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尼酱的末路:谱系学视角下的《不当哥哥了》
妹系角色作为一种被正视的萌要素的流行发轫于Galgame与轻小说领域。但由于与之相伴而生的尖锐的伦理维度,较为早期的妹系角色在符码化(コード化)的过程中一直停在一个暧昧的位置,这份暧昧也塑造了御宅族文化场域中一个经典的妹系角色形象:傲娇而不善表达,怠慢而不失顺从。随着这种形象愈发深入人心,妹系角色便从现实性与数据库消费的交通空间中不可逆转地被拉入扁平的后者,至此,妹系角色拟像(simulacra)的再生产便再没有停下过脚步。
这样一部仿佛是循着定义严丝合缝地建构出来的妹系作品,也不奇怪其被回溯性地追认为妹系作品的典范。作为一部现实要素显眼地存在于其中的妹系作品,现实性变成了该作氛围里挥之不去的焦虑,这份焦虑最后也在叉依姬神社后山的湖中得到爆发。
对于缘之空中的现实性问题,列维·斯特劳斯之前的几乎所有人都从心理主义或功能主义的角度理解。列维·斯特劳斯曾惊人地提出用确保形式体系的逻辑性公设来解释近亲通婚禁忌[1],在这个意义上近亲通婚的禁忌等同于自指(self-reference)的禁忌。
有趣的是,因为体弱多病一直被困在家里这个箱庭空间的春日野穹最后却一下子去往了芬兰这个超越性的外部,就像是拉康语境中通过对象a抵达象征界之外一样。在此我们可以再次审视拉康的性化公式(formula of sexuation)的结论:大写的女性不存在。或者用拉康采用过的另一种方式表达:不是对于每一个X,都能写出X的φ函数[2]。(X表示任意主体,在这里范围被限定在女性集合中。φ表示菲勒斯,在这里表示在菲勒斯影响下的特征化过程所进行的映射)男性的普遍性在于其肯定性,女性的普遍性在于其否定性。
当盘绕着伦理的自指性问题直白地暴露其真身时,当作为对象a的妹系角色将寄生于拟像的现实性还原至根源幻象时,从中稍微瞥见的一角实在界便作为从现实性亲缘关系到虚构性Galgame之间翻译的不完备性变成现实的粗糙凸起[3],随即令整个想象界都战栗起来。
如果我们沿着《我的妹妹不可能那么可爱》、《龙与虎》等作品的脉络继续梳理,会发现妹系角色在逐渐地与傲娇角色绑定。这些作品都有一个共同的情感逻辑:在外面上独当一面的女性,在内面上却是不成熟的妹妹。这自然令人想到宇野常宽所批判的“决断主义/世界系”的姿态:主体质询父性失败后的妥协性产物。东浩纪在《萌的本事,止于无能性》中援引了森川嘉一郎的“不成材”(ダメ)概念来对其进一步解释:
御宅族的大多数,正是委身寄托于这种“不成材”的自我欺瞒。借用哲学术语来说,就是委身于“否定神学意义”的诈术中,过着他们的日常生活。《AIR》的剧情与系统,彼此相互呼应,将御宅族们的自我意识构成的克莱因瓶由内侧不断地扩散,一步步地啃噬下去。[4]
值得注意的是“克莱因瓶”的隐喻。浅田彰也着重使用过克莱因瓶的隐喻,在浅田彰口中,克莱因瓶是过剩之物的消解装置,是一种使外面不复存在的装置。妹系角色一旦进入这一结构中,其现实性就会不可避免地在一次次往复运动中分崩离析。引用一段浅田彰《从克莱因瓶至根茎——不幸的小丑近代人之肖像·片断》中的一段话:
近代人是玩家,但却是无比不幸的玩家。他们与其说是投身于玩游戏,不如说是被游戏所玩弄,背负了名为“游戏”的苦差事。[5]
《如果有妹妹就好了》中妹妹的存在非常有趣。男主角羽岛伊月即使拥有一个在行为上和本体论上如假包换的妹妹,也因为其妹羽岛千寻以男性的身份出现而不对其感到认同。该作展现了一种妹系角色在克莱因瓶上运动的终极形态,曾经妹系角色的超越性彻底被拟像取代。
在《属性咖啡厅》中,妹系属性作为星川麻冬在Stile咖啡厅工作时自明的萌要素存在。在带有妹系属性的角色遭遇主体的过程中,主体以现实性妹系角色的超越性作为欲望的原因(=对象a)却以妹系角色拟像作为欲望的对象,由此便可以很自然地从拉康的角度重新审视这种作为遮盖的拟像,通过主体的异质性和匿名性否定其存在的同一性。在拉康的爱欲(eros)的运行机制中,主体在得到欲望对象后会转向下一个对象,而拟像提供的不可捉摸使得主体不需要更换欲望对象就能完成爱欲的再生产。
