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人所拥有的不过是转瞬即逝的当下

  雪夜

  作者:肖思源

  1

  得知要下雪的消息时忆辉正在厨房准备晚餐。说是晚餐,无非就是老生常谈的清汤挂面。一把速冻面条、一个鸡蛋、随便几片菜叶子放进锅里一煮,添点油盐酱醋就算完事——过于简单的简单。将其视作独身生活的某种真谛也未尝不可。

  电视里偶然传出“雪”字的读音,忆辉立马放下手中的活计冲到屏幕前,抄起电视柜上的遥控器调大音量。全神贯注地追索着有关雪的消息。盼雪已经盼了将近整整一个冬天了,终于能在离开这座城市的前一天再次看到家乡的雪,多少也算是一种慰藉了。忆辉这样想到。

  深冬黎明前的街,夜之砝码依旧死死压住时间的天平,四下阒然无人,孤寂的夜里唯有夜雪静静飞舞,静静飘落,静静沉积,以最纯粹最完整的样貌保存下来,犹如一张一尘不染的纯白棉毯铺就在柏油路上,将素日里的一切凌乱、斑驳和污秽荡涤一空。忆辉双手插兜,下巴缩在棉服高领之下,小心翼翼地行于边沿角落,不忍践踏那纯粹的雪毯。口中呼出的哈气犹如迷途的魂灵在漆黑厚重的夜幕下往来彷徨,将眼前一方小小空间中飞舞的雪花稍稍吹散,旋即又被大雪湮没。目的地自然是新苑公园。此时出发步行过去应该正赶上开苑。相较于其他出行方式,雪天里忆辉更偏爱步行。脚踩绵雪之上发出簌簌回响,仿佛往昔时光伏在耳边的低吟絮语,总令他有种生出一种依偎在过去怀抱之中产生的奇妙温煦。

  从自助贩卖机买过门票,穿过闸机,大门旁身着灰色连体员工制服的看门人正手持一把硕大的黄色扫帚清扫门前积雪。忆辉同他颔首致意,踏入新苑的净土。

  天光未亮,公园内杳无人烟,举目四望皓然白雪,璀璨夺目、熠熠生辉。初雪装点下的新苑宛若一位身披纯白花嫁的新娘,娇羞地等待着被人揭开头纱一刻。忆辉怀着近乎虔敬的心情走在覆着厚厚绵雪的砖石甬路上。霜雪软绵绵、凉津津的触感从脚底传来,暂且将近日来一直盘踞他胸中的即将背井离乡的惆怅荡然一空。

  走过御林、穿过樱园、经过栈亭、踏过心廊……皑皑雪色抹去了新苑平日里的一切色彩,又仅以单纯的洁白赋予了整座园子一种特殊绚烂之美。他把途经一切值得在日后追忆的图景一一纳入手机镜头里。其中最不可或缺的,自然是他的“老朋友”——老椅子。

  新苑的长椅数以百计,遍布院内,样式不尽相同。荏苒的时光在每一把长椅上留下了各所不一的痕迹,赋予了每一把长椅各所不一的意义。忆辉的“老朋友”便是其中之一。

  “老椅子”是一把公园常见的黄色条木带背长椅,位于新苑后庭草坪广场干道旁的一棵硕大的针叶巨松之下。尽管繁盛的枝叶可以为其遮风挡雨,但草坪广场地势开阔,椅子初建时又面冲向阳。经年累月的风吹日晒早已使木椅表面的黄漆褪色发白;从巨松枝叶滴落的树胶又为其增添些许斑驳。同园内其他木椅相比,“老椅子”甚是丑旧、同周围格格不入,就连地处位置都颇为独特:整个草坪广场方圆百米内唯其长椅一把。尽管如此,自从忆辉看到“老椅子”的第一面起就对它怀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它犹如漂荡在时间长河的遗物般孤零零的默默存在于此,任凭春去秋来、风吹雨淋,不顾岁月无情的摧枯拉朽,自是岿然不动。那感觉与其说是它存在于此,莫如说它在此坚守,默默守候着什么。每当心绪不宁、才枯思竭时,他总会来到御园,在这把长椅上小坐一会儿。老椅子面对孤独毅然决然的态度屡试不爽地涤荡焦躁,抚平心绪,给予忆辉意想不到的灵感。久而久之,于他而言,这把其貌不扬的旧木椅竟成了朋友一般的存在,“老椅子”便是忆辉那时给它取的名字。

