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水浒(上)
但是,这种主题价值的缺失不是作者的失败,反而是他的成功。按照施耐庵的本意,未必不想把故事往“忠义”的方向上去靠,但是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忠于自我感受。他眼里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他就只能那样去写。就这样,他没能写出一本弘扬忠义的小说,而是写出了一本伟大的小说。
现代读者对此往往不太能理解。大家现在过于看重“人设”好不好、“三观”正不正,道德上很有警惕性。这么一来,读《水浒传》就很麻烦。有的读者觉得《水浒传》是经典名著,不敢去否定它,就只能忽略那些刺目的情节,刻意地去误读。他们一厢情愿地相信梁山好汉都在行侠仗义,豪气干云。其实在《水浒传》里,行侠仗义的事情极少见,更多的反而是滥杀无辜。
我们可以看一下历来的《水浒传》电视剧。最早的版本还敢表现一些人物的凶悍残忍,可随着观众的道德感越来越强,电视剧的改动就越来越大。情节越来越柔和,人物越来越正义,但整个故事也越来越平庸。
还有一些读者比较老实。他们没办法逼自己误读,于是就走上了另外一个极端,认为《水浒传》是一本三观不正的垃圾书。
我能理解这种想法,但完全不赞成。文学是不可以这样解读的。作者当然可以有自己的道德判断,但是伟大的作者会和这种判断保持一定的距离。这样,他才可以用好奇的目光去审视这个世界。他要像体验善一样去体验恶,像体验光明一样去体验黑暗。他必须有强大的洞察力,同时心肠还不能太软。
最重要的是,他要忠于自我的感受,胜过世间的一切。
如果把施耐庵当作我们现实生活中的人,我估计不会喜欢他。但是作为一个作家,我对他充满了敬仰。《水浒传》展现给我们的,不是一个“正确的世界”,而是一个丰富多样的世界。你可以从不同的角度进入它,观察到世界不同的侧面。有善,有恶,也有善与恶之间的种种不得已;有光明,有黑暗,也有光明与黑暗之间的灰暗幽深。
伟大的文学,不是让你变得单纯,而是让你变得复杂。
而只有在认识到世界的复杂之后,我们的道德也才有真正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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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不同的读者眼里,当然会有不同的《水浒传》。而在我的眼里,《水浒传》首先是一本关于人性的小说。书里面有各种各样的人物,宋江、武松、鲁智深、林冲……作者把他们放在非常极端的环境里,然后冷静地去描写他们的反应。写到最后,这本书就成了一个宏大的人性博物馆。这有点让我想起中学里见过的解剖青蛙。在电流的刺激下,青蛙发出种种悸动,最终暴露出生理的秘密。
作为一本小说,这样做确实是残酷的,但也是伟大的。
中国古典小说跟西方文学不一样,它很少有大篇幅的心理描写。人物的心理主要通过语言和行动来表现,而且语言和行动还不会写得太满,要有很大的“留白”。说起来,这有点符合海明威的“冰山理论”,很多东西是隐藏在文字之下的。
我举一个例子。晁盖和宋江的关系到后来有点紧张,作者不会直接说,晁盖和宋江两人不对付了!他只是安排很多细节来暗示这一点。比如说金毛犬段景住送给梁山一匹宝马,结果半路上被曾头市的人抢走了。这匹马并不是送给晁盖的,而是送给宋江的,因为“江湖上只闻及时雨大名”。这个时候,晁盖的反应非常激烈,破口大骂:“这畜生怎敢如此无礼!”表面上看他骂的是曾头市,实际上呢,很难讲。
极少下山作战的晁盖,这次非要带兵打仗。宋江劝他别去,晁盖说:“不是我要夺你的功劳!你下山多遍了,厮杀劳困。我今替你走一遭!”寨主和副寨主之间谈到“抢功劳”的话题,已经是一种强烈的暗示了。
晁盖在曾头市中箭身亡,临死前他又留下那个著名的遗嘱:“若那个捉得射死我的,便叫他做梁山泊主。”这又是对二人关系的一种暗示。
除此之外,书中其实对此还有几处暗示,我就不一一列举了。如果我们只看正面描写的文字,晁盖和宋江的关系始终非常好,情深义重,情同手足。只有把这些暗示聚拢来,我们才会看到隐藏在文字下面的东西。
那么,作者为什么要这样“留白”?为什么他不正面交代:晁盖和宋江关系恶化了!
从艺术创作的角度看,我们可以为此找出很多原因。但对于作者来说,可能有个最简单也最现实的理由:真实世界就是这样的。没有人能开启上帝视角,洞察别人的心理活动。也没有人会在你耳边提醒:“看,晁盖和宋江有矛盾了。”你只能从对话和行动里自己去领悟。
这就给读者留下了巨大的解读空间,而这种解读需要一定的生活阅历,需要对人情世故的体会。我们在四十岁的时候读《水浒传》,和二十岁时候的感受完全不同。年轻时候,我们多半只会感受到快意恩仇、慷慨激昂。可是等我们在人生这个大染缸里浸泡多年以后,就会从《水浒传》里读出种种的无奈、挣扎、隐忍、妥协。几条猩红的血路,一地破碎的妄想,还有那消逝在风中的深深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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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本解读《水浒传》的书,更准确地说,是一本解读《水浒传》人物的书。因为我对人的兴趣远远大于对事件本身的兴趣。
《水浒传》有一百零八将,其中大多数都不值得去仔细分析,事实上也没法分析,因为他们的形象太单薄了。毕竟人物如此众多,施耐庵纵然才大如海,也无法个个都顾得到,所以很多好汉都面目模糊。谁知道龚旺是什么性格?丁得孙又是什么性格?至于什么邹渊、邹润、孟康、侯健,也无非都是一些人名符号。施耐庵拿他们去凑齐一百零八这个数字而已。
所以,我只选了十几个最立体、最鲜活的人物。怎么取舍,当然也是有点困难的。宋江、吴用、林冲、武松,这些人物肯定要写,没有任何问题。但也有一些人物虽然有点意思,为他们专门写一篇似乎又犯不上。比如说柴进、戴宗、公孙胜、花荣,都是这种情况。写到后来,我一度有点犹豫,打算把最后一篇留给卢俊义。易中天老师看了我以前的几篇文章,建议我把卢俊义换成史进。后来我仔细想了一下,觉得很有道理。易老师对人物确实看得很准。卢俊义虽然位置重要,出场次数也多,但从本质上来说,他就是《水浒传》里的一个工具人。而史进却有强烈的个性,符合成长的逻辑,富于少年的魅力。所以,我选择了史进。从写作时间上来说,《史进:十八岁的少年血》就成了这本书的最后一篇。
这十几个人物,每个都有很独特的地方,我对他们也有不同的感受。当然,我是有偏好的。比如我最敬爱的是鲁智深,最同情的是林冲,最悲悯的是武松,最厌憎的是石秀,而最好奇的是宋江。对每个人物,我也都有自己的感情投射。就像写到朱仝的时候,我心情激荡,有一种巨大的悲伤感,觉得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在我的眼里,他们都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我努力去理解他们的心理,推敲他们的行为,分析他们的性格,搞清楚他们何以会如此行事。
但是这里就牵涉到一个问题:施耐庵写《水浒传》的时候,真想那么多了吗?
我觉得没有。
我相信他是凭着直觉去写的。不过作为超一流的作家,施耐庵对世情和人心具有深刻的洞察力。所以他会本能地让人物这么说话,这么行事,让他们有自己的性格,自己的行为逻辑,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写,他可能并没有仔细推敲过。
小说写作教程会告诉作家应该这么写、那么写,好像每一段话都应该有明确的意图,每一段情节都应该起到具体的作用。实际上,顶级作家不可能如此写作。如果每写一段话,都明确知道自己这么写的目的,那他最多是个二流作家。
我们解读的东西,往往是作者无意识的直觉产物。有时候,冰山理论不仅对读者成立,对作者也是成立的。解读者的任务,并不是还原作者的想法,而是尽可能地揭示这座冰山。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解读可以随心所欲。
有人在分析《红楼梦》《水浒传》这些经典小说的时候,特别热衷于阴谋论。他们喜欢脑补书中没有的情节,编造出一个个惊人的阴谋,好像越是骇人听闻,越能显得自己独具慧眼。在我看来,这种解读方式非常糟糕。经典小说有多重性,我们确实不能傻乎乎地相信书中的字面信息,但也不能像创作同人小说一样,天马行空,无中生有。
就像有人在“解读”晁盖之死的时候,就认为林冲受宋江指使,毒死了晁盖。因为书中说晁盖中箭后,“林冲叫取金枪药敷贴上,原来却是一枝药箭”。不久晁盖就死了。可见金枪药里大有问题,必定是林冲下的毒手。要按这种“解读”方式,我们可以随便脑补,可是,这样信口开河有什么意义呢?
