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洵《汉水河畔》(学英语的故事)<9>
9.动的世界
大千世界,一切都在不停地运动。静止只是相对的。汉水河在离我们不远处,日夜不停地流淌。天气再冷,人们还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艾如冰的自留地与我家的自留地毗连。地里种着白萝卜、胡萝卜、大白菜等普通农家作物。生生不息,就靠这土地供养。我们姐弟俩的主要任务是施肥。
粪坑里的粪便不能马上浇在地里,必需氧化一段时间才能使用。因此,乡村的气息就是植物的清香混杂着粪臭味。
艾如冰用长勺舀起“天然肥料”,倒在粪桶里,然后搓着冻僵的双手,对我说:“Pip,先前给你讲了名词。它们就是这世间的万事万物。”她对着手哈气,捏捏我的手,关切地说:“今天,我们要让它们动起来。”
“万事万物用语言表达就是名词。”我略有所思地问:“你的意思是让名词都动起来?怎么动?”
“对。”艾如冰浇了一勺粪,说:“这就需要动词来帮忙。比如风吹雨打,就是Wind blows and rain drops.”
她见我没吭声,又说:“就连这地上的植物无时无刻不在动。”
“它们怎么个动法?不就是风吹着动吗?”我随之开动脑筋。
“没有风,它们24小时每一秒都在动。大白菜要长啊。The Chinese cabbage grows.”
“你刚才说的blow、drop、grow都是动词?”看来,我很用心。
“不过,名词与发出动作的动词要有逻辑联系,不可张冠李戴。”她满意地看了我一眼,不厌其烦道:“大白菜不能吹;风不会下滴。”
我灵机一动,指着一块石头,得意地问她:“石头也会动吗?”
“呵呵。当然。”她高傲地昂起头,说:“It lies there.”
“石头能干什么?”
“躺在那里呀!”
“我信你的shoe!”
武汉人有句口头禅:我信你的邪!意思是说:你太厉害了!我算是服了你!
我也来点幽默,把“邪”改成“鞋”,再把“鞋”改成“shoe”。
“哈!哈!哈!哈!哈!”艾如冰大笑起来。
这时候,我妹妹出现在土台子上,高喊:“哥哥,快回来。姐姐的爸爸来了!”
艾如冰得知自己的父亲来看自己,喜出望外。她放下手里的家伙,却又脸色犯难地嘀咕道:“糟糕!两个知识分子聚在一块,先是谈天说地。酒过三巡,必然争得脸红脖子粗!”
“为什么会这样啊?”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爸爸是保守派。”她顿了顿,看着我说:“潘叔叔是造反派。他俩政见不和。”
我理直气壮:“毛爷爷不是说‘造反有理’吗?”
“可我爸反对造反。”艾如冰立场坚定。
“那,”我请教她:“毛爷爷是喜欢保守派还是造反派呢?”
艾如冰答不上来,焦急地说:“这下可好。今天讲动词,一切都在动。看样子要大动干戈!”
我第一次见艾卫国教授,有些紧张。
他坐在桌旁的椅子上,怀里抱着潘玲,嘴里不停地念叨:“Linda, Linda, Linda...”看样子,他给我妹妹已经取了英文名字。
他头戴棉绒军帽,身穿军大衣,脖子上挎着米色围巾。黑边眼镜架在鼻梁上,两颗眼珠从后面射出逼人的寒光。
艾如冰冲上前去,“爸爸!你还好吗?妈妈在加拿大还好吧?”
艾教授放下我妹妹,迎上前来,抓住女儿的手,激动不已,说:“小冰!对不起!爸爸没能亲自照顾好你呀!你妈妈先前还来过信,担心的就是你。现在,完全了无音杏。”
艾如冰两眼噙着泪珠,只知道一个劲地挽着父亲的脖子,不肯松手。
我关上门。我爸说:“潘洵,过来叫伯伯。”
我怯生生地叫了一声:“伯伯好!”
