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渚|古代属钱塘县灵芝乡

  文 | 郁震宏

  

  良渚街道图(陈家麒提供)

  这几年,常去良渚,说《诗经》,访朋友,谈不上熟悉,也不全陌生。有次坐地铁,看见一个站名,杜甫村,脑洞大开,可惜南宋《临安志》里不这样写,写作“杜浦”,老老实实。万历《钱塘县志》里,把三点水去掉了。

  “良渚”之名,始见于宋代,亦写作“梁渚”,跟水泊梁山呼应。居简和尚《大雄寺记》有“地接良渚,水通安溪”之句,《咸淳临安志》则写作“梁渚”,写法没有一定,后一个字好理解,前一个不知道什么意思。

  良渚,古代属钱塘县灵芝乡。宋朝的灵芝乡,管五个里,其中有梁渚、前梁、后梁。我疑心,前梁、后梁,大概是前梁渚、后梁渚的简称。这样说来,良渚的正式名字,应该叫“梁渚”了,果然如此,则“梁渚”也许是因居人姓氏命名的,就像李家庄、王家村、张家埭之类。

  良渚,旧属灵芝乡管,很奇怪,灵芝、良渚,土话读音相近,所以我总怀疑,这两者有什么关系?

  说到读音,不禁想起一桩往事,好几年前,有良渚朋友到大麻来寻根,朋友姓金,相传祖上是大麻迁过去的。我们到一个金姓村坊,遇到一位六十上下的妇人,问了一些老底子的事,她得知朋友是良渚人,便问:倷是良渚宁啊,吾倒原想问问看,良渚,良渚,良渚真色有老虎弗乃?

  我们觉得怪气,只好顺口答说“良渚没老虎”。她却好像上了当一样,说:阿拉孙子经常唱“良渚老虎,良渚老虎”,吾当良渚真有老虎格。

  哦,原来如此,恍然大悟,良渚,大麻土话,同普通话里的“两只”同音。

  良渚,老底子不算大码头,我父亲摇船去瓶窑买柴,路过良渚,上岸看白相,说跟大麻差不多大,这还不过是五十年前的事。再往前,宋朝,元朝,明朝甚至清朝手里,钱塘县北面一片,安溪才是一只大码头,中心城镇。

  安溪,北宋时已是钱塘县四大镇之一(王存《元丰九域志》),南宋时还设有会纸局,会纸,不是一般的纸,而是印钞票的纸,我一辈子都为这张纸。

  明朝的田艺蘅,跟我差不多,没事喜欢瞎逛,他到杭城北面的野山丛中游览,写了一篇《白鹤诸山记》,其中说:良渚,亦一大镇也。大概明朝手里,良渚街上的规模已经不小,跟安溪当然还是不能比的。不过,良渚也好,安溪也罢,如今都并在一道了,成了一家人。

  良渚虽非大镇,但塘栖、大麻塘还没做国道以前,却是一个交通要道,宋朝手里,杭州往湖州、苏州,倘若从北面的水路走,常见的攻略,走的是北关、良渚、奉口、德清一线,张功甫《舟过良渚》诗云:船出修门未有诗,直须奉口泛晴溪。可见杭城到奉口,良渚是必经之路。

  张功甫,是循王张俊的曾孙,《咸淳临安志》记载:光严寺,在良渚山,张循王府功德院。不晓得张功甫有没有去光严寺白相过?

  比张功甫早一百年,苏东坡有词:明朝归路下塘西,不见莺啼花落处。下塘西,下塘河往西的意思,要路过良渚地面,再到苕溪,北可到湖州,南可往余杭县城。苕溪,风雅的名字,湘漾里人不叫苕溪,只叫“溪塘”。明朝塘栖人卓人月看见苏东坡词里的“下塘西”,以为是偶像要到塘栖来的意思,激动得要命,其实他是激动错了,不过自己能当一辈子真就好,做人开心第一。

  良渚是宋代杭州城北的要道,这一段河道一旦淤塞不畅,就会上升为国家大事。公元1247年,浙西安抚使赵与筹就专门为此事上奏,说:

  临安府客旅船只经由下塘,系有二路,一自东迁至北新桥,一自德清入奉口至北新桥(这一系,须过良渚)。见得奉口至良渚,仅有一线之脉,自良渚至北新桥,则皆干涸,不可行舟,计五千五百三十九丈五尺,今就此河掘令深阔,帮筑塘路,庶几水陆皆有利济,实一举而两得。

  赵与筹疏浚开拓的河,叫“新开运河”,从杭州北新关到狗葬,再到奉口。《临安志》说这条河:通苏、湖、常、秀、润等,凡诸路纲运及贩米客舟,皆由此达于行都(杭州)。可以想见,南宋末年,良渚的闹猛气象。

  说到狗葬,我小时候听说过,感觉特别有趣,不过现在都写成“勾庄”了,大概觉得难听,其实倒好记。吴自牧《梦梁录》说:钱塘地界,有一个地名叫“狗葬”,还有一座“良犬桥”,传说从前有个人被火烧着了,他养的狗跳入河里,弄了一身水,上来救主人,如是数次,主人得救,后来狗死了,就葬于此,所以得名“狗葬”。

  东晋时人郭缘生的《述征记》,也记载了一个叫“狗葬”的地方,非常非常古老了。这个狗葬,远在彭城(徐州),说徐偃王生下来就被抛弃了,一只叫“后仓”的狗,把他养育成人,后仓死后,徐偃王厚葬了它,“狗葬”之名由此而起。

  无独有偶,王士祯《香祖笔记》也说:秦桧的墓,在金陵城南牧羊亭,至今呼为“狗葬”。我的感觉,所谓秦桧墓,不必当真的,把这几个故事串起来看,信息量很大,“狗葬”应该是一个极其古老的名字,随着古徐国的南迁,这个地名也一路王南从彭城移植到了金陵、钱塘。至于这两个字的意思,也许是上古徐国人的一个发音,汉字记录了而已,就像伦敦、纽约一样,字面上是无法破译的。

  无论如何,狗葬,是一个宋代就有的古地名,良渚的古地名,还有荀山,传说是荀子读书处,这就如杜甫村一样,姑妄听之。《咸淳临安志》里,荀山,写作“笋山”,笋、荀两字,古音一样。笋,正体写作“筍”,也可以通假写成“荀”,所谓荀子读书处,由此而起。万历《钱塘县志》里,竟然当了真,把荀子当作良渚的寓贤,读来,有趣得紧,古代的地方志,都有这样可爱的毛病。

  回头再说良渚,虽居要道,但自己却不是大镇,大镇在安溪,宋元时期,良渚是一个闹中取静的去处。任士林(1252—1309)的《杭州路崇德院藏经阁记》就说,杭州为东南巨镇,一年四季闹哄哄,但“北行三十里,始有良渚之旷”,可见这里真是杭州的后花园了,因此,到良渚来静修的人,就特别多,著名的,有佛日普照大师,还有怀渭清远(1317—1375)。

  怀渭清远,与宗泐大师,都是大忻笑隐的高足。清远晚年就“退居钱塘之良渚”,直到告别世界。刘伯温临终,写诗给他,清远收到诗,就圆寂了。接着,又出来一个顶级高手,给清远大师写墓志铭,他叫宋濂,跟刘伯温一样,明初初年的流量主。

  巧的是,就在刘伯温、清远去世的那年,良渚的地面上,一个男孩子出生,他叫柴车(1375—1441),字叔舆,建文元年的举人,公元1404年到兵部做主事,一直做到兵部尚书,柴车是一个特别较真的直肠男,做官做得好,《明史》里有他的传,他大概是良渚老底子第一个进入正史的人。

  突然想起,我家祖上,传说本是开封人,宋高宗时候,也算一个南下干部,后来定居良渚,过了几代,又从良渚迁到萧山,明朝末年,又有一对兄弟渡过钱塘江,迁到湘漾里,这便是我的先祖。良渚如今名头大,房价高,早知如此,我真应该穿越到宋朝去,劝老祖宗不要迁到别地了,世世代代住在良渚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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