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漂流》:正值壮年,为何找不到称心的工作?
在日本,35岁到54岁的非正式职员有273万人,占这一年龄层总人数的十分之一。是枝裕和执导的电影《小偷家族》(2018)中的多位主角就是这样的中年自由职业者。图为该片剧照。(资料图/图)
一位出身小城市的日本中年女性,毕业于名校早稻田大学。最初,她应聘成为一家小公司的正式职员,但是工作强度大、薪资低,终因身体吃不消而辞职。之后,她成为一家公司的派遣员工(非正式职员),未及三年转正便被公司辞退。后来无论多么努力,每三年她都被迫辗转到下一家公司。故事最后,这位女性以结婚为契机辞掉了工作,生育后在家照顾孩子。
另一位出生于日本九州的中年男性,同样在辞去正式员工的工作后,辗转于多个公司,担任非正式雇员。由于收入不稳定,女朋友离他而去。人到中年,他找不到合适对象,一同居住的父母年事已高需要照料,他无法选择离家较远的工作。
采访中,日本作家小林美希向南方周末记者分享了两个“中年自由职业者”的真实案例。在日本劳动者内部有“上下之别”,“我是正式员工,你是自由职业者”。与正式职员相比,非正式职员储蓄少,社会保险加入率低,薪资收入和福利待遇差别大。当他们步入老年时,不得不面临微薄养老金、缺乏社会保障的问题。
作为一名劳动经济记者,小林美希长期致力于研究日本就业冰河期。日本泡沫经济破碎后,这批在就业冰河期进入社会的年轻人已经步入中年(35岁至54岁),由于他们中的多数人早年没有获得一份正式而稳定工作,经济复苏后,艰辛境况更甚以往。
这些“绝望”的中年自由职业者,有的依靠日工、兼职多份工作糊口,他们无法被纳入社会保障制度,更没有多余的钱购买普通保险;有的渴望组建家庭,但因工作不稳定被相亲市场抛弃;有的成为派遣员工、盼望法律期满转正却被变相开除……他们大多数希望在步入中年时找到一份正式职员的工作,但社会往往更青睐年轻人。
中年女性非正式职员面临更艰难的境况,有时候甚至在怀孕期被随意解聘。一位公立医院的非正式雇员告诉小林美希,怀孕后请育儿假一度被警告要算好日子上班,否则便没有位子。她感叹:“就业冰河期的这一代人仿佛是多余的。不积累工作经验,就无法在职场生存。没有了工作,当然什么都没有了。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为何正值壮年的他们无法找到称心的工作呢?”在《中年漂流:无法逃离的就业困境》一书中,小林美希发出此问。与此相对应的是一位企业经营者的反问:“谁愿意聘用中年自由职业者呢?”
进退两难的求职者
南方周末:在工作类型、薪资水平、劳动时间、保险福利、劳动关系等方面,日本非正式职员与正式职员的差距到底有多大?
小林美希:有关非正式雇佣工作的内容有两种。一种虽然是非正式雇佣,但与正式职员一样,需要负担同样的责任,从事同样的工作;另一种作为非正式雇佣,只分配到像录入数据一样单一的工作,无法提高工作技能。无论哪种情况,大多非正式雇佣收入较低,只能拿到正式职员一半的工资。正式职员有奖金,非正式职员则没有。即便非正式职员有奖金,同正式职员相比也差很多。
企业增加非正式雇佣的原因,是希望能更灵活地根据经营状况增加或减少人手,并且想要控制人工开销。除此之外,另一个原因就是希望减少职员福利的支出。这样一来,非正式职员所获得的福利就极为有限。福利较好的公司,甚至会给正式职员配备员工宿舍,结婚、生孩子的时候,正式职员会收到公司的补贴红包,连抚养孩子的保姆费用补贴、租房补贴、买房贷款补贴都有。但非正式职员几乎没有正式职员这样的待遇。
正式职员和非正式职员退休后拿到的养老保险也完全不同。正式职员加入的是“厚生年金”,按照平均收入每月44万日元(包含奖金)(注:约合2.2万元人民币)来算,工作40年的夫妻,两个人的一般养老金就是每个月22万日元(注:约合1.1万元人民币)。而大多数非正式职员加入的是“国民年金”,每个月只能拿到6万5千日元(注:约合0.3万元人民币)的养老金。
南方周末:既然有如此大的差异,为什么一些日本人还会主动选择成为非正式职员?正式职员意味着承担更大的工作压力和工作强度吗?
