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无此人
时间起始:聂导大戏开场前不久,莫家庄夷陵老祖复活前夕,具体日子为私设。
真的写得我要秃头了,秃头作者见过没。填坑火葬场
歌词里说情同手足如何宽恕,我泪了,哭得好大声。
1.
大梦谁先觉。
江澄甫一睁眼就是白床幔、流云纹,再配上盖在身上连被角都掖得一丝不苟的床褥。
这里还须得拜他夷陵老祖所赐,自己是万不会这般规规矩矩地躺在床上一宿。江澄从他娘胎里带出来睡着了便四处打滚的本事,跟着那魏婴自小抢被子的功夫练了个十成十,就是街面上碰见耍花枪的行家里手看了江澄在床上斗法的功夫,也要一番愧疚自叹不如。
所以江澄一睁眼,便是这番活像老婆死了鳏夫似的床铺,围着能把人闷死的白缎子,也怨不得他从床上一蹦三尺高,一句晦气死了还没骂出口,直恨不得将屋顶掀了个个儿,让他们好好修缮一下房屋。
他定睛一看衣摆,一色的白差点没把他看厥过去,血压蹭地就飙到了蓝老前辈一个线上,得亏他是个壮年小伙的身子,否则这一下子和他故去多年的爹娘作伴,也并非没有可能。
那双手自是往腰间摸了空,原悬着三毒的腰带上自是什么也没有,再看右手食指上他娘留下的唯一东西,也不见了踪影。
平日夜里,江澄积年累月和他娘怨那紫电指环按着他娘的手打的,虞夫人出自大家,说得上是名门之后,千金闺女十指纤细自然不说,家中留下的法宝也是按着这独生女儿的手打造,起初还箍得他生疼,长久便在江澄手指上留了一圈痕迹。待到真的什么不剩,一贯冷厉的江宗主这才有了一丝懊悔。
这一身衣服他自然是再熟悉不过,姑苏求学时那蓝家人整天披麻戴孝在他面前晃悠,纵使他自十数年前就和姑苏断了往来,但清谈会担着江家宗主的名头,也是要和蓝家弟子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蓝曦臣是个会察言观色的主儿,见他脸上不快,见他从来都是摒退左右,也只换来江澄冷哼一声久见了。
原因倒也无他,那魏婴还活着的时候,就成天在他耳旁咋咋呼呼,逮到个路过的蓝家小辈都要就着他家校服一顿品头论足,就是他江澄想不注意都难。
可他好好一个人,头天夜里还躺在他江家大宅里,从不离身的那串银心铃被夜风晃了整夜。
怎地突然一睁眼他就躺在了蓝家,身上还穿齐了蓝家的衣服,一闻这满室酒香,敢情混穿对象,还是个背着他姑苏蓝氏规训石四千多条家规犯了酒戒的弟子。
江澄嗤之以鼻,当年他与魏婴来姑苏求学,因着一坛天子笑挨了蓝忘机一顿罚,直过了大半月他还躺床上哼哼唧唧。好一个家规森森的蓝家,怕是人前一副规行矩步的样子,背地里是什么人模鬼样还难说得很。
做了好一阵心理建设的江澄,算是暂且接受了他突然就瞬移到姑苏的设定,只在心头把作者骂了七八个来回泄了怨气,这才下得床把一副尊容往镜里一照。散得一头如瀑青丝,随意披在肩头,再配着一根云纹抹额,除却眼窝一点经夜的肿胀,一双眸子淡若琉璃,唇角一丝笑意也无,相貌再无他,端的是世家公子品貌第二的长相。
江澄双腿登时一软,他就是眼瘸了,蓝忘机和他是个甚么长相他也断不会闹不明白,如今他一夜醒来睡在姑苏不算,连脸都给换成了这张死了婆娘的脸,他还没一颗赤胆破了栽在地上就此作古了去,算他多年来庙堂之高练就一身泰山崩于前的好本事。
虽说他和蓝忘机算是积怨颇深,却也不至跌破了人家一张仪表堂堂的好脸。他到底是站直了蓝忘机那比他还高上一寸的身子,脑子里转了几圈。他又想起那些日子魏婴对他龇牙咧嘴的脸,四处转悠了一圈,他魂穿蓝忘机之后第一件事儿便是把案上还没封盖的一坛酒藏到了床下。免得被他刚直不阿的蓝家人发现,受了此等大惊还得自个儿领了蓝湛的罚,去白白挨上几十鞭子,那才真真是得不偿失。
而江澄一团乱麻还未理清个前因后果之时,窗前忽然映进来一个人影,那声音旁的人听起来倒是宛若天籁,只是他一介忽然穿到蓝湛身上的江宗主,就是索命魂音,直教人心内犹黄河决堤,恨不能一头撞死权当赌上一把了。
“忘机,可洗漱完了?”