还是要保持一份谦卑。解读不能脱离原著,也不能违背人情之常。在各种各样的解读里,最贴近文本、最符合常识的解读,往往也就是最好的。
解读不是猎奇。它是对文学的一种认知。而对文学的认知,也就是对世界与人心的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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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我要解释一下这本书里牵涉的《水浒传》版本问题。
《水浒传》有很多版本,但大致来说可以分成两个系统,一个是简本,一个是繁本。简本和繁本到底谁先谁后,学术界争论得很激烈,这里也不去管它了。总之,简本的文字比较粗糙质朴,更像是说书人使用的大纲。繁本的文字就比较生动细腻,很有文学性。我这本书是建立在繁本系统上的。
繁本也有很多不同的版本,其中最重要的有三个。
第一个是容与堂百回本,也叫《李卓吾先生批评忠义水浒传》,这个版本的文字可能是最接近原貌的。大家在书店里买的《水浒传》,一般都是拿它做的底本。我引用的《水浒传》文字,也是以这个版本为主。不过需要说明一下,容与堂百回本自称是李贽评点的,但到底是不是,学界是有争议的。很多人说这本书其实是一个叫叶昼的人评点的。李贽名气大,叶昼想多卖几本书,就假托了李贽的名字。不过即便是叶昼伪托,他肯定也仔细揣摩了李贽的思想和笔调,因为这本书的评点文字和李贽的文章非常像。为了简便起见,我在这本书里,还是把容与堂本的评点者认定为李贽。
第二个重要版本是金圣叹的七十回贯华堂本,也叫《金圣叹批评第五才子书》。七十回本写到梁山大聚义就结束了,没有招安的部分,更没有征辽国、征方腊的情节。金圣叹眼光独到,才气纵横,所以这个评点本影响非常大。但是金圣叹这个人有个毛病,就是不老实。他往往根据个人喜好,乱改原文,还非说市面上流行的都是“俗本”,他是按照“古本”改的。其实他哪里见过什么“古本”?就是自己动手改的。不过确实也得承认,金圣叹的有些地方改得还真是不错。
第三个重要的版本是袁无涯刊行的百二十回本,也叫《出像评点忠义水浒全传》。这个版本的重要性,是它比容与堂本多出了二十回。这二十回讲的是征田虎、征王庆的故事。我只在写燕青那一篇的时候,引用过这个版本的文字。百二十回本也自称是李贽评点的,但按学界的意见,多半也是伪托。所以我在提到这本书的时候,为了不和容与堂本混淆,就把它的评点者认为是袁无涯。
此外,在这本书里,我还提到过余象斗和王望如。他们是历史上比较有名的《水浒传》点评者,但他们使用的版本没有太大重要性,余象斗点评的甚至还是简本,这里就不多做介绍了。
林冲:中产阶级的岁月静好一
读过《水浒传》的人,大多对林冲的印象比较好。有的说他是英雄,有的说他是暖男,以前网上甚至还有种说法,“嫁人当嫁林教头,交友当交林教头”。
林冲确实比较正派。他武功这么高,却不恃强凌弱,平时谈吐斯文,做事低调,有点像现在受过教育的中产阶级。放到梁山那个大环境里看,林冲肯定算是个好人。但是,你要是说嫁人该嫁给这样的人,交朋友该交这样的人,我不信。你要说他是暖男,我更不相信。
林冲一点都不暖。金圣叹评点《水浒传》的时候,说他是个“毒人”,做事太狠。这说得有点过了。林冲并不毒。他只是比较冷漠,对什么事情都不会特别执着。他就像是一个所谓“50%”的人,感情是50%,道德是50%,做事也是50%。
他有点小道德,但是也不怎么坚持;有点小追求,但也不怎么当真。
他能爱一个人,但爱得并不彻底;他也能对朋友好,但好得也很有限度。
他最关心的事情,就是轻轻松松地过安稳日子。只要日子安稳,其他事情能糊弄过去就糊弄过去。
在这个世界上,其实大部分人都是这样。林冲跟别人不一样的地方,就是武功高。如果撇开这一点,他非常像我们这些普通人。
二
用现在的话来说,林冲属于典型的中产阶层。他的父亲是提辖,岳父是教头,自己是“八十万禁军教头”。这个头衔听上去很拉风,好像八十万禁军都是他徒弟,其实就是个普通武官,地位说高不高,说低也不低。
林冲在单位里混得还可以,这主要是因为他专业水平好。陆虞候跟他喝酒的时候,就说:“如今禁军中虽有几个教头,谁人及得兄长的本事?太尉又看承得好。”可见领导把林冲当成技术骨干,挺器重他。后来高太尉设计陷害他,派人请他到府里比刀,林冲也没有怀疑,当成一件很正常的事儿,这说明他跟领导平时就有来往,关系还不错。
林冲工作也很清闲。从书里看林冲似乎不用坐班,不用打卡。“心里闷”,就能随便窝在家里不出门。想喝酒了,巳时(早上九点到十一点)就能和陆虞候出去喝酒,工作量明显不饱和。
工作不忙,收入却不错。书上就说他受高太尉的“大请大受”。什么叫“大请大受”呢?就是指工资高,待遇高。这话说得不错,高太尉在经济上肯定没亏待他。林冲买把刀就花了一千贯,待遇不高怎么买得起?
体制内,领导器重,工作清闲,待遇又高。林冲就跟现在的中产阶层一样,觉得天下太平,岁月静好,也没太大的雄心壮志,只想这么一天天过下去。
谁知道出事了。
中产阶层就是这样。不出事的时候,整个世界看上去都很友善。可一旦出事,生活瞬间就会天塌地陷,友善的世界顿成幻象。他们会发现自己就像草芥一样,面对灾难毫无抵抗能力。
林冲出事,是因为高衙内看上了他媳妇。对一个男人来说,这当然是奇耻大辱。可林冲的态度呢,始终是息事宁人。高衙内第一次调戏林冲媳妇的时候,林冲扳过他来,伸拳就要打,可一看是高衙内,“先自手软了”,站在那里,也不说话,只是“一双眼睁着瞅那高衙内”,用凌厉的目光对他进行道德谴责。
这是第一次。第二次高衙内更过分,他把林冲媳妇骗进陆虞候家,霸王硬上弓,意图非礼。林冲急匆匆赶到现场,第一反应也不是踹门,而是“立在胡梯上叫”。这一叫,高衙内当然就跳窗逃跑了。
当然,林冲也不想表现得太窝囊,也想做出勇敢的姿态。所以他把气出在陆虞候身上,先是把他家打得稀烂,然后拿着一把“解腕尖刀”去找陆虞候。陆虞候躲进了太尉府,林冲又拿着刀,在太尉府门口堵了三天。
但这就是个姿态。他真想杀陆虞候吗?当然不想。真想杀陆虞候的话,就该不动声色地等着,找准机会,上去一刀攮死。武松杀潘金莲和西门庆的时候,就是这么干的。武松那是真想杀人。而林冲提把刀满世界转悠,其实就是告诉大家,也告诉自己:我很生气!我要杀人了!陆虞候你给我躲远点!
他要是真碰见陆虞候怎么办?估计也不会上去把他一刀捅了,多半还是戟指大骂:“你这泼贼!我和你如兄若弟,你也来骗我!今番看你这厮却哪里走?”然后,等着别人拉架,或者等陆虞候逃走。
林冲这么做,其实也是人之常情。我们碰到这种情况,很可能也会做出同样的反应。如果毫无表示,先不说别人怎么想,自己心里这坎儿肯定就过不去。但真要杀人,以后的日子怎么办?想想实在又不敢。那最好的办法就是作势要打要杀,但又寻人不着。
所以,三天寻不着陆虞候,林冲就算是有了个台阶下。“每日与智深上街吃酒,把这件事都放慢了。”看着好像是有点窝囊,可是中产阶层的小人物多半也只能这么做。总不能真去杀人吧?
三
其实林冲还有另一个选择,那就是离开。
在《水浒传》的开头,出现过一个叫王进的人物,也是八十万禁军教头。他发现高太尉想找他的麻烦,马上就做了决断。当天晚上,王进就“收拾了行李、衣服、细软、银两”,带着老娘,离开了这块是非之地。
从事后看,王进的选择非常明智。如果林冲也这么干,他就不会被逼着上梁山,媳妇也不会自杀。天下之大,哪里不活人呢?但问题是林冲舍不得。他太留恋岁月静好的中产阶级生活了,不愿意颠沛流离,面对不可知的未来。所以,他选择留了下来,假装一切事情都没发生。
他告诉自己:事情过去了,风平浪静了。说着说着,自己可能也就信了。
这并不能说明林冲傻。如果换了我们,很可能也会这么选择。王进那种决断力,大部分人是没有的。他们多半会像林冲那样,选择不作为,然后盼着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发展。
而且公平地说,林冲的想法也不是完全没道理。林冲好歹是个禁军教头,高衙内勾引他老婆,已经很过分了。勾引不成功就算了呗,还要去害人家丈夫,这就太不像话了。换了一般人,恐怕也会像林冲那样想:不至于吧?
高太尉在害林冲之前,也确实有过片刻的犹豫:“如此,因为他浑家,怎地害他?!”心里也觉得过意不去。但是高太尉很快就说服了自己:“总不能因为爱惜林冲,就送了我孩子的性命吧?”是非道理,高俅都懂,但问题是他不太在乎。说到底,林冲在他眼里就是个草芥。一株草,好端端地长在那里,没招谁没惹谁,我上去一脚踩死它,当然有点可惜。但归根结底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谁让你是一株草呢?忍着点儿吧。
于是,林冲被骗入白虎节堂,脊杖二十,刺配沧州。中产阶级的岁月静好一下子被打得粉碎。
出发前,林冲给了妻子一份休书,意思是你不要等我了,找个人嫁了算了。对林冲这个举动,存在着不同的解释。
有的说:看,林冲是暖男,怕自己耽误媳妇一辈子。这是为媳妇打算。
有的说:看,林冲是个胆小鬼。他怕不离婚,高衙内还会找他麻烦。这是为自己打算。
其实站在林冲的角度考虑,这两个因素可能都有。对自己来说,一旦离婚,就不再是高衙内的打击目标,这是保身之举。对妻子来说,离婚后“有好头脑,自行招嫁”,也不耽误青春。那么“好头脑”是谁呢?金圣叹有批语说:“好头脑”就是高衙内。林冲的意思,就是让妻子嫁给高衙内算了,但怕伤了对方的心,所以只能含糊地说。
金圣叹说得有道理。高衙内能害林冲,当然也能害林夫人的新丈夫。林夫人嫁给谁都不安全,除非嫁给高衙内,而且嫁给高衙内,当个阔太太,也不见得就不幸福。嫁就嫁了吧。爱情不要就不要了吧。
林冲的安排就是这个样子。他向现实彻底低了头。
四
但是林太太不同意林冲的安排,坚决要等丈夫回来。这样一来,林冲还是要接着倒霉。高太尉他们收买了董超、薛霸两个解差,要在野猪林整死林冲。
