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现在方便面的面汤放古代都会被当成无上美味,是真的吗?
据说仅仅是康师傅红烧牛肉面的那个汤头放古代都没人做的出来,放过去绝对是无上美味,是这样吗?
都不用放在古代,在十几年前,很多人的眼里,方便面都是无上美味。在我小的时候,你知道我们校园里,“至尊”级别的零食是什么吗?就是八毛钱一包的幸运方便面。
以往看到诸如“纯真年代、似水流年、流金岁月”等等描绘过往的美好的字眼,我总是发自内心的不认同。那些贫瘠而又愚蠢的岁月,又有什么好怀念的呢?幼时家贫,父母养活四个孩子已经很是艰难。求一顿温饱都是奢侈,更不要提什么美味享受了。那时我家最奢侈的餐食,就是刚出锅的馒头蘸自家酿的酱豆子,还有咸菜叶子煮面条。亦或是冬天农闲时父亲做豆腐卖时,剩下的豆腐,加上辣椒面儿一起搅碎上锅蒸,下饭,好吃。
其实直到很多年后,我才意识到,我和小丹的故事,是从一包幸运方便面开始的。
我第一次吃方便面,是小丹给我的。小丹的妈妈,是我邻居大伯的女儿,我叫她妈妈大姐,她和我同岁,按辈分,她应该叫我舅舅。大家都说小丹的父母在省城工作,有一年,小丹的爸妈把她送她回村子里过暑假,那年我们十二岁。她来的时候,引起了围观。村里的泥猴子们,没见过精致的仿佛洋娃娃一般的孩子。很多孩子围着她,就像城里的孩子参观大熊猫一样。
小丹是特别的,特别到像是闯入矮人部落里的精灵公主。很多孩子要和她玩,她们家的院子里,自从她来了以后,总是挤满了孩子。但我从来没去过,我有做不完的事。我要看书、割猪草、喂小羊,还要带着年幼的妹妹。有时候我从旁边经过,觉得她好像一只骄傲的天鹅,面对着一众癞蛤蟆的围攻。。。
我和小丹之间,本来就应该像是火车道的两条岔路,或许在某些点会有交集的可能,但终归是两条不同的路。就像她来的那一天,我在人群外看着,却没有和她接近的理由。小丹主动来找我,让我很意外。那是一天的下午,我准备出门去割草,她主动拦住我,让我下地割猪草的时候带着她,她会每次都给我好吃的。我拒绝了,谁愿意带一个娇滴滴、不会干活,还随时可能哭鼻子的跟屁虫呢?很多年以后,我问小丹,为什么不理其他的孩子,反而过来找我?她说我看她的眼神不一样,平静、温和、干净、而且没有丝毫的攻击性。好吧,或许是因为我并没有像其他孩子那样围着她闹哄哄的,而且在一旁安静的经过,所以在她的眼里才显的独特吧。。。
七月的天气、燥热、潮湿,就像我不耐烦的心情。我拒绝了带她一起下地割草的提议,她拦着我不让我走。她说要不要先尝尝好吃的,然后她拆开了一包方便面递给我。油炸的金黄色的面饼,闻着很香。她举着袋子,让我咬。我犹豫了片刻,终究抵不过嘴馋。小心翼翼的探头过去,轻轻咬下一口,细细的咀嚼。香,很香,是一种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味道。然后她把面饼在袋子里捏碎,让我帮她撕开调料包,撒进去,再捏住袋口摇一摇。哗哗啦啦的声音,就像袋子在变着什么了不得的魔术。她把方便面摇匀了倒一些在手掌心,递到我的面前。我迟疑着,舔了一口,一股极致的鲜充斥着口腔,口水立刻喷涌而出。她说如果每次我下地干活带着她一起去的话,她就带一包方便面给我。没办法,这味道太诱惑了,我很没出息的同意了。见到我答应带着她,她开心的笑了,我看着她的笑脸,仿佛一只阴谋得逞的狐狸。粉嫩的脸上晶莹的汗珠,却让我想起七月清晨,那染着露珠的青草。
捏碎的方便面,金黄的碎块上,沾着让人流口水的调料。小丹又倒了一些在手心里,我却不好意思再从她手里去吃,那样的喂食,总让我联想到喂养小羊。我说你倒在我的手上。她看了看我,说不行,你的手太脏了。我摊开双手看了看,再看了看她的手,确实太脏了。于是我第一次因为自己的手太脏,而羞红了脸庞。她的手细腻、白皙,还透着一点点粉红,就像新生婴儿的小手或者刚采摘的嫩藕。而我的手呢?黝黑像是刚掏过锅底,参次不齐的指甲里还有着厚厚的黑泥。四只手放在一起对比,就像脱皮的老树和新发的嫩芽。
在这之前,我从来不觉得不洗手有什么问题。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我忽然为自己没洗手而觉得羞愧,进而有还点恼羞成怒。恼怒的我,忽然推了她,一下子把她推倒在地上,方便面也撒了一地。我更加恼怒,气哼哼的说,你们城里人就是矫情,我们农村人不洗手怎么了?你嫌弃农村你就滚蛋,以后不要来了。她有点没反应过来,坐在地上呆呆的看着我,然后大颗大颗的泪珠,划过长长的睫毛,从眼角落下,湿润了脸庞,滴落进尘土。她哭的时候,也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先是眼睛开始湿润、然后汇集成泪珠滑落脸庞。然后鼻尖泛红,开始嘤嘤出声。接着双手抱膝坐着,把脸埋腿上。修长的脖子一抽一抽的,像天鹅一样,有点好看呢。她哭的时候,总是这样子,不会号啕大哭、也不是无声落泪。总是先仰着头、呆呆的,再抱着腿、低下头,小声嘤嘤的抽泣着。一直很多年以后,都没变过。
作为家里的长子,带弟弟妹妹是经常的事情,最烦的就是孩子哭闹。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哭泣让我觉得心慌、惶恐,仿佛我打碎了精美的瓷器、破坏了某个美好的事物。我想转身跑掉,却不知道为什么脚步却钉在地上。我有些手足无措,想拍拍她的肩膀,可看着自己脏兮兮的手,我有点后悔,我应该经常洗手的。她越哭越伤心,时不时抽动的白皙脖子,也开始微微泛红。我有点慌张,我说,我、我、我、我、我,对、对、对、对、对不起。她一下子抬起头,噗嗤一笑,鼻涕泡都冒出来了。妈的,好丢人,一着急结巴了。不过还好,她抬头了。我赶紧说,对、对、对不起,不、不该推你的。方、方、方便面也撒、撒了。说完恨不得找个老鼠洞钻进去,没出息的玩意儿,又结巴了。。。
她也笑的更开了,满脸的眼泪,还有鼻涕泡。我也不紧张了,我说你脸上都成花猫了。她用袖子在脸上胡乱的蹭着,白色的泡泡袖,立刻脏兮兮的一片。我说你这城里人也不是不讲卫生吗?鼻涕都蹭衣服上了。回家换了让你姥给你洗洗吧,方便面我会赔你的。我说的很没有底气,那时候的我,一毛钱对我来说,都是天价。她吸了吸鼻子,说方便面本来是送给你的,我好心给你吃,你却推我。我有点不耐烦,说我已经说对不起了,你还要怎么样?谁让你嫌我手脏的。她小声的说,我可没嫌你,就是觉得你没洗手不卫生,吃了会坏肚子。我把手藏在背后,红着脸说,我等下回去就洗。她又笑了,伸出去说你拉我起来,我握了握拳,没动。她说我腿麻了,你拉我。我迟疑着伸出脏兮兮的手,被她用力拉住,从地上起来了。我赶紧挣开,说,你回去洗脸,我回去洗手。说完转身就跑,仿佛身后追着一群野狗。
匆匆忙忙的跑到家,我妈问我怎么回来了?没去割草吗?我说镰刀忘了磨了,磨一下镰刀再去。粉红色的塑料盆,已经褪去了原来的颜色,还裂了一个口。我拿到压水井边,接了半盆水,先洗洗手。清水很快变成了灰色,但手还是黑的。我问我妈有没有洗衣粉,我妈说你磨镰刀要洗衣服做什么。我说手太脏了,洗洗。我妈说矫情,没事洗什么手。是啊,我个整天烂泥里打滚的农村孩子,用的着郑重其事的要洗手吗?我沉默了一下没有说话,拿着磨刀石,看着自己的脏手发愣。是啊,我们终究是不一样的。那种差别就像乞丐和仙子。愣了好一会儿,草草的磨了两下镰刀,背着筐就要出门了。。。
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就看到她蹲在院墙的角落。她小声的喊我,我回头就往院子里走。我妈说怎么又回来了?我说镰刀有点松了,我找个榔头瞧一瞧。我妈说我看你今天是懒驴上磨,磨磨蹭蹭的。我没说话,冲进堂屋,到处找榔头。然后就听见她在院子里对我妈说,她说姥,小风在家吗?我妈调侃她,说你怎么能喊小风呢,你应该喊舅舅。她说我想跟他一起去割草,我妈说他修镰刀呢,等下让你舅舅带着你。一边说着话,一边喊我。说小丹来了,你带着她一起去割草。
我没有找到榔头,握着镰刀把,在门槛上胡乱的敦两下,背起筐,说了声走吧,就推门出去了。我走的很快,她就在后面一路小跑跟着。她喊我名字,说我是小气鬼。我推了她她都原谅我了,我还这么小气。我停了下,没说话,等她追上来。她跑过来拉住我的衣角,说你别生气了,我又拿了一包方便面,给你吃,还有一根火腿肠。我看了看她忽闪忽闪的大眼睛,还有手里的方便面和火腿肠,心里不知怎么有点酸酸的。我说我刚回去洗手了,可是洗不干净。她放开扯住我衣角的手,拉起我的手看了看说,手黑没事,只要洗过了,拿东西吃就不会肚子疼了。给,都给你吃的。我迟疑了一下,说你先拿着,我得赶紧割草,一会儿天黑了。她点点头,说行。我拿着镰刀,背着大筐,她拽着我的衣角跟着我,走在窄窄的田埂上。黄昏的夕阳,把两个人的影子拉长。她说小风你看,这影子像不像一头牛后面,跟着一个赶牛的。。。
从那天开始,我开始经常洗手、洗脸、洗头发。每当我下地割草、干活,她就总是跟着我。她会每天带着一包方便面,两个人一起吃。她在我眼里总是笨笨的,还娇气的不得了,动不动就哭鼻子,实在不是个好玩伴,奈何她给的方便面太香了。于是我只好带着她一起去割猪草,还得忍受着她的鼓噪。她很笨,总是什么都不知道。她不知道猪为什么吃草而不是吃粮食,也不知道丢石子是怎么玩的。她不知道什么是韭菜、什么是麦苗。也不知道春蹦蹦可以吃,臭蹦蹦是不能吃的。好在她多数时候是安静的,我割草的时候,她就坐在路边,我一回头,就能看到她安静的托着腮,看着我笑。每当我割完满满一筐猪草,抗在肩膀上背着,她会牵着我的衣角、帮我拿着我不方便拿的镰刀。这时候我才觉得她还是有点用的,虽然她总是粘着我,会让别的孩子嘲笑我。