“啊!”艾卫国松开女儿的手,走过来,一手拍拍我的肩,称赞道:“潘洵!好小子!你爸属虎,又生了你这头虎仔。”他回头向着我妈,道:“真棒!以后一定有出息!”
我妈感恩道:“多亏小冰教他英语!”
“好,好,好啊!”艾卫国的激情油然而升,对大家说:“艾如冰属马,54年发大水时出生,应该大潘洵9岁。这以后就是师姐师弟啦。这易经上说:马虎相生。”
妈妈立即插言:“争取以后到大学做您的学生。”
“Absolutely!”艾教授高兴得英语冲口而出。他立马又改汉语,对自己的女儿说:“小冰哪,刚才我从你潘叔、舒姨那里基本了解了你的情况。你和这么好的一户人家在一起,真是天赐的良缘。我和你妈百分之百放心。这不!我和你潘叔已结为兄弟。这后半辈子,一定同甘共苦。我虚长几岁。我就是哥。今天我来安排。”他说着说着,掏出钱来:“潘洵,小冰。你们去打几斤酒,再买些饼干、花生米、兰花豆。我要和老弟一醉方休。”那时候,只能买到这些,算是上品。
我爸妈与艾卫国扯了半天,最后还是拗不过他。
出门后,我对艾如冰说:“Estra,他们很友好,看样子不会闹。”
她漫不经心地走着,说:“Just wait.”
酒过三巡。艾卫国沉重地谈起了自己的遭遇:“我没有历史问题,纯粹只是搞学术的。老婆到加拿大照顾她孤独的姨妈,出于人道,办了手续,定居下来。因此,他们说我老婆外逃,居然怀疑我是敌特分子,与她里外勾结!”
氛围开始有些凝重。没人吱声。
艾卫国把一小盅酒一饮而尽,说:“现在是怀疑一切,打倒一切。造反派就是要把我往死里整!”
我爸为他斟满酒,举杯过去安慰道:“来,来,来,老兄。这不是你个人的问题,而是政治形势的问题,是全局性的问题。”
艾卫国有些哽咽:“老弟,我是根红苗子正啊!我要誓死保卫党中央、毛主席。没辙,既然被打成特务,我接受改造,主动提出要去湖北省最穷的地方。之后去了鄂西。我还带了几本书下去,专门研究词句法。惭愧呀!我连自己的女儿都管不了!”
等艾卫国平静下来,我爸爸终于发言了:“造反是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没有他老人家的支持,走资派一个也打不倒。”
艾卫国无法阻止我爸,两人只好又干了一杯。
我爸说:“文革的终极目标是要实现彻底平均的共产主义。造反不自觉地反映了民众争人权的民主诉求,自发地代表着弱势群体对社会不公的抗议,释放着对一个更合理社会的崇高向往。决不是毫无意义的胡作非为。”
我妈的看法柔和许多:“毛主席说:‘在人民内部,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没有理由一定要分裂为势不两立的两大派系。其实,在我们乡下,大部分人并不在意什么派。很多人根本不知道什么是造反派,什么是保守派。他们只知道干活,养家糊口,生儿育女就可以了。对他们来说,吃饭睡觉最重要。”
“唉!弟兄相争,何时了!”艾卫国意味深长地说,“我现在算是看明白了,大可不必!”
我与艾如冰面面相觑,始料未及会是眼前的和平局面。
艾卫国用筷子夹了一粒兰花豆,放到嘴里,嚼得蹦蹦响,问我父亲:“你知道犹太人和阿拉伯人为何代代相争吗?”
我父亲说:“你指的是巴以冲突?”
“对。”老艾娓娓道来:“大约4000年前,始祖亚伯拉罕跟他的妾生了一个儿子,叫以实玛利。这大儿子后来被逐出家门,成了阿拉伯人的祖先。”
所有的人都在津津有味地听教授讲故事。
老艾喝了一口酒,继续:“亚伯拉罕又和正室撒拉生了二儿子以撒。以撒又生雅各。后来,雅各改名为以色列。他就是以色列的祖先。”
我妈急不可耐地问:“一个母亲生的阿拉伯和以色列争什么呢?”
