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青年文学社团专栏丨湘潭大学风华文学社

  

  社团简介:

  湘潭大学风华文学社创办于一九九三年,是湘潭大学历史最悠久的学生社团之一。著名作家冰心、诗人臧克家、彭燕郊曾担任顾问,现挂靠于文学与新闻学院,由周凌云教授担任社团指导老师。现有创办社刊《风华》,线上运营方面包括微信公众号湘大风华文学社、官Q湘潭大学风华文学社以及豆瓣评书账号等。风华文学社对外积极交流,与旋梯诗社等多家文学社团关系密切。如今风华多位社员在国家级、省级、州市级刊物和文学类赛事中发表多篇作品并获得奖项。近年来,风华文学社多次举办文学讲座、文学作品展评、文友联谊、诗歌朗诵、征文比赛等活动,为湘潭大学增添了生机与活力,使之更加具有文化气息,风华也曾多次荣获优秀组织奖和十佳学生社团的称号。

  所获荣誉

  

  社团活动

  

  风华杯

  

  社团采风

  

  社员作品

  《失序》唐诗琴朗读.mp301:48来自滇青年

  失序(外一首)

  刘潇

  在海蜇的内脏里沉潜,

  脐带云遮雾绕地连接你和我的故事。

  鮟鱇鱼点亮白昼的灯,此刻

  依然不过是白昼。

  压力的深海每秒钟的呼吸都以克计。

  落海的人在更远的高处哭喊,尤其是当海蛇来临。

  粒状的鳞片握紧白热的心。

  它摆动尾巴如摆动一条纤夫的绳索。

  安详,点点的水母撑起美丽的伞。

  幽灵在梦中撩起发光的触须。

  你在梦中撑伞的模样。

  也不过这般。

  小学

  就像我设想的那样,我们迷失在

  教室。木桌椅,三叶吊风扇,藏着过去的细小人影。

  我和你捉迷藏——你的撅嘴巴总是在立起的书后偷笑……

  只有声音是自由的。我们的回忆,曲曲折折地,成为自己的迷宫。

  刘潇,湘潭大学本科在读,风华文学社成员,热爱文学。

  潜伏

  钱安阳

  一棵稗子在稻田里摇晃

  那样危险的事,一不留心就混迹其中

  恰如春天最先明艳起来的花朵

  轻狂也如此了,孤单也如此

  风起时,草木、稻子都顺势歪下去

  而稗子弯腰的幅度总要小一些

  怕你的目光打过来,也怕打不过来

  不祥的美召唤着,这胆战心惊的赌徒

  等你来掐灭我的呼吸、我的顽固

  仿佛在昏暗汇涌的夜色里,吹熄最后一根蜡烛

  哪里是我的归宿,安放我肉身的贫瘠

  沼泽、沟渠,以及低洼的荒地

  你说起忧郁这个词时,我也收割了我的爱

  一万年前大家都扎一样的羊角辫

  一样的可爱又可怜

  我们对着彼此的沉默着迷

  都是些什么大而不当啊

  稗子长得很高了

  肌体的黑与白变成锈斑的纹理

  雨从那里流往下一个弧度

  碎了的,又回到天上,包括尘世

  还没有开出的花,这剩下的仪式已经

  积攒了足够纯良的苦涩

  但是它终将暴露,比眼泪多些的温暖

  某个孤单的时辰

  怀抱光阴并躲进一碗稻田

  恍惚如弹落一段烟灰似的

  漫不经心地,硌住你的牙

  钱安阳,湘潭大学本科在读,风华文学社成员,热爱文字创作。

  月亮与我

  商明月

  我有一个月亮,

  它藏在我的身后,

  有时小小的,有时长长的

  它可能今天来,

  也可能明天来,

  但它永远不会消失

  月亮是我的新衣

  大家都看不见它

  夏夜闷热,漫长无边

  头顶的吊扇是急急将落的轰炸机,

  层层叠叠的课本是安排停当的远大前程

  “我想去看心理医生”,我听见自己说

  同桌眉眼弯弯,捧腹大笑,最好的滑稽话剧也不如

  笑声泼出来,倾倒在我的身上

  “你是精神病吗?”

  “你没有神智不清,也没有不洗澡啊!”

  蝉声上下,震得人的皮肤都要老了

  月亮像一颗巨大的流心蛋

  被戳破了,蛋黄流下来,把我烫伤

  坐在没有窗的公交车上,我要去精神病院

  方形的车轮隆隆,没有脸的人群嗡嗡

  “你一个学生能有什么烦心事呢?”

  “下雨天太多了,心情不好很正常。”

  “我每天上班,比你辛苦得多。”

  一只眼睛的医生敏捷地找到自查书上自杀一栏

  “无”字是我的赦免令

  他于是喜气洋洋地将下一个病人迎进来

  我是一个渴求诊断书糖果的小孩

  抱着圆滚滚的痛苦,

  赤脚走在太阳上

  得不到,得不到

  圆滚滚的

  着急

  温馨的小楼,幸福的围餐

  “你就是太爱钻牛角尖。”

  “你去听音乐啊。”

  “你去爬山啊。”

