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田信之:那一抹沼田之花,永不复开于上田
“関東勢百万も候え、男は一人もなく候!”(关东虽有百万军,却无一人真男儿!)
庆长二十年(1615)5月6日,就在去世前一天,真田信繁率领弱势军队杀退数倍于己的伊达政宗军队,而其得意之余喊出这句名言,也流传后世。终于在1672年《难波战记》里,他的名字从真田信繁一跃而成真田幸村,成为不畏强权、反抗至死的代表人物,流芳后世。
然而大家似乎都忘了,他还有一个哥哥,叫做真田信幸(信之)。
得益于2016年大河剧《真田丸》热播,真田家内部的恩恩怨怨逐步为人熟知:老戏骨草刈正雄凭借多年表演经验,将真田昌幸一副老谋深算表现得淋漓尽致;大泉洋则以谐星之态无数次展现出真田信幸是多么迂直,乃至于数度被骂“住嘴,小童!”;至于大开主角光环的真田信繁,更是在炙手可热的堺雅人演绎下愈加惟妙惟肖。真田父子三人分别以狡诈、刚毅、机智的形象出现在世人面前。
真田信之画像
然而历史剧终究不是历史,三人在《真田丸》里无论挂上何种脸谱,也都与历史真实或多或少有所出入。真田昌幸固然老谋深算,然而从头到尾他都只是一个历史的小人物,从未阻止大势推进;真田信繁固然在大坂之战里绽放出耀眼光芒,乃至有了“日本第一兵”之称,然而也无法阻挡江户幕府一统江湖。
比起他们,真田信幸虽然看似迂直、乃至于有些无聊,却备受德川家康器重,不仅为真田家在江户时代奠定大名根基,更赢得不次于谱代大名的地位。
上野沼田领究竟有多重要?
自《真田丸》播出以来,得益于“光荣”公司用游戏引擎提供出战国地图,观众便能够直观了解到真田家领地分为两部分:信浓国岩柜城(后为上田城)、上野国沼田城,其中岩柜(上田)还好,沼田城却先后受到北条·德川等势力觊觎,乃至于成为真田家历次危机动荡之源。
日本甲信越地区(山梨县、长野县、新潟县西部)山地庞大却又地形复杂,如果不想沿东海道行走,那么东西大通道也就只有一条东山道(中山道)穿越甲信越地区正中心。但相比于东海道地势平缓、便于大规模人员移动,东山道则是一路坑坑洼洼、难以通行。时至今日,日本东海道JR新干线已经通车50余年,中山道的一条磁悬浮“中央新干线”却才刚进入封闭测试阶段。可以想见在当年的技术条件下,旧东山道是何种惨状。
但惨也有惨的好处,比如,便于真田家占山为王。
《真田丸》第1集就借真田昌幸之口提出:靠着道路封锁,岩柜城到沼田城这一片山地本身就可以形成巨大要塞——不错,如果从现在的东京向西北而去,会先穿越埼玉县,然后进入群马县前桥市(上野国厩桥城),战国前期名将长野业正的箕轮城(群马县高崎市)就在西南方向十数公里。
前桥城是关东平原西北部最后一块沃地,再向西北行走,便可以看见山脉连绵不绝,只有三条路可以通过:第一是正西,翻越碓冰岭便可进入信浓国佐久郡,真田家赖以生存的小县郡与真田本城(松尾城)就在西南方向的深山之中,日后的上田城则还需要往西北方向走上几十公里;第二是西北小路,磕磕绊绊一段以后便可以到达岩柜城;第三是东北大路,很快便可以到达沼田城,进而向着东北重镇长冈城进发,进可以切断越后上杉家首尾联系,退可以保住厩桥地区不失。有趣的是,这一带地名几乎没有变化,所以很容易通过现代地图认出古代格局。
直线距离来看,从岩柜城到沼田城不过30公里,如今日本也修筑了145号国道从山路连接两地,所以即便是在古代,两者联系也颇为紧密。
沼田城、岩柜城地理位置:“S”为沼田城,“G”为岩柜城
