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的杀马特是一种生活状态，现在的杀马特成了一种表演
纪录片：《杀马特我爱你》
导演：李一凡
上映时间：2019年12月（广东时代美术馆）
片长：125分钟
豆瓣：8.6/10
01
2007年杀马特开始在中国流行。
2008年我和我的童年玩伴们一起从乡村小学毕业进入乡里的中学。
小学七八年，学业轻松，无论成绩好坏，大家都是平等的伙伴。
一进入中学，学校对教师有考核要求，教师对学生有成绩要求，在严格的考核之下，学生们被人为地以成绩高低来划分，成绩高的会被周围人高看，成绩低的则会被低看。
成绩最差的学生被老师揍是家常便饭，而且家长们也偶尔来学校对老师以及班主任讲：我们家孩子不听话，不好好学你就放开了打。
有了家长的支持，恨铁不成钢的老师为了学生的前途以及自己的钱途，动起手来也是毫不客气。
长痛不如短痛，有些学生被老师揍怕了，就选择辍学，哪怕是回家被父亲揍一顿也在所不辞。
一些学生辍学，另外一些学生看着眼馋，也就跟着辍学了。
农村的学生，辍学之后唯一的出路是外出打工，外出打工的选择一般就是南下进厂。
02
我的童年玩伴，在此姑且称他为牛魔王吧，其实我在闲得无聊之时写的一篇小说里也有他的身影，小说中我就称呼他为牛魔王，因为现实中的他特别喜欢吹牛。
从小学开始，牛魔王成绩就很差。
说得不客气一点，好像我从他上学那天开始，他的成绩就不是很好，看来他天生不是一个在学校念书的料。
我们上的小学在山区，学校里面没有自来水，老师日常生活用的水，教室里用来防止起灰尘洒的水，都是学生们在很远的地方抬来的。
小学二年级时，牛魔王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抬水。
一根比我俩个头长，和我俩手腕一样粗细的木棍，一个大约装十五公斤水的铁桶，是我用来逃课的最好工具。
其实学校旁边十几分钟路程的地方有一泉水，泉眼很大，出水很细，全村人都靠它来养活，虽然年纪尚小，但是我们却非常明白“不与民争”的道理，于是我们舍近求远前往村庄下面的山泉里接水。
山泉或因远离村庄之故，或因地势较低之故，或因水质不好之故，总之它的水流量还是很大的，桶放在木头槽下面，很快就接满了。
接满水，我俩先不急着回学校，而是在山泉附近玩耍一会再回，玩的项目有很多，从大自然中寻找乐趣是山里孩子的强项，有时候玩“石头砂锅水”，输的人喝一口泉水，直到喝得肚胀方休；有时候玩引水灌溉，在地上挖一小段水渠，让山泉里的流水按照自己的意志去流淌；有时候，捉来青蛙几只，有时候，捕来蜜蜂一群。
太阳架在远山上，日落西山，玩兴未尽，也得尽快回去，因为洒扫教室的值日生还在等我们的水，况且往回走是一段上坡路。
也不知为何，我跟牛魔王常常一起迟到早退，一起逃课，最为重要的是他比我聪明，动手能力比我强多了，但是他的学习成绩却很差。
进入初中，我和牛魔王被分在了一个班，我们再没有一起逃课的机会，我们之间的往来也逐渐减少。
从小学开始就成绩差的他，到了初中成绩更是差得离谱，我虽笨拙，可一直都愿意去学上一点，因而成绩比上不足比下却好很多。
我记不清是初二还是初三，一次语文课上，我正在座位上发呆，忽听得教室里一阵喧嚣，抬头一看牛魔王竟然和语文老师差点打起来了。
事后他说，要不是前面的同学拦着，他早就把语文老师干翻了。
问他原因，他说：哪有这样的老师，我作业写得不好，你骂我可以，为什么要骂父亲。
怎么骂了，她骂我的作业本是给父亲烧纸的。