  “你和朋友多聊聊天啊”。

  父亲的脸映在奇怪的闪光里,

  乌黑的圆圈在我眼前泛泛地游走

  阁楼像受潮的糖塔,刹那倒塌

  月亮伏在我的肩上,

  大家都看不见它

  我和跛脚的狗走在雨里,哀哀地哭

  我的房间失火了

  门窗洞开,却无路可逃

  窗外人影绰绰,人们对这火无知无觉

  月亮伏在我的肩上,

  大家都看不见它

  我知道自己没死,但也不算活着

  人活一世,却可以常死

  火在我的身上滋滋燃烧

  最后融化的是我的眼睛

  它仍不甘心

  我的母亲有一对双生子

  一个是我,

  一个是抑郁症

  商明月,湘潭大学本科在读,风华文学社成员,热爱文字创作。

  积雨潭州再寄折桂厅先生高氏兼藏名二首

  李子淋

  世事原来弹指间,四年朝暮梦秦关。

  人随流水朝朝变,命似孤蓬岁岁艰。

  惜我当年非折桂,愧君彼日解连环。

  沉吟楚客千山外,只道千山不可攀。

  南风吹雨总殷勤,梦入秦关聚又分。

  曾是红楼重举子,向来碧嶂每浮云。

  微茫世事诚欺我,濩落生涯独有君。

  他日相逢同一笑,春风与我事耕耘。

  李子淋,18级汉语言文学专业,湘潭大学本科在读,风华文学社成员,热爱文字创作。

  贺新郎·十载往昔赠阿姊(新韵)

  李邦锋

  寒雨飘飖入。梦增城、暑寒匆度,荔枝白薯。十载光阴堪回首,谈笑往昔谁诉?眺远目,千门万户。剑倚阑干寻宿处,落黄泉、薜荔攀桃树。鸣瑟鼓,共君舞。

  棘荆渐掩孩时路。乱星河、渐闻晨曙,妙人迟暮。疏扇清风牛羊伫,碧浪斜晖浮楚。意不至、鱼传尺素。席宴曲终歌落幕,向天呼、望断夕阳暮。谁与我,立洲渚?

  李邦锋,汉语言文学专业,湘潭大学本科在读,风华文学社成员,热爱文字创作。

  古风歌

  李赛赛

  大天开合运星辰,旁罗万千,一度曜长安。凡余千载迁化,奎壁星残,罪云奉其九霄巅。鱼作肴兮忘筌,人过河兮桥淹。

  古文劣,劣于世人执聿怯。世人嗟尚我咨嗟。

  一如暑雨,物议濯心净脾,并叹不可淋滴,从客凭器。狂倾大溢,狂讴大奇,狂歌大泣。供于坟籍,繇使绝迹。古风将息,坑焚何异。扭而无羞,乾以无咎。雨无所售,余无所售,应有所售。鲜有出庐,爱而游步,无心发伞若畏若抚,屏湿无补,毕竟湿足,翻为桎梏。

  呜呼!大道穷途,泣麟而哭。千古华祖,君等谂乎?封我神,缄我魂,古来天下已无文。深惟今朝弃觚世,在下酌樽,沐中拊循。

  太息!宁化暗鸦傍卵栖,幸有迢递凤来仪。断此光匿。太息!

  李赛赛,来自河北鸡泽,湘潭大学公共管理学院政治学与行政学本科生。李赛赛自幼酷爱文学,爱好作诗,素来推崇太白诗风。其作品文体偏古,诗词曲赋等皆有涉猎,现代诗歌、散文以及小说亦有文作。

  摇曳的山母(节选)

  彭媛

  今年收成不好,父亲又借了村长的钱买了两只猪崽,家里已经没钱了。父亲叫住我时正背着身,我看不到他的脸,那些话就夹着沉积多年的烟味,从黑黢黢的后脑勺另一头传来。他告诉我,家里已经付不起我的学费了,今天起就留在家帮忙做农活,把书包先放下吧。

  父亲同我说话的语气向来是没得商量的,他是来通知我,而不是讲条件。我放下书包,校服系在腰上,上身穿着宽大不合身的背心下了田。这天我光着膀子,在田里锄地。而学校三四年级的学生正在学《咏柳》,柳树我不常见,二月的春风也没吹过,但父亲的嘴是我见过最利的剪刀,三言两语剪断了我去往学校的那二里路。

  “你想念书吗?”

  我从田里回来那天,腰里别着一本语文课本,洗过手后拿出来,借着晌午的阳光去翻上面的诗词。母亲或许是听到书页翻动的声音,才这样问我。而我没有应她,只是继续读。

  母亲自顾自念着:“如果你想继续念书,我可以教你。”

  我抬头,父亲和奶奶在田的另一边剥豆角,没有闲心管我是在同谁聊天。

  “你教我?你又不是老师,书上这些诗你都会吗?”

  她听完这句就笑了。一阵风吹来,又细又轻的笑声就被吹化吹走,和村里其他女人粗厚的嗓音很不同。

  “我当然会啊,不信你考考我?”

  我很迟疑,但还是翻开书页,目光停到那首《咏柳》上。说完“碧玉妆成一树高”,她立马就接下句“万条垂下绿丝绦”。之后又考了几首,母亲几乎都是想也没想就接上后一句。她一个女人,足不出户,哪里懂得这么多的?我惊叹,不甘,等回神才发现她正趴在窗沿上,抬头静静地看我。黄昏下的光景又昏又柔,光线照在她的脸上,即便是错觉,我也确实看见了一张温柔又新奇的脸。

  “好,那你来教我吧。”

  我这么说着,她的眼睛突然变得比平日水亮,在日暮的笼罩下又逐渐平复为陌生的柔和。我借着将淡去的黄昏,低头望向她沾了一些发丝的脸颊。她笑了。地牢里的母亲,第一次在我面前绽放了笑容。

  之后每天做完农活,我就来到窗前,听母亲教我课本上的那些生字。地牢四面都是土,这扇窗安在朝外这一面的墙上,从外望去,里面几乎是没有死角的。过去这里用来喂猪,母亲来了,便改做成了她的住处。我将书平放在地上,她站在铁窗前,手指伸出铁栏,指着书页上的字一遍遍教我。围栏总是挡住母亲的视线,夕阳迫近,天色渐暗就什么都看不到了。这时就不再学,她坐回角落里休息,我也回屋吃饭。偶尔会碰见来送饭的奶奶,她看着我,没有说一句话,眼神也在朦胧的夜色里淡褪了,我看不透她的想法。