天正六年(1578),“越后之龙”上杉谦信去世,引发上杉家爆发御馆之乱,期间北条家为了援助上杉景虎(北条三郎)而攻克沼田城,但上杉景胜取胜以后,默认“甲越同盟”的盟友武田胜赖进攻沼田城。天正八年(1580),真田昌幸叔叔矢泽赖纲才攻克沼田城,并成为城主;虽然沼田城一度因真田归降织田而成为泷川益重的领地,但在织田信长受难于本能寺之变(1582年)以后很快回到真田家麾下。
虽然横贯天正十年(1582)后半叶的“天正壬午之乱”精彩纷呈,虽然真田家一年内先后归顺武田、织田、北条、德川、上杉五大战国时期赫赫有名的势力,但探究每一次归顺原因,无非是为求自保,远没有收放自如。直到天正十一年(1583),真田家借助德川·上杉之争,假托为德川家康驻守北境,骗得德川家出资在信浓国要道上修筑堡垒,这才少许获得喘息。由于面对千曲川支流尼之渊,这座城池最初名为“尼之渊城”,尔后改名“上田城”,成为日后真田家核心要地。
较之岩柜城地处深山,上田城却位于要冲:向西北方向走去,很快就能到达千曲川,进而临近当年武田信玄与上杉谦信鏖战之川中岛;东南方向可以直插佐久郡,更可以越过碓冰岭,杀入上野国。移居上田城前后,真田家将真田信繁送入上杉家为人质,巩固北境,进一步以为根基,南拒德川。
上田城(重建)
不过有一得也必有一失。上田城固然重要,却导致真田家核心城池与沼田城超过100公里路程,这段路途哪怕是在现代,乘坐铁路列车也需要1小时40分钟,在古代交通条件下便更显遥远非常。与此同时,由于沼田领反复为德川·北条所觊觎,乃至成为丰臣秀吉发动“小田原征伐”的导火索,也使得该地区城主拥有更为独立的控制权——事实上,即便是家督真田昌幸一度愿意让渡沼田城,城主矢泽赖纲也坚决不让。
看起来,沼田之重,并不仅是对外重要,对真田家内部的分裂也同样重要。真田家这艘历经战国风浪的小船,也正因上田·沼田分离而开始出现分立迹象。
战役,怎么总也打不完
关于天正十三年(1585)第一次上田之战,战国迷自然是耳熟能详,《真田丸》更是将战役塑造为真田信繁的初阵而大写特写,而前来包抄的真田信幸则颇有捡漏之嫌。真实历史上,上田战役过程与《真田丸》所表现的差不太多,真田昌幸将有限的2000兵马分为上田城守备军与别动队。先将上田城下町布置得井井有条,用一个又一个栅栏让德川军7000人疲于奔跑。等到德川军杀至上田城本丸,真田昌幸忽然大开城门,亲率五百精兵杀入敌阵,杂以周围三千弓箭队、铁炮队齐射,德川军阵型大乱,被迫撤离;但途中真田军在城下燃起大火,阻碍退路。好不容易沿着原路跑出去,这时候真田信幸率领的别动队又恰好赶到,一通乱杀让德川军猝不及防,接连向着东边的神川方向撤离,真田军这时又掘开大坝,大水瞬间涌向德川军营地。
经此一战,大久保忠世的三个儿子(忠生、忠赖、忠广)全都战死,总计战死1300余人(近20%),而真田方仅仅损失了40人。大久保忠世的弟弟大久保忠教在《三河物语》(1622年成书)中对此战记忆犹新,视真田一族为恐怖之人。
虽然双方在第一次上田之战总计动用了不足1万兵马,但在从上田城到户石城不足5公里的范围内聚集如此人数,依然密度很大,如果是以硬碰硬,以德川军的严整阵型不会轻易被真田家撕开。面对战国后期兵员增加、战役规模增大、阵型设置更为完备,防御方逐步放弃坚守孤城,而是广泛在城下町设立防御体系,通过设置狭窄的木桥或土屯,让敌军被迫散开阵型,失去集团冲锋的兵力优势——这一战术虽然并非肇始于第一次上田之战,但无疑通过上田之战让更多人看到新战术可能性,日后的小田原之战乃至于大坂冬之战,守城一方都大面积扩展防御面积。
具体到上田城之战,真田昌幸破坏敌军阵型固然很重要,但德川军毕竟数倍于己,如果没有真田信幸勇猛突击,恐怕德川军也不会迅速溃败,很可能会重整阵型,再行攻城。所以真田信幸不但不算捡漏,反而应记一个大功。
