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义报数字报
□ 记者 鄢子和
左联战友陈沂说:“漠华同志是左翼文学运动的先锋,共产主义的忠诚战士,他一生都为他所信奉的主义奋斗。”
潘漠华用真实经历写就的小说《人间》,饱含对人间不平和穷人受苦的血泪:“跨进那非门的门,他们的难堪的贫穷的景象便现在眼前了。泥炉满了灰尘,四围都坍坏,今天当已断炊。一位中年妇人,手臂藏在单衣盖着的胸前,由外可看出肘头之所在;膝前靠着一位五六岁的女孩,足未穿袜,也未穿布鞋,只穿着一双草鞋。他俩正相依着合烘一个火笼。单是一张床,铺在屋角,蓑衣放在床上当被。床头有两只破箩,屋底四周,有些杂用家具,如锄头、扁担、水桶一类家伙。屋内是空廓得如西藏的高原,在那空廓中,没有一点声响,也没有狗吠,也没有鸡鸣,也没有猫叫,除了那妇女两只眼睛乌转转望住我们,那门外曳松枝的童孩的步声外,就只听见他们因冷而颤栗底瑟瑟了。在那种情状,每种家具,屋底每处,水桶,泥地,墙上,蓑衣都向我告语起他们底贫苦。一半火般的执着,一半冰般的冷了,呼吸也屏寂了,身仿佛入了神宇,也仿佛游了地狱。”……
“我们开始在中途的一片山坡上休息。向导是有些乏了,呆呆地望着山坡下的白水,屏声敛息地寂坐着,仿佛是将入定的老僧。坐了一刻,望见前面有人来了,随路径底蜿蜒走来,人在林缝里忽隐忽现。走近了,我才看清楚那来人,是负着一把锄头,锄头上挂着一个棕包,一条布裙,我也才在那老瘦而满面胡髭的面部上,觉出有我熟识的部分来。我心头就忽然涌上童年时见过的火吒司的面孔,去和那前面立着的来人相比拟。”……
潘漠华的生活经历和阶级立场决定他站在最贫苦底层百姓一边,因为他在“五四”新文化运动洗礼中接受了马克思主义和共产主义理想,他必须为自己的信仰和追求奋斗。潘漠华的青少年读物中,有大量西方倡导人生而平等的民主自由思想的经典文献,特别是宣传个性解放和自由恋爱的文学名著影响了他,比如苏联作家阿尔志跋绥夫的小说《沙宁》《狂人》《血痕》《朝影》《绝境》,和日本作家有岛武郎作品《甲壳虫》《一个女人》《卡因的后裔》等就一度令他迷醉。当然,潘漠华对外国文学的迷恋和阅读选择,还与个人的思想个性和“罪恶”爱情有关,他和堂姐有悖礼教伦理的“罪恶”之爱也是驱使他参加革命献身共产主义事业的动力之一。沙宁是为人处世没有禁忌和底线的极端自私的个人主义和颓废思想的崇拜践行者,在男女恋爱上博爱乱爱又空虚迷茫,甚至对胞妹都会激发冲动占有欲望。1923年6月9日,日本“白桦派”著名作家有岛武郎和波多野秋子殉情自杀,这是轰动世界文化圈事件,对一直欣赏追慕他们的潘漠华内心震撼巨大。“五四”运动的思想文化解放,首先是高举反封建专制的个性压抑和思想禁锢,包办婚姻、旧伦理道德等成为青年文化人的叛逆摧毁对象,他们追求生的自主和爱的自由,不愿为家族门面利益牺牲自己看得最重的爱与美,而青少年时代的潘漠华如饥饿的海绵汲取“五四”新思想新文化,特别是外来的风劲吹多元人文和个人的解放全面爆发了他的内驱力和真性情。潘漠华生在浙中武义县文化名村上坦,他的祖辈父辈都是廪生秀才和社会贤达,既善于经营家业又热心社会公益,得到社会各界尊重和追随,特别是祖父辈精心倾力社会办学,县邑清末民初中小学兴办都有他们家族的助推。潘漠华1922年寒假水灾赈灾调查重逢的火吒司,就曾做过潘家十多年的染布工,但家业在任性好赌的父亲手中败落,颓废荒唐的父亲47岁那年病逝,整个家族5个儿子2个女儿的培养引领重担全落在了小脚母亲陈珠莲身上。