  父亲和奶奶都不太想我同母亲有太多的接触,或者说,他们不想让母亲接触到任何人。但我好像有着务农的天赋,农活干得不错,心里又有了对母亲的期许,下地干活甚至比往日更卖力些。所以不满归不满,但父亲终究没有明说什么。

  那天我问她,你为什么在地牢里待着?先前听村长说母亲有病,是个疯的,必须拿铁链拴好,地牢关着,不然就要出来祸害村里人。但这些天我没发现她有什么痴傻或者疯癫,她懂的很多,知道四五个字的外国人的名字,声音也柔,指甲盖长且窄,嵌在白皙的手指上,每次都让我替她擦洗,让人联想不到任何一个印象中的疯子。

  “我也不清楚。”

  母亲沉默很久,才从嘴里说出一句话。语调很轻,吐字又缓。她的双眼先是游移,再是放空,注视着远处一座大山。当她隔着铁窗看向我时,时而离得很近,时而又遥远;但远眺那座青绿色的山的时候,却好像要被它沙沙作响的树叶吸引过去。我时常觉得她是山的母亲,而不是我的。

  我问父亲,可不可以把母亲放出来。他二话没说就否决了,依旧背对着我,让我无法看清他的脸上究竟挂着怎样的表情。我问他为什么,学校里的老师也那么有文化,他在教书,而我的母亲在过去喂猪的地方关着。我觉得母亲教得比老师更好。

  “因为她不是老师,她是你妈。”

  父亲终于转向我,但那双眼正好隐没在房檐投射的阴影下。他在看我吗?他凝视我的眼睛里也有怒火吗?我从他的话里听不出任何情感,就和平日对我下令的语气一样,只是稍急一些,稍重一些。光是凭借这些我就明白他在动怒,所以什么都没说,低着头后退着直至走出房间,生怕他要叫住我。

  我没把这件事告诉母亲,一件失败的事,再提就是丢自己的脸面了。但我同她的话越发多了,母亲在我面前很是活泼,同先前判若两人。她懂得很多,看过课本以外的书,知道许多外面的事。她告诉我城里的女人会穿露大腿的裙子,露胳膊的衣服,脚上的鞋也有高跟的,走起路来哒,哒,哒的响,声脆,自信又大方。她们也会读书,从小就读,或许到了母亲这个年龄也还在学校里。我不信,反而更好奇,每天锄地都更起劲,一心想快些做完农活,好去听她上课。在我不经意的地方,父亲注视着我们。山林吹来的风混着叶子青色的气味,朝村子这边的炊烟吹来。我在同母亲的欢笑中,嗅到了父亲身上浓厚的烟草味。

  父亲将钥匙给了我,但只是地牢的那把,母亲脚上依旧拴着铁链。他说那里不能解,不然她会跑的。虽然不懂母亲还能跑到哪里去,但她终于能从脏臭阴冷的猪圈里出来了。我咧嘴笑着,把地牢打开,自从离开学校就再没这么笑过。父亲揪住铁链同我一起将母亲引回屋子。她难得洗了个澡,换了身奶奶穿的干净的衣服,出来时我才知道,原来女人可以这样白。就连父亲那双冷漠的眼睛也不自觉多望几眼,他将铁链另一头固定到石柱上时,动作轻缓了许多。

  我们无话不谈,在小桌上学习课文和诗词。偶尔去学校读书角借了书,我们一起认书上的生字,我懂的字就越来越多。在下田的时间里,母亲偶尔也会帮奶奶做些简单的针线活。她手法很生,但学得快,会将补丁裁成花和小鱼的图案,缝在破口上,倒更像一件新衣服了。

  “你这姑娘细皮嫩肉的,学起东西来倒是一点都不娇气喔。”

  奶奶这样夸她时,我和父亲都笑了,她也在柔声的夸赞中耳廓晕染上一层红晕,嘴角流露出腼腆的微笑。

  我一直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天天过去,一天天变好。直到那天傍晚,我扛着锄头回家时,母亲和父亲都不在。直至半夜,母亲才被父亲和村长他们抓了回来。那天夜里很静,虫在地里没有发出一声鸣叫,像是在一夜间死光。只有母亲的挣扎和哭喊同晦暗的空气融为一体,由远及近,随后被牢牢拷进父亲的房间。无人出来制止,被浓雾遮挡的月亮底下,仿佛没有什么新鲜事会发生。所以同样的,也无任何人起身围观,包括一个胆怯的我。

  伴着绝望和哭泣熟睡的那天夜里,父亲强暴了我的母亲。

  母亲又被扔回了地牢,那个曾经用来养猪的地方。

  因为她的不辞而别,也因为我的怯弱,自她回来后,我们的话就变少了。

  我依旧去读书角借书,那天我没有拿着课本去找她,而是带来一本先前没有见过的书。

  “啊……是《牛虻》啊。”

  “嗯,我还没开始看,不过有人在第一页写了一首诗,我会念,但是不知道是谁写的。”

  我将书摊开在地上,指着那首用钢笔写在页面上的诗句,逐字念给母亲听。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久久的沉默着,明朗的天空下风声在耳边作响,母亲似乎就在这风中叹息。

  “你当然不知道了,傻孩子。这首诗是一位外国诗人写的,也没在这本书里出现过。不过……用来形容这本书,倒是很合适的。”

  “其实这本书里,有一句话我是很喜欢的。”又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仿佛下定了决心要说。

  “哪一句呢?”