“信仰。”艾卫国斩钉截铁地断言:“弟兄俩都承认父亲亚伯拉罕的那个唯一的神。但是,他们各有说辞。以色列认为那个神是‘耶和华’,而阿拉伯人认为那个神‘阿拉’才是真正的主,简称‘真主’。”
我父亲为教授斟酒,仿佛自言自语:“争信仰,也不至于大开杀戒呀!”
老艾用手指轻轻敲击桌面,表示感谢,说道:“老弟呀,你还没弄明白吗?信仰就是信心。信心有多强,恩典就有多大。”
“恩典指的是土地?”
“英明!”老艾给我父亲竖起大拇指,慷慨激昂:“亲兄弟争来争去,为的是家产。”
“喔......”我父亲如梦方醒,说:“也就是说,中东那个地方是亚伯拉罕的地产,两个儿子闹分家。”
艾卫国压低嗓门,说:“派系之争争什么?明白了吗?”
我父亲兴致勃勃地举起杯,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为了孩子,我们已经亲如一家,不闹了。来,来,来,一切尽在杯中。”
Jack在桌子下面忙它的事。
我爸语重心长地说:“我们两家人既然走到一起,过日子就不要带任何政治色彩。”
艾卫国总结道:“我同意。不过,中国人搞事就过火......”
艾如冰忍不住了:“哎呀,爸。不谈这些了。还是谈谈你的老本行吧。这对潘洵会有帮助的呀!”
这时的艾伯伯似乎有些醉意。他抬眼看了看他的女儿和我,转过身去,对我爸戏谑地说:“呵,呵,呵,老弟呀!可惜呀!”
我爸爸雨里雾里,问:“什么可惜?”
艾卫国的舌头开始打卷:“要……要是…小…冰再小几岁……我……我……我们就可以……成亲家了。”
艾如冰急得站起来:“爸!你瞎说什么呀?”她的脸一下子红扑扑的。
这个意思我听得懂。不过,我和艾如冰似乎谁也没有过这个念头。在我们当时的心目中,就是姐弟关系。
艾教授那天确实喝高了。他醉意朦胧,但三句不离本行:“潘洵,我老弟告诉我,小冰在给你讲动词。我来考考你,为什么不及物动词不能跟宾语,及物动词才能跟宾语呢?”
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胸有成竹地说:“Estra讲了:及物动词涉及到别的对象,就是宾语。”
“来一句听听。”
“Estra teaches Pip.”
“OK.”老艾显得兴致勃勃,追问:“不及物动词呢?”
我临阵不乱:“不及物动词意味着行为终止,不再涉及其它对象。”
老艾笑眯眯的发出挑战:“举例说明。”
“The sun rises.”
“嗯。照你这么说,不能跟宾语,句子永远就这么短?”他不经意间又瞅了瞅自己的女儿。
艾如冰担心自己的徒弟出丑,抢答:“用介词短语过渡。”
老艾摆摆手,拦住艾如冰,说:“我想让Pip来完成。”
我养兵千日,语出惊人:“The sun rises in the east.”
老艾闻言,喜笑颜开,举起酒杯,与我父亲磕了一下,兴趣盎然地说:“来,老弟,咱俩再走一个!”
小孩子是‘人来疯’。我一发不可收拾,又露了一手:“The sun shines over the land.”
老艾用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大惊失色,叫道:“Oh, my god! You scared me!”
兄弟俩趁兴,又连下了几杯。
艾如冰见形势不对,赶紧阻拦:“好了,好了。爸,叔,不能再喝了。”
我爸把老艾搀扶进艾如冰的屋子里。庆幸的是,两个知识分子都有修养,没有因政治分歧而大“动”。
艾如冰对我投过来赞赏的眼神,让我第一次有自豪感。
那一夜,三个男的挤在艾如冰床上。三个女的睡我妈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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