那个方便面叫幸运,是的,我觉得我也是幸运的。如果没有遇到过她、没有那包幸运方便面,我想我的人生,不会是现在的样子。也许我会像大多数农村孩子一样,草草的上几年学,再无所事事的混到十八岁,进厂打工。然后找个打工妹或者媒人给介绍个邻村的姑娘,结婚、生孩子。然后打工、种地,过完平凡的一生,就像我们的父辈那样。可那一年,那个她的出现,改变了我的一生。
孩子的世界里,盼望过年的时候总是漫长的,而假期总是过的飞快的。在这个暑假,一切都好像不一样了。我的生活里,有了她的闯入,有些东西在萌发着。暑假即将结束,她要回省城了,临走之前给我留了地址,让我给她写信,我答应了。走的那天,她送给我一个礼物,一个印着白雪公主的文具盒。我也送了她一个礼物,一只小小的草狗,狗尾巴草编成的小狗。没有小说里的依依不舍、也没有电影里的十里相送,我就看着她上了小汽车,然后转身回家。我也没有躲着不去送她,反正看热闹的人那么多,也不差我一个。。。
她走了之后,给我寄信了,但我却没有收到。送信的邮递员说,收信需要盖私章,我没有。大人也不舍得花两块钱给我刻一个人名章,我爸说小孩子没啥正事,就是闹着玩,信就不收了。后来我长大后才知道,所谓的收信必须要盖收信人的私章,只不过是邮递员给自己创收的潜规则,镇上唯一一家刻印章的店,是他们家开的。我给她也写了信,可是却没办法寄出。信纸我可以从作业本上撕下最干净的一张,可我却买不起信封、更买不起五角钱的邮票。于是我人生里写的第一封信,只能无奈的烧了。而我收到的第一封信,却因为刻不起两块钱的人名章,也没能到我手上。这件事,也导致了某段时间对金钱变态般的渴望。我用尽手段去搞钱,然后再大手大脚的花掉。或许只是弥补童年时,那差两块钱没能收到的信,和因为我买不起一毛钱的信封、也买不起五毛钱的邮票,从而只能把我写好的信烧掉。后来我挣了很多钱,也挥霍了很多钱。但我人生的第一封封信,却永远无法寄到。。。
她离开后的日子,一如既往。我还是每天上学、放学、带孩子、割猪草,我开始想念方便面的味道。其实街上就有卖的,八毛钱一包,但我买不起。我连五毛钱的邮票都没有钱买,更别说八毛钱一包的幸运方便面了。不,我说错了,我连一毛钱十几粒的怪味花生都没吃过,也不知道一毛钱一袋的雪宝是什么味道。我没有尝过一毛钱三根的果丹皮是什么滋味,也不知道一毛钱一袋的唐僧肉到底好不好吃。大抵是好吃的吧,要不然为什么那么多人买呢。
难熬的日子进入了冬天,小时候的冬天出奇的冷。我的手上、脚上,现在还留有冻疮的疤痕。冬日的农人是清闲的,父亲每天做豆腐卖,我也每天帮忙到半夜。可是能喝到香醇的豆浆、也能吃到滑嫩的豆腐脑,偶尔也能吃到没卖完的豆腐。但吃的最多的,是豆腐渣饽饽。豆腐渣里放上咸菜碎,再掺一点儿白面,沿着大铁锅贴一圈,味道不错。但豆腐渣在农村其实是喂猪的。
父亲每天出去换豆腐,是换,不是卖。因为那时的农村大多也都没有钱,豆腐都是拿黄豆换的。偶尔也会收到一些零票,父亲就把它们存在一个大大的纸盒里。于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做了坏事。我偷钱了,我隔几天偷一毛钱,把它们藏在院墙的缝隙里。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我才偷够了八毛钱。我数了数,正好八毛钱。那天晚上,我人生当中第一次失眠了。满脑子都是明天我要去买一包方便面,自从小丹走后,我就开始想念方便面的味道。那种味道萦绕心头,让我魂牵梦绕。所以我一定要买一包,实在是太想念方便面了。
天蒙蒙亮,帮父亲收拾好豆腐担子,我背起书包就往街上跑。不到四公里的路程,土路并不好走,但我一路奔跑着,跑的脑袋上热气腾腾,就西游记里某个怪物。我跑的太快了,也或许我来的太早了。商店还没有开门,街上只有卖烧饼、油茶的早点摊子。有早起的人们在吃早餐,而我必须忍受着烧饼的香气和油茶的诱惑。我要等,等开门了买一包幸运方便面。因为我真的很想念那个味道。。。
冬日清晨的集镇,一点热闹、一片冷清。又冷又饿的我,靠坐在小商店的门口。我知道这家店有方便面卖,我和父亲来买盐的时候看到过。又累、又饿的我,就在破晓前的晨雾里等着。当第一缕阳光刺破雾气,洒在我的脸上,商店老板也终于开门了。我赶紧冲进去,老板,我买方便面,幸运的。。。
我把那袋方便面抱在怀里,站在清晨的街市上。迫不及待的,想尝一口方便面的鲜香。我学着小丹的样子,轻轻的把袋口撕开,把面饼一点点的捏碎。再撕开调料包撒进去,捏住袋口,轻轻的摇匀。倒一点在手心,颤抖着送到嘴边。添一口,味道不对!虽然还是那个鲜香的味道,但并没有我记忆中的好吃。是味道变了吗?我皱着眉,仔细端详着手里的方便面,又尝了一口。是一样的,没错,方便面没有变样。我发现自己弄错了一件事情,我以为我是馋方便面了,可实际上,我是想念给我方便面的小丹了。是啊,一个暑假的朝夕相处,她在我心里留下了沉重的份量。然后她走了,她的信我也没能收到。我,想她了。方便面握在手里,却没有了吃一口的欲望。我蹲在路边,学着小丹的样子,哭的像个二傻子。
那天,我挨打了。说来也巧,那天父亲挑着豆腐担子,路过学校,在教室里却没有看到我。他很少路过学校的,怕别的同学笑话我。但那天学校附近有人喊买豆腐,他换完豆腐,正好路过学校,发现我没在教室里。一问老师,才知道我今天没来上课。但父亲说我明明是和他前后脚出门的。父亲开始着急找我,学校没有、家里也没有。就连路上的小水沟都找了,没有找到我,还请了很多邻居帮忙一起找。老师也没上课了,让男孩们想想我能去哪里,然后一起去到处去找我。。。
焦急的父亲,不知道怎么想的,往镇上去找。然后在快到镇上的路边,找到了握着一袋方便面、蹲在那里哭泣的我。偷钱去买方便面,还逃课。挨打是必须的,父亲用鞭子抽我,我咬着牙一声不坑。我能说什么?我只是一个孩子,就连思念都不能言说的孩子,所以我只能沉默。父亲打累了,就让我跪着,跪在锯条上,就是木工锯木头的那种,锯齿朝上,让我跪在锯条上面。从中午一直跪到晚上,本就破烂的裤子一片血肉模糊。膝盖的刺痛、浑身的酸痛,折磨的我摇摇欲坠。在我晕倒前,奶奶听到消息,从姑姑家回来了。提着拐杖追着父亲打,问他为什么这么折磨孩子。父亲说我偷钱,还逃课。奶奶说,你小时候一个人把一家子口粮全都糟践了,一家人饿了好几天,我打你了吗?父亲无奈的叹息,奶奶伸手想把我拉起来。我踉跄着想起身,可忽然眼前一黑,我晕倒了。在晕倒的刹那,我在想,我要死了吗?死了也好,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别人有花不完的零花钱,我却连买一包方便面都是罪过。大人们可以为所欲为,而我却连想念一个人都不能说,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我终究没死,农村孩子皮实的像条野狗。又或许我是不想死的,因为还有两个月就要到寒假了,不知道小丹会不会回来。那包方便面,我只吃了那两口,就被父亲当做“罪证”给没收了,然后被妹妹给吃掉了。我又开始了日复一日的生活,上学、带孩子、帮父亲做豆腐。或许是为了弥补我偷钱的罪过,又或许是我想上进,当个有本事的人。空闲的时候,我开始更努力的读书,小学没有难度的,只要用心了,学习好是很容易的事情。而父亲是支持我读书的,每当我看书的时候,父亲就不会喊我做事,也不许我妈喊我做事。或许这也是我用功读书的另外一种动力吧,读书就不用干活的特权,我还是乐意接受的。课本不够我看了,我开始找高年级的学生借书,遇到不懂的,就记下来,找机会去问老师。或许当了一辈子民办教师的班主任,第一次遇到这么好学的孩子,总是尽心尽责的为我解惑。那年的寒假考试,我拿到人生中第一次满分,两个。农村的小学只考语文和数学,班主任也是我的语文老师,他说我是他教过的最灵性的孩子。领奖状的那一天,老师写完学生手册评语,就会放假了。我第一次拿到了“三好学生”的奖状,老师在我学生手册上也写了评语,并叮嘱我一定要拿给我爸看。至今仍记得,在学生手册上,老师用并不漂亮的钢笔字写到,该生聪明好学、认真刻苦,如坚持学习,将来必有前程。请家长务必重视!务必重视!在那时候的农村,上完小学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也许开学班级里还有几十个孩子,到了放假,不知不觉中就会少了很多。许多孩子小学都没读完,就不读了,开始学着父辈,在田间地头忙碌着。
即将放寒假的教室,出奇的冷清,学生们三三两两的开始收拾东西回家。我也装好书包,拿着奖状和油灯,还搬着板凳。学生的凳子都是自带,放假要拿回家的。正准备出教室,就听到外面有人起哄。然后听到有人喊我,小风,有女生找你。叫小丹的那个。我愣了愣神,她回来了?我有点兴奋、有点害怕,还有点紧张。我定了定神,装作若无其事的走过去。冬日的梧桐树下,落叶染霜、满地金黄。她就在学校大门旁的梧桐树下站着,纯白色的羽绒服,粉红色的围巾和粉红色的耳捂子。一双洁白的小皮靴,鞋面上还有些刺眼的泥点子。我低着头走过去,说你怎么来了?她盯着我,问我为什么不给她回信。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就低着头,沉默着。她带着哭腔追问,说好了写信的,为什么不回信?我想了想,还是实话实说吧,我说我没钱刻私章,邮递员没把信给我。而我也没有钱买邮票,写过一封信,但,被我烧了。说完我低着头不说话,远处一堆孩子在偷看、在起哄。我不知道说什么,一直用脚踢着地上的泥土。然后我发现我歪脚的破棉鞋,在她的白色皮靴子面前,就像躺在公主脚边的将死饿殍。正煎熬着的时候,她轻轻的叹息一声说,我真笨,没有想到是这样。我还以为你讨厌我,不想和我联系呢。