  她望着大山,一片青翠印上眼眸,乌黑的眼珠比平日更黑。“我看到的是无边无际的苍穹,那儿……”她的眼皮发着颤却不闭合,瞳仁闪烁着光,时而又倦怠了,好像在她体内还活着另一个自己,在挣扎什么,犹豫什么。终于,一切平息,母亲退回身,双眼在阳光透不进的地方黯淡下来。

  “算了。”她蜷缩在我看不见的角落,这样对我说。

  我们没再说话。

  次日我去学校还书,在走廊上遇见了过去的同学。他们问我:

  “读书角里的书是你偷的?”

  “我只是借……看完了就会还的。”

  大家都笑了。声音很细,太刻意地笑给我听,和母亲在风中轻柔的笑声完全不同。

  “你都不在学校念书了,还来拿书,不是偷是什么?老师已经去你家说过了,看你爸怎么收拾你。”

  果然,晚饭时父亲问了我。我说不知道时,他放下了筷子,眼神比过去任何时候都冰冷。

  奶奶应和着父亲说:“孙儿,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但父亲不理睬这些,他只说自己早已想好的话,向来如此。他对我说:“你还小,以前很多事我由着你,是什么后果你也知道了。这次如果被我发现是你干的,我会不留情面地打断你的腿。”

  那之后的整夜,我没再说一句话。

  第二天我去找母亲,她依旧瑟缩在角落,盯着水泥地上陈年的污垢发呆,即便是我来了也没什么反应。

  “我们逃走吧。”

  母亲愣在原地,迟疑数秒才缓缓抬起头。她疲惫的双眼刻意睁大了些,说不清是在注视我,还是想在空气中捕捉我方才说的那句话。于是我又说:

  “我说,我们一起逃走吧。”

  这次她径直朝我走来,脚踝上的铁镣有些扎进肉里,她一瘸一拐,脚步蹒跚,不知要了多久才走到铁窗前。今天天气很好,白亮的阳光透过铁窗照在她失去血色的脸上。母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白,要脆弱。那双眼睛又开始闪烁光芒,这回带了水,更明亮更易碎。两柱泪就从她眼角划过,她没有改变表情,只是双唇止不住颤抖着。多年后当我再次回忆起这张脸,会发现它竟是如此苍白无力,却又是母亲最像活人的一张脸了。

  “你是认真的吗?你真的想带我离开这里吗?”

  我轻轻地点着头。她仍然觉得不可思议,一只手抚摸着自己柔软的腹。

  她怀孕了,就在上次逃跑被抓回来的那天夜里。

  或许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条路行不通的。但究竟出于什么目的,我会想要带着脚上有伤还怀有身孕的母亲逃离这座村子?

  彭媛,人类女性,兴趣爱好是读些有年代的二手书,梦想是变成一只水母。

  诗音的伊甸(节选)

  杨纪祥

  我和林诗音成了无话不说,不可或缺的朋友。也正是因为这样,我才敢告诉她母亲也开始迷信的事。

  某夜凌晨母亲回家,那正是我出生的时间。她浑身都沾染着酒味儿,把我从床上拽起来,面如死灰,给我讲述起今天自己的遭遇。

  母亲和几位客户在曲江那边郊区的某个小酒楼里聚会,也算是应酬。酒过三巡,有一位约摸二十岁出头的女服务生进包间,母亲说她打第一眼起就觉得这姑娘十分亲切,后面也交谈得投机,聚会的氛围被推向了高潮。散场时母亲和楼下老板提到这位姑娘,不料老板却矢口否认她的存在。最后争论激烈,闹得所有人一同上楼找,却不见包间刚才那位正在收拾的姑娘。调过监控才发现,他们全程居然都在和空气说话。事情过于诡异,以至于某位客户花了很大的价钱,才把监控录像买下来,至今封存在保险柜里。

  接着我点头听着她再一次呈现我是如何能够出生并可以顺利活到今天的种种不易,然后平稳地告诉她,你可能是喝多了,工作太累了,快去休息吧。但等到把母亲安顿好后,我才注意到今天是清明节。这样的话,那位姑娘可能就是游荡在古都的亡魂了。

  没过几天,母亲突然把我叫过去,用她的手机给我的手掌拍照。她说自己在微信上认识了一位道长,他会看手相,自己看了觉得挺准,想给我也看看。道长根据我的手相和生辰八字,预测了我的财运、姻缘和健康,除此之外,还给予了我不少相当中肯的建议。没过几天,母亲就给了我一个吊坠和香囊,说是从道长那里“请”来的,和手链一样,要我随身携带。

  我觉得母亲之所以会变成这样,和迷信的姥姥姥爷、疯女人都脱不了干系。事情就是这样,你会经常认为自己或他人深陷某种生活方式是因为受着某个人的影响,到底是不是如此,要在时间里弄明白。

  不管是疯女人想要靠基督教摆脱厄运,还是像母亲企图靠算命预见并避开厄运,虽然方式不同,但可能都是在对莫测的未来担忧。我们一刻都没有在未来活过,但也没有完全活在现在,因为无论是我、母亲、疯女人还是其他人,每天有一半以上的时间都在思考自己未来。所以,我们其实是活在时空的囹圄中,或是说被困在时空的囹圄中。

  听过我的感想,林诗音问我,你是在担心母亲最后会变成我继母这样?我不置可否。林诗音说,即使家庭四分五裂,即使继母被所有人叫成疯女人,她自己不还活得好好的吗?

  “你肯定记得《圣经》里‘伊甸’的故事,”林诗音补充道,“你难道不觉得,秘密基地就像是故事里的伊甸园吗?”