江澄穿着一身长袖若流风的衣衫,伸手将蓝湛那一头在他亲娘眼里绝对算不成体统的散发,给自己扎了个一如往常的马尾,开门正好迎上蓝曦臣那张和煦得多的脸。
好在虽然他素来和蓝湛说不上话、也揣摩不出这人是个甚么语气,二者却都有些冷冽如寒冰的气质,索性只将那眉头一皱,不开口便端的是那副惺惺作态的做派。
2.
而从江澄卧榻上起来的蓝湛,就显然没有太多的心理活动。
江澄那厢还须得是照完一副尊容,才摸得清倒地是个什么事儿。而蓝湛单单是从这团作一团的被褥里睁眼起身,就嫌恶得直把眉头拧成了一股麻花。
不肖说,就是昨夜自己已然醉酒也不至如此,再瞧着一身浅紫的里衣,都该明白了个大半。
枕边正是江澄的佩剑,他掀开被褥,那串不离身的银心铃好好地躺在袖口里,随处能见的九瓣莲开在目所能及的各处。
清早的莲花坞已然有了叫卖的喝声,极富穿透力的嗓音带着当地地道的方言,在蓝家听惯了官话的蓝湛,方才有些不知所措地走了一圈。
宗主的卧房离着下人忙碌穿梭的校场有相当的距离,云梦自那场大劫后,再加上魏婴叛出江家,自此伶仃一人守着偌大的莲花坞,脾性大变。下人侍卫俱是离得江澄是越来越远,不至于离心离德,但刻骨的疏远和敬畏却总归有。
看着江澄长到大的那批家丁都已埋在地下泥销白骨,新进的家丁总比不上过往的亲近。
蓝湛仔细想了想他打开房中被藏好的天子笑后的事情,终是一片空白,只记得胸口烙印隐隐作痛,除却他那几坛天子笑,连初一十五缅怀故人的物件都没有。
暗自落寞之余,一觉醒来便身在莲花坞,连相貌都成了江澄那张暴戾的脸,再一察觉比自己原先低了些许的视角,心中更是确定了这乃是魂穿。
虽说自己是不知为何一夜便魂穿江澄,但居其位谋其事,若不想此事闹得满城风雨,两家不宁,就须得让人察觉不出这躯壳里换了个人,只是心里盼着这等前所未闻的怪事莫要持续数月便好。
说罢他便收拾起一床狼藉,尚且还满心的不知所以,也未曾注意这江宗主实在是睡相奇差。蓝忘机按着他素日的习惯,整理好床榻,却按到了床榻上的一处机关,刚理好的被褥又被推开。只见空落的那块木板翻起,里头放着的不是甚么金银珠宝,看过倒是让他蓝忘机喉口隐隐发涩。
——陈情。
当年夷陵老祖吹奏鬼笛陈情,可唤数万尸兵鬼将,如今故人已作黄土一抔十三载有余,问灵寻一不归人,真真是春风斩尽未肯归。
擅动他人之物,本为品性高洁的含光君不耻,可事及魏婴,他满心的戒律都成了耳旁清风,只消一口气便走散了。那年痛心疾首的蓝启仁没有做到,无可奈何的蓝曦臣亦然没有。
蓝湛取出那支足惊世人的鬼笛,往怀里一揣放在心口,时移世易人事飘零。就是经年已过,也似能再看到他音容笑貌一般。
还未等换了壳子的含光君感怀故人完,外边便是一叠声地求见江宗主。待到含光君将一头青丝如同他往日行事一般披散开来,看惯了江宗主一条利落马尾的几人,头回见到这般不修边幅的江澄,着实是瞠目结舌。
蓝湛再一瞧,来人也不是甚么江家之人,一身金星雪浪袍,一早上杵在外边实在扎眼。想来这两家因着姻亲亲厚一些,因而金麟台来人向江澄求见,也不是甚么奇事。
蓝湛那一声是疏离又知礼,只道:“烦请诸位稍后。”便揣着一根笛子,半知半解地听人开始絮絮起来。
说的自不是甚么要事,无非是关于金凌的琐事,也算被蓝湛不动声色的一番应付过去了,就是几个金家人面面相觑,心道这江宗主一早上不知犯了什么邪,比往日里更添几分阴冷,不说那夹着冰碴子似的语气,便是眼神也是比之以往更添一分寒气,虽说是礼貌客气了一些,也直让人如坠冰窟。