我猜，牛魔王对父亲有很深的感情吧，从小他母亲就常年外出打工，只有寒冬腊月才能见得上面，据他说他母亲最远走到了新疆的边界上，再多迈一步就算出国了，后来因为一次事故受了伤才回到家里务农活。
此事之后，他就辍学了，用他的话说是——我把学校开了。
此后，牛魔王就跟村里其他辍学的孩子一样，走上了打工的路，南下进了厂子，那年他还未成年。
寒假，我在家里看电视，听到外面有人喊我，我出门一看是牛魔王。
他打工回来了。
与我们这些还在学校念书的山里娃相比，他的变化简直是天翻地覆，于土里土气的我们而言，他可以说是走到了潮流的最前面，用今天的流行语说就是他就是全村最靓的仔。
我调侃他，好像就个子没什么变化。其实他比上学的时候个子高了不少。
肤色白了不少，穿的是紧身低腰裤，上身是红色皮夹克，开襟还不是从中间开的，而是从上往下斜着开的，最吸睛的是头发。
他的头发颠覆了我们对发型的认知，我们的惊讶恐怕不比莫言看到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小说时的惊讶要少，原来头发可剪成这样的。
他的头发整得非常蓬松，前面很长，斜斜地从头顶一直垂到右脸颊，整张脸只能看见左眼和左耳朵，对了，还有鼻子和嘴巴也能看见，这时候就能体现出数量的优越性，眼睛和耳朵遮住一个，还有一个能发挥其作用，而嘴巴和鼻子只有一个，要是遮住了就失去了其功能。
后面的头发倒不是有多长，仅仅遮住了脖子而已，看上去安分了很多，不像前面的刘海那样张扬。
村里的老人对他的发型嗤之以鼻，用牦牛的膝盖来形容，而还在上学的我们却纷纷投去羡慕的目光，要不是校长不允许学生留长发，不允许学生染发，不然校门口数学老师媳妇开的那家理发店的门槛都换了好几回了。
03
后来，通过网络我才明白，原来牛魔王那小子当初走的杀马特非主流路线。
紧接着，由于走出农村南下进厂的人越来越多，杀马特、非主流等文化渗透进了学校。
男女生开始鼓捣起自己的发型，但是迫于学校的管理，学生们捯饬头发的动作还是有限，不像过年时见到的那些真正的杀马特那样狂傲不羁。
在校学生，男生顶多是头发留得稍微长一点，剪个毛寸，为了保证可以正常看到黑板，听到老师讲课，他们的刘海还没有遮住眼睛和耳朵。
女生则要更加保守一些，只是对自己的刘海做一些小小的改动，大多是从两鬓呈心形下垂，还能看清红红的脸蛋，那时候她们都还不化妆。
看了李一凡的纪录片《杀马特我爱你》后，我对杀马特这一文化、这一群体才有了更全面的认识。
从纪录片中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那就是玩杀马特的这些孩子基本上都来自农村，他们如同前文中我的童年玩伴牛魔王一样，中途辍学，进厂打工。
他们一下子从昔日熟悉的乡土社会进入工业化城市中，成为工厂流水线上的童工，从事着枯燥乏味的工作，拿着微薄的薪水，生命健康安全都得不到保障。
背井离乡，无依无靠，就连可以说句话的同伴都被老板刻意安排在不同的部门，我不知道当巨大的孤寂感涌上心头的时候，当前途迷茫的时候，当对生活失去希望的时候，他们是否曾后悔过当初辍学的选择。
据纪录片介绍，刚开始的时候，工厂并不禁止工人顶着爆炸式的、五颜六色的头发去上班，那段时间中，杀马特感受到了可贵的自由，打工与彰显自我的冲突还没有到来。
杀马特文化之所以兴盛，原因有很多。
他们为先富起来的老板们提供最廉价的劳动力，为快速发展的市场经济贡献青春的同时，也需要关注自我，存在感是每一个人的精神需求，每一个人尤其是年轻人都渴望别人关注自己，更渴望有异性关注自己。