  一晃多少年了?忆辉记不真切了,唯一肯定的是,今天是和它告别的日子。“老椅子”不见往日的沧桑,它将厚厚的雪装穿在身上,仿佛特意为他送行而做的精心打扮。若是平日,忆辉定会落坐其上,轻抚椅面。然而此时此刻,望着那晶莹剔透、一尘不染的净雪,他不忍玷污丝毫,只是静静伫立在它跟前,怅然而视,默默在心中同老友告别。

  “大雪天一个人跑到公园里对着长椅发呆,还真像你的风格哎!”

  软糯甜润的声音轻轻振动着静谧的空气,余韵中回荡的某种熟稔犹如倏忽变焦的电影镜头,让周遭的现实变得不甚清晰,混沌中,蛰伏于意识深处的特殊记忆如同冬眠睡梦中嗅到初春气息的小动物微微摇颤,显现出清晰的轮廓。一时间,忆辉以为那声音不过是思绪源于行将告别故土的忧愁而发出的顾影自怜式的感慨。然而眼角余光里分明有个人影立在那里。他侧目睨视,身旁不知何时多了一名女子。

  女子雍容地站在一米开外的地方,一身低调而奢华的黑色装束同周围雪景形成鲜明的对比。墨黑的发丝间夹杂着尚未消融的残雪,乍看之下,恍若布满繁星的极地清夜,美到令人心悸;偏分Lob发型稍长的一侧自然垂下,将其精致小巧的脸庞遮住一般,让人很难看清她的容貌。忆辉最为在意的是,女子周身仿佛环绕着一种因被时间抻长而变得稀薄淡然的似曾相识之感。忆辉一层层拉开记忆的抽屉,寻找与之相关的卡片,但光就女子挎在肩膀的爱马仕皮包这一点就没有任何一张能相符相称。眼见忆辉活像把“茫然”二字直接写在了脸上,女子忍不住噗得一声乐了出来,长长的刘海从额前一侧顺势垂落下来挡住了视线,她从人字呢大衣口袋里伸出手往顺着发型的走势往右捋了捋散落的头发,把它们别在右耳耳后。那双深棕色的秋水明眸以及右侧眼眶下的一颗小小黑痣因此得以地清晰地映入忆辉的眼帘,令他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忆辉一边仔细审视女子的面容,一边在脑海中回想着某人的模样,好像把两幅画重叠在一起以寻觅二者之间的出入。当两幅画几乎严丝合缝地重合的一瞬,忆辉脱口而出喊出了她的名字:

  “小雪?”

  对方略显一惊,继而莞尔一笑。那是一种令人怀念的亲昵的笑容,仿佛秋日黄昏的某一瞬间突然从遥远的记忆森林深处拾回似的。忆辉沉湎其中,久久无言。

  “怎么?多年没见的老同学意外重逢,你就打算干站在那里吗?”

  “啊……哦,怎么可能。”忆辉回过神,抬脚朝她走去。

  2

  细雪初晨,莹莹飘雪仿佛遍及世界尽头,唯有落雪覆及不到的地方露出零星暗色,恍惚间让人误以为置身于一幅极简主义的黑白水墨画卷中。朝阳照在雪上反射出璀璨的光芒,而其反照又为整幅画卷增添一笔梦幻般的色彩。忆辉和小雪并肩而行,信步闲庭,谈笑之间,儿时旧事如踏在晴雪之上的脚印历历然浮现在眼前。