小林美希:在自愿选择非正式雇佣的人中,有一些人认为正式职员要长时间工作,过劳死的可能性较大,而且即使工作达到过劳死的强度,薪水却没有多少,所以他们放弃了正式职位。当然也有一些人能够同时兼顾多个工作,我认为这些是独立性比较强的人。还有一些人觉得工作不适合自己就可以立刻辞职,因此选择非正式雇佣。正式职员的工作方式相对不灵活,要照顾孩子的人会根据孩子的情况来选择非正式雇佣,要照顾老人的情况也是一样的。我认为主动、自愿选择非正式雇佣的还是少数。
南方周末:与过去相比,现在日本的年轻人成为非正式职员的比例增加了吗?非正式职员转为正式职员的方法或途径是什么?
小林美希:我们来对比一下泡沫经济破裂之前的1990年2月和2021年1月到3月平均25岁到34岁的非正式职员比例。男性从3.2%大幅上升到13.9%,女性则从28.2%上升到31.8%。
一方面,日本就业的主要行业是饮食业、零售业、服务业。然而这些行业由于长时间受到通货紧缩的影响,处于薄利多销的状态,这样一来雇用大量正式职员则无法获利。因为这些行业本身依靠非正式雇佣来维持运转,所以在其中成为正式职员是很难的。想要成为正式职员,需要在其他行业进行必要的职业训练。然而即便接受过职业训练,没有实战经验,也很难被聘用,求职者们就会陷入这种进退两难的状态。
另一方面,常年人手不足、离职率较高的行业,一直在募集正式职员,在这些行业找到一份正式职员的工作并非不可能。然而,招募大量正式职员的公司中,黑心企业不在少数,就算成为正式职员,也要被迫接受大量加班,员工很快就会辞职。最终,想找到一份长期稳定又可以成为正式职员的工作十分困难。
当然,在这之中,有一些中小企业一直因为人手不足而困扰,它们愿意在员工进公司之后对其“好好栽培”,所以也有一些人重新进入小企业,得到一个正式职位。
“大多数公司,超过三年或五年就不再续约”
南方周末:在日本,这些兼职人员、打零工者、临时工、非编制人员的待遇福利差,但是只要满足连续工作三年或五年以上的条件,便不会有突然失业的风险,即使无法转正,也会作为永久非正式职员工作。这项法律规定的实际执行情况如何?
小林美希:如果是派遣职员,根据劳动派遣法有“三年之约”的规定。该规定原本是要求公司对于同一公司、同一部门且工作三年以上的派遣职员,以正式职员的形式予以直接雇用。然而该规定被一些企业乱用,它们不想将派遣职员转正,并以此为契机结束合同,再去雇用新的派遣职员。另外,为了消除派遣以外的被雇用者的焦虑,保证他们在劳动合同满五年之后能签订无限期劳动合同,日本还出台了劳动合同法的修改法案。然而该法案也被一些企业恶用,它们以法律的名义,以五年为期雇用职员。
派遣职员中只有少部分是直接雇用的。根据厚生劳动省颁布的《劳动者派遣事业的报告书统计结果(速报)》,我们来看2018年的情况,总共约有123.5万名派遣职员,其中有11.1万人的派遣时间是三年,他们表示希望派遣结束后继续工作。而其中受到过直接雇用的只有大约3万人,实际由公司直接聘用的仅有1.4万人左右。也就是说,大多数公司,超过三年或五年就不再续约。
南方周末:一部分非正式职员最终选择“躺平”,日本的中年非正式职员有这样的“躺平一族”吗?
小林美希:有。最开始,人们认为就算是非正式雇佣,只要努力工作也一定能成为正式职员。然而,结果却同个人能力与努力没有关系,企业并不想“增加正式职员的数量”,还纷纷终止劳动合同。如此反复,很多人感到被背叛,努力逐渐成为徒劳,这样一来更感到深深的挫败和绝望,从而一蹶不振,我认为这是最需要改变的问题。
南方周末:你提到许多中年自由职业者的困境,大多集中在经济层面,那么精神层面的困境呢,在你的调查中,他们受到“更年期”“抑郁症”等困扰的情况如何?
小林美希:有非常多的人因为过度工作导致“抑郁症”。即便最初没有心理疾病的人,为努力达到KPI长时间工作,睡眠不足,也会患上抑郁症,有些人甚至觉得“这样下去要累死了”,于是选择了辞职。一旦患上抑郁症,再回到以前的状态就变得很难。抑郁症治疗需要多年,治疗好了固然最好,治疗不好则会导致情况恶化,一部分人因此成为精神疾病患者。
75后小林美希属于日本就业冰河期一代,先后在株式新闻社等媒体工作,之后辞职成为自由记者。周围同龄人的工作困境令其困惑,最终开启了关于“中年漂流”的调查。(受访者供图/图)
女职员能否“安心怀孕”
南方周末:相比于男性,中年女性非正式雇员的困境似乎更严重,许多女性因为生育丧失了成为正式员工的可能,正式女性员工的处境会相对好一些吗?