  说着,林诗音拿出笔,在“神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下面添了一行字:

  这里是我们伊甸,

  我们是对方的神。

  “就算你变得我一样,被其他孩子和大人们嘲笑,不还有秘密基地,有对方在吗?”林诗音合上笔盖,“我们不用去担心未来。”

  她说的没错,一个人孤孤单单,两个人钢铁长城,如果彼此绝对信任、绝对理解的人紧紧地嵌在一起,那就可以抵抗这个世界了。

  一件无法论证的事情,迟早会被说成是骗人的谎言。在林诗音的鼓励下,我努力地不去相信母亲的鬼话,但是自己却开始有意识地在白日做梦,在彻夜清醒。我尝试把自己的遭遇和疯女人、游魂姑娘、命运联系起来,试图找到一些共性或是关联,结果一无所获。

  生活的残酷性正在于此,当你迫切地想要得到某个问题的答案时,只会觉得自己是在黑夜中划船,在虚空中抓物。而你未曾想过的事物,却总会在不经意间悄然而至。

  那天开始,我晚上开始频繁做梦,梦见逝去的姥爷、未曾谋面的姥姥还有那位游魂姑娘。有时候我会在半夜骤然惊醒,在某种冥冥的指引下走向阳台,那时姥姥或者姥爷会泛着淡淡的蓝光,杵在那里对我微笑,我倒也不害怕,只是微笑着打招呼回去,然后他们便提醒我赶快睡觉,终而逝去。但每到第二天醒来时我都无法确认半夜发生的事情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只是留下朦胧模糊的浅薄印象。某天夜晚我在梦里确定了自己身处现实,问姥爷为何频繁来见我,他只是嗔怪道:我和姥姥就是想看看你……

  姥姥姥爷出没的节点对我而言既不是白昼,也不是夜晚,只是那时天空挂着一轮淡淡的月亮,他们与之相比仿佛是死人屋里一盏忘了熄灭的灯。

  毕竟我与姥爷并不相熟,对姥姥的了解也仅限于母亲的叙述:姥姥常年患有重病,动过好几次手术,医生都说她能坚持到这个节点简直是奇迹。姥姥生前最大的心愿是看着小女儿顺利出嫁,但在亲家双方谈妥的第二天,她就随风而逝了。母亲因为和父亲隔天在市里添置首饰,甚至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

  姥爷生前曾对我说过:人固有一死,你在意我,我就重于泰山;你不在意我,我就轻如鸿毛。不过说心里话,我觉得自己最应该梦见的其实是疯女人或是林诗音。毕竟时间会悄无声息地将每一个人的过去掩埋,姥姥姥爷早就随风而逝,仅在大脑皮层的褶皱里留下些许痕迹,但她们却是实实在在的存在着,在我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渐渐的,疯女人夜半发疯的频率减少了。由于她的安省或是其他什么原因,满天不安的流言蜚语开始向其他地方转移了,它当然不会消失——根本没人指望过、期盼过它消失。因此,在确定周围没人的情况下,我在与疯女人偶遇时会给她打招呼,后来她注意到了林诗音成绩的稳步前进,发现了我和林诗音的形影不离。

  某天下午,她邀请我去家里作客,那天母亲刚好出差,我便欣然应约。开始时我和林诗音都有些不自在,但她盛情难却,我们很快就放开了。那时我真心觉得,人们口中的疯女人,除了有去教堂参加活动和祈祷的习惯外,和其他人没有任何区别。林诗音后来告诉我,我是第一个来家里做客的人,除过圣诞节,家里很久没有吃过这么丰盛的晚餐了。

  或许我们并不需要神的指引,而可以靠自己的意志去生活。

  一年多过去,母亲的事业逐渐有了起色,等到2013年年末,我们有了足够的资本去搬家。母亲说,日子过的真快啊,转眼在这个小区就住了将近两年。我想感叹日子过得飞快的人,其实运气都不错,因为至少没经历太大的痛苦,不然时间会很慢。

  那天是重阳节,在最终敲定新居位置、交完首付后,母亲当晚就带我去给姥姥爷爷烧纸。对着粉笔所圈定结界中的火焰,母亲汇报完近况,然后缓缓地诉说起我能够出生并可以顺利活到今天的种种不易。

  看着母亲喃喃自语的样子,我就在想无论是母亲、姥姥、姥爷还是疯女人,本质上都是一样的:我们的思想或许就像古都里飘荡而居无定所的游魂,时常会感到疲惫无助。信仰为此而生——古代是图腾、领袖;现代是宗教、偶像,或类似星座这类隐秘的意象。说到底,我们只是渴求着一种能够追捧的事物而已,只要能用来支撑自己,聊以自慰、填满自己空虚,无论是什么都不会介意。

  就像是现在烧纸,即使在中国这样的无神论国家,古往今来,人们也都习惯向先祖神灵祈祷以求万事安康,只为求得一份心安。(全文未完,完整内容可以点击此处阅读:《诗音的伊甸》)

  杨纪祥,笔名北雪堂,2002年出生于陕西西安,湘潭大学风华文学社第二十九届创作部部长。曾获新概念作文大赛全国二等奖,滇青年高校月度征文第一名、首届拓峰小说奖入围,剧本杀写手、短视频编剧、彩版《青年文摘》实习小编,作品散见于「ONE·一个」、《绽放》、《锐阅读·推理》,个人公众号“诗音的Eden”。

  落雪无声

  彭坤林

  偏北方的雪每年都要落在它该落的地方。下雪之前,我总在心底预设第一朵雪花坠落的模样,却又刻意不去观察它。于是它好像是偷偷地飘下来的。一朵接着一朵,天地就慢慢变白了。我不愿对它的到来表示热切的关心,甚至有莫名恨意。它冷透,白透,偷偷来,又偷偷把一切藏起来,如同窃贼。

