祖先崇拜为甚,风水信仰与祖宗崇拜甚至构成了客家社会的两股传统的社会力量。
(一)风水信仰
风水信仰是赣南客家、也是中国传统社会的一种奇特民俗文化景观与复杂文化现象,它不仅作为客家民众的一种心理行为、精神状态,深深影响着客家人日常生活中的行为选择,在肖老太太的葬礼过程中,客家人风水信仰有着诸多明显的表现,如对入殓、出殡、圆地时辰的慎重选择等;同时在风水信仰主导下的各类民俗事项及其中所生成的一系列民间协调机制也是形构地方社会复杂关系的一系列机制的重要组成部分。在此,笔者基于肖家三子与四子之间关于出殡路线的争论,聊表对客家风水信仰的一些思考。
在出殡当天,肖家三子文年与四子文清曾就出殡的路线产生了严重分歧甚至争吵:三子希望沿着大路一直走,这样虽然绕远,但路线都好走,且“通过多绕远一点,可以把丧事闹得更轰动一点,这样他会觉得更有面子(老四媳妇如是说)”。但四子则坚持认为三哥的方法不合古制,“一直以来家族里的人老了都没有说像他这样绕着走,都是从那条小路进去的,为什么大家都放着大路不走走小路,因为如果走大路的话有一段是需要下山的,老人出殡只有往上走没有往下走的道理,不然对我们这一大家子人都不好。(老四文清如是说)”而此时老大文朝与老二文信之间也出现了“站队”——老大支持文年,老二则倾向于文清的方案。“老二他常年在家他当然知道其中的道理,老大就不一定,他有他自己的算盘,因为他早年在大余钨矿嘛,后来钨矿不行了才回来的,说难听点他回来之后在门前屋后基本没什么影响力,所以他也跟老三一样,希望尽可能走远一点,让屋场上的人都知道他们为老太太办了场热闹的好事,这样他在门前屋后就好做人了。(四子文清如是说)”由于文朝是长子、文年为人处世也较为蛮横,因此治丧小组曾一度决定出殡按他们的方案走;后来,四子文清把主事肖昌乐单独请到一旁,把自己的考虑再三表述,并将风水先生肖文西与道士先生的相关意见加以告知之后,出殡路线才最终守了祖制。由此可见,风水信仰不仅成了肖家人行为选择的一种准则,更因宗族长老、道士与风水先生的介入形成了一套民间自组织的矛盾调解机制。
(二)祖先崇拜
祖先崇拜的根源在于客家人的“灵魂不灭”思想,主要表现是对“列祖列宗”的神秘化与神圣化,而“掷茭”正是将祖宗神秘化、神圣化的最重要的仪式之一。前文已经介绍到,老太太入殓之前,道士需要通过“掷茭”来探明上天与列祖列宗的意思。因为客家人相信人死灵魂还在,所以列祖列宗可以通过道士的“卦象”来传达神意,如果是吉祥的卦象,意味着合乎神意,如此便能得到列祖列宗的荫佑;如果是卦象呈凶兆,则需多多思量,因为如果违背神意会触怒列祖列宗,很有可能或遭受惩罚。如果从功能论的视角考察客家人的祖宗崇拜及其种种对祖宗神化的仪式,似乎可以做如下表述:一方面,这些仪式满足了个人的心理需要,如满足了老太太的后辈们对死亡的焦虑、对可能的祖宗惩罚的恐惧等;另一方面维系了群体与社会的需要,特别是在赣南客家的宗族社会结构中,一系列祖宗崇拜的仪式维护了家长的权威,而家长制正是赣南客家宗族社会结构得以维系的稳定性制度。
六、“大家庭”结构关系的重构:丧葬活动中的人际互动
对于像肖家这样的“大家庭”而言,肖老太太的过世在一定程度上意味着这个大家族在形态上的解体——由一个“大家庭”解构成若干小家庭;而赣南客家人漫长的葬礼过程,是镶嵌在农村社区、特别是宗族社会结构中完成的。因此可以说,在社区、宗族内部的人际互动过程中,肖家也进行了家庭结构关系的重构。
(一)帮工与人情:与家庭外部的人际互动
客家葬俗中,一家丧事,众人相帮。这种义务性的帮忙既体现在帮工、也体现在物品的无条件出借。
帮工,即以义务性劳动的方式参与到死者的丧事过程之中。客家葬礼事务繁多,而死者支系血亲要直接参与到一系列仪式之中,根本无力承担葬礼中的其他的事务性工作,因此需要家族内的旁系亲属加以分担;同时,客家家族内部存在严密的扩大性亲属制度,死者虽然可能与自己并没有血缘关系,但因为是同一家族,后辈们还得对死者行长辈之礼,这也决定了他们要以义务性劳动的方式参与到葬礼之中。当然,义务之外,也有“人情”。这次你为死者帮工,死者的后辈们就此“欠下一个人情”,而这一人情偿还的方式也是帮工,即他们以义务性劳动的方式参与到你家的相关事件中去。随着市场等现代性力量对传统宗族社会的渗透与解构,帮工制也面临着多种因素冲击,如青壮年普遍摆脱农业生产而进入工厂从事非农劳动,工厂的时间安排与传统基于农时的习俗安排存在严重冲突,但帮工这种代际之间的“人情传递”一方面维系着宗族结构的世代稳定,有其重要性;另一方面以互惠的方式降低了宗族内各个家庭的生活成本,又有其功利性,因此虽然家族内部的帮工虽面临诸多冲击,但目前也相对稳定,短期之内应该不会被消解。
与帮工制相对稳定的状态不同,宗族内部各家庭家物品的义务性出借制度则基本就被市场所消解。以往客家人一家如果要办喜事,筵席所需要的大圆桌、长凳、碗筷等都需要从家族内部互接,所以那时候各家都会在这些物品上做相应的标记,如在碗碟底部刻上户主姓名中的一个字。如今随着家庭规模的缩小与家庭的核心化,九十代以后建立的新家庭家里基本不再置备长凳、大圆桌了,家中置备的碗筷也不像以往那么多。如今,谁家若要办喜事,则一般都是从市场上进行租赁。
