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文学」北原白秋和他的《邪教门谜曲》

  

  诗歌的生命在于暗示而不是对抽象概念的简单表述。所谓象征,即在一种不可名状的情绪震颤中,去寻觅心灵的欷歔,去憧憬缥缈的音乐的欢愉,去表现自我思想的悲哀。

  ——北原白秋

  日本文学的意境,素来以“幽玄”“物哀”的美学理念而在世界文学之林中独树一帜。但是近代诗人北原白秋的作品,却是日本诗歌中的异数。与日本传统文学那种捕捉瞬间的感受所不同,他的作品偏重于感觉的印象,以新颖的题材和充满奇幻色彩的表现手法,为日本文学创造了一个独特的风景。

  这位跨越明治、大正、昭和三个时代的象征主义诗人,于明治十八年(1885年)出生在福冈一个酒商之家。自幼便表现出对诗歌的热爱。在他十九岁于早稻田大学求学时,就以诗作《均醒赋》而闻名于文坛,不久退学以专门从事诗歌创作。在先后进出一些诗社后,北原投身于唯美主义组织“潘神会”,并于明治四十二年(1909年)参加唯美主义杂志《昴星》(スバル)的创刊活动。同年,他的处女诗集《邪教门》出版,两年后,又出版了表现自己儿童和少年时期神秘的官能和感觉之诗集《记忆》。正是这两本诗集奠定了北原白秋在明治末期诗坛上的崇高地位。在这一段时期,他与诗人三木露风将日本象征主义诗歌推向“白露并立时代”。

  北原的象征主义诗歌尤其注重色彩感观,正如他自己在《邪教门谜曲》中所言:“但愿走入那极端神秘的红色梦境”(惜しからじ、愿ふは极秘、かの奇しき红の梦),强烈的红色意象反复出现在他的诗歌中:

  “洋槐树的一身金红,/披着傍晚的秋光飘零” (あかしやの金と赤とがちるぞえな。かはたれの秋の光にちるぞえな。)《片恋》(单相思)

  “只因这赤红而可畏的接吻,/蓦然,我的全身为之大震。”( 赤き震慄の接吻にひたと身顫ふ一刹那。)《接吻的时刻》(接吻の時)

  不但如此,红色的金鱼,红色的枣,红色的唇也一一出现在他的诗作中,甚至,舍子花(又称彼岸花,曼珠沙华)也是“赤いお墓の曼珠沙華”(红色坟墓的曼珠沙华)。

  此时的北原白秋在诗歌创作上备受关注,明治四十四年(1911年)10月《文章世界》杂志投票形式推选明治十大文豪,北原在诗人中被推选为第一名。不料就在次年,北原白秋因与一人妻的恋情而被告发,虽然免于刑事处分,但半月的狱中生活,令他几乎精神崩溃,在他的诗人生涯中造成极大的心理阴影。为此,北原患上了抑郁症,然而他依然不断创作出新的诗作和短歌。在这些作品中或多或少,或明或暗,总是带着这位被丈夫背叛的人妻的印记——“你回去的早晨听石板路上清脆的脚步声,雪像苹果的香气般落下”,“见不到你的时候在心也死寂的寝室,樱花白得炫目的黄昏”。后来,这位人妻终于离婚,并成为北原的第一任妻子。这期间,北原白秋生活虽然困苦不堪,但作品却极为丰富。然而妻子的个性与行为却无法为北原的家庭所接纳,在他们短暂的婚姻期间,北原日益颓废:“我急转直下而成泪人。我憔悴、沉沦、精神失常,心田荒芜,孤独得直觉四面八方都是黑暗”。

  北原一生的文学创作与他的婚姻和家庭生活都有很大关系,他的第二任妻子江口章子不似前妻那样爱慕虚荣,任劳任怨地支持他的文学创作,在清贫的生活中,他出版了诗集《麻雀之卵》。然而,由于筹措房款的事,江口章子与北原的家人产生了矛盾。当时北原正因为自己神思枯竭而烦躁,章子却陷入婚外恋,这段婚姻便只维持了五年。