  日头冷寂地往下掉,稀薄的冬天的寒,嗖嗖地从漫山遍野流过来,如同山间黄连被嚼烂吐出来的辛涩味。雪落是没有声音的,雪落之后的世界更是静的惧人。我曾经把头埋进雪里,就像死人被埋进土中,一切的声音在雪里面藏起来,每一缕震动渗入雪的血管里面,这时候声音是被遗忘的。它们悄无声息死掉,被吸收,而后冷寂,消散。

  五年前,我会静坐在屋子里,火坛上用铁钳上放几个橘子,火坛里放三两红薯。窗户打开,房间里昏昏红红,焰光跳动。那是我最喜欢的时刻,小心翼翼的用手拨开橘子,嚅软还冒着白气,心里想的人和事跟着白气慢慢飘到半空,悠远悠长。要是背靠着门,也还有些许雪花往背上飘,但是雪花染上昏红的颜色,刹那就会融化。那时候的雪总会如约而至,却会被火坛与旧人挡住,没有恐惧,没有害怕,也没有担忧。

  屋里若是有火坛,灯是点的晚的,等一碟又一碟的菜端上餐桌,母亲会惊呼一句:“啊呀,都这么晚了。屋里都黑灯瞎火的。”仿佛就是那时便起了敌意,突然想起天上飘落的雪,我会嗤笑,心底里想着它着实有那点小心思,改变了某些事,在没改变中。

  但第二日,当雪覆满整个田野,爬满房顶和柴垛时,我会觉得心悸,天地间的万物在一夜之间被它变成白色了,刺眼透净的白;没有一丝灰尘的,让我心底不舒服的白。万物被雪藏起来了,连同他们的声音。寒风尚且知道山花野草的苦难,雪却早已盯住他们活蹦乱跳的生命,于是万物不由分说得消失了,连“簌簌”的落叶声都消失殆尽。

  花也好,树也好,兽也好,人也罢。在寒风吹拂的时候,都会被雪埋葬,每个下雪的夜晚,我都会把自己裹紧在被子里面,因为冷,彻头彻骨的冷。我还会不经意幻想,火坛消失,棉被消失,屋顶消失,天上的雪都落在我的每一寸肌肤上,我大声的哭喊,但我的声音,我的肉体,我的一切却被雪藏匿,寂静无声。

  那种夜晚比其他的夜晚要更冷。我从潜意识里告诉了自己,一切的寒风和雪花都将落在我一个人身上。

  我裹着厚厚的棉被,双手抱着膝盖,整个人缩在一起,这时我会问自己,是什么时候突然意识到寒冷是从内心浸入,厚实的棉被无用这个道理。我回忆起曾经的日子,那段不必东躲西藏,却明白“温暖”这个词语含义的日子。那时我爱的人都健在,他们也都爱我,屋里都有一个彻夜不熄的火坛,永远燃起橙红的火光。

  我被“温暖”裹挟着往前走,给我温暖的人却终于要被风雪藏匿,从一头白色的头发,到两条孱弱的腿,到那颗渐趋渐停的心。他们在冬日,在落雪中,慢慢被忘记,永远冰冷。

  “你老太爷名字叫什么?你晓不晓得?”

  “你老太太名字叫什么?你晓不晓得?”

  “你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名字叫什么?你晓不晓得?”

  ......

  “我哪里知道?”

  于是落雪就把他们带走了,他们都在前几年的冬天去世了,一个接着一个。

  “你姥姥走了,她天天盼着春天,她喜欢山茶花,她跟我们讲,她肯定会死在山茶花开的春天。”

  但是雪偷偷地来,把山茶花藏起来了,也把她藏起来了,还给她盖上了一具冰冷的棺。

  我哭啊,喊啊,眼泪落下来,把雪砸一个坑。抬着棺材上山的时候,天上飘下来的雪没有声音,整个送葬的队伍也没有人说话,棺材两边有两个人背了一捆黄纸,边走边扔,他们扔的那么随意,像是在做一件跟死亡无关的事情。黄纸轻飘飘地落在雪上,雪又轻飘飘地落在黄纸上,像是从来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好久好久我不能接受,最后我才发现,雪下到头只下着它自己的雪,我们只是跟着它一起融化了。就像冬天枯死的山花草木,它们也不能再繁茂一次,再浓郁一次,因为当初的云啊,雨啊,风啊,水啊,它再碰不见了。风雨雷电它们会躲藏起来,山花草木同样也会躲藏起来,而落雪只是一个契机,一个加速器。我有时会想,要是我有机会问姥姥,我肯定要问她。

  “你愿意从头再活一次,你愿意吗?”

  我不敢百分之百肯定她愿意,或者说,我觉得她百分之百会不愿意。每个人心里有个跟山花草木一样的根,那个根被我们每一个人藏在心底,姥姥已用一生种好它了,如今根慢慢枯死,毁坏,是再也不会开花结果的。

  所以姥姥去世之后,我发现母亲老的很快了,她曾经也是个在火坛边烤橘子的小姑娘,她曾经也可以在火坛边吃烤红薯。但她逐渐发白的头发和双鬓让我明白,她的风雪也要来临了,她也会被寂静的寒风吹拂,被无声的落雪藏匿。

  她爱姥姥,一直陪姥姥到雪落的最后一刻。我爱她,愿意用自己尚且温热的手,从头到尾地,一丝不苟地抚摸她的一生。或许我们每一个人都将被无声的雪埋葬,但人与人直接、炽热的爱,永远会在寂静的寒风和落雪中不灭、熠熠生辉。