(二)“孝心的竞争”:家庭内部的人际互动
中国传统社会中,“孝”是基本的伦理,同时熟人社会内部也存在着一整套维系“孝道”的外部性机制,如社会舆论、长老对不孝子的惩戒等,如此从价值与机制内外两部分保证了儿女对父母的孝顺。除非功利性与外部性动机之外,子女尽孝还有一套自利性动机存在,那便是为了获得祖宗的恩泽与荫佑。伴随着整个社会“孝道的衰弱”,赣南客家宗族社会中的孝道伦理似乎也在发生着某些微妙的变化,其中最突出的表现为自利性动机在儿女尽孝行为中越来越扮演主导角色,在肖家子女之间、特别是四房之间的“孝心的竞争”中,孝道伦理的微妙变化得到了很全面的呈现。
给老人“烧衣”那天下午,老太太的大女儿与老三媳妇全程都表现得极为谨慎,恪守礼数,似乎生怕哪里做的不对会把老太太给得罪了。随着冥品的灰烬随风而起,老三媳妇欣慰地说道“这下嬷嬷应该是收到这些东西了。”随后小女儿文萍跟她大姐也说了一句不无调侃的话语:“大姐啊,这下嬷嬷要保佑你活到一百岁了。”而老三媳妇全程的严谨与最后的欣慰则是因为她也有自己的“小算盘”:她家儿子学江08年完婚之后,先后生了两个女儿,在“重香火延续”的客家社会与严格的计划生育政策的背景之下,老三媳妇极其盼望着她家能早日添丁。但老太太去世后当年的下半年,学江的媳妇就怀上了孩子,一家人原本以为是蒙老太太的荫佑家里终于要添男丁了,可不成想第二年四月份,腹中胎儿竟流产了。老三媳妇想不清楚为什么,于是请了个“很准”的风水先生来看了看自己的风水,事后提了几点建议,其中一点是要她每逢年过节要敬好先人,如果可以的话为她已经去世20多年的公公换一块大一些的墓碑,因为先生看过公婆的墓地之后发现去年去世的婆婆的墓碑比公公的大,觉得这样不妥。如此这般之后,今年“烧衣”老三一家在置备冥品方面花费是最多的,这也是老三媳妇为什么全程谨慎并在时候面露欣慰的原因,因为只有严守礼数才不至于冒犯先人,才能身受先人恩泽。
老三媳妇知道通过表孝心来争取祖宗荫佑,其他人自然也知道,如老四文清的媳妇,在大家一起给冥品沾鸭血的时候,就有意强调哪些是自家买的,花费多少等。如此,媳妇们为了获取先人恩泽,不断地表现着自己对老人的孝敬,通过将自己的孝心“外化”,进行着孝心的“竞争”。
孝心的“竞争”造成了两个结果:其一是老人去世后,原先的“大家庭”在“小家庭本位主义”主导下发生着家庭结构关系重构——“大家庭”解体,各房则为了各自家庭的利益进行着“妯娌间的争斗”。其二是孝道的“名实分离”与传统代际契约的嬗变——通过孝心的“竞争”,儿女的孝心得到了最直观、主动的呈现;但儿女间主动的孝心呈现,既是为了感恩母亲的养育之恩,更多的则是通过孝心的呈现来获得先人的荫佑,是一个共时性互惠的过程——儿女在奉献孝心的同时也从过世父母那儿获得恩惠;而传统的代际契约不是这样一个共时性的互惠交换,而是一个历时性的代际间的“抚育—赡养”关系。
参考文献:
[1]费孝通,1983,《家庭结构变动中的老年赡养问题——再论中国家庭结构的变动》,《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第3期。
[2]许烺光,1996,《祖荫下:中国乡村的亲属、人格和社会流动》,王芃、徐隆德译,台北:南天书局有限公司。
[3]黄诗结,1995,《刍议赣南客家葬俗》,《赣南师范学院学报》,第5期。
[4]张凤平,2012,《客家人的丧葬习俗》,《神州民俗》第184期。
[5] 罗勇、王院成,2005,《民间风水信仰的心理解读》,《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第12期。
[1]本文中的“大家庭”并不是一个严格的学术概念,它在形态上表现为一个由多个核心家庭以老人为中心共同组成群体。
[2]当地各姓氏聚族而居,所形成的聚居区域按“姓氏+屋”命名,如“肖屋”便是肖姓族人聚居区域。
[3]肖昌乐现年七十五岁,为当前肖屋辈份最高、年龄最长的男性,在讲究辈份、资历的宗族社会中,肖昌乐具有很大的“话事权”,肖屋的大小公共事务、红白喜事他都“坐上席”。
[4]八仙,即负责抬棺、挖填坟墓的八个人,一般是宗族内部且与死者为同一支系的已婚青壮男子。
[5]老人生前一直都很健康,出行、洗漱都能自己解决,只是饮食问题需要四个儿子解决,于是儿子们商定各家轮流派饭,前几年是四个月轮一轮(即每家负责老人一个月的饮食),后改成四十天轮一轮(即每家负责十天)。
—说明—
本文来源:《河海社会学》2014年秋季刊,总第19期。本文获河海社会学2014年度田野奖学金特等奖,作者肖伟华河海大学社会学专业2013级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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