可以说上坦潘家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热烈的响应者和行动派,5个儿子有3个就读南方新文化运动中心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其中大哥恺慈个性奔放追求自由爱情,与有夫之妇相爱被人侮辱游街示众,但意志坚定不以为然;姐姐慈妹不满父母包办婚姻,夫方因漠华家父颓废家道中落对女方也不满意,姐姐对看重利益门面的婚姻深为不满回娘家对抗;当然读书最好个性最强的四儿子潘漠华走得更远。18岁考入浙江省立浙一师范的潘漠华在学业和人文发展上如鱼得水,1921年10月发起成立新文学团体“晨光社”,1922年4月又与应修人、汪静之、冯雪峰一起成立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个新诗社“湖畔诗社”,但他内心深藏着痛苦与叛逆。他与堂姐潘氏情投意合热烈相爱,黑夜在家乡上坦南野倾吐衷肠生死热恋,天亮又要遮掩得严丝合缝做父母和众人眼里的贤男淑女。在收入《春的歌集》中的23首《若迦夜歌》,就是他们触犯礼教不伦之爱的啼血宣言。
诗人在《三月六日晨》中写道:
妹妹呀,当我像野鹿一般,
奔向那森林里来会你,
无论是会着或会不着,
我归来即狂写我们底诗。
会着了你的归来,
我就把你底油发,把你底香唇,
渲染在我底诗里;
会不着你的归来,
我就把我的泪,我底忧虑,
缀系在诗里,跳跃在诗里。
妹妹,我们底爱,
是有缺陷的完全,
所以我想,将这些诗烧去,
也是留些痕迹;不烧去,
也是留些痕迹。
他在《三月六日晚》又写道:
妹妹呀,我们底家,
是只建筑在黑暗里的呀!
因为白日里,你是你,我是我,
逢着也两旁走过去了,见了也无语的低头了。
妹妹,这问题烧得我好苦,
怎样把我俩底家,
一样的建筑在白日里,
在无论何时何刻呢?
妹妹,我们当知道,
在他们底面前,是不许我们年少的结合;
我们当知道,
他们是可破坏的,他们是可破坏的!
无论在村里,在村小,县立高小和县立师范里,无论是在坦溪的夜还是杭城的街,他们从小心心念念、相知相爱,有好书一起读,有想法一起交流。漠华每天晚上合眼想着的是姐姐,每天早晨开眼想到的也是姐姐,他4岁那年晨起出后门去找的就是比他大几个月的姐姐,结果不小心掉入大方井,被自己的亲姐姐发现大声呼救,心明眼亮身手敏捷的染布工施火吒马上跑过来跳井救起。漠华这条命是为姐姐生的,又是家里的雇工火吒司救的,所以他的宿命要为爱而生,为穷苦人的解放而死。漠华和堂姐心心念念一刻不能分离的爱,是触犯封建礼教和道德人伦的罪孽之爱,他们全身心投入如火燃烧的爱是罪恶之花,所以他告白在“湖畔”四诗友中他的人格排最差。诗人不仅在《若迦夜歌》里秘密歌唱,还在同期的纪实抒情小说和散文里也尽情喷发,《念呵》《我底悲哀》《晚上》《苦狱》《牧生和他的笛》《心野杂记》等篇什文字,全是诗人对自己燃烧不伦倾心罪恶之爱的喷发和宣判,他在一篇篇滚烫赤子告白的文字里宣判自己是有罪之人,应该为自己制造的罪孽之爱流放南极北极服终生苦役。但他们的感情基础爱情火焰又非常人性人文,其必然性和诱惑力比苏联小说《沙宁》主人公经历的和有岛武郎波多野秋子殉情的还深厚热烈,无非他们是做了几千年奴隶和封建道德伦理工具的中国人,为了维护封建礼仪和光耀门庭以及父母之爱故乡之爱,必须忍让牺牲,个人情感幸福必须为见不得人的罪恶殡葬。从此可知从小聪颖无比的潘漠华为什么这么喜欢外国文学,报考北大读的又是外国文学专业,他在个人情感和革命事业的艰难挫折中又那么喜欢阅读翻译外国文学,文学是他的战斗武器,更是燃烧献祭自己身心的最佳熔炉和通道。为什么潘漠华的苦命基因这样深厚彻底,为什么他的战士情怀如此坦诚无畏,为追求共产主义理想献出自己,是他惩罚流放自己的突破和升华,从自我破灭走向救赎大爱,从毁灭走向新生,向死而生推翻旧世界建立新中国和新人类。他知道自己的自由人权被蹂躏践踏,个人的爱情幸福被禁锢毁灭,但人间有无数数比他更不幸的苦难人,比如邻村木匠阿贵、同村赊账醉酒的高令、牛头山麓漆树坑恩人施火吒一家,还有更多底层没依靠没尊严没出路在饥饿死亡之线上挣扎的人,他英勇无畏的战斗性和彻底献身的革命性,既为自己更为他们。他必须“爱着人间,穿过痛苦去爱着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