  彭坤林,笔名木申,湖北省随州人,在校大学生,湘潭大学风华文学社创作部主笔。2004年2月出生。喜欢用笔写下社会里不曾被看到或不能被看到的人或事,一个真实的人,说简单的话,写真切的字。曾在《高考67》《随州日报》《无物永驻》《萌芽论坛》等刊物及公众号发表过文章。

  种子

  符子挺

  港湾里是密密麻麻的船只,海岸上是黑压压的人群。太阳给海面撒上一层黄金,浪花托举着船只逐渐远去。他们说对岸是希望,那这里的什么呢?那留下的人是什么呢?是被抛弃了吗?那年我才七岁,对眼前发生的完全不能理解。大人们安抚留守的孩子:你们是留下来的种子,你们是未来的希望。

  我像一颗被丢弃的种子,在阴暗潮湿的角落生根发芽。年幼的我与父母分离后,世界对于我而言一下变得恐怖。我本能的排斥未知的事物,避开人群和社交,试图逃离世界。想像刺猬一样竖起所有的刺、像驼鸟一样把脸埋在沙里,像地鼠那样,挖个深深的地洞把自己藏在无人知晓的地方……我总是畏畏缩缩、躲躲藏藏,但有一个人看到了我。她的目光穿透了黑暗照在我身上,我朝着光的方向生长,最终看到的阳光,于是自闭的种子也开出了灿烂的花。

  这道目光来自我的奶奶,但我一开始觉得这道光刺眼。我和奶奶是两个相反的人,她乐观开朗,我死气沉沉;她落落大方,我唯唯诺诺;她四海交友,遇人能侃侃而谈,我碌碌寡合,不善言辞。她的世界总是欢乐明亮,而我只愿藏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喜欢把自己藏在海边的岩石缝里。我常常一个人坐在岩石上,眺望着眺望着——看渔船出行又归来;看太阳东起,跨越一整片海,在西边沉下;看大海喧闹一天,晚上安静入睡。我会从这个石头跳到另一块石头上,每一块石头都有我留下的痕迹。渔民会最大声的呼唤今天收获多少啊?满载而归的时候,笑声会漫开在海面上;收获少时,会骂骂咧咧,埋怨天不好,抱怨鱼儿生的少。最后还是会乐呵呵地回家,因为家里做了好菜,孩子和老婆等着他回家。时常会有一家人出来散步,他们总是很安静,牵着手一步一步慢慢的走,累了就依偎着看日落。讲起悄悄话时,三个人会心一笑;打闹时,浓浓的笑意藏不住,便从嘴边传出。年轻的情侣也爱到海边,他们面向大海许下誓言,谈天说地,奇描述美好的未来。我也会想我的未来在哪里?我躲在角落里偷窥他们的幸福,好像一切都离我很远。若是问我为什么要藏起来,这像是一种自我保护——藏住我的懦弱,藏住我的心事,藏住我的自尊。

  其实不会有人找我。除了奶奶。我以为我躲着世界,其实只躲着奶奶。也许是握了一辈子的镰刀,她的背也弯得像把镰刀。每次找我都需要拄着拐杖,走一段路,抬起头四处张望,看看我在哪。爬到岩石上对她来说更是个难题,但她每次都能找到我。“找到啦!我们回家吃饭吧。”她像是在玩捉迷藏,这使我十分恼怒。于是某天我特意藏得十分隐蔽,用石头垒起来堵住洞口。等了许久迷迷糊糊的睡着了,再睁眼时是奶奶抱着我,她也不恼,眼睛里闪着比星星还亮光。“藏得可真好,奶奶找了好久咧!”她抱紧我,脸贴着我的脸,暖暖的。“饿了吧,我们回家吃饭吧。”我无法形容那一种感觉——小小的我感觉自己被抛弃,又怨又恨,悲伤又无助——自己都放弃了自己,只愿把自己藏的深深,不想被注意到。可偏偏有一个人非要跟着我、关注我,我感到不自在躲着她、故意气她,把她推得远远的。我藏了许久,探出头来,发现她还在找我,一刻也未放弃过。我羞愧又感动。许多年后,我读到了《我与地坛》,作者看着偌大的地坛,猛然发现:这园中不单是处处都有过我的车辙,有过我的车辙的地方也都有过母亲的脚印。我也才发现,海滩上每一个我的脚印旁都有奶奶拄着的拐杖留下的小坑。

  我还喜欢把自己藏在小书屋里,那是一间柴房改成的书屋,小得只能放进一张桌子,和一张草席。这里照不到阳光,哪怕是白天屋子里也是黑黑的。小屋里有个小窗,我总是痴痴的望着窗外:若有大雁飞过,我会问他们是否载着我的信;若有月明高照,我会想千里外的父母和我看的是不是同一个月亮;若是阴雨绵绵,我必会唉声叹气;若是电闪雷鸣我定是又恐又惊。窗外景色变化万千,窗里的人却总是抑郁寡欢。窗外的声音很丰富,比如:奶奶喊着“好肥的鸟哦!快看快看!”“好大的月亮哦!看到没?”“下雨咯,等地瓜再长大一点我们一起烤地瓜。”……“打雷了,仔啊,怕不怕呀?奶奶在哦,不怕的。”小窗成了我们沟通的桥梁,我坐在窗前看她浇菜,给她递水。她在我的窗前放烤红薯、芒果、石榴,每天都插上一朵小花。她总是在我的窗边晃来晃去,但从逼我出去,也从未闯进我的小屋。她允许我藏匿,理解我为什么藏匿。