再次审视拉康的幻想公式(formula of fantasy):$◇a,其中的三个要素分别是划杠主体(barred subject)$、对象a(object α)a,和他们之间的相互观看◇。这三个要素在构成主体与对象a之间关系的同时也揭示了幻想公式的成立条件(=定义域):第一,主体为匮乏的主体;第二,欲望的原因(=对象a)与欲望的对象不同。关于第二个条件的论述已在上一段完成,对于第一个条件,在此引用斋藤环在《战斗美少女的精神分析》中对御宅族的定义来解释:
一个对虚构文本有着强烈认同感的人。一个将虚构视为“占有”其爱慕客体的人。一个不仅局限于两种爱好,而是多种爱好的人。一个可以在虚构中找到性欲望对象的人。[6]
关于御宅族的爱欲机制,斋藤环在本书中也有所涉及:
我们可以说御宅族是歇斯底里的:御宅族的叙事是一种永远无法得到回答的问题,直指ta的性欲。而关于歇斯底里的叙事无法真正解决问题,而是将其诱导到已有的框架之下牵强附会。
用吴琼对面纱的分析作结:“面纱是男性主体和女性主体基于其厌女症和恋女癖而施加于女性身体的一种策略调用[7]”随着妹系角色现实性基础的逐渐消逝,由于宇野常宽口中男性中心主义的世界系作品的日益衰落,以妹系角色作为主角的轻小说与动画作品都在慢慢减少。而在充斥着限制的商业性作品之外,创作上更自由的同人志作品依然会涌现出一些妹系作品。而更令人可喜的是,同人志中的妹系作品还在其发展过程中予困在克莱因瓶中的妹系角色以解放。
作为在C101上公开的同人志,朝凪的《催眠术真厉害》无疑是同人界对于妹系作品前沿理念的代表。该作重点强调了一种立场的倒转:男性向作品中哥哥催眠妹妹的普遍性被倒转为妹妹催眠哥哥的特异性。值得注意的是,这种立场的倒转全程都被一种侵凌性(aggressivity)所贯穿,拉康认为,自恋与侵凌性是同一枚硬币的两面,即侵凌性通过既可以表现为暴力行为,也可以表现为爱的行为来进行主奴辩证法的再生产。拉康说:“它构成了慈善家、空想家、教育家乃至改革家活动之基础。[8]”
于是生多木凛子使用催眠术的目的便明朗了起来:使自身作为妹妹的身份得以确证,而在传统妹系动画叙事中占据主体地位的哥哥却被彻底剥夺了主体性,最能体现出该作革命性的是这一真相在最后才被揭晓。
我们可以在此抛出一个疑问:为何之前提到的妹系作品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因为在第一部分中提到的商业妹系作品都在引导读者进行象征性移情(symbolic transference),而《催眠术真厉害》却在引导读者进行想象性移情(imaginary transference)。不禁令人想到黑格尔描绘的主奴辩证法:
正如主人表明他的本质正是他自己所愿意作的反面,奴隶在他自身完成的过程中也过渡到他直接的地位的反面。[9]
《更衣人偶坠入爱河》有一个很有意思的评论:
其实每个阿宅心里都有一个萌萌美少女,女性作者用少女漫画结构整了这个作品,反而能够给阿宅更多的共鸣。换而言之,这个作品可以说是从两个方面,给美少女换衣服、以及发现自身内部的美少女,同时抓住了阿宅的欲望命根子。[10]
《不当哥哥了》同样也是一部这样的作品。在《我的妹妹不可能这么可爱》的延长线上,绪山真寻与高坂桐乃的情感逻辑类似,既存在着外面的对美少女的欲望,又存在着内面的作为美少女的情感;在《催眠术真厉害》的延长线上,真寻和《催眠术真厉害》里的哥哥都因家里蹲失去了作为主人的承认(recognition);在《更衣人偶坠入爱河》的延长线上,ep1.中美波里明确表达过将真寻性转的目的就是满足自己的换装愿望;在同人志作品的延长线上,《不当哥哥了》也有着异质而恣意的绘柄,独特而柔和的配色。
《不当哥哥了》中相较于尖锐的美型风格更圆润的绘柄,相较于浓烈的深色调更温和的配色[11]都作为其独一无二的特质令人耳目一新。在叙事上,与其绘柄相称,《催眠术真厉害》中行为的暴力性几乎被完全遮蔽,叙事整体围绕温馨的空气系日常展开。于是我们便不得不承认这样一个惊奇的发现:在《缘之空》之后绝迹的妹系角色的现实性重新出现了,不过不是以伦理维度的彷徨,而是以亲缘纽带的连结现身,在ep.2相依为命的回忆中、在ep.3关怀备至的照料中、在ep.11推心置腹的倾诉中引入了柔和的现实性。这一举动同样具有革命性,只不过是从第一部分中爱上妹妹的激进性到第二部分中成为妹妹的激进性。