冬日的阳光,仿佛被风吹走了温度。我就这样沉默着,很多话想说,却不知道从何开始。沉默了片刻,她轻轻的推一下我的胳膊,说我帮你拿点东西吧,先回家,我给你带了方便面呢。我看着手里的东西,想了想,把奖状递给她。这是我刚得的三好学生奖状,送你吧。在当时的我,这或许是最拿的出手的东西了。她说好,我拿着。然后帮我拿着奖状和书包,我拿着油灯和凳子。我在前面走着,她在后面跟着。再后面还跟着一群孩子在起哄,喊着“谈恋爱、不害臊”。我恨不得找个老鼠洞钻进去,她却回头说道,这是我小舅舅。是啊,我是她舅舅,虽然她的妈妈只是我的一个远房堂姐。但确实,我们是亲戚,还是差一辈的那种!孩子们也就不起哄了,是啊,外甥女和舅舅,再喊谈恋爱就不合适了。人群散去,我沉默的走着,心里有着微微的难受。
就这样走着,路过她姥家,我说你先回去吧,我把东西放回家。她扬了扬手中的书包,又看了看我手里的凳子、油灯,示意要送我回去。我想了想,点点头走在前面。推开院门,父母都在院子里,挑拣着黄豆,准备做豆腐。金黄的豆粒,在簸箕上滚动。饱满的会落进下面的大笊篱里,留下干瘪的和泥土、杂质。看见小丹进来,我妈说,呦,小丹回来了,长的越来越俊了。小丹甜甜的笑着,说叔叔、阿姨好。父亲说什么叔叔、阿姨,你应该叫姥、叫外姥爷。小丹撇撇嘴,说你家小风才比我大三天。我妈说,就算不比你大,你也得叫舅舅。小丹说我才不叫,城里可没有这规矩,我们城里都是叫哥哥姐姐、叔叔阿姨的。父母听着哈哈的笑着,我有点烦躁,就过去打断他们,把学生手册递给了我爸。我爸连忙在身上蹭了蹭手,接过去,翻看着。看到老师的评语,沉默了好半天,然后叹息一声道,你要用功啊。我小时候想上学,都没机会。只要你好好上学,我会供你一直读的。我点点头没说话,伸手接过小丹手里的书包,说你回去吧,我要干活了。小丹说那你去呀,我不用你管。我提着桶开始打水,做豆腐要用到很多水的。而且中午了,我要负责做饭。父母做豆腐没时间,可一家人还要吃饭呢。小丹看到我去打水了,就对我喊了一声小风我走了。我妈在身后说,你拿的奖状是我家小风的吧?小丹说,是啊,我找小风要来了,以后贴在我家,好激励自己好好学习,行不行?我看着我妈说,给她吧,明年我再挣俩。
小丹回去了,我开始做饭。土坯垒成的小厨房,低矮阴暗。热腾腾的白色雾气弥漫,仿佛不似人间。洗好的红薯放在手里,用刀砍在红薯上,再轻轻用力一拧,就是一块红薯掉在锅里溅起水花。看似简单,却也需要技巧。用力大了,会砍到手。用力小了,会切不下来块儿。所有红薯切好下锅,再添上半锅水,架起箅子,准备沿着锅边贴一圈豆腐渣混合白面做的饽饽。有人踢我的脚后跟,不用回头,我也知道是小丹,她总爱玩这个游戏,偷偷的走在我身后,伸出一只手掌在我后脑勺等着。然后踢我脚后跟,我只要一回头,她就手掌平伸,抵住我半边脸,让我回不了头。我没有回头,只是说,又玩这无聊的游戏。她调皮的一笑,靠近我,说你在做什么。我们虽然同岁,但女孩子总是发育更早,她比我还要高一点。小丹贴着我,下巴放在我的肩膀上,问我做的什么吃的。声音糯糯的,说话的哈气吹在耳边痒痒的。我扭了扭身体想挣脱她,我说你别紧挨着我,我身上脏。她说你回头,我说才不,你又想戳我的脸。笨蛋,是给你好吃的。我扭转脸,雾气中看不清她的动作,一个爽滑、香甜的东西塞进我嘴里。还挺好吃的,比凉粉好吃,我问她是什么?她说这是果冻,喜之郎的。什么郎?这名字像小鬼子一样。。。
她就那样趴在我的背上,下巴搁在我的右肩膀。调皮的小手,像老鼠一样不老实,挠着我的后腰痒痒肉。我说你走开,我要烧火了。她说中午要在我家吃饭,我说不行,你刚回来,你姥肯定给你做好吃的了,就别在这里捣乱了。她说她想吃我做的,但我终究还是把她赶走了。她说我小气,刚吃完她的果冻就赶人。其实我哪里是小气,只是因为我实在没办法用水煮红薯和豆腐渣饼子招待她。
冬日的乡村,既悠闲、又忙碌。悠闲的是地里没有了农活,农民们便闲下来无所事事。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那时候没有介绍信外出的农民,是会被当成盲流遣送的,有的还会抓去劳教。忙碌的是总有一些勤快的人,利用农闲时光做一些事。他们会成群结队的去维护河道、清理池塘,也会在家做一些豆腐、豆芽儿、粉条之类的拿去卖。而勤劳的妇人和孩子,会有摘不完的棉花、剥不完的玉米、以及说不完的家长里短。小丹的外婆家,是村子里最热闹的。别人都是瓦房,她外婆家是六大间的平房。他们家有压面条机器,附近十里八乡总有带着面粉去压面条的。小丹的亲舅舅,也就是我的堂哥,他有一台唱片机,不是那种黑胶唱片,是那种带着两个大喇叭的磁带机。农村人没有经历过唱片时代,却留下了“唱片机”这个名字。院子里总是围满了人,听着录音机里传来的喧闹歌声。不管是《水手》,还是《真心真意过一生》,很多人都能哼唱两句,有限的几盒磁带,总是翻来覆去的听。在这个冬天,他们家还开了村子里第一家小卖部。男人们会围在大门口,玩叶子牌、推牌九。赌注倒也不大,就是一毛钱一包的瓜子。手里有牌的、兜里有瓜子的,总是神气扬扬的大声嚷嚷。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前,不管是城市还是乡村,有钱的总会声音大一些。
年轻的小伙子和姑娘们,会聚集在堂哥的房间,听歌、唱歌、吹牛。也有多才多艺的,吹个口琴、或者笛子,总能迎来一片喝彩声。青年男女聚在一起,却没有什么男女之防。因为你只要报个名字,就能清楚该称呼对方什么。都是一个祖宗,都是一个辈分排下来的。这里的人取名,第一个字是姓,第二个字就是辈分,第三个字才是自己的名。而且辈分还长幼有序,比如我父亲的辈分是“怀”,但是只有长子能冠这个字,次子还不一样,只能冠以“玉”为辈分。而我是“振”字辈,但我的弟弟们,只能叫陈“致”什么。听老人说,以前女的还有专属的辈分,只是后来失传了。也就是说,一代人、三个字,长幼有序、男女有别。年轻人是不好意思称呼哥、姐、叔、姑的,村子虽然穷困,但也算人丁兴旺,在世的已经六世同堂。所以一般除了近亲会按辈分称呼之外,年轻人之间都直呼姓名,要不然一帮叔叔、爷爷、姑奶奶,这天儿没发聊的。大家都相互称呼名字,虽然中间也不乏“二狗子”、“蛋蛋”、“毛妮儿”这类的小名。
后屋是女人和孩子的天堂,我大娘,也就是小丹的外婆,一手故事讲的天花乱坠、出神入化。妇人和孩子们,总是习惯一边做着手里的事情,一边听她讲各种曲折离奇的故事。杜十娘和杨家将齐飞、岳爷爷和朱洪武干仗。而晚间的一只绣花鞋,才是真正的压轴。讲的那叫一个精彩,让人欲罢不能。就算害怕到上厕所都不敢,还舍不得不听。。。
我和小丹,也是这场鬼故事的听众。一边听着鬼故事,一边相互低声说着分开后的种种。我以为小丹是听过她外婆讲鬼故事的,谁知道她那么没用。等故事散场,她拽着我的胳膊,不让我走,说她害怕,让我陪她回房间。我看着她可怜的模样,说要不你和你姥睡呢?她不说话,只抓着我的胳膊,对着我可怜兮兮的摇着头。眼睛仿佛在说,我要是继续拒绝,她就要哭了。没办法,我只能妥协,我说你先放手,我和我妈说一声。农村的孩子都是散养的,父母也很少放心上。我和我妈说小丹带回来很多书,我在她那看会儿书。她确实带回来很多书,不但有课本、作业之类的,还有《读者》、《课堂内外》之类的杂志。我什么书都看,而她小小年纪却喜欢看琼瑶、席娟什么的。也不知道她看的时候,会不会偷偷的脸红。
记忆里,儿时的冬天总是很冷,仿佛能冻僵灵魂的冷。或许那时的我,穿的实在单薄,而身体也缺乏抵抗寒冷的营养吧。但小丹的房间是温暖的,而且不像我家总有一股发霉的腐朽味道,是香香的。她靠在床上,用游戏机玩俄罗斯方块,我坐在煤炉子旁边看书。炉子上的水壶滋滋作响,炉架上还烤着面包,发出微酸的甜香。小丹的脸,在昏黄的白炽灯下有点发红,看的我微微发愣。忽然想起我看过的小说,红袖添香夜读书,是不是也如这般一样的场景?在我愣神的时候,小丹喊我,呆头呆脑看什么呢?我有点脸红,连忙摇摇头。。。
小丹伸着懒腰,说我们打牌吧。我说只有两个人不够手,玩不了。她说没关系,我们玩吹牛。我放下书说好吧,你下来。她说不,她嫌冷,就在被窝里玩。我想了想,把凳子拉到她的床边,再拉过一把椅子当牌桌。她说不用,你坐到床上来,盖着被窝暖和。我愣在那里不动,说这样玩就好了。她说不行,你不冻脚吗?到被窝里不冷。我说我没洗脚,脚臭。她把自己的脚从被窝里拿出来,掰到鼻子下闻了闻。皱着眉头,说我也没洗,好像也有点臭。你给我打水,我们一起洗洗脚。小丹的脚很好看,修长,却又肉乎乎的。脚趾头短而胖,还有点晶莹剔透,就像我吃过的那个果冻。看着我盯着她的脚目不转睛,小丹冲我扬了扬下巴,说再看塞你嘴里,赶紧给我打水呀。。。
我有点慌乱的从桌底下拿出一个盆子,先放了一点凉水,再从炉子上倒一些热水,用手试了试水温,嗯,刚刚好。我把水端到床边,她掀开被窝,挪到床边,足尖轻点,试了下水温,说小风子伺候的不错,冷热刚刚好。我无奈的摇了摇头,不知道说什么,坐到炉子边上准备接着看书。小丹说你过来一起洗啊,一会儿水凉了。我说还是不要了吧,我脚脏。小丹好看的眉头挑了挑,说你是傻子吧?让你经常洗手,你就只经常洗手,脚就不洗了?我想了想,说,我还经常洗头、洗脸了。小丹嘿嘿的笑着,说表现不错哦,继续加油。她不知道其实我也每天洗脚了,只是我的大棉鞋里面,是一双有着几个破洞的袜子,两只还是两个颜色,我不想让小丹看到。我有点紧张,脚仿佛不知道该往哪儿放。谁知道小丹说,是不是袜子破洞了?我还不知道你,就是死要面子。农村都是这样,你怕什么,又没嫌弃你。快点洗脚,给你带了袜子,我拿的我爸的。
