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第十四: 杀人犯李瓶儿(下)

  倦来汗湿罗衣彻,

  楼上人扶上玉梯。

  归到院中重洗面,

  金盆水里发红泥。

  ——金瓶梅

  01

  官哥儿死的时候,李瓶儿一再梦见花子虚。花子虚身穿白衣,见了她厉声骂道:“泼贼淫妇,你如何抵盗我财物与西门庆?如今我告你去也。”李瓶儿死的时候,又梦见花子虚,花子虚还带着人,来找她索命。前来做法事拯救她的潘道士说,这是花子虚在阴司里把她告下了,除了本人还债,没法救。说得西门庆扑簌簌眼泪直流。

  李瓶儿死的时候才二十七岁,她属羊。据说,这是个苦命的属相。想一想,一个柔弱的绵羊,怎么能承受噩梦的反复惊吓?

  明明是潘金莲害死了李瓶儿和她的孩子,为什么李瓶儿的恶梦里出现的总是花子虚?她亏欠了花子虚什么?

  02

  花子虚是个有些颓废的青年,他也嫖妓、喝酒、嘲风弄月,手里肯使一股滥钱,和西门庆等人称兄道弟,可是你只要一碰触他的身体,就觉得冷冰冰的。他的人生是被动的,对生活也缺乏热情。他不事生产,也包括爱。仿佛被阉割的不是自己的叔叔,而是他自己。因为叔叔和自己的妻子不清不白,他似乎看透了一切。他懦弱,甚至有些惧怕李瓶儿。和西门庆充满欲望、激情进取的性格相比,花子虚似乎连偷香窃玉的热情都没有,因为那还需要调动肾上腺素,还要端梯子爬墙,比在妓院里包养吴银儿费劲多了。他缺乏生存的基本经验,西门庆在他院子里扔砖头、咳嗽、翻墙、约会,他全无感觉。他富有家产,叔叔留给他一笔不小的钱,但他似乎心中无数。他在社会上也没什么存在感。西门庆热结十兄弟,他竟然排不到应伯爵这个帮闲的前边。一众人听说西门庆要把他拉来结拜填空,便都叫好:“与他往来了,咱到日后,敢又有一个酒碗儿”。

  别人都拿他当一个酒碗,他也没有反对的意思。他的人生似乎只是一场毫无意义的消耗,消耗自己,也消耗李瓶儿。

  当李瓶儿和西门庆在床上摊开春宫图、喝着酒行事的时候,展开的是自己的生命欲望,打开的是自己人生的所有可能。西门庆热气腾腾的身体是花子虚叔侄无法给予的,这种生命本真的享受满足了她对男人的想象。西门庆展示的男人世界,不仅有金钱权力,更有男人的激情。因此,李瓶儿才对西门庆说,你就是医奴的药一般,一经你手,教奴没日没夜只是想你!

  一旦体尝到了西门庆带来的生命乐趣,花子虚那冷冰冰的身体就显得多余了。

  03

  但是,就因为爱上了西门庆,便要杀死花子虚吗?

  显然,李瓶儿做不到。李瓶儿不是潘金莲。王婆教潘金莲怎样毒杀武大,潘金莲听后说道:好却是好,只是奴家手软,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收拾。潘金莲是个只受情欲的指使的人,她毒杀武大,既没有道德障碍,也不缺心理上的勇气,只要外力稍加点拨,便心领神会,唯一不足的是气力。她此后计杀宋蕙莲,害死李瓶儿母子,从无心理上的犹豫和延宕,而且一直奉行剪草除根的原则,比西门庆更为狠辣!

  李瓶儿和我们一样,是个正常人。她内心积聚不起骤然爆炸的能量,她接受不了鲜血和毒药。并且,她像我们一样,不能接受他人的恶,也不能接受自己的恶。如果杀人没有正当理由,杀人就不应该发生。我们是一个好人,讲法律、懂道理、有良心的好人。杀死一个人太残酷了,无论在道德和心理上,我们都不能接受这样的自己。恶向胆边生,我们没那个胆。说好听点儿,我们都是理性人。

  李瓶儿一直生活在众人的目光中。她虽然是所谓的淫妇,更是张竹坡所谓的痴人。除过情欲,她依然是个不愿逾越社会伦理的正常人,你看西门庆都睡到她床上了,还不得不口口声声叫她嫂子。你怎么能指望这样的李瓶儿杀死花子虚呢?

  但是不举屠刀,并不意味没有杀人的恶念。而生活偏偏给了李瓶儿这样的机会!