林冲表现得很乖,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两个差人怎么欺负他都不顶嘴。人家要捆他,他就老老实实让人家捆。最后董超、薛霸拿起棍子来要打死他,他也是泪如雨下地哀求人家:“我与你二位往日无仇,近日无冤。你二位如何救得小人,生死不忘!”在《水浒传》的后半段,卢俊义也遇到过同样的情况。要害他的人也是董超、薛霸这俩货。但卢俊义跟林冲不一样,他知道,到这时候说什么都没用,只是“低头受死”,没有像林冲这样卑微地求饶。
但求饶有什么用?最后还是鲁智深神兵天降,救了林冲一命。这个时候,林冲又面临一个抉择:下一步怎么办?按理说,经过野猪林之后,林冲应该明白一件事:对方就是要赶尽杀绝,自己是没有活路的。高太尉能安排人在路上杀他,当然也就能安排人在沧州杀他。这是很简单的道理。他最理性的选择就是跟鲁智深走。
但是林冲舍不得。岁月静好的中产生活虽然没有了,可他还是想当良民,过安稳日子。所以,能骗自己就骗自己。林冲假装想不明白这个道理,老老实实地去了沧州当犯人。
而且在去沧州的路上,他还说了一句特别奇怪的话。
董超、薛霸想套出鲁智深的身份,问他:“不敢拜问师父,在那个寺里住持?”鲁智深很鸡贼,说:“你两个撮鸟问俺住处做甚么?莫不去教高俅做甚么奈何洒家?”他没上当。
可是等鲁智深走了,林冲聊天的时候替他说出来了:“相国寺一株柳树,连根也拔将起来。”一下子就把鲁智深给定位了。
林冲为什么说这话?有人说这是向高太尉示好,我觉得过于诛心了,而且也不合情理。这有什么可“示好”呢?多半还是一时口滑,脑子没多想就说出来了。但就算是口滑,也说明了一件事:林冲对鲁智深的安全并没有特别挂在心上。林冲是个心思很重的人,做事谨慎。这事要是放到他自己身上,林冲绝不会口滑的。
鲁智深对林冲一百个好,林冲对鲁智深呢,最多也就五十个好,所以我说他是“50%”的人。
我们可以设想一下,如果倒霉的是鲁智深,林冲会跑到野猪林里杀解差救他吗?不可能的。他多半也就是提着食盒,拿点银两,给鲁智深送行,“洒泪而别”。交朋友交林冲这样的,其实挺没意思的。
所以《水浒传》写到后面,鲁智深和林冲的关系就变得生分了。以前鲁智深口口声声喊他“兄弟”,后来两人再次碰面,鲁智深怎么称呼林冲呢?“教头!”在梁山上,鲁智深和武松形影不离,和林冲却很少互动。鲁智深临终之际,守在他身边的也是武松,而不是林冲。《水浒传》开头浓墨重彩渲染的一段友谊,最后居然这样不了了之。
要推究起原因来,也许跟林冲那次“口滑”有关。鲁智深看似莽撞,但并不是傻子,很可能猜到了是怎么回事。但更重要的是,他们俩并非一类人。鲁智深是个热情似火之人,而林冲就像一杯温暾水。两个人能处在一起,无非是因缘际会的巧合,时间一长也就渐行渐远了。
五
林冲到了沧州以后,继续奉行鸵鸟政策,假装太平无事,盼着高太尉工作一忙,把自己给忘了。可是,人家并没忘了他。很快,酒保李小二就跑来向他报告,说陆虞候到这里来过,和沧州的管营、差拨交头接耳,一会儿说“高太尉”,一会儿说“好歹要结果了他”。
面对这么清晰的报警,林冲又是什么反应呢?还是当年那一套。林冲大怒,拿着“解腕尖刀”寻陆虞候,寻了三五日没寻着,就拉倒了,“也自心下慢了”。
这听上去好像太愚蠢了。但实际上,这不是智力问题,而是心理问题。哪怕李逵摊上这样的事情,也能猜到大事不妙,何况林冲呢。说到底,林冲在内心深处,就是不愿意直面这件事。一旦直面,就没有退路了。所以,林冲还是给自己找台阶下:“我找陆虞候了呀!我找了三五天都没找到。也许搞错了吧!”林冲对“安稳日子”实在太眷恋了,只要还有一丝一毫骗自己的余地,他就会骗下去。
但是骗自己也没用,该来的还是要来。
最后林冲被逼上了绝路。这是《水浒传》中极为经典的一个段落。纷飞的大雪之下,草料场在熊熊燃烧。山神庙内,是手持花枪的林冲;山神庙外,是三个要谋害他的人。这个时候,狰狞的现实暴露无遗,再没有一点侥幸的余地了。林冲退无可退,避无可避,只能挺枪而出,迎接自己的命运。他第一次施展武功,杀了陆虞候他们三个人。
林冲的表现非常凶狠,杀了还不算,还要把陆虞候的心剜出来。剜出心来还不算,还要把三个仇人的头割下来,头发结在一起,挽在手里。原来那个温文尔雅的林教头消失了,如今站在大雪之中的是狂暴的复仇者。
“风雪山神庙”这段情节很像武松的“大闹飞云浦、血溅鸳鸯楼”。武松也是被逼到了绝路上,开始一路狂杀。
在此之前,武松也杀过人,可没有滥杀。他杀的都是伤害过自己的人。“大闹飞云浦”之后,他站在桥头,踌躇了片刻,然后,开始无差别地杀人。在鸳鸯楼,他杀了十五个人,其中有十二个人是无辜的。在蜈蚣岭,武松更过分。人家道童没招他没惹他,他为了“试刀”,冲过去就把道童脑袋砍下来了。
“大闹飞云浦”之前,武松绝对干不出这样的事来。在桥头上的瞬间“踌躇”,就是武松的黑化时刻。
武松在江湖底层混迹得太久,见惯了黑暗的事情,心肠本就比林冲要硬,所以一旦爆发就格外的残酷。相比之下,林冲毕竟有中产阶层的底子,性格要温和得多。他的“山神庙时刻”就是武松的“飞云浦时刻”。压抑太久的愤懑瞬间爆发,杀人,剜心,割人头。但是他没有像武松那样滥杀无辜,多少还是守住了一点道德底线。
刚开始逃亡的时候,他的脾气确实变坏了,行为很粗野。他跑到人家草屋里烤火,烤着烤着就非要喝人家的酒。人家不给,林冲拿起花枪,把点着的柴火往人脸上一挑,老庄客的胡子都烧着了。其他人跳起来阻止,林冲抡起枪杆一通打,把他们都打跑了。林冲说:“都走了!老爷快活吃酒!”以前林冲怎么可能自称“老爷”呢?这哪里还是禁军教头,分明是流氓的口吻。
这说明林冲失控了。但是林冲再失控,也还有底线。他没有像武松那样,一枪戳死人家。他拿起花枪,还知道只能用枪杆,不能用枪尖。而且事情过去以后,他很快就清醒过来,气儿也消了,又变回低调温和的样子。
哪怕在他生命中最黑暗的时刻,林冲也没有彻底沦陷。这是他比武松正派厚道的地方。
但是林冲对自己的道德底线守得也很勉强。他后来走投无路,只能去梁山泊入伙。首领王伦不太想要他,非要让他交纳“投名状”,就是下山杀个人。鲁智深要是碰到这种要求,可能当时就破口大骂了。但是林冲连犹豫都没犹豫,一口答应下来:“这事也不难,林冲便下山去等。”然后,提着朴刀就下山了,一门心思要杀个过路人。
林冲有道德底线。但这就像他的爱情或者友情一样,说有肯定有,但不会太浓烈、太执着。有这个东西当然好,但如果妨碍他过安稳日子,那就算了。
林冲不光对道德不执着,对仇恨也不执着。
林冲最大的仇人就是高太尉。他害得自己家破人亡,媳妇都上吊了。这种仇恨应该是刻骨铭心的。可是后来高太尉被捉上梁山过,林冲见了他,是什么反应呢?“怒目而视,有欲要发作之色。”就像他当年对待高衙内一样,用愤怒的目光对敌人进行严厉批判。然后呢,“欲要发作”,但是没有发作。表情狰狞了一下,就没了下文。
《水浒传》拍成电视剧的时候,不是这么演的。导演觉得仇人相见,肯定分外眼红,一定会有个大冲突。为了把故事编下去,他特意安排了一下剧情。宋江把林冲隔离开,不让他见高太尉。事后高太尉下山,林冲扑了个空,气得要吐血。
导演这就是想多了,林冲根本不是那样的人。原著的描写是对的。他见了高太尉,只会“怒目而视,有欲要发作之色”,这是在表示:我很生气!这就像他拿了“解腕尖刀”去太尉府门口寻陆虞候一样,是个姿态,做给别人看,也做给自己看,如此而已。拉拢高太尉以求招安,这是宋江定下来的方针路线,是梁山的政治纲领。林冲如果跑上去喊打喊杀,怎么跟宋江交代?梁山是他唯一的栖身之所,除此再无退路,按照林冲的性格,他不会去冒这个险。所以他只能“怒目而视”,用目光表示一下自己的立场。
他当然恨高太尉。但是这种仇恨,就像林冲这个人一样,也就是50%的浓度。他爱也不会爱得太热烈,恨也不会恨得太决绝。心头再千回百转,最后也不过是暗夜里的一声长叹:唉,算了吧!
林冲后来写了一首诗:
仗义是林冲,为人最朴忠。江湖驰闻望,慷慨聚英雄。身世悲浮梗,功名类转蓬。他年若得志,威镇泰山东。
这首诗只能说明一件事,那就是林冲根本就没搞明白自己是个什么人。
他仗义吗?可能有点儿。朴实吗?好像也有点儿。忠诚吗?说不定也有点儿。但也就是有点儿而已。至于“英雄”“威镇”,那是一点影子都没有的。林冲并不想当英雄,也不想威镇什么地方。他就想找个安稳地方,过个安稳日子,吃喝不愁,受人尊重,有份工作干,有份薪水拿。
很中产阶级的一份梦想。
六
我这么说,并不是想指责林冲,说他?,说他窝囊。
事实上,林冲就是无数普通人的影子。他们有道德,心眼不坏,对人厚道,也有爱别人的能力。但是面对压力的时候,他们可以一步步后退。只要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他们会把自己珍贵的东西一点点都舍弃掉。这个世界只要不把刀架到他脖子上,他就会假装岁月静好。
至于刀会不会架到他脖子上,那就是碰运气的事情了。
王进不是这样。世界刚刚向他露出一点刀的寒光时,他就断然选择了逃亡。而林冲则是默默地等着,假装一切正常,能拖就拖,能骗自己就骗自己,眼睁睁看着对面的刀慢慢出了鞘,慢慢伸了过来,慢慢架到了脖子上。
直到这个时候,他的第一反应还是哀求:如何救得小人,生死不忘!
刀的回答是:说什么闲话?
鲁智深:世间最难得的东西,还是善良一
在《水浒传》人物里,鲁智深的心地可能是最光明的。他胸怀洒脱,行事自然,天性中的那份善良如明星朗月,给《水浒传》中的黑暗世界带来一丝光亮。
历代评论者几乎众口一词,对鲁智深的评价都很高。我看到过的唯一例外可能就是吴闲云先生了。吴先生对鲁智深的解读真是有点匪夷所思。在他看来,鲁智深干什么都是有脏心眼,救金翠莲是看上人家了,打死镇关西后逃亡是尾随金翠莲,住到赵员外家则是赖上人家了。
这哪里还是鲁提辖,分明就是个胖大版的西门庆加应伯爵。
其实这种猜测真是没什么道理,感觉就是想做个翻案文章,恶心一下鲁智深,让读者大吃一惊:原来鲁智深竟是这样的人?!
鲁智深当然不是这样的人。
我们解读经典小说,当然可以有自己的看法。但无论什么看法,最终还是要落回到小说文本,不能脑补太多,更不能无限发挥。
我们就说“三拳打死镇关西”那段吧。鲁智深听说金翠莲的事儿以后,怒不可遏,马上决定出手相救。这当然不是因为他看上人家金姑娘了。这种猜测真是一点根据都没有。你要说他看上林冲了,都比这靠谱。那么鲁智深为什么如此生气呢?