我还是没有和小丹一起洗脚,我等她洗完,再添了点热水,我才脱下我的棉鞋和破袜子。小丹盯着我的脚,伸手过来摸我的头,说小疯子真乖哈,不但手不脏了、还知道洗脚了。窘的我不知道怎么躲,我说你别闹。她反而变本加厉,挠我腰上的痒痒肉。她的手有点冰冰的,弄的我一激灵,差点把洗脚水打翻了。我连忙抓住她的手,说你再闹我生气了。小丹给了我一个白眼,说你真没意思,小气的很。我赶紧洗完脚,趿拉着棉鞋,去倒洗脚水。进来的时候,小丹手上拿着一双棉袜子,让我穿上。我接过来,说了声谢谢。袜子很厚实、很温暖,温暖的我红了眼眶。。。
小丹说快点上床,我们打牌。好吧,那就打牌吧。我是不会的,她教我,说玩吹牛,两副牌、一人抓一半。随意扣牌,然后说自己扣的是什么。对方可以选择跟着扣,也可以选择翻牌。如果对方没说谎,就把所有的牌拿回来,如果对方说谎了,就把所有扣的牌给他,最后谁手里的牌少谁赢。规则简单,容易上手。于是我们俩就在她的房间、她的床上,打牌打了一夜。在天快亮的时候,看着抱着我的胳膊睡着的小丹,粉嫩的嘴巴嘟嘟的,像个过年时候刚出锅的肉包子。我做贼似的轻轻移开她的手,然后偷偷溜走。那一夜,说不清是因为打牌好玩,还是因为我们半年没见了,有很多话想说。又或许只是因为她听了鬼故事,害怕了。而我做为她的好朋友,理所当然的要陪着她。可直到很多年后,当我们长大,一起看了一场午夜凶铃,才知道她从小就是个可恶的“骗子”,还是胆大包天、鬼遇到她都可能会挨揍的那种。她其实早就听过无数次一只绣花鞋,也从来都不害怕鬼怪故事,只是年少的我们,为了一次相处,找一个合理的借口。。。
没有刮风的时候,冬日的阳光,总是格外温暖。晒在身上热热的,就像烤着炉火一样。我喜欢去冬日晴天的田野,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干枯的河塘里,疯狂蔓延的野草,就像金色的原野。划一根火柴,把野草付之一炬。在男孩子的心里,这种行为,不亚于项羽烧毁阿房宫的壮烈。烧过的河底,有深深的淤泥,我带着铁锹,小丹帮我带着妹妹,我准备去挖点泥鳅,用来招待小丹。黑色的淤泥,并不好挖。仿佛胶状的质地,一铲子下去,仿佛铁锹被吸住了一样。可每当淤泥里出现泥鳅的时候,小丹总是会兴奋的叫着,也让我更卖力气。不一会儿,就把小桶装满了。并不着急回家,不论是静静的躺在柔软的金黄色草丛,什么都不想的看着湛蓝的天空,还是在田野里漫无目的的溜达,都是难得的享受,如果小丹不在的话。她皮的很,总是有事没事扒拉我一下,还特别喜欢摸我的头发,她说我的头发有太阳的味道。我心说,太阳的味道就是洗衣服那样吗?我家买不起洗发水,我都是用洗衣服洗头的。
因为泥鳅需要吐泥,所以又过了两天,我才请小丹去我家吃饭。我和父亲说,小丹给了我好多书,她说她想来咱家吃饭。父亲同意了,菜很简单,是父亲做的。一碗红烧泥鳅,一碗泥鳅豆腐汤,一碗家常豆腐,一碗粉丝鸡蛋炒菠菜,还有一碗豆芽汤。小丹吃的很开心,她说我爸的做的饭,比她姥做的要好吃多了。我妈说要不是因为差辈了,你就给我家小风做媳妇多好。小丹红着脸没说话,父亲看了看我,说我妈想美事儿,就算不差辈,她们家都是吃商品粮的,能嫁给个农村的穷小子?是啊,所以我们只能是一个比较好的玩伴。
少年人的烦恼,总是来的很快,也走的很快。我刻意不去想我的未来,我能有什么未来呢?上学、长大、种田,一辈子就这样了。哪有什么未来。所以不用想那么远,就这样就挺好的。小丹的出现,对于我来说,就像一缕春日暖风的路过。我感受过春风的温柔就好了,不必去探究风从哪里来,也不用去追寻哪里才是风的最终归宿。那时候的我始终觉得,小丹从来都只是在我的生活里,路过了片刻。
父亲卖豆腐,有了一些钱,于是我也就有了一些零花钱。父亲说拿去买点好吃的请小丹,我拿着钱问小丹想吃什么。小丹说,你去刻个印章吧,这样就能收到她的信了。我想了想也是,于是我们跑到镇上,花光了两块钱,换来一块塑料的人名章。我拿着章偷偷的去找邮递员取我没收的信,小丹不让,说她都来了,信就不用看了。可是我想看看,小丹都给我写了什么。该死的邮递员,把我的信都丢了。说没有人收的,都处理掉了。好吧,少年人就是这么无奈,没有人在意你的喜怒哀乐的。没了就没了吧,反正小丹还会写的。我特意给邮递员看了我的私章,告诉他以后我的信不能再丢了。
小丹总是古灵精怪的,却也娇气的不得了。她总是喜欢跟着我,不管我在做什么。她也总是欺负我,我还不能还手,我一还手她就哭给我看。而且有时候她还比较蠢,居然拿泥鳅吓我,结果泥鳅一挣扎,却把她自己吓哭了。这傻子,不知道泥鳅是她看着我亲手挖的吗?我是拿她没办法的,虽然有时候她显的很烦,可也格外眷恋她对我的亲密。其实我直到长大,都没明白为什么小丹会格外喜欢我。直到我后来问她,她说她也不知道。可能是因为我比较呆、也可能是因为我很执拗,也可能是因为我居然敢把她推倒。这是什么理由。。。
春节过完,小丹又走了。别人都说小丹家在省城,其实不是的,她家在南京,虽然后来网络上把南京戏称成徽京。对于农村的人来说,省城已经是远的不得了的地方了,南京,在他们的认知里更是格外的遥远,所以村里人总说小丹家里在省城。小丹和我说了好多南京的事情,让我知道了外面的世界。那里有百货大楼、那里有汽水、可乐,那里有漂亮的学校、那里有我不曾见过的一切。在那个寒假结束,我们就经常写信。她给我写信时,信封里会装上一个空信封、和一整板的邮票。这样我给她回信,就不用花钱。我有时候会在信里夹一枚好看的树叶,或者我自己做的蝴蝶标本。她也会给我寄一些礼物,衣服、鞋子、手套什么的,更多的时候,她会给我寄很多的书,她知道我对书的渴望,也知道课本根本满足不了我。那时候的我,真真就像个吃软饭的。我也尝试过拒绝她送我东西,但她每次都会用十多页的信纸,去阐述她送我东西的正义性,仿佛我的拒绝是多么的十恶不赦。而我在小丹的面前,也实在谈不上面子。我最窘迫的一面她都见过,我又凭什么,用莫名其妙的自尊心去拒绝她呢?我会给她寄我满分的试卷、得到老师表扬的作文,还有我的读书笔记。得到她的赞扬,比得到老师的表扬更让我开心。
在信来信往中,在每年寒暑假的相聚里,我们慢慢的长大。岁月的流逝,恒古不变。就像四季的轮回、白天和黑夜交替,不可阻挡。而我和小丹之间的关系,也越来越亲密。我说不清楚,是从哪一天、哪一封信开始,我们脱离了“友达以上、恋人未满”的暧昧阶段,双双变成了早恋少年。也许是数年情愫的累积,也或许是青春的萌动时,正好身边有这样一个人。我们开始习惯于在分别时互诉着思念,也习惯于相处时耳鬓厮磨的甜蜜。但那时的我们,是克制的。我们小心翼翼的,只是好好的珍惜当下,不对未来有任何的期许。
我上了初中三年级,小丹才上初中二年级。因为农村的小学是五年,而她的小学是六年。小丹越来越像大姑娘了,浑身上下仿佛充满着青春年少的美好气息,就像含苞待放、挂着露珠的茉莉。而我,也变了模样。不知道是那一天,她又想趴在我背上,却发现有点够不到我的肩膀了。或许受益于充足的蛋白质摄入,因为我父亲是做豆腐的嘛,家里本来就不缺蛋白质。而且通过父母的辛劳,家里的条件也改善了很多。至少温饱不成问题。又或许是受小丹的影响,我经常锻炼身体的原因,总之不知道什么时候,本来比我高的小丹,反而比我矮了不少。可是我还是惹不起她,她耍赖让我背她。我不肯,她就坐在地上哭。还是小时候那个样子,坐在地上抱着膝盖,然后仰着头,委屈的大眼睛眨呀眨,眼睛渐渐湿润,接着泪珠划过长长的睫毛、滚落脸颊。看我我还是没理她,就把头埋在腿上,嘤嘤的抽泣。细长而秀美的脖颈,渐渐泛红。我无奈的弯下腰,让她上来,她才欢呼一声跳到我的背上。然后故意蹭我一身鼻涕、眼泪。。。
我家后面没人住的旧房子,是我俩的秘密花园。每年暑假的时候,这里就变成属于我们两个的天地。房主也是我家堂叔,常年在外省不回来的。我会小心翼翼的把房门摘下来,然后打扫干净,然后变成我们约会的固定场地。我们一起看书、一起写作业,也会一起玩一些游戏。在这里,小丹教会了我下五子棋、象棋、还有围棋。不过我总是下不过小丹,以至于被迫答应她许多无理的要求。有时候,我们也会只是安静的意味着,两个人共用一个耳机,听小丹带来的收音机。那时候会经常有人点歌表白,每次听到这样的内容,小丹总是看着我,仿佛在问我怎么不向她说我爱你。。。
我那时候,其实有认真的思考过。我和小丹,到底应该如何处理。越是长大,越是清楚知道现实的差距,宛如巨大的沟壑,让我只能感慨自己的无力,却丝毫生不起反抗的欲望。差距大到我就像一个蝼蚁,却面对着太阳到月亮的距离。我想小丹也是明白的,只是我们谁都不愿意提,却放肆的享受此刻的亲密。那些暗生的情愫,也许从第一眼遇见的那一刻,就开始生长、蔓延。我们弄不清是少年慕艾,还是因为那莫名其妙的缘分。又或许是年少时期的好感,慢慢的变成了依赖。我们从最一开始的玩伴,慢慢的变成无话不谈的朋友,关系也逐渐更加亲密,然后变成了情侣。也许,是在一次次的相处中,让小时候的感情变了质,变成了如今这个样子。那时候的我有时会忍不住的想,也许我不该放纵自己的情绪。如果我们能一直保持儿时纯洁的玩伴关系,或许这辈子我们会有个较好的结局。可一切都没有如果,情窦初开的年纪里,发现自己身边最想在一起的那个人,于是一发不可收拾。炽热的情意就像暗结的胎珠,面临着越来越露骨的危险。当然,这是比喻,我和小丹并没有突破禁忌的打算。虽然她会总是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偷偷亲吻我的脸颊。我也会在忍不住的时候,把她紧紧的抱住。更多的时候,一次不经意的牵手、一次短暂的依偎、或者是偶尔充满情意的对视和两个人分享一包零食的幸福,又或许是信里的一段思念的话语,就够我们甜蜜许久许久。。。
初三那年的冬天,村里发生了一件大事。而这件事,也彻底的改变了我的命运。我想如果不是这件事的发生,我今天的一切,也许会是另外一个样子。人生就是这么无常,一个个偶然和一个个必然,成就了今日的自己。一切,或许都是早已注定的。。。