几人禀报完,一番照例寒暄也免了,纷纷逃也似的直往外跑。
含光君一心只想着怀里那物件,丝毫没发觉何处不妥。见人都散了个干净,复又取了出来。笛声如泣如诉、不绝如缕,一番吹奏只觉万籁俱寂唯余此音,不免更是感时伤事。
3.
白云苍狗,事事过眼云烟。
多是时移世易,物是人非,当年一把邪火烧过天南地北,各大世家动荡不安,就连这云深不知处也是重新修建过才又复往日世外仙府的模样。
江澄放下筷著,停杯换盏也不免有些沉痛,但也不是因为和他八竿子打不着的云深不知处付之一炬。
“忘机?”一向江湖人称兄友弟恭楷模的蓝氏双璧,“蓝忘机”的一举一动自是被蓝曦臣捕捉到了。
果然快二十年了,蓝家的吃食还是一如既往难以下咽。清汤寡水,漂浮着几片叫不上名字的叶片,入口直教人恨不能当下飞升。
可恨那蓝曦臣一双眼睛别的地方也不看,活跟长在自己身上似的,就差一口一口喂他吃下去了。江澄眉头一皱发现事情并不简单,难道他发现了?虽说他也没露大马脚,可蓝曦臣眼里瞧他弟弟就是个表情丰富能哭能笑的,要是被看破了倒也不稀奇。
“无事……”他好好一个云梦之主,生生被憋红脸都只吐出两个字。心底还想着这蓝家不会是有粒粒皆辛苦的祖训,要他全把这些菜叶树皮吃个干净吧。
“忘机,你今日……”
话还没说完,席间几个蓝家小辈便起了身,模样规规矩矩行了礼,佩剑法器符箓带了个齐全,像是要出远门的样子。江澄跟着看过去,记下了为首那个,今后还遇得上,定要多照拂一些谢他今日解围之恩。
“泽芜君,含光君。听闻莫家庄内有阴邪之物生事,我们今日是特来辞行的。”
“为民除害自是好的,还须得小心为上。”
那蓝家小辈又是恭谨地行了一礼,道:“多谢泽芜君教诲。”
说罢活像几个鬼魂似的,走路都不带点声音,飘飘衣袂流云一般退了出去,不多时便只剩下他和蓝曦臣两人相对无言。
这些年他忙于江家和金凌,少有闲心注意外界。蓝家这些年是愈发迂腐了,要是哪家姑娘嫁给他蓝曦臣真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下半辈子都要吃些树皮度日便罢了,活像提线木偶整天被些规矩拘着才是可怕。江澄一如往常地端起桌上的茶盏,然后豪气干云的一口痛饮。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过于得意忘形的江宗主全然忘了自己现在还是蓝湛,面前甚至摆了一盅能把人喝死的玩意儿,他一口把药汤喝了个干干净净,呛得形象全无,一抬头果不其然撞上蓝曦臣狐疑的目光。
“你与那魏公子的事体,我和叔父商议过……”
听到这江澄才身形一震,算来他已经找了魏无羡快十三载了,不知是因着心中那些若有若无隔岸江火般的歉疚,还是心中滔天的怨恨。
他大抵是更怨自己,才发了疯一般将活着的目标都放在寻魏无羡这事儿上,他对魏婴的感情是无比奇特的,既是咬牙切齿也是牵肠挂肚,十三年来将他逼成了外人眼里状似疯魔的江宗主。
一个与他蓝忘机毫不相干、与蓝家毫不相干的人为何会突兀地出现在这两兄弟晨间对话中,或者是蓝家发现了魏婴的踪迹。
他不动声色,等着蓝曦臣继续说下去。
蓝曦臣白玉似的食指指节抵着嘴唇,似是有些不忍,道:“祖上陵园没有葬个外姓男子的规矩,便是要给魏公子立衣冠冢,也怕家中长老多反对。”
什么?江澄只觉得蓝曦臣一番话犹如平地惊雷,双眼也瞪得铜铃一般大。
4.