不像城市里中产之家的子女，作为农二代的杀马特们，只能靠杀马特这种方式去展现自我的个性，这既是一种低成本的自我性格展示，也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手段，通过洗剪吹，他们的头发可以变得与众不同，他们因头发而与众不同，与众不同就是酷，与众不同就是个性。况且，那时候的他们，能够大刀阔斧地改造的也只有自己的头发了。
他们所受的教育，他们所处的环境，他们的遭遇，促使他们选择了这样一种生活方式，他们不可能像城市里的孩子那样，用艺术和娱乐去消弭工作的枯燥及生活的暗淡，他们不可能看一场电影，不可能去看演唱会或者看话剧，不可能去美术馆看艺术展，不可能去欣赏《韩熙载夜宴图》，不可能去临《九成宫》。
顶着杀马特的发型去溜冰场或者网吧，是他们工作之外最常做也是最喜欢做的事。
说到底，人都是需要归属感的，在异乡之中，只要你也是杀马特，那我们就是一个群体，只要是一个群体，那么我们之间就有了共同的话题，你有了困难我肯定会出手相助。
纪录片介绍了杀马特形成的原因有很多，但是在我看来最为重要的还是它能够给那些年轻人带来安全感和异性。
安全感，就是说杀马特发型是他们的一种保护层，把自己打扮得像个坏孩子，才不会被人欺负，就像自称为“杀马特教父”的罗福兴说的，头发会给你勇气。
年轻人都渴望异性的关注，都希望自己能吸引异性，不论男女。
就像记录里的一个女生说的，她做了杀马特的头发去溜冰场，会有男生接近她跟她玩，而当她留着和普通人一样的头发去的时候竟然没有人理她。
04
直到后来，社会上开始出现了抵制的声音，社会对杀马特的反感在某一个时间内达到了顶峰。
工厂不让出现杀马特，网上出现了专门追着铲除杀马特的人，辱骂，暴力，羞辱汹涌而来，有人甚至用火去烧他们的头发。
那时候，杀马特在有些人眼中就是“脑残”、“有病”、“没文化”、“素质低”的代名词。
他们文化程度是低，但是他们并未做伤天害理之事，相反他们为这个社会做了很多的贡献，有的人只是付出了青春，而有的人却付出的是一个指头，一个手臂，一条腿，甚至还有付出生命的。
文明的社会里，每一个人都有任意打扮自己外表的权利，只要他没有触犯法律，只要他没有影响到他人的生活，就让他去按照自己的方式过吧，包容是一个很难得品质，所谓包容，最大的要求是接纳自己不理解的，可以不理解别人的行为，但是愿意捍卫别人的权利。
时至今日，社会对杀马特有了更多的包容，这是好事。
总结起来就是，有一群农村辍学出来的孩子，他们到城市打工，通过大胆夺目的发型，奇异的服饰，浓艳的妆容来装扮自己，由此组成一个圈子，这个圈子里的人都是杀马特。
杀马特家族后来受到排挤和打压，于是他们另谋出路，有些人回家做起了小本生意，有些承父业继续干起来农活，有些人做起了直播，有些又进了工厂，有些则进了工地，形形色色，辛苦辛苦，这就是杀马特的人生走向，这就是大多数中途辍学的农二代的命运。
我的童年玩伴牛魔王还没有找到他的铁扇公主，近年来他的头发剪短了，一双耳朵和眼睛清晰可见，但是即使眼睛没有刘海的遮挡，好像依然看不清远方。
杀马特文化正在成为稀有的东西，农村的孩子仍然在重复他们父辈们哥哥姐姐们的老路，中学辍学，进厂打工，没有了杀马特，不知道他们现如今在用什么样的手段来寻找归属感，不知他们在用什么手段对抗集体疏离感，又不知道他们在用什么手段给自己勇气？
2021年，快手等短视频平台上还能看到杀马特的身影，开局一袋水泥，接着一段尬舞，音乐还是那首熟悉的《凤舞九天》，只是头发似乎全是假发了。
以前的杀马特是一种生活状态，现在的杀马特成了一种表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