小林美希:日本某劳动工会的调查显示,即便正式职员也有一半女性在怀孕之后辞去工作,她们因为孕期职权骚扰和性骚扰而烦恼不已。与非正式职员相比,正式职员更容易请到产假。一些企业推行了短时间劳动制度,通常每天工作八小时,为确保员工对孩子的照顾,可以实行一天六小时制度。
南方周末:如果因为生育而失去了工作,你是如何看待“保持夫妻双方收入稳定并减少长时间劳动”这个倡议的,这对于非正式雇员来说是一种奢望吗?
小林美希:抚养孩子需要夫妇二人的收入增加且劳动时间减少,这是非常重要的。非正式雇佣中,赚取时薪的人较多,停了工作就停了收入,一旦劳动时间减少,收入就会减少。
政府需要做的是,保证女性在怀孕、照顾孩子的时候可以不辞去工作。在日本,工作的女性几乎有一半的人会在生育第一个孩子的时候辞去工作,生完孩子再应聘正式职员就很难了。这样一来女性就只能选择非正式职位。在这样的情况下,对现状不抱希望、不想生孩子的女性就越来越多,而政府要做的就是创造一个能够让女性安心怀孕、安心生孩子的就业环境。
也有企业觉得员工休产假十分头疼,企业往往不会雇用新的员工来顶替临时休产假的员工的工作,而是把休假员工的工作分给其他员工,这样一来导致其他员工工作负担增多,从而对休假员工冷眼相对。因此,一种方法就是由国家来补贴那些替补员工的工资成本。像护士、幼师等职业,在某些地区是可以以公费的形式来雇用临时替补员工的,在一般企业中普及这种补贴雇佣形式也十分重要。
“越年轻越有利”?
南方周末:在一些行业,很多正式雇员对35岁的到来十分担忧,因为35岁后容易被行业和公司抛弃。日本的中年正式职员有被裁的风险吗?
小林美希:日本的正式职员也并非绝对稳定的。从法律层面上,公司不能轻易解雇员工,然而公司会变相让员工主动辞职,比如变相降职、强制转职、外派等。
南方周末:在很多情况下,正式岗位更倾向于年轻人。从企业角度来说,中年职员似乎“性价比”不高,你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小林美希:日本众多企业都希望员工能够学习自己公司的工作方式,并为公司长久工作,所以希望被雇用者在年轻的时候像一张白纸一样进入公司。而辗转多个公司的人,被认为是随时会放弃担责而辞职的、忍耐性不高的、人际关系处理不好的员工,有着各种负面印象。有经验、被猎头挖到各个公司的中年人仍然是少数。对于企业而言,它们并不想雇用没有技能的中年人,或是承担员工工作能力低下的风险。企业想要寻找具备与年龄相符的技能水平的员工,对企业而言,越年轻越有利,这也是日本就业市场的雇佣特征。
然而,就算是没有工作技能的中年人,在接受过教育和训练后就会有很大的转变,我希望企业能够看到他们的转变,给予他们一定的支持。也希望国家政策能够辅助企业来提高中年自由职业者的职业技能。
一边是需要人才的中小企业,一边是中年自由职业者,帮助双方建立桥梁才是政府最重要的工作。比如,东京正在开展这样的活动,在一定时期内,对中年自由职业者予以生活上的支援,使他们能够没有后顾之忧地在中小企业工作并学习技能。这样一来,就职于中小企业的人就增加了。政府应该在全国各地推广这样的活动。
南方周末:整个社会变得智能化和互联网化后,这批中年人原本的劳动型岗位渐渐消失了,而且在互联网中,他们的声音和意见似乎也是缺失的,你认为应该如何避免如今这一代中年自由职业者的困局?
小林美希:谁都可以做的简单工作将会被人工智能取代,如果只能做某一种工作,那么今后也许会遭遇失业。只能下定决心转行到别的工作,这会导致社会问题更加严峻。
发掘那些沉默的困扰,持续发声就是我们记者的使命。为了避免悲剧的重演,我们就要代替他们发声。首先要让大众知道,这只是最开始。我们要互相参考各国类似的情况,希望能逐渐改善当下状况。
(感谢《中年漂流:无法逃离的就业困境》译者邹韵为本文提供日语翻译)
南方周末记者 张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