蓝家为何要给他既不沾亲也不带故的魏婴立衣冠冢,况且因他魂魄被万鬼反噬,三魂七魄散得干净,再享香火供奉也是无枝可依无法投胎人世。若不是宽慰世间人,立这劳什子也是无用的。
蓝忘机和魏无羡,说到底平生陌路,彩衣镇暮溪山的那些小恩小惠,早就被二人相去甚远的理念磋磨殆尽了。
话至此处,江澄的屁股是再难黏着脚跟,他腾地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的看着显然还在愣神的蓝涣。
“好个不理世事的姑苏蓝氏,今日你泽芜君要给那夷陵老祖立衣冠冢,也不怕仙门百家戳着你的脊梁骨。”
明明相貌与声音无异,壳子还是和他那清冷的弟弟别无二致,可这番话说出来,入了蓝曦臣的耳朵,也该发现事出蹊跷了。
只是端着的还是泽芜君处变不惊的品格,他问道:“阁下既不是忘机,为何要占着他的身体?”
“你以为我乐意?”说完眉峰拧得更紧,虽说他手上已没了紫电,习惯却还在,广袖口里摸着空空荡荡的指头,又道:“还要问你蓝家用了甚么换舍的妖法,是不是图谋不轨。”
“阁下是,江宗主?”
“是又如何?”
好在他蓝涣也是这些年大风大浪见多的主,神色也未见波澜,只道:“既然不是忘机,那这些家事也不便与江宗主多言。”
“事及魏婴,他与我积怨颇深,我听不得?”这一番说辞,他早对世人说过无数遍,旁人说他寻魏婴已经迹类疯迷,总该要给个交待。
“魏公子身死多年,身后之事与江家自然没有关系了,此乃忘机心愿,还望江宗主高抬贵手。”
“他就是真灰飞烟灭,也是我江家的大弟子,要埋也是莲花坞的地界,葬不到蓝氏的墓园里去。”
话里三分硬刺,配以眼睛里三分倨傲和漠然,倒真和那江宗主有些重合起来。
蓝曦臣只道忘机这些年对那魏公子的情意,就是魏无羡自己也许都不甚清楚,蓝家这些长辈这些年看在眼里,也只当是家丑不肯宣扬。
因而和江晚吟也只得摇摇头,不足为外人道。
蓝涣的品性江晚吟倒是摸得透彻,长袖善舞和他三弟敛芳尊不遑多让,他不说的没人能从他嘴里撬出东西来。江澄干巴巴地杵了一会儿,自觉没趣,也只得拂袖而去。
直到晌午了,窗外一片风声如浪,江澄的肚子这才不合时宜的响了起来。
正当他烦躁地闭目修习之时,蓝曦臣才翩然来吃,手里提着的竹篮全是他云梦的菜式,果然还是念着旁人多半吃不惯蓝家的饭食,亲自下了山采买,江澄自认不是为五斗米折腰的主儿,但看蓝曦臣目光也和善了起来。
只是仍旧拉不下脸,僵硬地站在案前。蓝曦臣这才浅笑着将一副碗筷放在他跟前,静静地侯着,大抵是目光实在灼人得很,江澄才一屁股坐了下来。
“姑苏不比云梦,招待不周之处还请江宗主见谅。”一番话说得是无可挑剔,让江澄一肚子火也找不到位置发,加之确实肚腹空空,活像蔫了的茄子,若是他换上那身云梦弟子的装束,倒是有些可爱,于是蓝曦臣又低低笑了一声。
“你笑甚么?”