  可是藏匿是不被众人接受的。一个躲在角落的孩子就是异类,就是软弱、自闭,而这些都是不被允许的。与我一般大小的孩子嘲笑我,我楞楞的站在那里,不知道能躲去哪。我的奶奶呀,像个英雄一样赶到我身边,把我藏在她身后。我呆呆的望着奶奶的背,这么瘦小的奶奶背却像墙一样又高又宽,挡住了所有的攻击。她雄纠纠气昂昂地骂走了那群孩子,又马上转过身来捂住我的耳朵,“不听他们乱说哦。不听他们乱说哦”那是父母走后我第一次放声大哭,原来我还可以藏进奶奶怀里。大人们也不喜欢我这个孤僻的孩子“成天不见人,怕是有什么病哩?”奶奶立刻反驳“我家孩子好着呢!只是性子安静,我觉得就挺好。”“我看就是你惯的,哪有孩子这样,跟个怪胎似的。就得多逼着,不说话就打,多打几次就好了。”奶奶眼睛一下就瞪圆了“谁敢打?她自己爱待着就待着,不想说话就不说,愿意做什么就做。谁都不许欺负她!”许多人想“拯救”我,将我硬生生的从角落里拖出来,成为一个“正常人”变成一个“懂事”的孩子。却只有奶奶告诉我:你慢慢来,不必勉强自己。

  后来啊,我尝试和世界沟通,渐渐接受了奶奶,慢慢接触了书籍。奶奶让我每天都给她讲故事,其实她根本听不懂,还强撑着不让自己睡着。我把我书房的一半分给奶奶,她立刻欢喜地给屋子装上了灯。房间一下光明了,心里仿佛也亮了。我会藏在明显的石头后边,不让她找太久。等她找到我,我们就一起看日落,牵着手一起回家。我告诉她我在海边藏了个大宝箱,里边放着我的宝贝,还有很多很多写给爸妈的信。奶奶红着眼睛问我“怎么从来不说想爸爸妈妈呀?”我沉默了很久,大概是因为表现得不在意,就显得没这么可怜吧。奶奶似乎比我还要委屈“你看大海,好大好大,所以里边藏着很多东西。”她摸了摸我的脑袋“可是你这么小,为什么装着这么多心事呀?”奶奶那闪着泪光的眼睛,亮亮的,仿佛能看清我所有的心思,但她从不戳穿我劣质的表演,默默守护我的自尊。

  我到了上初中的年纪,那段时间家里的亲戚总来劝说奶奶:“她早该下田干活了,你总不能一直护着她吧。”“还小着呢,不去不去,让她念书,她喜欢读书。”“她这样能有什么出息呢?早点出来分担家里的活吧!”“她会有出息的!我就要供她念书!”这一次到奶奶把我藏起来了,把我藏在纯粹的环境,把我藏在没人打扰的地方,帮我抵挡所有的闲言碎语。哪里只是这一次呢?是每一次,她一直都把我藏在她的怀里。

  又是一个晴天,与父母离开的那天的阳光一样好。这时的我完全走出来了,与父母和解,更是与自己和解。我不在怨天尤人,不在躲起来自怨自艾。我不用再藏岩石缝或小屋子里,我已经能坦然的面对现在生活,尽管花了很长时间。

  “快看,那有个宝贝!”奶奶用力地向我挥手,兴奋地唤着我,眼里的光比太阳都亮。她的背又直了起来,好像枯萎的树枝又长出了新的枝干。她丢下拐杖,直有地走进大海,她慢慢地挪动,海水没过膝盖,打湿了裤子漫上了衣领……我赶在海水淹过脖子前抓住了她的手,我拼命将地往外拖。“就差一点就要到了。”她用力往里一蹦,整个人都沉到海里。“咕嘟咕嘟”我一把将她捞起,急得快哭了,她倒像个没事人,嬉皮笑脸地说:“拿到了拿到。”

  祖孙二人瘫坐在沙滩上,我一看,哪是什么宝贝呀,一个黢黑的椰子。奶奶严肃地看着我,郑重地说“这是爸爸妈妈寄给你的。”这回到我愣住了,她好像又忘了,我已经比她还高了,已经是个“大人”了。看她认真的表情,我忍住不笑,故作正式的要将这个“宝贝”装进“宝箱”。奶奶赶忙拦住我,“这是个种子!不能藏起来”她拉着我走到阳光底下,“把种子在阳光下,以后它会长成高大的椰子树。”

  我站在阳光下,我想告诉奶奶,在许多年前你就种下了一颗种子,那颗种子病恹恹的,险些腐烂在阴暗的角落。是你给种子带来了一束光,是你引着种子走向光明,是你给种子撒下“包容”“希望”“爱”的养分,让它茁壮成长。

  对于藏匿,许多人简单的将其定义为一件坏事:是矫情是无病呻吟;是懦弱是自我逃避;是虚伪是内心阴暗……于是有的人嗤之以鼻,有的人唯恐避之不及。藏匿也许是一种自我保护,也许是一种自我疗伤的方法。藏匿是一个中心词,它总是存在,在生活的每个角落,它也应该存在,每个人都需要藏匿。

  对于藏匿,许多人认为解决的方法就是曝光,阳光底下,藏匿无处遁形。这恰恰会适得其反,也许短时间内,人们会看到藏匿消失了,但阳光的背面,藏匿在悄悄扩大。面对我的藏匿,我的奶奶没有让我继续沉溺、堕落,也没有生拉硬拽的将我暴露在阳光下。她注视着藏匿,并不认为它恐怖,她甚至保护了我的藏匿,让我有喘息思考的空间。她理解我、包容我、相信我,她给我一点点光,深处一只手,给我一个方向,让自己从藏匿走向光明。

  种子也许会在藏在阴暗的角落,但种子总会向阳生长。

  符子挺,女,黎族,出生于2000年9月19日,海南三亚人。从童年起,我就独自一人,照顾着星辰大海。在成年后,又一人来到千里之外的湘潭求学。山河风光无限,愿眼中有美景,笔下能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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