  小雪姓陈,单名一个雪字,是初一下半学期转来忆辉班的,俩人是同桌。小雪长相清纯甜美,性格乖巧懂事,多才多艺不说各科成绩还都首屈一指,与人相处方面也可谓面面俱到,深受老师和同学的喜爱,很快就成为班中最耀眼的明星。然而,不知怎地,自打第一次见到她,忆辉就隐约觉得小雪所表现出的尽善尽美就像束缚在她身上的一件裸色紧身衣。尽管衣服妥帖合身、一尘不染,可还是会在旁人难以察觉的不经意间卷起褶皱、显出罅隙,让人意识到那不过是一件衣服而并非她的本身——便是这么一种感觉。而这种感觉在她当选班长那天表现得尤为强烈。

  如果说对于其他班委职务的揭晓大家尚且心存好奇而有所期待的话,那么对于班长一职究竟花落谁家,所有人早已心知肚明。无论硬件条件还是软件指数,小雪都是当仁不让的第一人选,因此在唱票环节同学们反而表现得没有那么兴奋了。喜欢她的向她投以微笑表示提前祝贺,不喜欢她的(当然只有极少数)则嗤之以鼻表达心中的不屑;至于对这些活动素来漠不关心的同学(忆辉便是其中之一)只是例行公事地参与其中罢了。整个竞选过程,除了在选票上敷衍地写上某个竞选者的名字再投入选票箱外,忆辉一直低头翻看位子里的小说,看的是村上春树的《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小雪坐在和他一道之隔的靠窗一排的末尾。正看到承载着古梦奔向城外、投身死亡的独角兽第三次出场时,余光里小雪的身躯开始微微颤抖。忆辉起初并未在意,以为那不过是即将当选引起的激动,注意力依旧放在小说上。可随着唱票接近尾声,余光里抖动仍旧不止,耳畔还依稀传来某咬紧牙关的声音。为了不引起小雪的注意,忆辉佯装继续看书,悄悄地把目光从书页转向她。小雪低着头,柔亮的秀发从两侧垂下挡住了脸,看不见表情,白皙的双手在桌子下紧紧拧搅在一起,浑身笼罩在一股不安的氛围中。样子与其说是激动亢奋,莫不如说是惶恐不安更为准确。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竞选结果公布。小雪不出意料地胜出,可她却随之颓然泄气,原本纠缠在一起的双手俨然垂死之人放弃挣扎般垂向身体两侧,口中似有若无地呢喃道:“怎么……怎么又是这样……”然而下一秒,她抬起头,脸上却挂着一如平日的奕奕神采。眼前发生的一切令忆辉百思不得其解。小雪也忽然察觉到忆辉正看着自己。四目相接,她的表情僵在脸上。忆辉同样不知所措,未待他回过神,小雪已然起身,迈着从容自信的步伐走向讲台,激动地向全班表达了当选喜悦和感激,并承诺今后一定竭心尽力为班级付出。她情感饱满、落落大方,言谈举止无可挑剔,不,应该说过于完美才对,完美到让忆辉不禁怀疑方才发生的一切莫非都是自己的幻觉不成?不对!几乎在同一时间忆辉就否定了自己的置疑。最好的证明,就是她当时的眼神。有那么一瞬间小雪看看他,神情复杂,晶亮的深棕色眸子里无疑透着惊恐、脆弱、无奈、悲伤,还有某种渴望。忆辉知道那才是她真实的情感表露。他本能地察觉到小雪出于某种鲜为人知的缘由,不得不把自己伪装起来,仿佛置身于一个同自己等身大小的替身偶人之中,言行举止无不受控于一双操控人偶的无形的手,只有眼睛她表露自我的唯一途径。透过双眼,她小心翼翼地向外界表达自己真实而卑微的情感,一方面渴望被人发现,借此摆脱紧紧缠裹在自己身上的枷锁;另一方面又害怕被人知道环绕在自己身上的种种耀眼夺目的光环不过是海市蜃楼般虚伪的假象,她害怕让别人看见真实的陈雪,她害怕看到真正的自己。洞察到小雪身处无法脱身的巨大桎梏中,忆辉不由得心生出同病相怜式的同情,他甚至能对那种敲骨吸髓的无力感和进退维谷的矛盾感所造成的痛楚感同身受。忆辉很想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帮助小雪从束缚中脱身,可他不能……他不敢……他所能给予他人最好的帮助就是在周身砌起隐形的高墙,最大限度地断绝同他人的来往,任凭自己沿着孤独那没有扶手的光滑陡坡越落越深。