现在网上有种说法,认为鲁智深打死镇关西,并不是要为金翠莲出头,而是生气一个屠夫居然起这么霸气的绰号:“洒家始投老种经略相公,做到关西五路廉访使,也不枉了叫做镇关西!你是个卖肉的操刀屠户,狗一般的人,也叫做镇关西!”
看我用拳拳打死你!
其实只要仔细读一下原文,就能明白这个说法不对。金翠莲诉完苦情以后,鲁智深第一句话就是问:“你姓甚么?在那个客店里歇?那个镇关西郑大官人在那里住?”
要注意,这时鲁智深并不知道镇关西是谁,可他已经决定要管这件事了,否则他也不会出口就问双方的住址。再说了,如果鲁智深就是见不得一个杀猪的叫“镇关西”,那打上门去就是了,又何必费这么大劲儿,先安排金翠莲逃走呢?
说到底,鲁智深就是见不得这种欺负女人的事儿。
他对弱者有一种天生的同情。就像后来鲁智深路过桃花庄,救刘太公的女儿,也没想那么多,碰见就动手。所以说,这不是“镇关西”不“镇关西”的事儿。郑屠哪怕外号不叫镇关西,改叫“老种经略门下走狗”,照样逃不了一顿打。
在这方面,鲁智深确实让人产生一种深深的敬意。金圣叹有段评论就说得很好:“写鲁达为人处,一片热血直喷出来,令人读之深愧虚生世上,不曾为人出力。”世上确实有这种热血之人,他们就如唐诗里说的,“野夫怒见不平处,磨损胸中万古刀”,我们不能用小人之心去揣度人家。
二
不过这里面还是有一个问题:鲁智深为什么不调查一下呢?
金翠莲说:“此间有个财主,叫做镇关西郑大官人,因见奴家,便使强媒硬保,要奴作妾。谁想写了三千贯文书,虚钱实契,要了奴家身体。未及三个月,他家大娘子好生利害,将奴赶打出来,不容完聚,着落店主人家,追要原典身钱三千贯。”
按照她的说法,镇关西骗了色不算,还要诈财,欺负人算是欺负到家了。金翠莲未必是在撒谎。《水浒传》描写的社会,本来就是司法黑暗,弱肉强食。一个本地恶霸欺负两个无依无靠的外地人,确实也很有可能。不过这毕竟是金翠莲的一面之词。她说郑屠“虚钱实契”,就真的“虚钱实契”了?不管怎么样,至少也得听听郑屠怎么说吧?
说不定故事的版本就不一样了呢。
可鲁智深一听就信,并没有做调查。这一点就跟洪七公不一样。都是路见不平行侠仗义,洪七公就谨慎得多:“老叫化一生杀过二百三十一人,这二百三十一人个个都是恶徒,若非贪官污吏、土豪恶霸,就是大奸巨恶、负义薄幸之辈。我们丐帮查得清清楚楚,证据确实,一人查过,二人再查,决无冤枉,老叫化这才杀他。”
郑屠的命不好,碰上了鲁智深。要是活在《射雕英雄传》里头,死之前至少还要走个流程。今天来个要饭的打听金翠莲的事儿,明天又来个要饭的落实金翠莲的事儿,说不定就能引起郑屠的警惕。等洪七公过来要切十斤精肉臊子,郑屠就不忙切肉,赶紧上前解释解释,说不定就能逃过一劫。
可鲁智深不是洪七公。他是火暴脾气,根本不做调查,上来就找碴儿,存心要打郑屠一顿。
在金翠莲眼里,镇关西简直是黑恶势力的代表,终极反派大boss一样的存在。可真碰见鲁智深这样的正经提辖,他就是卖肉的郑屠。郑屠本来姿态就放得很低,鲁智深再来个“奉着经略相公钧旨”,代表首长前来要肉,他更是卑微到了尘埃里。鲁智深让他亲自动手,把肉细细剁成臊子,他就老老实实剁臊子;让剁瘦肉就剁瘦肉,让剁肥肉就剁肥肉。二十斤肉,生生剁了一上午。
郑屠并不知道前因后果,他就是单纯地害怕官府,尊敬提辖。但鲁智深既然想找碴,总能找到碴打他一顿。打的时候,鲁智深还两头堵。郑屠说“打得好!”鲁智深说你居然还敢嘴硬,我要接着打;郑屠求饶,鲁智深说你要硬到底我就不打了,现在反而更要打。然后就打死了。
这让鲁智深也吃了一惊。他并没有想打死郑屠,只是想替金翠莲出口气。
那么郑屠有没有机会活命呢?其实也有。
郑屠刚开始不明白怎么回事。但鲁智深打第一拳的时候,把事儿挑明了:“你如何强骗了金翠莲?”这个时候,郑屠要是马上抓住机会,喊道:“万万没有此事!提辖你吃人骗了!”哪怕撒谎,也编出一套儿词来,那么鲁智深肯定会住手。
顶嘴没用,求饶也没用,你得跟他讲道理。
我这么说,是有根据的。在瓦罐寺的时候,鲁智深就曾被别人的道理说服,当场住手。
当时,几个老和尚对他说:有两个坏蛋霸占了寺庙,赶走了众僧,让我们没饭吃。鲁智深一听就信,转头找那两个坏蛋算账。这两个坏蛋正和一个女人坐在那儿喝酒。鲁智深闯进去,提起禅杖就想打。瓦罐寺的坏蛋比郑屠聪明,赶紧抓住机会辩解:不是这样的。是那几个老和尚吃酒撒泼,将钱养女,赶走了长老,我们是来庙里整顿纪律,主持正义的。
那身边的这个女人怎么回事呢?他们也有一套解释:这位女施主家里有困难,到寺里来借米,我们招待一下而已,光明磊落,毫无邪念,你千万不要多想。
鲁智深一听就住手了,反过头来又找老和尚质问。老和尚说:他们吃酒吃肉,我们粥也没得吃,你想想谁是坏蛋?鲁智深觉得有道理,这才拿着禅杖又打回去了。
鲁智深不是不讲理的人,他能被道理说服。
他只是没有反省的能力,没有自我怀疑的能力。他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做,做事凭直觉。
三
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做,这种人写到书里挺可爱。可在现实生活中,要是碰到这样的人,有时候也挺难堪的。
鲁智深刚出场的时候,就把打虎将李忠弄得非常难堪。
当时,鲁智深遇到了史进。两个人非常投缘,一见如故。鲁智深说话也很客气:“你莫不是史家村甚么九纹龙史大郎?”“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说着说着,就约着一起喝酒。鲁智深走路时还特意要“挽了史进的手”,一副很亲密的样子。光看这段,鲁智深这个人的性格好像挺随和,一见面就跟人这么亲热。
但是画风很快就变了。鲁智深显得随和,只是因为他瞧史进瞧得顺眼。对看不上的人,他完全是另一个样子。
他们俩在路上遇到李忠。李忠是史进的开手师父,正在那里耍枪棒,卖膏药。既然碰见了,就一块儿喝酒去吧。但是李忠舍不得马上走,说:“待小子卖了膏药,讨了回钱,一同和提辖去。”
鲁智深马上就变脸了:“谁奈烦等你!”你去就去,不去,滚!从这一刻起,鲁智深就开始瞧不上李忠了。
李忠还是舍不得丢下生意,磨磨蹭蹭地不肯走。鲁智深干脆就把看客一把推开:“这厮们夹着屁眼撒开!不去的洒家便打!”
太不开面了。
但更难堪的还在后面。三人喝酒的时候,正好遇到金翠莲在隔壁哭。鲁智深问明情况,就要拿银子给金翠莲。一摸,身边只有五两来银子,鲁智深就让他们俩也借点。史进有钱,给了十两银子。李忠摸来摸去,摸出二两来银子。
说起来,李忠做得也还可以了。你不能拿他跟少庄主史进比。一个打把式卖膏药的,跟你刚见第一面,就掏出二两来银子,还少吗?李忠心里头可能已经在滴血了。
鲁智深倒好,看看才二两,就“丢还了李忠”,还要损人家一句:“也是个不爽利的人!”
你想想那个场景有多尴尬。
比方说你是个蓝领工人,莫名其妙地结识了一个壮汉。这个壮汉还特豪爽,酒桌上喝着喝着,就拍着胸脯说要资助山区的失学儿童,说完了指着你,让你也掏俩钱。你一个月工资可能就两千五,但为了面子,一咬牙掏出一千块钱来。谁知道这个壮汉抖抖这一千块钱,一把给你扔回来了,“看你那小气样儿!”
太尴尬了。
而且不光李忠尴尬,史进也尴尬。李忠好歹是自己的开蒙师父,在酒桌上被鲁智深这么羞辱,史进看了心里头肯定不舒服。你把师父招呼过来喝酒,难道就是为了让对面的壮汉羞辱他吗?