有一天中午,父亲到镇上的学校告诉我,村子里有人跳河自杀了,而且是两个人。被捞起来的时候,两个人都没有了意识。如果不是一帮年轻人奋力抢救,也许人真的就死了。幸好,村子里还有很多的年轻人。勇哥我很熟悉,另一个红霞,我也是我们村子的。我爸说两个人谈恋爱,家里不同意。两个人依偎着在红霞家门口跪了一夜,早晨就跳河了。红霞家里人看着他们跳的,冬天结着薄冰的河,河水也不深,只要直起腰,就不会淹到脖子。但绝望的两个人,没有挣扎求生,一心求死。幸好我爸挑着豆腐担子,看到了在河里冒泡的两个身影,喊了人。一帮年轻人,不顾红霞父亲的阻止,把人捞上来,架在牛背上,送到医院去抢救才活了过来。听到这个消息的我,呆若木鸡。我想到我我自己,我和小丹的将来,是不是也只能是这样的悲剧?我的脑子一片混乱。父亲点了跟烟,深吸了一口。他说你应该知道,你勇哥其实不是姓陈的人,是姓赵的孩子,十几岁随他妈妈改嫁过来的。如今他爸妈都不在了,也改回了姓赵,小伙子挺争气,靠自己平房、拖拉机都有了,但红霞家里还是不同意。你和小丹,她是你外甥女。。。
父亲还是知道了,我并不意外,我知道这一天是早晚的事。少年人的小心思,很难瞒得过大人,尽管我们已经尽可能的小心翼翼。哪怕我们瞒过了所有人,但并没有瞒过我的父亲。我木然的点了点头,脑袋里一片空白。父亲叹息着走了,叮嘱我别多想,要好好上学,有个好的将来,才有资格想别的。是啊,我能做什么呢?我什么都不能。浑浑噩噩的走回教室,整个人像丢了魂一般。我在想,真的无法抵抗吗?真的就只能是悲剧吗?我努力的学习,期望将来能出人头地,是完全无用的吗?那我不知白天黑夜的刻苦学习,到底有什么意义?我以为我早就想清楚了结局,并做好了接受的准备。可在这一刻,我发现我的不甘心,以及巨大的无力感。
我开始变得消沉,勇哥和红霞的爱情,搅的我心绪不宁。对于我和小丹未来的恐惧,也支配着我,让我每天都失魂落魄。上课时老师讲的什么,我听不进去。月考从全校第一,掉到了全班第37。期间小丹给我寄来两封信,我都没看,也没回信。老师找了父亲,父亲看着憔悴的我,说不管怎样,你总得试着去做一下。老天爷饿不死瞎眼的雀儿,谁知道等你长大了会发生什么,也许到时候一切都会好的呢?如果你不上进,那真是一点可能都没有的。父亲的话是有用的,我也觉得我应该上进,也许,未来会有个奇迹呢?父亲走了,我回到宿舍拆开了那两封信。第一封信和平常的一样,诉说着无尽的情意和绵密的思念,以及近来发生的一些鸡毛蒜皮。第二封信问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算算时间,应该早收到回信的,但是没收到。看着信里无尽的关心,既难过又开心。难过于自己的无力,开心于小丹字里行间的思念和关心。看着熟悉的清秀字迹,我忽然有一股冲动,我想见小丹,立刻、马上的那种。只要见一面,我可以像勇哥那样去死。我等不及到寒假,也等不及再写信。满心的都是我想立刻见到她,听一听她的声音、看一看她的脸颊。我忍着翻涌的冲动,给老师和父亲留了纸条。我说自己最近学习累了,到县城里去散散心,过几天就回来。然后找到我最好的朋友,让他明天帮我请假,然后在明天晚自习结束的时候,把纸条交给老师。
第二天的清早,我出发了,我人生当中第一次离开家,目的地远在300多公里。背着书包,拿着我攒下的80多块钱,准备从偏远的集镇,去往从没有去过的南京。1999年12月22日,星期三,冬至,大雪。我坐上了去县城的中巴车,车费两块钱。我抱着书包,看着窗外漫天飞舞的大雪,不知道小丹那里是不是也在下雪。三个多小时的颠簸,我到了县城的汽车站。雪还在下着,却遮不住大街的热闹。到处都在放着“你可知Macau,不是我真姓”。是的,澳门在两天前回归了。112年前,当时的人们,面对山河破碎,可有想过有一日也能再度收回的可能?总归,期盼着,还是会有希望的,不是吗?这是我第一次来县城,但我记得小丹说过,从客运站坐大巴车,可以直达南京。我迷茫的走着,个人打听客运站在哪里。狂风夹杂着雪花,敲打着我的身体,却没有让我产生一丝退意。客运站就在我的身后,我询问着怎么去买票,售票员说去南京的车要到晚上才能发车,车票和什么保险费需要38块钱。我看着手里的80多块钱,我庆幸我的幸运,我要去见小丹。买完票,我坐在空旷的候车厅,穿堂而过的寒风,发出鬼怪般的嚎叫。太冷了,我不能坐着。我开始围着候车厅一圈一圈的走着,保持着身体的温暖。时间慢慢的流逝,身体的寒冷、腹中的饥饿,和对未知的恐惧,全部向我袭来。我甚至不敢在候车厅里继续待着,我怕同学会出卖我,提前把纸条交给老师。于是我冒着风雪,蹲在候车厅旁的墙角,缩成一团,颤抖的好似寒风中的鹌鹑。
透过透风的墙体,我看到候车厅墙上的钟表,一分一秒的慢慢的走着,充满着时间流逝的仪式感。忍受着胃里不断上涌的酸水、和身上麻木了的刺痛,心里默默的喊,小风你要加油啊,这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挑战。你想要的未来,一路上全是沟壑、天堑,你要坚持住啊。是的,这点痛苦,算的了什么呢。我庆幸我的同学没有出卖我,因为没有人来抓我回去。我也庆幸自己的坚强,没有让我萌生一点退意。车子总算开动了,车厢并不温暖,倒也能把风雪关在门外。车上人很少,跟车的司机说这个时候就是这样,出去的少,回来的人多。我抱着书包,看着窗外一直没有停歇的雪花。车灯刺破了前方的黑暗,但在灯光的尽头,一块天地般巨大的阴影,压迫而来。就像我的未来,沉重而迷茫。我越来越惶恐,就像一个迷失在永夜的孩童。
迷迷糊糊中,不知道什么时候车停了。司机说要停车吃饭,一个人十块钱,吃不吃都要给。同车的人也说这是规矩,相当于古时候的买路钱。我握着仅有的40多块钱,我说我没有钱。只够回来的车票,我去南京找家人去的。可能饭点老板看我是个学生,也可能是漫天的风雪中颤抖的我,让他产生了一丝怜悯。他没收我钱,还让我吃饭。菜是清水煮白菜和炒萝卜片,饭是馒头。我顾不得感谢饭店老板,抓起一个馒头吃了起来。
大巴车继续继续上路,而我却在车上吐了出来。或许是饿了太久,也或许是刚刚太过于狼吞虎咽,也可能是我晕车了。我吐了,幸好跟车员有经验及时打开了车窗。我接过前面阿姨递过来的纸巾,抹掉流下来的眼泪,擦了擦嘴角的污秽。深吸一口气,对自己默默的说,你要加油啊。汽车行驶在旷野的工路上,偶尔迎面而来的车灯映照着雪花,就像春日里漫天飞舞的柳絮。大多数的时候,路上只有黑暗。不断前行的汽车,就像要冲进怪兽的嘴巴。我好像有点发烧了,脑袋晕晕的。忍不住的胡思乱想,脑袋里杂乱的像一团乱麻。
天灰蒙蒙的,南京到了。第一次见到大城市的我,惊羡于它的巨大和灯火辉煌,同时也无比的惶恐。我拖着虚弱的身子下车,司机喊住我,递给了我一杯热水和一袋包子,还有一张写着调度室电话的纸条。他叮嘱我可以在车站坐着,现在还没有公交车,等天亮了赶紧回家。如果遇到了什么难处,可以打这个电话。我微微躬身,表达了感谢。他可能看我斯斯文文的,其实,我只是听小丹说过而已,实际上我还没有碰过电话。又或许他以为我是个城里的孩子,其实还是因为小丹,数年时间里,她在我身上倾注的影响,让我看起来不太像村里出来的土鳖。客运站的人并不少,不像县城那般冷清。我找到一个没有风的角落,喝着热水,吃着包子,一边想着,我该怎么样去找小丹。想着想着,迷迷糊糊的,我在椅子上睡着了。直到工作人员把我摇醒。。。
天微微亮了,我知道客运站旁公交站,也知道小丹在哪个学校上学,于是我可以挨个站台寻找站牌。一个个的仔细看着,终于找到了。我在站牌上找到了小丹的学校名字,并且它的上一站,就是小丹和我说起过的那个公园。我学着别人排队,默默的等着首班车。车票一块钱,人很多,没有座位。我在角落默默的站着,忽然有调头回去的冲动。我这样来找小丹,能不能见到她?她会不会觉得我有病?她的同学会不会笑话她?如果碰到的堂姐或者堂姐夫,我应该怎么办?一路上的无畏,在最后一段路程仿佛烟消云散。我开始想要退缩,我想回去了。脑袋还是晕晕的,眼睛也模模糊糊的一片。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没有去见她的勇气,也舍不得就此退缩。对未知的恐惧和对小丹的思念,让我进退两难。正当我觉得快要晕倒的时候,不知不觉的车到站了,售票员喊我下车。我抱住书包,既然都到这里了,那就远远的看一眼。。。
雪还在下着,虽然没下那么大了,但天空依阴霾。还是忍不住冷的哆嗦,但好像也不是不能挨的冷。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仪容,虽然经过一天一夜的奔波,但形象并不是太差。自从和小丹在一起以后,我对自己的形象变得格外的在意。或许是出于我情愿受冻也不愿意穿难看衣服的倔强,又或许出于我优秀学习成绩的奖励。家里条件好起来之后,父亲也给我买了一些好衣裳。黑色的短靴,踩在雪地上咿咿呀呀的响。我紧了紧身上的长款大衣,先是在雪地上蹭干净了皮靴,再从冬青丛上抓起一把雪,蹭了蹭牙齿,再用雪擦了擦脸。冰凉的雪擦在脸上,一阵清凉,就连脑袋也清醒了很多。向路过的行人问清楚方向,我开始向学校门口走去。。。
我放下所有的忐忑、收起所有的害怕,只因为那个人,是小丹啊。我最窘迫的样子,她都见过的,我又有什么好害怕的呢。就算她因此而讨厌我,或许,那会是更好的结局吧?我低着头,走在陌生的城市,大雪天也并没有阻止早上的车水马龙。应该到了吧?一抬头,方向走反了。本来几步路就到的学校门口,结果我走到了上一站的那个公园。摇了摇头,往回走吧,真是好事多磨啊。转过身,停住。我刚刚好像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眼花了吗?我不敢回头确认。我就默默的站着,身后传来一阵小跑的脚步声,然后在我背后停住。小风,是你吗?