  04

  花太监有四个侄子,由于偏爱李瓶儿,几乎把所有的财产留给了花子虚。这自然引起其他几个侄子的不满,他们联手把花子虚告到了开封府。花子虚被抓了。

  李瓶儿求到了西门庆。缺乏社会经验的李瓶儿一下子搬出六十锭大元宝,共计三千两,教西门庆收去寻人情,上下使用。西门庆哪里见过这么多钱,道:“只一半足矣,何消用得许多!”妇人道:“多的大官人收了去。奴床后还有四箱柜蟒衣玉带,帽顶绦环,都是值钱珍宝之物,亦发大官人替我收去,放在大官人那里,奴用时来取。趁这时,奴不思个防身之计,信着他,往后过不出好日子来。眼见得三拳敌不得四手,到明日,没的把这些东西儿吃人暗算了去,坑闪得奴三不归!”西门庆道:“只怕花二哥来家寻问怎了?”妇人道:“这都是老公公在时,梯己交与奴收着之物,他一字不知。大官人只顾收去。”西门庆说道:“既是嫂子恁说,我到家教人来取。”于是一直来家,与月娘商议。月娘说:“银子便用食盒叫小厮抬来。那箱笼东西,若从大门里来,教两边街坊看着不惹眼?必须夜晚打墙上过来方隐密些。”西门庆听言大喜,即令玳安、来旺、来兴、平安四个小厮,两架食盒,把三千两银子先抬来家。然后到晚夕月上时分,李瓶儿那边同迎春、绣春放桌凳,把箱柜挨到墙上。西门庆这边,止是月娘、金莲、春梅,用梯子接着。墙头上铺衬毡条,一个个打发过来,都送到月娘房中去了。

  花子虚打了一场官司出来,把银两、房舍、庄田全没了,两箱内三千两大元宝又不见踪影,心中甚是焦躁。问李瓶儿西门庆使用银两还剩多少,反吃妇人整骂了四五日:“呸!魉魉混沌,你成日放着正事儿不理,在外边眠花卧柳,只当被人弄成圈套,拿在牢里,使将人来教我寻人情。奴是个女妇人家,大门边儿也没走,晓得什么?认得何人?哪里寻人情?…多亏了隔壁西门大官人,看日前相交之情,大冷天,刮得那黄风黑风,使了家下人往东京去,替你把事儿干得停停当当的。你今日了毕官司,两脚站在平川地,得命思财,疮好忘痛,来家到问老婆找起后帐儿来了,还说有也没有!”骂的花子虚闭口无言。

  未几,花子虚又不幸害了一场伤寒,睡倒在床上,就不曾起来。初时还请太医来看,后来害怕花钱,连医生也不请了。不久,呜呼哀哉,断气身亡,亡年二十四岁。

  05

  花子虚以一种理想的方式死掉了。李瓶儿既不受法律制裁,也无需顾忌道德的谴责,还摆脱了良心上的不安。这和我们大多数人的行事风格雷同,我们没有做恶的胆量,只有绕过伦理和道德的围墙,我们才能说服自己下手。现在,李瓶儿无需动手,一切都是自然发生的,李瓶儿只是顺势推了一把,她安心地看着花子虚死去。

  然而,事情没那么简单。

  通常的,我们会把一些偶发的事故视作命运的偶然,比如潘金莲的竹竿凑巧打了西门庆,西门庆无意撞上了李瓶儿,都让彼此的命运发生了改变。孰不知,人和人的差异,也是一种神秘的偶然因素,在人诞生的那一刻就发生了。否则我们无法理解即便经历相同的人,何以性格差异如此之大。

  李瓶儿的性格,懦弱,自省,遇到矛盾惯于指责自己。李瓶儿动荡漂泊的经历让她严重缺乏安全感,她渴望稳定的生活,渴望岁月静好。与潘金莲追求激情刺激的性格相比,李瓶儿与人交往处处忍让。奶妈如意说她:娘可是好性儿,好也在心里,歹也在心里,姊妹之间,自来没有个面红面赤。有件称心的衣裳,不等的别人有了,她还不穿出来。与西门庆结婚第一天,李瓶儿拿出一顶金丝鬏髻,重九两。问西门庆:“上房他大娘众人,有这鬏髻没有?西门庆道:“他们银丝鬏髻倒有两三顶,只没编这鬏髻。”妇人道:“我不好戴出来的。你替我拿到银匠家毁了,打一件金九凤埝根儿,每个凤嘴衔一熘珠儿,剩下的再替我打一件,照依他大娘正面戴的金镶玉观音满池娇分心。”

  李瓶儿曾经宽慰自己,天不言自高,地不言自厚。表面看阔大开朗,实则退缩压抑。一度,她也许认为花子虚之死和自己无关,或者她的罪责可以忽略不计。但是,有一天,当她躺在病榻上,思想自己何以如此年轻,却又如此不幸,花子虚的影子飘然而至。花子虚找钱的时候,她不给,找药的时候,她不送。她眼看着花子虚病亡置之不顾。这是她平生做过的最恶毒、最无情的事。一个宽容忍让的人怎能做出这样的事?花子虚之死她怎能逃脱干系?

  她把自己的遭遇和花子虚之死联结起来了。

  良心的堤坝崩塌了。

  说到底,李瓶儿是个普通人,一个普通人作恶,要比那些大奸大恶之辈承受更多的心理压力。我们看潘金莲杀死武大,觉得那是一个恶人在做恶。但是看见李瓶儿在罪孽的缠绕中无法解脱,却不能不落泪。那是一个痴人做了错事,做了自己无法承担的事。最终,她在命运的惩罚下垮塌下来。

  诗人说,要活着,多么痛苦,多么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