李忠尴尬,史进尴尬,只有鲁智深不尴尬。他从来不知道啥叫“尴尬”。
因为他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做,很少考虑别人的感受。
四
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做的人,在《水浒传》里还有一个,那就是李逵。李逵比鲁智深更没有机心,做事全凭本能。
李贽特别欣赏李逵,觉得他特别天真,为善为恶都不假思索,所以是“梁山泊第一尊活佛”。李逵确实天真,但他是个天真的野兽。就拿杀人来说,宋江杀人是为了野心,董平杀人是为了美女,孙二娘杀人是为了省包子馅。但李逵什么都不为,纯粹为了杀人而杀人,从杀人里他能体会到巨大的快感。这是一种原始的兽性。别看李贽拼命称赞李逵,真要往他书斋里放一头李逵,让他见识见识梁山活佛的手段,李贽就不会这么耍贫嘴了。
所以说,光有“真”是不够的,关键在于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真”。鲁智深跟李逵最大的不同,就在于他本性善良,而善良才是真诚的根基。
关于这一点,我可以举一个细节。还是在瓦罐寺,鲁智深已经饿得头昏眼花。寺里的老和尚煮了粥,却藏起来不给他喝。鲁智深发现了,抢人家的粥吃。抢粥当然不好,但是下面有个转折。鲁智深刚吃了几口,老和尚说:“我等端的三日没饭吃,却才去村里抄化得这些粟米,胡乱熬些粥吃,你又吃我们的!”鲁智深听了这话,就撇下不吃了。
金圣叹读到此处,随手点评道:“实是智深不喜吃粥,非哀老和尚数言也。”金圣叹这个人才子心性,骨子里毕竟是凉薄的,所以才会卖弄这种俏皮话。其实很明显,鲁智深就是可怜这些老和尚。人家说自己三天没吃饭,他再饿也拉不下脸来抢粥吃。这是他天性善良之处。换上其他的好汉,我管你老和尚饿不饿,我先吃饱了再说。
要真说起来,鲁智深做的事,有时候也挺混蛋的。
比如他羞辱李忠,就挺混蛋的。
在瓦罐寺抢人家的粥喝,挺混蛋的。
在五台山,他把卖酒的一脚踢翻,抢人家的酒喝,也挺混蛋的。
一个人没有自省能力,完全凭直觉做事,而自身力量偏偏又这么强大,那他多少会干出点混蛋的事儿来。但本性里的那份善良,形成了一道底线,让鲁智深再怎么也不会太过分。所以,他才会一听老和尚的话,就放下粥不吃。
他会不假思索地帮助别人。要说动机也没什么动机,就是单纯的看不过眼。就拿金翠莲这件事来说,要是武松碰到了,理都不会理;林冲碰到了,最多叹口气,掏出几两银子帮衬一下;宋江碰到了,会先掂量掂量金老汉有没有帮的价值。只有鲁智深,会气得连晚饭都吃不下。
鲁智深本来大大咧咧的,可一旦帮助别人,心就会变得特别细,生怕出意外。比如他安排金翠莲父女逃跑的时候,生怕店小二拦截,就在客店门口找了个凳子坐下,一坐就是四个小时,非常有耐心。一直估摸着金翠莲跑远了,他这才起身去找镇关西算账。
他在桃花村救刘太公姑娘的时候,也同样处理得滴水不漏。鲁智深专门带着刘太公去见小霸王周通,当面锣对面鼓,说了一通入情入理的话,把金子、缎匹这些彩礼还了回去。周通也表示再不登门。但鲁智深还不放心,又特意拿话挤周通:“大丈夫作事,却休要翻悔!”周通没办法,只能“折箭为誓”。鲁智深这才让刘太公回去。
这就是善良啊。
(写到这儿,五台山上卖酒的那汉子插话说:其实我觉得吧……
众读者一起捂住他的嘴:你那一脚是小事儿,过去就过去了。)
鲁智深的善良是如此的鲜明,就算是跟他不对付的人,也能感知到。李忠就跟鲁智深不太对付,主要是鲁智深死活瞧不上他。俩人第一次见面,鲁智深就羞辱他,说他“也是个不爽利的人”,把他弄了个大红脸。第二次见面,李忠把他请到桃花山,好吃好喝地招待,鲁智深还是嫌他小气,居然卷了金银酒器,偷偷跑了。这关系算是很僵了。
可等桃花山真出了事,李忠第一个想去求救的人,还是鲁智深。
周通表示怀疑:咱们和鲁智深有过节,他肯来帮咱们吗?
李忠笑了,说:他是个直性的好人,一定会来的!
李忠看人看得很准,鲁智深果然来救他了。
五台山长老智真也本能地察觉到了这一点。
鲁智深在五台山出家的时候,智真念了一首偈语:“灵光一点,价值千金。佛法广大,赐名智深。”后来,鲁智深两次大闹五台山,喝酒撒泼,把山门口的金刚塑像都给打碎了。可是长老智真却坚持认为他日后必得正果,寺里其他的和尚都不如他。长老这么说,就是因为看到了鲁智深心里的那点价值千金的“灵光”。
这里说的“灵光”,指的就是鲁智深的善根。不思不虑,不加反省,骨子里的善良就会自然涌现出来。
有些人受环境影响很大。境遇好的时候能保持一份体面,环境一旦凶险,就会暴露出阴暗面。可是鲁智深不是这样。他的善良就像李逵的嗜杀一样,出自先天的本能。你就算把他放到武松的位置,鲁智深也不会血溅鸳鸯楼,连杀十五人。
他下不去手。
五
鲁智深也有世俗的一面。
比如说,他有虚荣心。鲁智深见了林冲的时候,自我介绍说:“洒家是关西鲁达的便是。只为杀的人多,情愿为僧。”这就是吹牛。他为什么出家?不就是因为打死了一个郑屠吗,怎么就“只为杀的人多”呢?无非是因为这样说,显得自己很厉害。
他后来见杨志的时候,也有自我介绍。他不说自己“三拳打死了郑屠”,而是说“三拳打死了镇关西”。当初鲁智深怎么说的?“狗一般的人,也叫做镇关西!”现在忽然追认人家是镇关西了。
他问杨志的时候,却是:“你不是在东京卖刀杀了破落户牛二的?”
你杀破落户,我杀镇关西。这就是咱俩境界的差别。
而且鲁智深也知道追求进步。他投奔大相国寺时,就非要做都寺、监寺这些高管,不肯去管菜园子。人家没办法,就给他画大饼:“假如师兄你管了一年菜园,好,便升你做个塔头;又管了一年,好,升你做个浴主;又一年,好,才做监寺。”
鲁智深觉得有职场上升空间,这才肯去管菜园子。
但是鲁智深有个好处,就是他不执着,用佛教的话来说,就是不“着相”。就像他要当都寺、监寺,并不见得真有多想当,感觉更像是随口一说。就像我们到小摊上买东西,就算没觉得东西贵,也会随口砍个价,主要是怕自己显得傻,多少得走这么个流程。对方不肯降价,说几句好听的,也就付钱了。
鲁智深也是这样。人家随便画个大饼,鲁智深也就随便接了,并不执着。一旦出事,扭头就走,毫无眷恋。
这就是禅宗所说的“平常心”。
但是鲁智深并非对什么都不执着,他对情谊就很执着。
在《水浒传》里,鲁智深的感情可能是最炽烈的。从他对林冲的好,就能看出来。
我们还可以再举一个例子。鲁智深跟武松一起,到少华山去看望史进。结果到了地方,才知道史进被官府抓起来了。鲁智深一听就着急了。史进的搭档朱武摆起酒来,慢条斯理地在那里讲。鲁智深越来越焦躁,说明天就要去救人。武松坚决不同意,要回梁山搬救兵。鲁智深大叫起来:“等俺们去山寨里叫得人来,史家兄弟性命不知那里去了!”转头又骂朱武:“都是你这般性慢,直娘贼,送了俺史家兄弟!只今性命在他人手里,还要饮酒细商!”
别人不肯去,他自己也要去。第二天到了四更,鲁智深就起床了。四更天就是现在的夜里两点多钟,天还没亮。鲁智深拿着禅杖、戒刀,一个人摸着黑赶路去救史进。
武松和朱武都觉得鲁智深有点不可理喻,太鲁莽了。其实这不是鲁莽,而是关心则乱。他实在害怕史进死在牢房里,所以一刻都舍不得耽搁。
他对谁好,那就真是实打实的好,豁出命的好。
六
正因为这样,征方腊这场战争对鲁智深打击太大。
鲁智深是梁山步兵十大头领之首,一直冲杀在前,立过很多战功。但他并没有真实体会到战争的残酷。他是胜利者,他的朋友们也是胜利者,一直都是胜利者,永远会从战场上活着回来。可是到了征方腊的时候,情形急转直下,一场场死亡接踵而来。就拿鲁智深老朋友圈里的人来说,史进在昱岭关中箭身死,张青在歙州城死于乱军,孙二娘在清溪县被飞刀射死,曹正在宣州城中箭身死,周通在独松关被活活砍死。武松虽然没死,也断了一臂。
在此之前,鲁智深从没有真正见过朋友死在眼前的惨剧,也从没有过这样的无力感。这一切对他打击太大了。
战争结束了。鲁智深立了最后一个大功,生擒方腊。宋江劝他做官。他对宋江说:“洒家心已成灰,不愿为官,只图寻个净了去处,安身立命足矣!”
宋江又劝他,既然不愿做官,就到京城找个大寺庙当住持,也算光宗耀祖。
鲁智深的回答是:“都不要,要多也无用。只得个囫囵尸首,便是强了。”宋江听后,沉默不语。
只有通过这场战争,通过朋友接二连三的死亡,鲁智深才理解了世界的残酷。鲁智深以前同情弱者,但他始终是站在强者的角度去同情弱者,现在他自己也成了弱者。这个世界跟他比起来,太庞大了,也太无情了。
征方腊之前,鲁智深就像一个活在漫威英雄世界里的人物。
在那里,汽车是可以被一脚踢飞的,悬崖是可以一跃而过的,朋友永远是能被救出来的,一切永远是有惊无险的。可到了征方腊的时候,他就像忽然穿越到了现实世界。在这里没有奇迹,史进死了就是死了,武松残了就是残了,谁也无法抵御残酷的命运。
这个世界,让鲁智深心如死灰。
鲁智深留在了杭州的六和寺。他在僧房里睡觉,忽然听到轰隆作响的钱塘江潮。他以为是敌人打来了,拿起禅杖,冲出去就要厮杀,结果看到的是汹涌澎湃的潮水。
这一幕很有象征意义:一个人拿着禅杖要和潮水厮杀。
可谁又能真和潮水厮杀?
鲁智深死了。临死前,他念了一首颂子:“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枷,这里扯断玉锁。咦!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这个颂子带有强烈的禅风。如果我们用禅宗的角度去看鲁智深,那他的一生就像禅师解脱的故事。喝酒吃肉,醉打金刚,也无非呵佛骂祖,无碍得道;一点灵光,刹那顿悟,便足以明心见性,破除无明。这是一种宗教式的解读思路。
但是我还是宁愿从普通人的角度去理解这段话。
在最后一刻,面对命运的怒潮,鲁智深明白了自己是谁。他能倒拔垂杨柳,也能三拳打死镇关西,他救过金翠莲,救过刘太公的女儿,他是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英雄,但不管他是多么有力量,终究还是这个残酷世界里的一片浮萍。面对潮水,纵有禅杖在手,也无厮杀之处。
腔子里的血喷在地上,就是喷在地上,你没法把它倒回腔子里去;朋友死在你面前,也就是死在你面前,你也救不回转他。
死亡就是这个样子。无常就是这个样子。什么是强,什么是弱?“只得个囫囵尸首,便是强了。”
鲁智深一辈子都用强者的眼光打量这个世界,最后一刻,他学会了使用弱者的眼光。能有这个转换,说明骨子里还是有情,还是善良。
写完这段颂子后,鲁智深坐在一把禅椅上,焚起一炉好香,盘起双脚,左脚搭在右脚,就这么安然去世。梁山所有人物里,鲁智深是死得最从容的一个。
宋江拿出钱来,给他做了一场风光的后事。所有人都来焚香礼拜,瞻仰这位花和尚。就连书中的反面大奸贼童贯,也都来拈香致意。大家都知道鲁智深的好处。
附近的大惠禅师为他念了一段法语:“鲁智深,鲁智深!起身自绿林。两只放火眼,一片杀人心。忽地随潮归去,果然无处跟寻。咄!解使满空飞白玉,能令大地作黄金。”
“解使”就是“能使”的意思。能使空中飞满白玉,能让大地变为黄金,这是对鲁智深最高的评价了。
作者终究还是偏爱鲁智深,所以才给他安排这样一个结局。可是谁又能不偏爱这个和尚呢?