  北原36岁时与他与第三任妻子菊子结婚,次年长子出生,此时正值大正时期的童谣运动,北原致力于童谣创作和儿童故事创作。自大正七年(1918年)起,他开始在《赤鸟》杂志上发表自己新创作的童谣,同时还收集整理民间口传童谣。北原白秋为大正时期的童谣运动贡献良多,他所创作的上千首童谣中的大部分被谱上曲,为全日本的儿童所喜爱。他“依据自己的童心来自然地创作真纯的歌谣”,以儿童的眼光去观察事物,以质朴的言语去描绘这些事物、讲述儿童故事。这一时期,北原的家庭生活愉悦,诗歌创作也出现了新的风格:他从老庄思想和江户时期的俳人松尾芭蕉的闲寂精神中获得了一种纯澈的意境,许多诗作,尤其是童谣,仿佛水墨画一般地单纯明快。

  雪中思慕

  霏霏细雪铺上了蒲穗,

  灰白的鹭鸶藏起了身影。

  那头戴蓑笠的孩子,

  顶着黄昏的飞雪去了哪里?

  手中还握着小乌龟的体温。

  在哪里呀,遥远的故乡的金灯?

  这飞雪迷蒙的乡愁呵!

  这首《雪中思慕》,完全不似他的象征主义风格的诗歌,细雪、蒲穗、鹭鸶以及头戴蓑笠的孩子所构成的画面,与那些金红色的意象截然不同,有着一种传统的东方的淡幽的意境,足见其诗风的多样性。

  北原是一个高产的诗人,一生作品丰富。如果要说哪一首诗最能代表他的思想,自然是《邪教门谜曲》:

  邪宗門謎曲/邪教门谜曲,北原白秋作,罗兴典译

  われは思ふ、末世の邪宗、切支丹でうすの魔法。①

  我想起:末世的邪教,天主教之神的魔术。

  船の加比丹を、红毛の不可思议国を、②

  ——外轮的船长,红毛人不可思议的国度。

  色赤きびいどろを、匂锐きあんじやべいいる、

  红色的玻璃,香气扑鼻的石竹花,

  南蛮の桟留缟を、はた、阿刺吉、珍酡の酒を。

  火酒和葡萄酒,南蛮人的优质花纹布。

  目见青きドミニカびとは陀罗尼诵し梦にも语る。

  ——绿眼睛的传教士,在梦中还念念祈祷:

  禁制の宗门神を、あるはまた、血に染む圣磔、

  违禁的教门神和那血染的十字架。

  芥子粒を林檎のごとく见すといふ欺罔の器、

  那哄人的器具,能把芝麻粒变成苹果一般大,

  波罗苇増の空をも覗く延び缩む奇なる眼镜を。

  那能伸缩的稀奇眼镜,连天堂也能看清楚。

  屋はまた石もて造り、大理石の白き血潮は、

  在石造的房子里,那大理石白的血糊,

  ぎやまんの壷に盛られて夜となれば火点るといふ。

  盛在琉璃瓶,夜里能点火照亮全屋。

  かの美しき越歴机の梦は天鵞绒の薫にまじり、

  那梦幻般美丽的幻灯机,在天鹅绒般的荧光里,

  珍らなる月の世界の鸟獣映像すと闻けり。

  听说连月球上的珍奇鸟兽也能映出。

  あるは闻く、化粧の料は毒草の花よりしぼり

  还听说,化妆的香料是由毒草中榨取,

  腐れたる石の油に画くてふ麻利耶の像よ、

  腐石的油能描出圣母玛利亚的画图。

  はた、罗甸,波尔杜瓦尔らの横つづり青なる仮名は

  还有那横写的拉丁、葡萄牙的蓝色文字,

  美しき、さいへ悲しき観楽の音にかも満つる。

  满溢出动听的充满悲欢的音符。

  いざさらばわれらに赐へ、幻惑の伴天连尊者、③

  如此说,就赐给我吧,奇特的神父大人!