“无事,可合江宗主胃口?”
“勉强。”江晚吟说话是言简意赅,实则早被蓝曦臣着实俊逸的脸庞映得有些胸口发紧。
见他酒足饭饱,蓝曦臣这才开口了,“忘机这些年,有些事情,必得你亲自见过才能知晓。”
语毕他取出一叠破得活像是磨盘里磨得粉碎又被重新黏合在一块儿的纸,上面无甚奇特,就是蓝家的家规,只是出自谁手笔,多年替魏无羡抄书的江澄是再熟悉不过。
十三年后他又仿佛再度身临其境,藏书阁里魏婴惹得蓝湛大怒,早被了蓝湛内力打得漫天飞舞的碎屑此刻又严丝合缝的重现在江澄眼前,也不知是多少个日夜秉烛,才将碎裂的纸屑又黏合在了一处。
5.
没人闹得明白魏无羡遭万鬼反噬身死魂消时,在想些什么。一刹那,乱葬岗百年亡魂厉鬼哭嚎,汇成地怨气足够杀了所有人。
魏无羡销毁阴虎符只身赴死时,表情大抵也是落寞的,许多事一遍一遍地出现、再远去。临死之时孤寂此身,生身爹娘、江氏一家、温情一支都在黄泉下等候许久,不会连累阳世之人为他黯然神伤,倒也还算不错。
只是魂飞魄散、尘埃落定时,他听不到身后两声撕心裂肺地怒吼,看不到原来俗世之人对他“无恶不作”的夷陵老祖,也有诸般留恋。
如今纵得含光君名动天下,也再不得七弦古琴一丝回音。
手握着陈情的蓝忘机,若是这些年再通一些人情世故,就该明白门外猫着腰飞眼瞧他的鬼鬼祟祟正是现下世家公子的头一号——金凌,虽然他不擅使江家家传法宝紫电,一掌劲力十足又灵力充沛拍出去,差点让他背上了谋害兰陵少主的罪名。
“舅舅你吃错药了?”金凌看着被拍出大洞的紫檀雕花门页,闪身一躲的动作迅捷无比,倒是有他爹当年的风姿了。
金凌虽说和自己亲娘舅亲厚无比,可到底自小养在金鳞台,又向来骄矜一些,没什么察言观色的本事。他能在相貌分毫不差的江澄壳子上认出这乃是魂穿是不大可能,就是蓝湛亲口说他也须得犹疑几分,舅舅是又犯了什么病。
“何事?”
江澄虽无比爱护金凌,也是惯了冷言冷语,没让金凌瞧出端倪来。
金凌一招手,身着紫衣的江家家仆便搬着一坛酒到了蓝忘机跟前。
“还不是你要的东西,我从蓝家翻墙爬出来险些被今日外出的蓝启仁逮住。”这会儿大难不死的金凌抱着双臂,又埋怨道:“论起好酒,金鳞台上的美酒应有尽有,哪个不比这姑苏的金贵,舅舅你也真是,我知会小叔一声他给你弄来便是,还害得我溜出来差点被发现。”
蓝忘机微微发怔,他在静室藏了四坛天子笑,断不会不知这姑苏的名酿。经由夷陵老祖魏婴发扬光大,更是老少妇孺皆知。
若是壳子还是寻常那个江澄,使唤亲侄子办点事儿,听他这么说早眼皮一压下巴抬起,目光在他金公子的身上捅出两个洞才好。莲花坞年年都要在今日买上一坛天子笑,今年自个儿外甥上姑苏求学,江澄便修书一封给了金凌。
这也并非是什么稀罕事儿,虽说莲花坞上下都不明白宗主此意为何,不过多做少听马首是瞻多了,江家也只当是宗主嘴馋罢了。
6.
江澄一番酒足饭饱之后,便和蓝曦臣相顾无言起来。四下没有门生弟子,枯坐两席似是已入化境一般。
一如江澄所想,蓝曦臣向来擅收买人心,见他神色恍惚,率先站了起来,温和道:“江宗主自幼时求学后再未来过,如今云深不知处格局大有变化,枯等夜幕也是无趣,若江宗主不嫌,随吾四处走走如何?”