宋江:奋斗了二十年,我才能和你坐在一起喝咖啡一
在《水浒传》人物里,宋江最不好讲。他的性格相当复杂,而且施耐庵写到他的时候,还特别喜欢用曲笔。光看字面的话,施耐庵对宋江真是赞不绝口,什么“志气轩昂,胸襟秀丽”,什么“济弱扶倾心慷慨,高名水月双清”,好词儿跟雨点子似的,噼里啪啦往宋江身上掉。但是一旦落实到具体的事儿上,宋江又偏偏不像个好东西。
打个比方,我要是写篇文章夸奖小明,说他是个大大的君子,满腔热血,一身正气,实乃新时代的楷模,地球人的榜样。这么,夸啊夸啊,一路夸到小明扒女澡堂子的窗户……这样,小明是不是就会变成谜一样的男子啊?
宋江就是个谜一样的男子。首先,他的经济状况就很让人迷惑。很多人都在讨论这个问题:宋江哪儿来的这么多钱?
宋江一出场的时候,书里是这么介绍的:
平生只好结识江湖上好汉,但有人来投奔他的,若高若低,无有不纳,便留在庄上馆谷,终日追陪,并无厌倦;若要起身,尽力资助。端的是挥霍,视金似土!人问他求钱物,亦不推托。且好做方便,每每排难解纷,只是周全人性命。时常散施棺材药饵,济人贫苦,赒人之急,扶人之困,以此山东、河北闻名,都称他做“及时雨”。
“视金似土”,可宋江哪儿来的那么多金?我倒也想视金似土,可经济条件根本不允许啊!
江湖上跟宋江齐名的是小旋风柴进。可柴进人家是大贵族,住着超级无敌豪华大庄园,家里还藏着誓书铁券,视金似土很正常。可宋江的出身背景,也就是个乡村富户,宋太公的那点钱不太可能供他“视金似土”地挥霍。至于宋江自己,也不过是个押司。
所谓“押司”,并不是什么正经干部。按照编制来说,它不是官而是吏。在当时,官和吏的差别可太大了。官大多是科举出身,考试考出来的,好不尊贵体面!吏呢,就属于杂牌军,地位很低,县官一不高兴就可以把他们拖翻了打板子。
当然,押司地位虽然不高,但毕竟负责文书案卷,确实可以通过手中的权力捞点油水。但一个小小的郓城县,那点油水够宋江折腾吗?
我觉得够呛。
那宋江这个“及时雨”的名声从哪儿来的呢?
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先看看另一个人物:《隋唐演义》里的秦琼。宋江叫“山东及时雨呼保义宋公明”,秦琼的名号更厉害,叫“马踏黄河两岸,锏打三州六府,雄震山东半边天,交友似孟尝,孝母赛专诸,神拳太保秦叔宝”,念一遍都练肺活量,整个绿林没有不买他账的。
可秦琼的实际身份呢,不过是历城县的马快班头,比宋江的地位更低。
那么,就出来了同样的问题:一个马快班头,凭什么威震山东半边天?“交友似孟尝”,孟尝君养客三千,秦琼又哪来的钱去似人家?
说到这儿,就要提到作者的心态了。他们描写的虽然是黑道,但对白道终究还是仰慕的。黑社会的英雄最好能跟官府沾点边,这样显得高级。如果黑老大一出来就是个土匪,像单雄信那样,说起来好像总缺点什么,显得不那么上档次。
但怎么跟官府沾边呢?你让一个两榜进士出身的官员去当黑老大,那实在有点说不过去。比方说,宋江进京赶考,好不容易当上知府,却专爱使枪弄棒,招纳江湖好汉,终日谈些杀人放火的勾当,那听上去就不像话。施耐庵也不可能这么写。
所以,宋江只能是吏,而秦琼也只能是班头。在古代,黑道可能会渗透到白道,但渗入的孔径,就是这些吏。官终究隔了一层,吏才是黑道和白道最可能直接发生交集的地方。而且古代的吏,在民间的力量也是很强大的。
古装影视剧里描写的都是大人物,动不动都是王爷宰相,皇上娘娘。咱们看多了,就不把“押司”当回事。但是古代老百姓眼里,这已经是他们日常能接触到的最高领导了。平时他们见不着真正的官儿,押司就代表着官府,一言九鼎,有“杀人活人”的能量。品级再低,也比绿林人物高出一头。
所以,宋押司名动江湖、秦班头威震山东,他们听了,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合理。古代的点评者对此都没有什么质疑。反而到了现代,大家看皇上、宰相多了,就开始怀疑:宋江哪里的钱?哎呀,一个小小的押司,怎么配当及时雨?
怎么配,怎么配,真活在那个时代,看人家押司不整死你!
二
而且从书中的情节看,宋江当这个“及时雨”,也不一定花很多钱。
我们还是拿秦琼来做个比较。秦琼开始也没太多钱,但他事情做得漂亮,能让人感动,所以几件事下来,名声就传开了。这就像现在的微博热搜,并不是越重要的事儿越容易上热搜,有时候老大爷碰瓷也能上榜。
这种事的关键不是规模,而是话题性和传播性。
柴进出名就靠拿钱堆规模。谁来都招待,甚至还生怕人家不来,还安排周围的酒店劝人家来。像林冲这样有头有脸的人物,来了当然是杀羊治酒,大排宴席。就算是没名气的,一见面也是先给十贯钱,一斗米,不愿走的就在庄园里养着。武松就在他家里待过一年多。
但别看柴进花钱多,效果却不一定好。他这个人是少爷羔子脾气,喜欢不喜欢,都挂在脸上。就像他养了武松这么长时间,心里却厌烦人家,见了武松连名字都不叫,张嘴就是“大汉”。
这不是花钱买冤家吗?
再看人家宋江,一见武松的面,就兄弟长、兄弟短地叫,当天晚上“就留武松在西轩下做一处安歇”,接着又要给武松做新衣裳(当然,最后还是柴进掏的钱),又要给人家送行。送行那段写得特别细。
宋江陪着武松走了一程又一程,武松几次说太远了,不要送了,宋江还是恋恋不舍,说再走一段,一直走到太阳落山,还舍不得分手。到了离别之际,宋江非要塞给武松十两银子。武松推辞,宋江说:“你若推却,我便不认你做兄弟。”最后武松走了,宋江站在原地,一直到看不见武松了,才转身回去。
宋江做得真是到位。人都是感情动物,架不住别人这么对你好。不要说武松,换成我,我也感动。
你说这能是钱的事儿吗?柴进养了武松一年多,武松的饭量大家也知道,柴进花的钱绝不止十两银子。何况武松临走的时候,柴进也送了些金银,但武松客气了一句:“实是多多相扰了大官人!”然后扭头就走了。钱花了,感情工作没做到位,武松并不念他的好。他心心念念的就一个宋大哥。
这就是做人的差距。
所以宋江不需要花太多的钱。几件这样的漂亮事做下来,大家一宣传,说不定就会触发舆论的引爆点,登上江湖热搜榜。大家就都知道山东有个“及时雨”宋公明。
三
江湖上一说“山东及时雨”,就如雷贯耳。但这里就有了一个问题:宋江名头这么大,他自己知道吗?
从书里的情节看,他知道自己有名,但应该不知道自己这么有名。不光他不知道,他周围的人也不知道。
比如他的同事朱仝、雷横,跟他关系都不错,却没把他当成个大人物。再比如说吴用,他是本地人,又一心想往黑社会发展,按理说应该主动结交宋江才对。可吴用跟宋江居然从来没见过面。宋江的顶头上司郓城县知县,对此好像也一无所知。宋江一边当押司,一边当黑社会老大,一旦出了乱子可能会连累自己,可知县对此居然毫无防范,反而“和宋江最好”,所以,他多半不知道黑道上的“及时雨”已经打入了县衙内部。
至于宋江本人,他当然知道自己是“及时雨”,但他也不知道这名号在江湖上如此响亮。这也不奇怪。在杀阎婆惜之前,宋江并没出过远门,而周围的人也没怎么把他当盘菜,所以他自己并不清楚自己的分量。
他出事以后,流落江湖,在清风山被人捆翻,要剖心肝下酒。这个时候,宋江无意之中说了一句:“可惜宋江死在这里!”对方听到“宋江”二字,大吃一惊,连忙把自己身上穿的枣红袄脱下来,披在宋江身上,请他坐在虎皮交椅上,然后纳头便拜。
宋江也大吃一惊:没想到自己这么出名!
那话真是他无意中说的,并不是故意亮出名号,吓倒对方。因为下次在浔阳江上,他碰到了张横。张横拿着刀问他是要吃馄饨还是板刀面,宋江并没有一边偷眼打量对方,一边长叹:“可惜宋江吃了馄饨!”相反,他哭哭啼啼地就要往水里跳。
这说明他还是没意识到:“宋江”两个字能救命。
他已经是威震黑道的老大了,自己却不知道。这听上去好像很离奇,但是在信息闭塞的古代,是完全可能的。
四
但是这里还有一个问题:宋江为什么要当“及时雨”?他打算用黑道的资源干什么?
我觉得正确答案是:他也不知道。
宋江确实有野心。他在浔阳楼写了一首词说:“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黄文炳看到这两句诗,说“那厮也是个不依本分的人”。这个评价很准确。宋江确实不安本分,很想往上爬。
但问题是:宋江就算一肚子野心,也没什么用。在宋朝的官吏制度下,他很难升上去。
宋江是个吏,这个出身决定了他再怎么折腾也白搭。吏的发展空间很窄,几乎没有机会变成官员。官和吏之间有座巨大的鸿沟。明代有首情诗,叫《劈破玉》:“要分离,除非是天做了地!要分离,除非是东做了西!要分离,除非是官做了吏!你要分时分不得我,我要离时离不得你,就死在黄泉也,做不得分离鬼。”情人起誓都拿官和吏说事,可见两者差别有多大。《水浒传》的故事发生在宋朝,情形稍微好一点。当时有一种制度,叫“流外铨”,极少数的吏可以通过这种途径,成为有编制的官。但就算吏当了官,品级也非常低,一辈子也不会有大出息。
如果换成林冲或者武松,对此可能就很满意了。可宋江不行,他念念不忘的是“封妻荫子”,可你什么时候见过押司“封妻荫子”的?他注定了要在官场最底层混一辈子,不可能飞黄腾达。
既然正式的上升空间被堵死了,宋江就本能地寻找其他的资源。一个吏能找什么资源?他要是觍着脸往蔡京跟前凑,没到门房就被大嘴巴扇出来了。宋江唯一能积攒的资源就来自黑社会。所以,宋江就拼命地积攒黑道的资源,当起了“及时雨”。
但是攒这种资源有什么用呢?他难道是想造反,然后被招安?