那一刻,仿佛鞋底粘上了胶水,动弹不得。我想转身,整个身子仿佛僵住。我想说话,喉咙仿佛堵住了一样,发不出一点声音,就那样呆立着。背后的人,扒着我的肩膀,转过来。映入眼底的,是那张朝思暮想的脸。那一刻,我笑了,灵魂也好像回归了躯体。她抓着我的衣服,抬头看着我,我也看着她。好像变得更好看了呢,圆圆的眼睛,清澈的仿佛一汪秋泉,长长的睫毛,就像能迎风跳舞一样。不过脸还是有点包子的样子,看着就让人想咬一口的冲动。那一刻我放下了所有的紧张,对她笑了笑,刚想说点什么,却被她一把抱住,紧紧的。我闻着她发间的清香,说怎么会这么巧呢?我还准备去你学校门口等你呢。她不说话,只是紧紧的抱着我,脑袋在我脖子上蹭着,我也只好静静的站着。雪花逐渐覆盖着我们,我想小说里描写的共白头,也许就是此情此景吧?她似乎哭了,脖子又开始一抽一抽的。我想推开她问她怎么了,她不满的拉起我的手,示意我也抱着她。我迟疑了一秒钟,都来了啊,抱着吧,这不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场景吗?
我们就这样抱着,她的脸埋在我的脖子上。大雪纷飞中,好像世界只剩下了我们两个。感受着怀里的温度,我想,即使是这样,此生也可以无憾了吧?我动了动,刚想说点什么。她拍了一下我的腰说,别说话,再抱一会儿。呃,我想说,雪太大了,咱们要不要先避一下?她终于抬起头,松开我。我们看着彼此白头翁的样子,忍不住的笑了。我抬手去擦她的鼻涕,小丹打落了我的手,盯着我的眼睛说,你是来带我私奔的吗?我轻轻的伸出手,抚落她头上的雪花。我说你傻啊,我们才多大。想私奔也得过几年啊,我就是太想你了。她听了对着我呵呵的傻笑,她说吓我一跳,以为你跑过来带我去私奔呢。我掏出手帕,给她擦了擦鼻子。我说现在我们还那么小,私奔怎么养活你呀。她说你会抓泥鳅啊,还会逮春蹦蹦、逮蚂蚱,我们烤着吃啊。我哭笑不得的捏了捏她的包子脸,说你就准备一直在这站着吗?她歪着头想了想,说你不是说你想尝尝鸭血粉丝汤吗?我带你去吃早餐吧。我说好呀,不过你付钱,我的钱只够我回去的路费了。她拍了拍有点起伏的胸脯说,没问题,姐姐养你了。我刮了下她精致的鼻子,我比你大三天呢,应该叫我哥哥。哎,小风哥哥。她甜甜的叫着。。。
很多年后,我们一起看号称“防止早恋宣传片的,新海诚的《秒速五厘米》,看到13岁的贵树,乘坐新干线,在大雪中于明里相会的剧情,小丹搂着我的脖子,皱着眉头问我那天也是那么艰难的吗?我轻轻的笑了下,伸手抚平她的眉。我说没有呢。那天,很顺利。她说你就是个大骗子,很顺利你是怎么在下大雪的清晨里冒出来的?她掰着手指头算了半天,也就是说,贵树找到明里用了9个小时。而你从镇上坐末班车到县城,再到南京,至少用了12个小时。而且贵树是乘坐的新干线,你做的是八面漏风的大巴车。我揉了揉她的头,笑了笑没说话。她不知道的是,我是花了20个小时。。。
雪渐渐小了,小丹拉着我,就像一头欢快的小鹿。我就安静的被她拖着走,只是是不是叮嘱她慢点,小心摔了。就这样看着她笑着、跳着,这一刻的世界,只有我们两个。洁白的雪、雪白的她,还有一个黑沉沉的我。她像欢快的小鹿,晃动着修长的腿,蹦跳着,而我就像一颗黑色的树,就这样安静的沉默着。古老的老城墙下,留下一串两个人的脚印,仿佛记录着我这一路的艰辛。早餐吃的是鸭血粉丝汤和灌汤包子。我说这个粉丝不就是村里的那种红薯粉吗?不过包子倒是挺好吃的。小丹调皮的冲我眨眨眼,说你不是总说我的脸像包子吗?那包子有我好吃吗?我被她的话吓了一跳,我说我怎么知道,我又没吃过。她把头凑过来,用手指点了点脸颊。我的脸立刻红了,清了清嗓子,推了她一下。说赶紧吃饭,等下别耽误你上课。她撅着嘴,说你真狗熊。我低着头只顾着吃东西,不敢再看她。没想到她居然掰着我的头,让我别动。柔软的唇贴过来,在我嘴唇上蜻蜓点水似的一啄。然后咂么着嘴,说怎么是灌汤包味儿的,说完自己就脸红了。然后在我手臂拧了一把,说快点吃饭。我揉着嘴唇,傻笑着。其实刚刚她动作太快了,我都没来的里感受到底是什么滋味。这就是爱情的味道吗?我偷偷的看着低头假装吃东西的小丹,小脸儿通红,脖子都是红的,就像她的围巾一样。
吃完饭,雪也彻底停了。我说你快回学校上课,我也该回去了,要不然我爸会打死我的。小丹有点失落。她说小风,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像大人那样自由自在呢?我说,或许是上大学以后吧。她终于还是没有回去上课,她说要送我到车站,不让送她就不回上课。我是拿她没办法的,那就走吧。我早点回去,她也能早点回去上课。去往公交站的路上,她说你还能不能背的动我?我想了想说应该能吧,我把书包移动到胸前,弯下腰,她扑到我的背上,还是挺沉的,一不小心,我们都不再是孩子了。凑在我的耳边说,像不像猪八戒背媳妇?嘴唇触碰到我的耳朵,热热的、痒痒的,我说又不是猪八戒。她说你就是蠢猪。好吧,我是蠢猪。车来了,我们一起上了公交车,她坐着,我就在她身边站着。小丹一直攥着我的一只手,像是怕我跑掉了一样。车子起伏摇晃,我的心也在摇晃。终究我们还是幼小的,在世界的巨大面前,我们没有一点能力抵抗。我终究还是要哪里来,回哪里去。
小丹问我,怎么就突然跑过来了呢?我没有和她说勇哥和红霞的事情,我只是说,我就是太想你了。她扑到我的怀里,抱着我说,难得你这呆子还知道说想我。我低头看着她的眼睛,还是那么的明亮透彻,就像宝石一样。脸颊好像没有以前肉肉的了,虽然还是有点像个包子。我忽然有股冲动,想尝一尝这个“包子”,我捧着小丹的脸,说我想亲你,她轻轻的闭上眼睛,小声的“嗯”了一声。我低下头,试探着靠近。本来确实想亲她的包子脸来着,可是看着她娇艳欲滴的红唇,突然改变了目标。不算刚刚吃饭时的那一下的话,这是我们的初吻。两个笨拙的孩子试探着、尝试着,当真正嘴唇相接的一霎那,发自灵魂的悸动,让我们忍不住的轻轻颤抖。相互贪婪的索取着,直到不能呼吸。我慢慢的抬起头,手指在她眉间划过。虽然我看不到自己,但我想我的脸应该和她一样红红的。她歪着头,想了想说,你刚刚一开始是不是想亲我脸来着。我说是啊,但是一低头,就忍不住了。她说我夺走了她的初吻,问我怎么负责。我说第一次是你吃饭的时候先亲我的。她说那我不管,那也是初吻被你夺走了。我说我会负责,你相信我。她抱着我的脖子,在我耳边说,我相信的。
小丹要给我买东西,让我路上吃。我说不要给我买,我到家再吃就行了。小丹说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见面的情形吗?我说当然记得啊,你就拿方便面引诱我。她说你还把我推倒了呢。。。我们就这样面对面抱着,她把我的手塞进她羽绒服的口袋,夹着我的胳膊抱着我,一边说着过往的事情。她问我最近两封信怎么没回信,我说太想你了就直接来了,所以就没回信。她得意的哼了一声,说算你过关了。就这样贴着她柔软而温暖的身体,闻着她身上香香的味道,听着她在耳边的呢喃,这一天一夜的辛苦和回家后必然要挨的一顿毒打,都值得了。分别的时间到了,小丹还是给我买了吃的。她给我买了很多零食,还有两盒方便面。她说路上泡了,可以吃点热的。她抱着我,不舍得放手,我也抱着她,舍不得松开。直到司机不耐烦的催促,我才依依不舍的上车。隔着车窗望着她在不停的挥手,雪白的羽绒服、雪白的鞋子,美丽的就像一朵盛放的雪莲。我的身上仿佛还残留着她的香味和温度。。。
这一顿打,我很庆幸躲过了。这得益于我同学那个怂货,他根本没敢把纸条交给老师。在我忐忑不安的回到寝室时,他又把纸条原封不动的还给了我。他只是跟老师帮我请了价,说我有事回家了一趟。于是我消失的两天一夜,老师以为我有事回家了,我家里以为我还在学校上课。我想我还真是幸运呢,本来以为的狂风暴雨,结果风平浪静的度过了。可我还是天真了,这世界仿佛有着逃不开的因果。。。
我去看望小丹回来两周后的上午,英语课。风骚的英语老师是个男的,每天都是一副英式雅痞的装扮,骚包的小西装、钉着金属鞋掌的棕色皮鞋,踩在水泥地上叮当作响。他进来教室的时候,手上拿着两封信,先是用猥琐的眼神扫视了一圈教室,然后自顾自的拆开一封信,说这是写给咱们班同学的,他还没看过学生寄信的呢。我一听脑袋就炸了,我说老师,那封信是我的,你不能看。他不外乎的扬了扬手,举起信纸就开始读,风,见字如晤。呦,风是谁啊?叫的还挺亲热。轻佻的语气,引得全班哄堂大笑。我冲上讲台,就去夺信纸。他把信纸举高,接着念到,自从上次一别,满脑子都是你的影子。我没想到你会那么勇敢,勇敢到跨越千山万水、宛如骑士一般降临在我的眼前。。。我急得跳脚,却没有他高,抢不过他。他一只手高举着信纸,一只手抵挡着我,而我只能像一只滑稽的猴子。我不能再让他念下去,我认为这对于我和小丹来说,是不能承受的侮辱。我怒了,眼神撇见放卫生工具的角落有一条桌子腿,我跳下讲台、拿起桌子腿,冲上去对着他的腿,用尽全力的一击。两声咔嚓和一声惨叫,在教室里响起。我快速的抢过信纸,揉成一团塞进嘴里。咽不下去,喉咙火辣辣的疼,我拼命拒绝,用力的用牙齿研磨,然后闭上眼睛用力的吞下。喉咙里一股腥甜喷涌而出,我强忍着呕吐的欲望,继续用力的吞咽,终于被我吞下去了。我有些茫然的看着躺在讲台上翻滚的英语老师,他好像一条要死的狗啊。我笑了,口水混杂着血水从嘴角流下,我想我那时候看起来一定像个恶魔。班主任来了,教导主任来了,一帮人把我推到办公室。英语老师的老婆一脚把我踹倒在地上,用她的尖头皮鞋不停的踢我、踹我。呵呵,原来老师也都是泼妇变的。。。
学校要开除我,理由是我逃学、早恋、殴打老师以致骨折。父亲一遍遍的恳求无果,学校坚持要开除我。然后父亲发飙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父亲凶狠的样子。父亲指着我身上的伤说,孩子犯错你们骂也骂了、打也打了,还要开除就太欺负人了吧?不论怎样,事出有因,你们要是真给他开除,那你们先把我弄死吧,要不然我买上几十包耗子药,天天来学校转悠,让我逮到机会,看我能弄死多少。父亲那凶狠狰狞的表情,让我相信他说的是真的。学校也害怕了,不开除,让我自愿转校。能转到哪里去呢?镇上就两所中学,都不会要我的。父亲每天都去到处求人,却没人愿意理他。别人都说,英语老师是校长的女婿,我把他的推打断了,没让我进少管所就是好的了。。。