江澄一双腿坐得早已麻痒不止,碍于蓝曦臣还未发作,见他一番话说得圆滑,如此相对无言也不是办法,便铁青着脸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当下阶下。”说罢指尖一点,寒芒乍现,他酸胀的双腿也是因为这股灵力要好受不少。
蓝曦臣虽说并未长他多少年岁,可也是位列三尊久负盛名,见他如此心细如发又未拂了自己颜面,因着自己和蓝忘机积年的恩怨顺带捎上的蓝曦臣,看上去也顺眼了几分。
蓝家家规森严,众人皆知。此时有门生下学见泽芜君含光君并肩而行,纷纷作揖行礼,蓝曦臣在他前头连连颔首,如此走过了学堂。
想他江澄桀骜不驯一世,如今被迫留在这蓝忘机的躯壳里,也是异常憋屈,满心满眼都是盘算着如何回去。
蓝曦臣回身见“蓝忘机”神色凛然,便关切道:“江宗主可是有心事。”
关你何事,江澄睨了一眼,还未待到他收回目光,便忽然想起,金凌在云深不知处多日,循例蓝曦臣也要带着自己看看问学的金凌,今日蓝曦臣特意避过,加之今天是个甚么日子,险些因一时变故忘了大事。
他猛然瞪大了双眼。
他那身子里可千万莫要穿进去一个蓝湛,若是真得如此,他含光君不问世事多年,也可别想起来今天是个甚么日子。
蓝曦臣见他脸色不虞,阴晴不定变幻莫测,便忖道,方才门生来报金公子今日逃学,莫不是已被江晚吟察觉。
也是江晚吟有十数年未曾来过,他再顾不得规矩礼教,狠狠捉住了蓝曦臣的手腕。
“若是御剑,至莲花坞要多少时辰。”
蓝曦臣道:“可是莲花坞有何急事?云梦离姑苏甚远,不眠不休估计也要一日。”
一日?他金凌能在蓝忘机面前捅出天大的篓子来,何况金凌在他面前随性而为惯了,定然是毫无戒备之心。
现下只能盼着金凌办完事儿就滚回来,可莫撞上“自己”嘴上没个把门的。
7.
江澄极少在金凌眼前不发一语,如果有便是在云梦祠堂里,对着江枫眠夫妇的牌位,每逢祭日他便能在祠堂里静跪无言一整日。
他定然是恨极魏无羡的,金凌在他跟前耳濡目染这些年,有样学样自然也是恨极了他。可他又总让那句落满尘埃无人兑现的云梦双杰刺得遍体鳞伤,一年一坛陈年的天子笑烧心灼肺,云梦大弟子与家主不睦已久,然而少有人知曾经莲花坞旁荷塘月下,举杯邀月不知少年何愁的他们。
所有伴他江澄自不谙世事到心性大变的人,都已化作了莲花坞的一抔土,魏婴也挫骨扬灰万劫不复那一日,这世间就真的只剩下了江澄一人。
“再说这酒你又不喝,全倒进湖里喂了那些鱼虾,吃醉蟹醉虾也不是舅舅你这么个做法。”金凌自顾自撩起衣袍坐了下来,如今他年岁渐大,金鳞台上得是同辈世家公子的表率,在江澄面前也就愈发没有规矩。
“湖中?”蓝忘机蹙眉问道。
“可不是,去年清谈会途径彩衣镇,买了几十坛最后还是我给你抱回来的。”
最终金凌抱着酒坛子,累得满头大汗,就见着舅舅一坛一坛把醇厚浓郁的美酒倒进了湖中。四大世家属兰陵金氏奢靡之风最盛,倒些酒也无甚,他金凌辛辛苦苦抱来的酒全喂了鱼才真真是瞠目结舌。
蓝忘机揭开了酒坛,确是天子笑。
而今日于仙门百家不过是极普通的日子、云梦江氏的大弟子生辰,自然不会庆贺到人尽皆知,江澄对于旁人三缄其口无可奉告,但蓝湛记得再清楚不过。
今日正是夷陵老祖魏无羡的生辰。
射日之征战事紧迫如斯,那一日江澄千里迢迢远赴姑苏买酒,惹来金光善的非议,那天夜里自知偷听不对的蓝忘机,成了这人世上唯二个还知道夷陵老祖生辰之人。
人生倏忽兮如白驹过隙,十三载,姑苏泠泠琴音凄凄切切,云梦湖边独自对酌天明。蓝湛如此,江澄亦是如此。
如能再得见魏无羡,他江澄究竟何以相对。便是魂游至此的蓝忘机都看不透江澄,仍旧是情同手足的云梦双杰,还是背道而驰的正道鬼道。
堪不破的,亦是江澄自己。
8.