宋江胆子也还真没那么大,想法也没那么远。晁盖几次拉他入伙,他都坚决不肯。金圣叹评论说,这是宋江扭捏作态,自抬身价。这真是冤枉宋江了。
顺便说一句,金圣叹对宋江偏见实在太深,宋江只要一张嘴,他就点评说“权诈”“(此语)丑”“丑极”。为了丑化宋江,金圣叹甚至不惜改动原书文字。比如说李逵取母杀虎那一段,原著里写的是:
李逵诉说取娘至沂岭,被虎吃了,因此杀了四虎。又说假李逵剪径被杀一事,众人大笑。晁、宋二人笑道:“被你杀了四个猛虎,今日山寨里又添的两个活虎上山,正宜作庆。”
金圣叹觉得这么写太便宜宋江了,于是改动了文字:
(李逵)诉说假李逵剪径一事,众人大笑。又诉说杀虎一事,为取娘至沂岭,被虎吃了,说罢,流下泪来。宋江大笑道:“被你杀了四个猛虎,今日山寨里却添的两个活虎,正宜作庆。”
明明宋江笑的是杀李鬼、杀猛虎,而且笑也是跟晁盖一块儿笑。到了金圣叹这儿,轻轻一改,宋江就变成了个畜生,听说人家母亲被老虎吃了,居然哈哈大笑。其实宋江固然狠毒,却并没有下作到这个地步。
同样,晁盖邀他上山的时候,宋江不愿意就是不愿意,并不是像金圣叹说的那样,是虚伪做作。
阎婆惜威胁宋江,说要告发他私通强盗,宋江急得都能杀人,这要是做作的话,金圣叹你做一个我看看?
宋江确实不想上山落草。
既然宋江不想造反,他积攒黑社会的资源干什么呢?
宋江也不知道能干吗。但这是他唯一能积攒的资源,既然这样,那就攒下来再说。这是一种本能的反应。就像你落难到了荒岛上,看见地上一块金子,你也会捡起来。荒岛上又没银行,又没商店,金子有什么用?那不管,既然是金子,就捡起来再说。
五
但是跟黑社会来往是有风险的。果然出事了,宋江面临告发的威胁,情急之下把阎婆惜给杀了。
阎婆惜是他的外宅,用现在的话说,相当于宋江包养的情人。阎婆惜一家三口到郓城县卖唱,不料阎婆惜的父亲忽然病死了,连棺材都没钱买,就托人求到了宋江。一开始,宋江确实没别的心思,习惯性地帮了她们一把。后来阎婆想把女儿许给他,宋江就动了色心。这种提议,要是换上林冲,肯定是摇摇头走了;换上鲁智深,说不定就要翻脸。可宋江居然含含糊糊地答应了。施耐庵还站在一旁替他解释,说宋押司“于女色上不十分要紧”。
不十分要紧,那还是有点要紧呗。
而且大家要注意一件事:阎婆惜是典给宋江的,有卖身契。这个卖身契就攥在宋江手里。后来,阎婆惜威胁宋江,提出的第一个条件就是把卖身契还她。
这就不像及时雨了。什么时候你听说下完雨,还管庄稼要卖身契的?
还有一件事也很恶心。
宋江杀了阎婆惜以后,想逃跑。阎婆惜的妈妈不干,一把扭住他,大喊大叫:“有杀人贼在这里!”这个时候冒出来一个卖糟腌的唐牛儿。他不知底细,扯住阎婆,给宋江解了围。宋江一溜烟跑了,唐牛儿却吃了挂落。知县非说他故意放走凶犯,脊杖二十,刺配五百里外。
当年智取生辰纲的时候,白胜被抓以后出卖了同伴,成了可耻的叛徒,晁盖还花钱出力把他给救出来。可唐牛儿替宋江解围,吃了官司,按理说算是宋江的恩人。可宋江到梁山当老大以后,管都没管唐牛儿:刺配就刺配,关我何事。
你帮过他,宋江记不住。但你要得罪过他,他绝不会忘。
在江州,黄文炳举报他写反诗,差点要了他的命。宋江就不惜代价也要报复。当时梁山好汉刚劫了法场,逃出生天,宋江就要他们到无为军,杀黄文炳报仇。晁盖觉得不妥,出面阻拦,说:刚大闹了一场,官府已经有了准备,这个时候追杀黄文炳,弟兄们容易出事。
宋江可不管这个。兄弟们再容易出事,也得替我报仇。结果硬生生杀到了无为军,把黄文炳凌迟处死。
宋江骨子里就是这么个阴毒的人,记怨不记恩。
回过头来还说杀阎婆惜这件事。
在《水浒传》里,司法虽然黑暗,但碰到人命官司,处理起来还是比较严肃的。最多判得轻一点,但不可能不处理。所以宋江没法当公务员了,只能亡命天涯。这是他第一次真正踏入江湖。
这次江湖之旅是宋江人生的真正转折点。他渐渐意识到自己名声原来很响亮,赫然是绿林上的一面旗帜。除此之外,他还发现了一件新事物,那就是掌握千百人生死的快感。
知寨刘高陷害宋江,宋江组织反攻,拿下了清风寨,杀了刘高一家老小。此外,他还干了一件丧尽天良的事儿。为了骗秦明入伙,他派人假扮秦明去杀人放火,把一大片地方烧成了瓦砾堆,“杀死的男子妇人,不计其数”。结果官府以为秦明造反了,杀了他全家,还把秦明妻子的脑袋砍下来,挑在城头上。
以前宋江只是一个小吏,跟在知县屁股后头转,现在一声令下,就可以屠城灭寨,这给宋江带来的心理震撼可想而知。
而他天性中奸险狠毒的一面,也逐渐显现出来。
如果没有这次亡命之旅,宋江可能一辈子就待在郓城县,白天慈眉善目,谁都以为他是个大好人,晚上躺在被窝里感叹自己“恰如猛虎卧荒丘”,发发牢骚。也就这么过一辈子了。
可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他开始向往一个更广阔的世界。
六
但宋江还是有点动摇。
他本来已经打算带着花荣、秦明他们投奔梁山了,可心里头多少还是犹豫,舍不得白道。这个时候,他就站在官府和梁山的交界线上。哪边拉他一把,他就可能倒向哪一边。
结果宋太公拉了他一把,给他写了一封家信,把宋江拽回到了郓城县。
郓城县不知道他在清风寨干的好事,只追究了阎婆惜的事情,把他发配到江州。宋江也接受了判决,老老实实到江州服刑。半路上晁盖再次邀请他入伙,他断然拒绝,表示要洗心革面,做个良民。当时,宋江确实也是这么想的。不管他怎么豪强,内心深处始终有“郓城小吏”的影子,这个影子时不时会占上风。现在就是这样。
他在理性上决心当良民,并不意味着感情上就不憋屈。要是没有上次的逃亡之旅,可能还好受点。现在宋江已经尝过鲜血的滋味,尝过权力的滋味。他是个吃过人的老虎,在牢笼里会加倍的难受。
于是,他喝醉了,在墙上写了一首诗,一首词。其中最要命的一句话是:“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黄巢是唐末造反的领袖,屠广州,陷长安,席卷万里,杀人无数,宋江觉得自己比他还厉害。在醉酒的状态中,老虎亮出了自己的獠牙。
黄文炳举报这是反诗,官府决定把宋江杀头。
这确实有点黑色幽默。宋江攻占清风寨,杀了刘知寨满门,杀了青州的几百男女,又俘虏了高级军官,什么事儿没有,最后却因为写了首诗要被杀头。这就好比说一个连环杀人犯,作奸犯科,血债累累,没人管没人问,最后发了场酒疯,被枪毙了。
这上哪儿说理去?
这件事出来以后,宋江再也没有退路。他只能去梁山,当他的黑社会老大。
但是宋江凭什么能当上老大?仅仅因为他仗义疏财,人缘好吗?当然不是。
《水浒传》的读者,往往有个错觉,觉得宋江就像刘备和唐僧,有点窝囊。
公平地讲,宋江确实有窝囊的地方。比如说《水浒传》是个强盗世界,他却偏偏不怎么会武。施耐庵说宋江“只爱学使枪棒”,把女色都耽误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整本《水浒传》里,好像除了阎婆惜,谁都能打翻宋江。我觉得他都不一定打得过王婆。
就宋江这样,居然还教徒弟呢。孔明、孔亮二人好学枪棒,宋江就住在他家,“点拨他些个”。宋江真敢教,他们俩也真敢学。结果徒弟孔亮碰见了武松。武松都没真打,拿手随便拨了一下,就把孔亮拨倒了,“恰似放翻小孩儿的一般”。这是徒弟,师父宋江更惨。他在浔阳江碰见了张横。人家拿出一把刀,问他吃馄饨还是板刀面。宋江连反抗的念头都没有,只会求饶。人家不答应,他就老老实实地要往江里跳。
你说宋江这女色耽误得多冤?何必呢。
不会武功倒也罢了。读者觉得宋江窝囊,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动不动就下跪。有一段情节最刺目:
晁盖众人从江州把宋江救出来,杀翻了几千人马,赶回梁山。结果路上忽然闪出四个强人,带着三五百小喽啰,拦住去路,指名道姓要留下宋江。
这个时候大家还没说话,宋江就很有担当地“挺身出去”。不过他挺身出去不是干仗,而是跪在地上,说:“小可不知在何处触犯了四位英雄,万望高抬贵手,饶恕残生。”
这看上去似乎是窝囊到家了,其实并非如此。大家要注意一件事:私下里宋江可能很窝囊,碰见强人会求饶。但在大庭广众之下,他只会在自己占据绝对优势时,才给人下跪。比如小喽啰们把秦明、关胜他们捆到跟前了,他扑通给人跪下,说:小可多有冒犯!
或者像现在这样,刚干翻了江州几千军马,碰见了一帮小土匪,他才会给人跪下,说:万望高抬贵手,饶恕残生!这个时候实际情况是什么?花荣已经拈弓搭箭在手,晁盖、戴宗拿着朴刀,李逵拿着双斧,团团簇拥着宋江,周围还有梁山的小喽啰。宋江处于绝对安全的地位,他发声号令就可以干掉对方。这个时候,他下跪就不再是窝囊,而是一种技巧。
我害怕,给你下跪,那是我窝囊。但我能轻而易举地杀了你,却给你下跪以避免冲突,那就不是我窝囊,而是我仁义。
你觉得宋江窝囊,可他身边那帮梁山好汉,却都不会怀疑宋江的凶狠。他给那帮小土匪下跪前发生过什么?刚刚活剐了黄文炳!