眼看就要放寒假了,我上学的事情还是没有解决。有一天父亲从外面回来,说要跟我聊聊。他问我信是谁给我写的,我没说。他又问我,如果还能上学的话,有信心能一定学好吗?我说爸,你应该知道,我没有别的路。父亲沉默的抽着烟,直到将近燃尽,丢到地上用脚使劲的撵碎,说,我送你去南京,接着读。我抬起头不敢相信的看着他,他说让我去南京读书?我知道他应该清楚我和小丹之间的事,送我去南京,意味着什么他应该清楚。父亲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叹息一声,说我只能做到这么多,将来不管怎么样,你别恨我。我说没有,我从来没有觉得你不好。父亲站起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让我去睡觉吧,他说过几天就送我去南京。第二天一早,父亲就出去了。我就在家里等着,每天听着母亲的埋怨和唠叨。第四天的时候,父亲回来了,说带我去考试,学校要看我考试成绩,才决定要不要我。我怀着不安的心情,跟着父亲坐上了去南京的汽车。父亲对我说,不要多想,好好考试,成不成就看我自己的了。我沉默的点点头,没有说话。。。
我没想到,父亲给我找的学校,居然是小丹的那个学校。父亲看着惊愕的我,说给你写信的是小丹吧?我也没有办法了,求的别人,偏偏就给安排的这个学校。我尽力了,你自己看着办吧。我被这个状况震惊的不知所措,这是天意?还是巧合?我不知道。木然的跟着父亲,进了办公室,然后被老师带着进了考场。茫然无措的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等待考试的学生,都在好奇的看着我,我就低着头坐着,脑袋里一片混乱。老师开始发卷子,我看了看卷头,是期末的语文考试。我茫然的四处张望,然后我看到教室外父亲那萧瑟的身影。忽然眼泪就下来了,父亲已经不年轻了,却为了我放下尊严去祈求、去撒泼。而我呢,只会闯祸。父亲为我祈求的出路,而我却还在这里胡思乱想,有点太不应该了。深吸一口气,揉了揉脸,既然来了,就不想了,专心考试吧。我也想试试这大城市里的初中,和农村的初中有什么不同。我强迫自己静下心来,开始考试。卷子不难,有一些考的内容我没有学过。但语文也就是那点东西,这难不倒我。再说我已经开始自习高中的课程了,这种考试对我来说,算是容易的了。我开始沉浸在一道道题目中,直到写完作文部分的最后一个字。然后一遍一遍的检查,直到确认答案是正确的。伴随着下课铃声,我走出教室,父亲没问我考的怎样。只是说等会再考一科就去吃饭,下午接着考试。一条天的时间,考完试,父亲就带我回去了。父亲一路上都在沉默着,我也得沉默着不知道说什么。我并没有碰到小丹,也不知道她有没有看到父亲。或许不是一个年级,根本就遇不到呢。我带着莫名的情绪回到家,还是每天自习、帮父亲干活。后来父亲出去了一趟,告诉我过完年就可以去上学了。我有些兴奋、也有些忐忑。既惶恐,又无比期待着。这个春节,小丹没有来。她写信告诉我,她爸妈带她去爷爷家了,她爷爷过大寿,这个春节不会回来了。我经过慎重的思考,决定还是应该告诉她我要去她的学校上学了。把信寄出后,我忐忑不安的等待着,等待开学以后的情形。
春节转瞬即逝,在开学前,父亲提前带我到了南京。在学校不远的地方,给我租了一个房子。一个倒闭工厂的门房,两个看门的大爷住一楼,我住二楼。房间不大,里外两间的格局。里面当做卧室,摆上床和书桌。外面当做厨房,可以自己做饭吃。父亲帮我置办好东西,看着我做了两顿饭。说我确实长大了,能自己照顾好自己了。我一边扒着饭说,我在家也是经常做饭的,还经常帮你做豆腐。父亲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只是抽着烟。开学的前一天,父亲帮我办好了所有的转学手续,他说他先回去,明天我自己去报道就行了。我点点头,他给我留了500块钱。说每天早上和中午、晚上都在食堂吃,拿钱买饭票。晚自习回来饿了就自己做着吃,周末不上课的时候,也要自己做饭吃。我说你放心吧,我会好好上学的。
父亲回去了,只留下我一个人,在这个巨大而陌生的城市里。我有点慌!我的前路,不知道是怎样的方向,而且四面八方全是天堑、沟壑和滔天巨浪。我又怎么能不彷徨呢?年少的我,不得不面对这未知的彷徨。仿佛置身于大洋中央的孤岛,岛上全是陷阱、怪兽。我又怎么能不心慌呢?虽然我有小丹,是的。可是对于未来,那时的我毫无办法,只贪恋于当下的欢愉,根本不敢去想、也想不出未来美好的可能。其实小丹和我都懂,我们或许只是在苟且的期待着,一个可能永远都不可能到来的奇迹,和永不愈合的伤痛。如果是今天的我,再回到很多年前的那一天,再面对那倒在手心、递到我面前的方便面。我会笑着推开她,而不是选择尝一口。因为,这一路走来,小丹,她太苦了。我自己可以承受所有的折磨和伤痛,我宁愿自己背负所有的罪过。但小丹在这个过程中,也一一承受,我无法阻止、也抵挡不了。那种巨大的无力感,我是真的怕了。真的,如果再来一次,我会拒绝开始。我会无视小丹的所有美好,避免她受到那些难以承受的痛。。。
父亲走的那一晚,我彻夜未眠,脑子里一片混乱。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我开始尝试着自己做早饭,不管未来多艰难,总是要吃饭的。简单的洗漱之后,我打开煤球炉子,架上铁锅。锅里放上家里带过来的一勺猪油,待油烧热,放下切好的姜末和干辣椒,然后沿着锅边淋入酱油。高温焦化激发出酱油的香味,满屋子酱香飘荡。再放入切好的白菜丝翻炒到断生。菜盛出来,不用洗锅直接加水,烧开,放入面条。等面条煮熟,把炒好的白菜丝放进去,再撒上几粒碧绿的葱花,一碗酱香十足、浓郁鲜美的白菜丝炝锅面就做好了。我一边吃着面,一边想,我和小丹会以怎样的方式遇到呢?
其实和小丹在学校里见面,过程并不曲折,也没有丝毫的夸张。我知道她在哪个班级,随便找个学生一问,我就知道该去哪里找她。我等不及玩什么偶遇,也并不想弄个什么惊喜,就直接去找她好了。然后,我就在二年一班的教室里,看到了她。刚开学的教室里,闹哄哄的,老师也还没来。我就静静的站在门口,微笑的看着她,她一只脚踩在凳子上,不知道正在那兴高采烈的同桌说着什么,并没有察觉到我的到来。门口坐着的一个同学问我找谁?我说我找小丹。他冲着教室里一声,然后小丹扭头看向门口,一声怪叫冲了过来。我张开双臂迎接着,却忽然想到这是学校,赶紧把手放下来。她也忽然刹住脚步,喊到“小风,你居然又逃学”。。。然后全班的人盯着我们俩,我看着小丹、小丹凶狠的盯着我。我挠了挠头,说我爸给我转学到这里了,以后就在这里上学了。小丹先是不可置信的看着我,然后猛的蹦起来搂住我的脖子,我赶紧接住她,任由她胡乱的挠着我的头发。小丹满眼都是藏不住的开心,我说你先下来,那么多人看着呢。她跳下来拉起我就跑,我差点被她拖一个趔趄。我喊住小丹,我说还没有下课,我们先回教室,等放学我再过来。小丹想了想说,那我先把你送回教室,然后我再回来。中午放学你在教室里等我。我点了点头,晃了晃手,示意她放开。小丹赶紧松开我的手,扭头就跑。远远的传来一声下课见。。。
陌生的学校、陌生的同学,还有陌生的老师。老师介绍我说是转学过来的,让我上台自我介绍。我就简单的说我叫晨枫,很高兴以后能在这里上学。新同学都在好奇的看着我,我的同桌更是对着我上下打量。新同桌是个女生,初见之下让人有着惊艳的感觉。只是眉眼间的冷清、有股“拒人以千里之外”的距离感。我点头示意,然后安静的坐下。开学的上午并没有上课,领书、交寒假作业、打扫卫生,然后放学。小丹比我想象的来的更早一些,当老师还在讲台上滔滔不绝、而学生们都在心痒难耐急着要跑的时候,小丹的身影出现在了教室的窗外。高挑的白色身影,靠在走廊的栏杆上。有点肉肉的包子脸,在早春的寒冷里,微微的泛红。
好不容易熬到老师宣布放学,同学们都夺门而出。而我故意装作收拾东西,想留在最后面。小丹却等不及,直接冲了进来,拖着我就往外走。同学们都在诧异的看着我们两个,我说你先放手,都多大了还这么毛燥。小丹说我得审问你,怎么就突然冒出来了。我说找个地方,我慢慢和你说吧。小丹说要不你去我家吧,见见我爸妈。我说我可不敢,我怕你爸把我腿打断。小丹说她也不敢,她也怕断腿。好吧,小孩子总是怕家长的,何况像我和小丹这么复杂的情况。小丹说咱们去吃好吃的,边吃边说吧。我想了想也好,就跟着她出了学校。然后我人生中第一次做了出租车,以往只在电视里见过。刚上车,小丹就抱着我的胳膊,让我解释怎么会到南京来的。我想了想,选择了部分隐瞒。我说上课的时候英语老师骂我,我气不过拿桌子腿把他腿打断了。然后学校要开除我,我爸就找关系把我转过来南京了。小丹不可思议的瞪着我,说你牛逼啊,老师都敢打?我怎么不太相信呢?我挠了挠头,说真打了。小丹想了想说,还真有可能,我第一次找你,给你好吃的,你还把我推倒了。我那么一个大美女找你玩,你却打我,可见你确实有打老师的可能。我哭笑不得,那时候我们才十一岁,哪儿就大美女了,就一个哭鼻子的小丫头好不好?小丹摇着我的胳膊,说我不管,你就说美不美吧。谁小丫头了,那时候你还没我高呢。我说我不知道美不美,得仔细看着。我低着头,看着小丹,那让我这个寒假日日夜夜思念着的脸庞,忽然有种想哭的感觉。圆润的鹅蛋脸,有点婴儿肥,粉腮肉嘟嘟的有点像包子。忽闪忽闪的晶莹眼眸,长长的睫毛让人忍不住想吹一下。我忽然很想用力的搂住她,我说小丹啊,阴差阳错的,可我总算离你更近了。小丹轻轻点点头,然后靠在我的怀里,说我们永远都不要再分开了。年少的我们,一开口就是永远。却不知道永远有多沉重、有多难。在那一刻,抱着小丹的我,仿佛拥有了全世界。这一路走来,太多的无能为力和心酸。好在我来了,来到她的身边,终于可以不用日夜思念了。