  百年を刹那に缩め、血の磔背にし死すとも

  哪怕百年缩成一瞬,和血染死刑架我也不顾

  惜しからじ、愿ふは极秘、かの奇しき红の梦、

  但愿走入那极端神秘的红色梦境,

  善主麿、今日を祈に身も霊も薫りこがるる。

  天主啊!今日我以我整个身心,痛切祈求您的引渡。

  ①“邪宗”即天主教,在丰臣秀吉和德川幕府统治时期,日本统治者禁绝天主教,故以邪教蔑称之;“切支丹”即以日本汉字所写“基督徒”的译音词,亦可指天主教。

  ②黑船,加比丹:黑船本指1853年美国海军准将佩里所率领、打开日本门户的美国舰队,或指江户末期欧美国家的蒸汽船,在本诗中代指战国时期来到日本的葡萄牙、荷兰帆船。“加比丹”是日本汉字写的外来词汇,即captain,船长。

  ③伴天连:日本汉字写的外来词汇,片假名为“バテレン”,源自葡萄牙语“父亲”(padre)——即对天主教神父的称呼。在日本语中,这个词特指战国时代到日本的天主教神父,亦引申指天主教。

  《邪教门谜曲》是其震世之作诗集《邪宗门》的第一首。本诗通篇采用陌生化手法,将在当时已经逐渐被日本国民所熟悉的西洋文明的器物、产品、宗教、文化置放于江户时代,对一些物象进行非指称的描写(如放大镜、望远镜),把一些物象当作第一次看见(如幻灯机、西洋文字),西洋的器物被作者以江户时期的日本人之口描述为“天主教之神的魔术”,放大镜望远镜这样稀松平常的东西,则被不懂科学的古日本人视为“哄人的器具”,这样的描写使读者产生一种似曾相识的生疏感,读起来自然妙趣横生。

  江户时代,西洋文明与日本文明初次相遇,对当时的日本人来说,金发碧眼的西洋人,红色的玻璃、西洋纺织品、洋酒、文字,这些突如其来的异国人、物、文化在视听味触等方面全方位地让他们感到震惊和诧异。而面对西洋的一神教及其宗教标志——血淋淋地钉在十字架上受难的耶稣基督更使日本人瞠目结舌。而在明治维新以后,代表近代西洋文明的幻灯机进一步传入日本,西洋建筑的“石造的房子”和“大理石白的血糊”(蜡烛)更是让日本人体察到了西洋文明的不可思议。在这里,一个物象引出另一个物象,一个联想带出另一个联想,通过丰富多彩的意象,诗歌营造出一种绚丽、神秘的意境,全方位地刺激读者的感观,流露出诗人(乃至全日本国民)对西洋发达的科学文化和物质文明的崇拜。

  明治天皇统治时的日本是一个全方位学习西方的文明开化的时代,西洋文明已经使日本人“始惊”、“次醉”、“终狂”,但北原却借江户时期的词汇“邪宗”“切支丹”“伴天连”巧妙地将抒情主人公设定在迫害天主教的幕府时代,就使得自己所表达的对西洋文明的向往更为强烈:“哪怕百年缩成一瞬,和血染死刑架我也不顾”。表面看来,北原白秋似乎在表达对天主教信仰的向往:“天主啊!今日我以我整个身心,痛切祈求您的引渡”,但我们更应该把他的表达视为不惜以生命为代价也要努力探究西洋文化神秘的精髓之理想。

  《邪教门谜曲》的内容可谓光怪陆离,它的情感是强烈的,表达方式是夸张的,而它的命题却是极为严肃的,这就是代表先进文明的西洋文化和传统的日本文化的相遇、相冲突、相融合这样一个历史性的主题。作者从细节入手,细致描绘外来文明的特点和带给本国人的神奇的感觉,将如此宏大的一个主题安置在小小的一首诗中,就使得本诗有如一瓶高度提纯的烈酒般芬芳浓烈,取得极为成功的艺术效果。难怪此诗成为北原的代表之作。

  北原白秋除了大量的诗歌和童谣以外,还为日本许多的院校和城市写作校歌和市歌。北原于昭和十七年(1942年)去世。晚年的诗人由于孤独,诗风倾向于枯淡。由于罹患糖尿病和肾脏病,北原在生命的最后几年失明,但他依然没有停止诗歌创作。这一年的初冬,他出现了呼吸困难的迹象,但顽强的诗人在注射了强心针后,喊道:“我才不会输!”这位诗人留在人间的最后一句话是这样说的:“今天十一月二日是我的新生之日,你们一定要记住,这是我闪耀的纪念日,全新的出发。”说完,他就去了那“神秘的红色梦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