“活剐+下跪”,这才是一套完整的组合。
再比如说,攻打祝家庄的时候,宋江就和吴用商议,要把祝家庄尽数洗荡了,不留一家。他们说起这个决定的时候,轻松自如,没有一点心理负担。后来还是石秀求情,才饶了这一境人民。你能说宋江是一个窝囊的人吗?
相反,宋江不是窝囊,而是阴毒,整本书里也很难找到第二个如此阴毒之人。但是他确实有人格魅力,跟人相处的时候又豁达又体贴。无论是武松、李逵,还是戴宗、张顺,对宋江都是一见倾心。这种魅力与生俱来,难以模仿,在整个梁山也是无出其右。
而且宋江确实有领导才能,组建团队的能力极其强大,领兵打仗也是一把好手。大家看《水浒传》的时候,容易有种误解,好像打胜仗都是吴用的功劳,其实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吴用只是个参谋,宋江的军事指挥能力绝对是技压群雄,一打一个准。晁盖跟他一比,简直就是个废物。
所以说,他跟唐僧、刘备完全不是一回事。历史上的刘备很厉害,但《三国演义》里的刘备确实没什么本事,可宋江却是整本《水浒传》里最有才能的人,天生的领袖。
可惜宋朝的官吏制度发掘不了这样的人才。他本领再大,也只能是个小吏,跟着郓城知县那个笨蛋混日子。
七
官府虽然不赏识他,但宋江对官府还是有一种发自本能的崇敬。
当然,说“忠”是谈不上的。真忠于朝廷能私放强盗?能屠戮官员?能洗荡城镇?征方腊以后,朝廷转过头来想要对付他。李逵劝他造反,宋江回答说:“军马尽都没了,兄弟们又各分散,如何反得成?”这句话是很现实的技术性判断。反过来说,就是如果军马还在,兄弟还在,那咱们就造反。由此可见,大家批评宋江愚忠,真的是误会他了。
他虽然不忠诚,却对朝廷有一种真实的敬畏。在宋江眼里,朝廷是一种超级强大的存在。不管他把朝廷的军队打败多少次,也丝毫没有怀疑过它的神圣,它的强大。对他来说,“封妻荫子”还是有终极的魅力。
他在郓城当小吏的时候,这一点可能就深深刻入他脑海里了。晁盖这样体制外的人,很难想象这种情结。但是宋江摆脱不了。他最终的愿望就是重返体制,让体制提拔他,认可他。
所以他钻天觅缝地想被招安。梁山好汉对招安的态度不一:武松、李逵他们反对招安;戴宗、石秀他们支持招安;还有更多的人没明确态度。但就算是支持招安的人,也没谁像宋江这般狂热,说起招安来就眉飞色舞,激情澎湃。
为了被招安,宋江又是讨好高俅,又是讨好宿太尉,连皇上情妇李师师的路子都走。宋江坐在妓院里头表忠心:“义胆包天,忠肝盖地,四海无人识。”结果忠心过头,差点惊了皇上的房事。
最后,宋江终于如愿以偿,全伙受招安。他被封了个都先锋,算是有了编制的官员。一个郓城小吏,折腾了这么多年,总算熬出头来,成了个国家认可的领导。宋江要是见到了郓城知县,可能也会写篇文章《奋斗了二十年,才能和你坐在一起喝咖啡》。
“我实现阶层突破了。”
八
可惜这只是一个幻觉。
这就像凤凰男刻苦学习,混到了大城市,和本地小资一起喝咖啡,觉得阶层突破了。结果呢,刚上班就接到学校电话说孩子没户口,必须回老家考试;下班了,一推家门看见几个农村亲戚愁眉苦脸坐在客厅里,等着借钱;晚上好不容易消停了,想上网开开心,结果一看最新热帖是《嫁给凤凰男以后,我这十年的辛酸路》。
所以说,光坐在一起喝杯咖啡顶什么用啊?
宋江自己觉得被朝廷接纳了,要“封妻荫子”了,可人家根本没把他当自己人。郓城知县官儿再小,也是自己人,宋江手下人马再多,那也是异类。在高层官场上,宋江这种人就像混进鸡群里的鹅,显得格格不入。
光是他的谈吐就过不了关。官场上大多是正途出身的斯文人,说话有自己的那一套。可是宋江呢,喝几杯酒就会“揎拳裸袖,点点指指,把出梁山泊手段来”。你想,同事一起喝酒,大家谈的是风花雪月、花鸟画、苏东坡,结果出来个宋江,捋着袖子拍着大腿:“兄弟在梁山的时候……”大家当然会侧目而视。
但这还是小事,最关键的问题是他没有背景。在古代,官场上最重要的不是能力,而是站队。站错队伍了,再有能力也白搭。而宋江谈不上站错不站错队伍,因为他根本就没队伍可站。所有的高级官员都跟他保持一定的距离。高俅和蔡京就不用说了,就连撮合宋江招安的宿太尉,其实也只是把他当枪使,并没真拿他当自己人。
其实这也正常。在朝廷眼里,宋江这样的造反头领,有严重历史污点,必须防范性使用,哪个官员敢和他打成一片呢?其实朝廷看待宋江,就跟鲁智深看待朝廷一样:一件衣服已经染成黑色了,再怎么洗也洗不白。宋江命中注定就是个“黑人”。
宋江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在征方腊的时候,看见有人玩空竹,写了一首诗:一声低了一声高,嘹亮声音透碧霄。空有许多雄气力,无人提挈谩徒劳。
他四处拼杀,牺牲了无数兄弟,最后做到了楚州安抚使兼兵马都总管。但实际上,他还是官场里的另类。出了事,没有一个人真会去帮他。
宋江作为一个最底层的小吏,拼了命地奋斗,拼了命地攒资源,人也杀了,险也冒了,什么缺德事儿也干了,最后终于爬上了人生巅峰,实现了阶层突破,可以体体面面地和人家坐下来一起喝咖啡了。结果却是前所未有的孤独。
他叛离了底层,却融不进高层,成了悬在空中的边缘人。“军马尽都没了,兄弟们又各分散”,最后劈面而来的,是朝廷送来的毒酒。
宋江始终没有明白一件事:宋朝那个环境容不下他的阶层突破。他没有机会,从来都没有。那个世界不属于他,他永远也挤不进去。
九
临死前,他做了最后一件事,毒死了李逵。
这并不是因为他对朝廷有多忠心。他只是明白实力悬殊,造反已经没机会了,但是李逵这个傻子很可能还会去尝试。一旦李逵造反,就算他已经死了,也会被认为是主使者。
宋江不愿意这样。
反正都是个死,宋江还是愿意以“武德大夫、楚州安抚使兼兵马都总管”的身份死去。就算他没有能真正挤进那个高贵的世界,也还是愿意留着挤进去的幻象。而这个身份,就是最好的象征。宋江临死前的举动算是对那个高贵世界的最后献祭。
他反抗过它,挑战过它,但最终,他还是崇敬它的。
宋江是个狠毒狡狯的人。他杀过好多无辜百姓,灭过好多人的门,害得秦明、卢俊义他们家破人亡,甚至还指示李逵杀害过孩童。但是在最后一幕,他邀李逵和自己一起葬在蓼儿洼。他说已经去看好了,蓼儿洼的风景和梁山泊一般无二,“言讫,堕泪如雨”。这一刻我们几乎忍不住会去同情他。
——同情这个用一生去追逐梦幻的宋押司。
吴用:缠绕在大树上的一根藤萝一
《水浒传》里头有几个人物性格最复杂,第一是宋江,第二是武松,第三个就是吴用。
吴用看上去比较温和,书上说他“眉清目秀,面白须长”,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而且他脾气也好。整本书看下来,就没见他跟谁红过脸。梁山好汉多少都有点怕宋江,但很少有人怕吴用。比如征伐完王庆之后,李俊、张顺他们打算重回梁山,但不敢跟宋江说,都来找吴用。跟吴用谈事情,大家普遍没什么心理压力。
光看表面的话,吴用确实挺儒雅,挺正派。金圣叹并不喜欢吴用,但也承认他是“上上人物”,虽然有点狡猾,但终究“心地端正”。
但如果仔细推敲起来,金圣叹的这个评价并不靠谱。吴用的心地其实一点都不端正,做事更谈不上温和。他跟宋江一样,是个狠人。
就拿李逵劈杀小衙内来说,这可能是《水浒传》里最残酷、最缺德的一件事。一个四岁的娃娃,粉雕玉琢,天真可爱,却被活活劈死。这件事具体下手的是李逵,拍板的是宋江,出主意的却是吴用。宋江对朱仝解释过:“前者杀了小衙内,不干李逵之事;却是军师吴学究因请兄长不肯上山,一时定的计策。”
能定这样的毒计,吴用会是心地端正之人?
再比如说卢俊义。人家在河北当大财主,没招谁没惹谁。吴用为了让人家上山,非要定个计,“智赚玉麒麟”,把卢俊义弄得锒铛入狱、家破人亡,你能说这是心地端正之人?
书中还有一个例子,大家可能都没怎么注意到。宋江带兵打仗的时候,还知道约束手下,别滥杀无辜。有一次宋江生病,吴用替他攻打大名府,破城以后就开始烧杀抢掠。
作者还写了一段诗来描述当时的情景:
班毛老子,猖狂燎尽白髭须;绿发儿郎,奔走不收华盖伞。……踏竹马的暗中刀枪,舞鲍老的难免刃槊。如花仕女,人丛中金坠玉崩;玩景佳人,片时间星飞云散。……可惜千年歌舞地,翻成一片战争场。
最后大名府的刽子手蔡福实在看不下去了,找到柴进来哀求:“大官人,可救一城百姓,休教残害。”柴进拉着蔡福去找吴用,说:咱们不能这么杀人啊。吴用这才下令停止杀人,这个时候“城中将及伤损一半”,事后官府清点损失,发现民间被杀死者有五千多人,受伤的不计其数。
这不是控制能力的问题。吴用一声号令,说不让杀了,屠杀马上就能停止。说明他能控制住军队,他就是不在乎。也许他是想屠城立威,也许是想借此酬劳三军,但不管出于什么目的,都说明这是一个狠人。
而且吴用跟别人不太一样。《水浒传》里的人物大多数是环境所迫才上的梁山。很少有人好端端地忽然想落草当强盗。可吴用不同,他一出场就渴望落草。
吴用本来是教书先生,在村学里给孩子上课。这个时候,碰上晁盖,听说了生辰纲的事儿。换上一般人,这么大的事儿,怎么也得琢磨琢磨。晁盖自己就琢磨了好一阵,犹豫不定,这才找吴用来商议,可是吴用想都没想,第一反应就是:“好!我这就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