不明所以的蓝曦臣以为他是担忧忘机做出甚么不妥的事情,于是宽慰道:“江宗主大可放心,忘机自小就是十分稳妥可靠之人。”
就是蓝忘机太过可靠,才让他隐隐担忧,当年金鳞台清谈会上罗青羊维护夷陵老祖之壮举,事后含光君向这女子施礼。可被不少小姓家族记上,明里暗里就要上莲花坞挑拨挑拨姑苏云梦的关系。
虽不能断定蓝忘机同魏无羡私交匪浅。也看得出他当年确实有意维护夷陵老祖。若是碰上金凌,说不准就探出个线索来,蓝忘机倒是不像日后会出言讽刺之人,到底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不等蓝曦臣看出所以然来,江澄便咬着后槽牙,缓缓道:“并无大碍。”
他二人虽非双生子,却面容极其相似,如今这副样子往江澄跟前一摆,平白又给他添了烦躁。
两人一路鲜有交谈,不知不觉闲逛至黄昏时分,江晚吟的魂魄还好好地待在借住的躯壳里,丝毫没有要脱出的意思。
不由得脸又黑了几分,年少时长辈总说过一岁老一岁,岁岁都是不重样的。江家家主生辰,排场总是极大的,大半个莲花坞都要热热闹闹坐在一块儿,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江澄这些年鲜少有这种机会,以前宾客混做一块的场面少了,现在来的大都是谄媚的小门小姓家主,不是有求于他便是先来攀个关系,着实无趣。
魏无羡这厮,说得难听些早已众叛亲离,全天下还能分一坛天子笑给他的,怕是也只剩自己了。
机缘巧合,他其实和魂魄散尽的夷陵老祖,不无相似之处。
“蓝宗主,总归我今日是困在此处,不知蓝宗主可有闲心小酌一番?”
蓝曦臣微微怔愣,云深不知处禁酒,江晚吟这是明知故问。
还不待蓝曦臣拒绝,他便自嘲笑道:“姑苏蓝氏向来清修,如此我一人前去也可,只是累蓝宗主稍后来寻你家弟的身子了。”
“虽说江宗主如今暂借忘机的身体,可醒后怕是仍有责罚。”
闻言江澄莞尔一笑,和蓝曦臣到真像是一对镜中美玉一般,“我?我不喝。”
他又怎么能舍了灭门之恨,多少日日夜夜的辗转反侧,这坛酒聊慰泉下的魏无羡可以,但江澄却无法举杯痛饮。无数次醉梦少年痴狂时,但再难把酒言欢大梦后。
虽不知江晚吟何故反常,但大抵也是心中有难言隐痛。于是蓝曦臣爽快道:“也并非不可。”
片刻后,他二人一页扁舟行至彩衣镇。
一壶茶,一坛酒,泛舟江上。
白瓷杯斟满了今夏炒制的新茶,几片嫩叶漂浮在茶杯中,随着杯壁交碰颤了颤。
“泽芜君,今日之事多谢。”他侧视了一眼桌上的一壶天子笑,亏得蓝曦臣襄助,虽说阴差阳错但还能赶得及。可惜姑苏云梦相距千里,不知他还能否喝到,魂魄可还等得焦急。
“无足挂齿,今日可是何重要的日子?”蓝曦臣抿了一口清茶,他本无意探知他人私事,只当道友之间随口的一句关切。
“一位故人的生辰。”
总归遗臭万年的夷陵老祖早已身死,他蓝曦臣再能想,也怀疑不到与江澄决裂已久的魏无羡身上去。
一壶好酒很快就见了底,略微澄黄的酒液溶入水中,随清风水波而去。
9.