那天,我第一次去了夫子庙,第一次吃了肯德基。笨拙的我看着小丹点餐、结账,就像个小白脸吃软饭的。虽然用在电视上看见那个白胡子老头,但却不知道是干啥的。好吃是挺好吃,但是太贵了。至今仍记得,那一天我和小丹的快乐。那傻妞,嘴里塞着炸鸡都还哼着歌。下午没课,第二天才正式开学。我带着小丹回到了我租住的地方,小丹有点兴奋,一进屋就大呼小叫。我说你小点声,别吵到楼下的老爷子。小丹兴奋的摸摸这、看看那,然后宣布,那张有点斑驳的书桌,一半归她了。我说你不怕你爸妈知道?她说她以前都是在同学家做完作业才回家的,以后就在这里做作业,家里不会发现的。好吧,我虽然也想小丹和我多一点相处的时光,但我更怕有意外的情况。我们两个少年,经不起外界的一点点风浪。中间小丹回家了一趟,谎称和同学出去玩,然后买了一堆大包小包的回来了。这傻妞,买了一堆吃的用的,居然还买了菜。我看着一堆食材直挠头,我这儿只有煤球炉子和一口小铁锅,只能吃大烩菜了。小丹说我们可以吃火锅,我不知道火锅是什么。小丹一形容,我说这不还是大烩菜吗?小丹说随便吧,赶紧做。好吧,我开始洗菜、处理食材,小丹就在我旁边看着我忙活。我是不敢让她帮忙的,让她帮我开下炉子,她差点把羽绒服烧着了。
天色渐暗,不知道什么时候下雪了。温暖的小屋里,我和小丹围着煤炉子坐着。小小的铁锅里,乱炖着各种食材。微辣,小丹吃的出汗了,鬓角凌乱的贴在脸上,平添了几分娇憨。小丹举起汽水,说小风咱们碰个杯吧。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了吗?我想了想说不是,以后我考上大学,赚了钱,会买个大房子,到时候那里才是我们的家。小丹歪着头,眼神迷离,说那我们到时候是不是还要生孩子。我说肯定要的,生俩。一个像你,一个像我。小丹忽然起身绕过炉子,把我拉起身,抱住我的腰,抬着脸,说风哥吻我。我看着她迷离的眼睛和鲜红的唇,低头狠狠的吻了上去。稚嫩的我们,笨拙的试探着。脑海里仿佛烟花炸开,璀璨的让人眩晕。小丹的手在我背上胡乱的抚摸着,我紧紧的抱着她,身体紧贴着,好像要融为一体似的。温热的鼻息喷在脸上,就连心里都痒痒的。。。
不知道亲吻了多久,小丹颤抖着身体,好像站不住了似的。我抱着她,让她趴在我的肩头。我们都没有说话,享受着这爱意弥漫的宁静。窗外的雪沙沙的下着,不大的火炉,温暖的燃烧着。我就这样抱着小丹,安安静静的站着。对于那时的我们,也许一个拥抱、一个热吻,就代表了天长地久了吧。。。
就当我和小丹静静的抱着,敲门声响了。在我怀里好像睡着了的小丹,像是受到惊吓的兔子。我心里也一惊,会是谁呢?我在这座城市除了小丹,谁也不认识。不对,还有两个我认识的。小丹的爸爸妈妈,我是认识的。小风,开门,我是大姐。我心里一紧,同时也松了口气,该来的总是会来的。我和小丹无声的对视了一眼,告诉她我在,没事。然后小丹胡乱的穿上外套,我去打开门,小丹的妈妈撑着伞,站在门口。我说大姐你怎么来了,小丹在我这里。她点点头没说话,收了伞进来,然后把伞递给小丹。她让小丹先回去,她有话要和我单独说。小丹有点慌张,看着她妈妈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拍了拍小丹的肩膀,说你先回去吧,我和大姐说说话。小丹看了看我,我把她推到门口,说放心吧,没事的,相信我。小丹家离这里并不远,大概十分钟的路程。我看着小丹远去的身影上了大路,才转身回屋。小丹的母亲安静的坐着,我不知道说什么。就只好站着,低着头。沉默了良久,小丹的母亲叹息了一声。说小风你应该叫我什么?我说你是我大姐。那小丹呢?应该叫你什么?我低下头,看着脚尖,不知道说什么。是啊,小丹的妈妈是我本家的大姐,她应该叫我舅舅,而我刚刚却和她亲吻、拥抱。我有些羞愧,更多的是迷茫无措。终于要来了吗?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只剩下深深的无助!
我本以为那天会是一场决定命运的摊牌,但没想到,小丹的母亲在一开始的咄咄逼人之后,反而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叹息了一声,然后告诉我,我父亲来找过她,她一早就知道我转学过来的事。同时,也解开了我的一个疑惑。我那个农民父亲,怎么做到让我从一个乡镇中学转到南京的顶级学校的。我怀疑是小丹的母亲帮忙,但却又有说不通的地方。在这个晚上,小丹的母亲解开了我所有的疑惑。我转学的事情不是她办的,是我父亲的一个朋友,也是这个学校的一个副校长。副校长姓张,当年和小丹的父亲一起下放到农村插队劳动,认识了我的父亲。那时候,所谓的插队下乡,其实就是城市人口到农村就粮,受某种运动的影响,那一年国家决定将三年的初中、高中毕业生,全部安排到农村,掏空了城市里几乎所有的年轻人。这些年轻人,到了农村以后面临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吃喝。那时候的农村,自己都不够吃的。哪来的粮食来养活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城里读书人。父亲那时候20多岁,是生产队里劳动的一把好手,特别是一手驯养耕牛的手艺,无人能及。他主意多,而且总能想到办法弄到吃的。张副校长和小丹的父亲,当年是一起下放到我们村里的。小丹的妈妈说,如果不是我父亲救济他们,说不定他俩早就饿死了。有一次张副校长生病差点死掉,是我父亲半夜背着他走了四十里地送到县城去抢救,才救过来。后来,高考恢复,已经回到城里的张伯伯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参加工作,现在就是这个学校的副校长。小丹的妈妈说,父亲是个不低头的人,这次为了我才求到老朋友帮忙。我恍然大悟,我就说我怎么能到这里读书,本来这是做梦都想不到的事情。
听完了小丹妈妈说完了我爸和张校长的事,心里五味陈杂,我能够体会到父亲那自卑的倔强。他面对那些老朋友,或许就像我初次和小丹接触那样吧?自卑到骨子里,却不低头的倔强。但他却为了我,低头去求人,只为了能让我更好的读书。我说大姐,我和小丹。。。小丹的母亲,悠悠的叹了一声。说你知道小勇和红霞的事情了吧?我说我知道,她们两个人跑了。小丹的母亲点点头,说是啊。小勇还不是咱们姓晨的亲儿子呢,是她妈妈改嫁到咱们那儿带过来的。就这他和红霞都不能在一起,你觉得你能承担的了吗?我说我不知道,但我不想和小丹分开。小丹的母亲沉默了片刻,说你知道我是怎么嫁给小丹的爸爸的吗?我给你讲讲吧。。。
在那个飘雪的夜晚,小丹的母亲,轻生的讲述着。原来小丹的妈妈,这个很熟悉却又很少见面的“大姐”,有过这样的一段纠葛。当年小丹的父亲和张校长,都插队下放到村子里。张校长最大、我父亲第二,小丹的爸爸最小。三个人玩的比较好,还跟着小丹妈妈这个小丫头。后来张校长和小丹的爸爸陆续回城,父亲与他们的联系也渐少。小丹的妈妈也在父亲的偷偷资助下,考上了大专,毕业后留在了南京工作。然后和小丹的爸爸重逢,两个人就结了婚,生下了小丹。原来是这样,不过我没听父亲提起过。小丹的妈妈沉默了一阵,站起来,摸了摸我的头。说了一句让我呆若木鸡的话,她说,小风啊,如果不是因为我也是姓晨的,那现在就不会有你、也不会有小丹。。。
什么意思?我不可置信的看着她,难道说。。。她轻轻的摸着我头,说是啊。我和你父亲,和你和小丹的情况一样。我当年很喜欢你父亲,可我却叫你父亲叫“叔叔”。我想让他和我一起私奔,你父亲拒绝了,他说他比我大很多,还差着一辈。而且他是农民,我是大专生。于是他娶了你妈,而我也嫁给了小丹的父亲。于是就有了你,而小丹比你小三天出生。小风啊,有些事情要学会放弃,就像你父亲当年那样。你和小丹,我不知道该怎么样,也不会去阻止。但你是男子汉,你要懂得责任,你要想好,要不要让小丹承受这种痛苦。。。
直到小丹的母亲走了很久,我还在原地麻木的站着。是啊,是不是我自私了?只是为了自己的贪念,让小丹也身处与这让人窒息的压力之中。我是不是也该像我的父亲一样,果断的放手?我不知道,我也无法决定。但我也不想小丹像红霞那样,被逼着跳河。我整个人纠结到快要炸裂。。。
现在的人,可能无法理解这种情形。快速的城市化,传统的宗族快速的消亡,人们开始以一个个独立的个体,生活在城市的各个角落,不用在面对流言蜚语。可是在20多年前,我和小丹的情况,就是一场不能被世人接受的不伦之恋。我不知道,世界会变成现在的这样。如果当年的我们,知道未来的世界会变得如此宽容,或许我们当初就不会那么用力的撕扯。我们可以等,等20年。但是,那时候的我们,不知道。这也导致了后来很多悲剧的发生。。。
春天的南京,潮湿而阴冷。枯黄的草木,近看却又有着一丝青绿的生机。我和小丹就漫步在这样的校园里,安静的走着。她把手塞进我的外套口袋、一只手抓着我的胳膊,像个活波的小鹿。我说你能不能不要靠这么近,万一老师看到了。小丹只好推了我一把,说我没劲。她总这么活波跳跃、而我总是沉默少语。她总是快乐的,好像永远都无忧无虑。而我总是心事重重,小丹说我像小老头。小丹说我不该想太多,事到临头总有办法,大不了咱们一起私奔。我无奈的揉了揉她的头发,人都是社会性的动物,我哪有勇气带着她去闯一番未知的未来呢。不过有一点她说的很对,事到临头总有办法。我在当下去忧虑未来,实属不应该。说不定等我们一天天长大,会找到解决的办法。又或许等我们逐渐成长,也许在某个瞬间形同陌路也不定呢。人生就像一趟陌生的列车,我们不知道路上将路过哪些车站,也不知道最终将停留在哪座站台。那我们何不放松下来,去迎接沿途的风景、去领略当下的美好呢?我和小丹,就像普快列车偶遇复兴号高铁。一霎那的相遇,对于漫长的一生,或许只是一瞬罢了。我和小丹的差距是如此巨大,就像普通火车的车轮跑出火星子,也追不上高铁的尾灯。可既然命运安排我们相遇,那我就好好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