沼田城与上田城、小县郡地理关系,其中“S”为沼田城、“G”为小县郡,蓝色对勾为上田城
另外,与《真田丸》所演不同,在第一次上田之战里,19岁的真田信繁其实仍在上杉家担任人质工作,未能出现在战场上。也正因如此,上杉家才会派遣援军前来助战,虽然最终没有赶上上田之战正面战场,却也帮助真田家修复因战乱而受损的上田城。
据《上田军记》记载,就在上田之战进行过程中,德川家又煽动信浓国小县郡盐田边(长野县上田市盐田地区)发生一次国人暴动,闹事者是杉原四郎兵卫,他将已经废弃的乌帽子形城(青木村)重新修葺一番,可谓在真田家腹部扎了一刀。很快,真田信幸率军来到乌帽子形城。他的马夫——水出大藏出身于附近,提出这座城寨虽然修在山上,易守难攻,但城池背面的斜坡却非常迟缓。真田信幸听从建议,率领铁炮队从城寨背后袭击,闹事部队闻风而逃。
其实按战国价值观来说,作为一名马夫,水出大藏并没有资格提出建议,但真田信幸事后却总结到:“作为马夫确实是有些过分,不过在战场上,比起考虑人(的立场与地位),还是应该考虑道理本身。即便是低位者之言,只要有道理就要听取,也正因此乌帽子形城才能够这么快攻克。”
上田城之战结束后,德川家在西面同羽柴家又打起了小牧·长久手之战(1586年),短时间内不会再骚扰信浓国,真田信幸的主要精力就放在了沼田领守备之上。据江户时代成书的《真武内记》记载,这一时期真田信幸曾与北条氏邦的军队有所谓“仙人窟之战”。
所谓仙人窟,记载中说是在上野国吾妻郡,可以大体定位在目前群马县东吾妻町的一片山谷,狭窄难当,易守难攻。每当北条军从附近派遣1000名左右人马攻来,真田信幸都会带领区区200人布防此处。如上田城之战一样,甫一交战,真田信幸就带兵退入山谷,且战且退,引诱北条军步步深入,自乱阵型,待到北条军越过仙人窟最窄的地方以后,再命令伏兵一鼓作气围攻对手,这样北条军进无可进、退无可退,接连惨败。
仙人窟之战规模不大,成效却不小,也是真田信幸作为独立武将的第一战。没错,作为智将真田昌幸之子,真田信幸也绝非莽夫,能够活学活用,把上田城之战的经历放入到后面的战役之后。
不过从历史记载来看,仙人窟之战的史料未免过少,以至于很多怀疑其真假。不过《大锋院殿御事迹稿》记载,北条家灭亡以后,有一名北条旧臣富永主膳来到德川家出仕,当他见到真田信幸,便表示自己正是从仙人窟之战中死里逃生。据他形容,当时北条军都视真田信幸为“无法想象的恐怖之将”。
其实从后来来看,无论是第二次上田城之战还是大坂冬之战,真田信繁(幸村)都使用了同样战术,联想到第一次上田城之战的真田昌幸与仙人窟之战的真田信幸,这种诱敌深入、步步为营的战术或许也算是真田家家传战法了。
不过无论战术层面多么优秀,从战略角度来说,真田家是否能够延续下去,基本不取决于自身,而是取决于丰臣家能否彻底收服德川·北条两家。如果丰臣家真要以牺牲真田家为代价,换取另外两家服从,那么真田家毫无生路;然而丰臣秀吉也明白,即便灭掉真田家,德川·北条两家也不一定会服从于自己,所以他并不急于下决定,而是一次又一次变换对真田家的态度,借以纵横捭阖,掌控局势。
从天正十三年(1585)8月上田之战结束到天正十四年(1586)10月德川家康上洛为止,不过一年多时间里,丰臣秀吉在“惩罚真田”与“维护真田”之间数度摇摆,每一次摇摆都好似让真田家坐一次过山车。但无论上方政策如何变化,年方二十的真田信幸都应对自如,数度杀退德川、北条等强敌进攻,也让他在后来颇受青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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