一个有趣之处是《缘之空》与《不当哥哥了》的最终话中都出现了火车的隐喻。作品中出现的火车空间是一个封闭空间,一个房间里的箱庭世界的延伸,《缘之空》中的旅行是长期的,目的地暧昧的,在结构上革命性却在叙事上逃避性的;《不当哥哥了》中的旅行却是短期的,目的地明确的,在结构上革命性同时在叙事上退却性的。两种性质截然相反的旅行居然引出了一个相似的隐喻。
在ep.1中,真寻通过照镜子的行为才确证自己变为了女生。这种确证是一种拉康式的误认(méconnaissance),并通过真寻在认识论与本体论上的不协调形成破碎身体(fragmented body)的经验,表现在动画中就是ep.1中乳头摩擦的痛楚,ep.2中月经的血泊,这些新鲜却伴随疼痛的体验恰反映了自我(ego)与镜像(specular imge)间的竞争(duel)关系。动画改编情节的安排也与镜像阶段(mirror stage)的历程不谋而合:ep.1到ep.2是真寻的想象性雌堕,ep.3到ep.11是真寻的象征性雌堕,ep.12以真寻对女性身份的认同收束全篇。这也是其与《催眠术真厉害》的不同之处:后者完全没有处在妹妹地位的哥哥进入象征界的过程,只停留在充满暴力性的竞争阶段。因此,如果设想在《催眠术真厉害》中出现了这样的情节:哥哥穿越时空来到妹妹催眠自己之前,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制止这一行为。而在《不当哥哥了》中情况却大相径庭,在变回男性的机会面前,真寻经过几番犹豫,被性转生活的羁绊(=象征秩序)所牵动,最后作出了维持现状的决断,踏上了退却性的列车。
在妹系角色拟像的行为模式中,妹系角色以“欧尼酱”(おにちゃん)这一可爱的,非特定的通名称呼主体,哥哥却以妹妹的专名称呼妹系角色。当朋友们用“小真寻”(まひろちゃん)来称呼真寻时,欧尼酱的末路便悄然而至,但同时到来的还有妹控的救赎,妹妹,而非妹系角色的复活。于是在妹系作品新的感性下,所有沉湎于妹系角色数据库的御宅族,所有失去专名的妹控者,所有不成材的尼特族都拖着自己羸弱的身躯跑出家门:跑到电影院,跑到公共浴场,跑到家庭餐厅,跑到温泉旅馆,跑到人地两生的学校;跑向同学,跑向朋友,跑向破败不堪的妹妹的现实性;边跑边把厚厚的镜片摘下,边把身上的赘肉如铅块一样甩下,边把主奴辩证法的枷锁挥舞几圈再扔下,边撕扯着沙哑的声带喊出:
おにちゃんをおしまい!
别当欧尼酱了!
参考:
[1]?Lévi-Strauss, C., Les Structures élémentaires de la parenté. Mouton. Morgan, L.H.: Ancient Society. MacMillan., 1947.
[2] Bruce Fink, Against Understanding, Volume 2: Cases and Commentary in a Lacanian Key, London: Routledge, 2013.
[3] Miyadai Shinji, Transformation of Semantics in the History of Japanese Subcultures since 1992, Mechademia,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2011.
[4] 東浩紀,遊戲性寫實主義的誕生:動物化的後現代2,臺灣:唐山出版社,黃錦容,2015。
[5] https://b23.tv/e6QHxtw
[6] 斎藤環、戦闘美少女の精神分析、東京:筑摩書房、2006。https://www.douban.com/note/752765385/
[7] 吴琼,雅克·拉康——阅读你的症状,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
[8] Jacques Lacan, écrits. A Selection, trans. Alan Sheridan, London: Tavistock Publications, 1977.
[9] G.W.F.黑格尔,精神现象学,北京:商务印书馆,贺麟,王玖兴,1962。
[10] https://www.zhihu.com/answer/2304072096
[11] BV1Xv4y1G7t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