金凌双手抱剑,晚来莲花坞清风徐来,河岸上满是叫卖的摊贩,吆喝声此起彼伏,行人如潮,静影沉璧渔歌互答。在云深不知处金凌总要端着些世家公子的样子,现下出来了只想赶紧甩脱舅舅去看看街市。
循例江澄都是要在码头坐上一整晚的,正方便了他溜出去玩。
蓝忘机长身而立,身后便是云梦万家灯火,依稀几个垂钓归来的少年,笑笑闹闹地自他跟前而过。
看似年长些的那个夺了其中一个的鱼篓,当下便打成一团,孩童的脸总善变的厉害,不一会儿又嬉笑到了一处。
素有雅正之名的含光君眉头一抽,想起多年以前的事,魏婴邀他来云梦游玩,那时蓝忘机总轻斥他一句朽木不可雕也,按说翻来覆去他也就同魏婴说过这几句。到了射日之征之后,相去甚远的二人总是闹得不快收场。再后来,天道好轮回,善恶终有报,夷陵老祖身死魂消……
可惜世事难料,向来如此,只许愁肠百结不许欢喜若狂。
他曾尝过这天子笑,江南水乡的酒自然不是辛辣呛人,却能烧到胸腔和眼眶。好似又有些明白为何他会喜欢,只可惜一坛好酒,倾入湖水之中泛起涟漪阵阵,乱了水中灯火通明的倒影。
身后的金凌还未待他多久,就见他执着空酒坛,朝自己扔了个回去的眼神。
“舅舅你平时不都坐一夜的吗?”少年还在懊丧不能逛逛街市了,却让蓝湛想起阿苑,有些怯懦又好奇的眼神。
他并非江澄,自然也没有在此彻夜闲坐的心思,况且蓝家人向来亥时歇息,精准无比。
“不必。”他侧目扫了一眼喧闹的夜市,并未再说甚么,显然是看穿了金凌的心思。
金凌望着他舅舅的背影渐行渐远,如蒙大赦一般一头扎进了人流之中。
尾记
江澄再一醒来,果然已经魂归故身,睁眼便是熟悉的床幔布置,倒真像是魂兮归来的故人梦一场。
他看见被取出来的陈情放在桌案上,那一枚鲜红的穗子随风摇曳。
管家急急走了进来,有要事相告。
“宗主,大梵山猎场,给金小公子布置的缚仙网已全数备好了,这两天便会加紧布网。各家知道是金小公子,皆保证了会另择猎场。您贺宴结束后,金小公子便会往启程大梵山。”
江澄慵懒道:“办得不错。”
语毕他又想起了甚么似的,叫住了管家。
云深不知处。
“兄长,何事?”
他静修时被蓝曦臣唤出,应当是不可拖延之要事。
蓝曦臣将一只精致的木匣推给蓝忘机,雕花梨木的匣子里,安静躺着一只古朴的小银铃。
九瓣莲银铃乃江家家传之物,内姓弟子皆会佩戴。
“这一枚,是江晚……江宗主送来的,乃为公子当年的贴身之物。”
云梦来使语焉不详,江澄为何要赠此物给蓝曦臣,支支吾吾半晌也答不出来。
唯一笃定的,就是这枚银铃,确是魏无羡在叛出云梦的那一日交还给江澄的,多年无人佩戴早已不复当年的光泽。
只沉默地诉说着一段过去已久的腥风血雨,身在其中亦深感其中。
蓝曦臣又道:“今日有来报,莫家庄之邪祟十分棘手,恐思追景仪应付不来……”
“兄长放心,我自会多加小心。”
“如此甚好。”
他流云一般的广袖里,捏着来使的一封请帖,同这枚银铃一道送来,正是江宗主生辰贺宴的请帖,江澄向来独来独往,今年却突然变了性子,忽然给剩余的三大家族家主都发了请帖,姑苏蓝氏自然不能缺席。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
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