  时光如细细的流水,于波澜不惊中汇入名叫“过去”的海洋。忆辉继续着独来独往的校园生活,未曾询问小雪那天到底怎么回事;小雪也从没有主动问他那天到底看到了什么,她依旧是班中的永恒的焦点式人物,时时刻刻都宛如晴空中的骄阳将璀璨的光芒辐射给班级。自然有嫌这光芒过于刺眼的同学,但她对他们没有丝毫怨言,热情友善地——哪怕是装出来的——对待每一个人。二人沿着没有交集的人生轨迹继续各自的生活。

  不久,为了便于课上课下同学之间互帮互助,老师决定让相邻的两排合桌而坐。原本相隔一个过道的忆辉和小雪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同桌。为此,班里的同学对他钦羡不已,就连少数几个讨厌小雪的人也因为与她同桌有便于日常考试作弊而对忆辉的位置垂涎三尺。但对忆辉来说这一变化没有丝毫意义。同某个人距离上的疏远可以淡漠同他(她)之间的感情,而距离上的缩短并不会拉近自己和任何人之间的关系。自从五年前失去父母后,他就刻意把自己封闭起来,不再同任何人有真正意义上的交流和往来,以前和小学同学建立起的朋友圈也被他刻意疏远。忆辉就像一只蜷缩起身子的刺猬,既不让任何人接近,也决不主动接近任何人。

  一个多学期的学校生活让小雪和其他同学一样对忆辉的孤僻乖张有所了解,所以同桌之后,她也从没叨扰过他。不同的是,小雪不像其他人一样把忆辉视作异类唯恐避之不及。每天早上进班、傍晚放学,只要看到忆辉,她都会主动打招呼。尽管后者每次只是生涩地点点头以示回应,可她始终热情如故。课上遇到老师要求临近几人互相讨论时,小雪也不会像其他人一样仿佛忆辉根本不存在似的把他忽略掉,反而就算明知他不会参与讨论,也会主动向他搭话“顾忆辉,你是怎么想的呢?”作为回应,忆辉每次只是沉默地摇摇头。这时,她就会既像自我开解又像给予他鼓励似的说:“那你先再思考思考,有什么想法随时告诉我们大家。”忆辉真想把小雪对他的殷勤友善归到因为那个不为人知的理由而被迫做出的伪装的范畴里,自然随和的语气、热情亲切的态度同她平时跟人交流时毫无二致,可唯独眸子深处闪烁的诚挚、安适乃至关怀,是他从未在小雪与别人相处时见到的。那眼神仿佛暴雨过后从云隙间筛落下来的第一缕阳光,昭示着时间风雨已过、美好将至;那眼神总让忆辉想起一个人——他的妈妈。有好几次他都忍不住想从周身隐形的壁垒中掘出一个豁口——哪怕只是一道窄窄的缝隙呢——对她说一句:“早上好。”可自己有什么资格这样做呢?“我是个不幸的人,不该再把不幸带给别人”——这是父母的离世带给忆辉的最刻骨铭心的教训。一想到这,他的心缩成一团,凄然不已。

  3

  真正扳下人生的道岔,让忆辉和小雪的命运轨迹有所交集的是初三第一学期的班会课。

  夏日的苍然翠色尚未做完最后的谢幕,秋天的灿灿金光便急不可耐地登上季节的舞台,一如淡入的电影镜头,前一个画面尚未消失,后一个画面已然浮现,两者交互重叠、纠缠不清。植被一点点褪去草叶,人们一点点增添衣物。亘古不变的夏去秋来。

  作为毕业班还有短短一学年就要走上中考考场,这也意味着大家就要各奔东西。因此,老师在新学期伊始的班会课上让大家给各自的同桌写下未来的寄语。

  “字数不多,一两句话也可以,但是一定要认真写!一会儿我随机叫组站起来念,要是不好好写、随便敷衍或者干脆没写的,今天就给你留篇作文叫《给同学的寄语》,让你明天站在讲台上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朗读。”老师如是说道。

  班里同学听罢,有的兴奋不已,有的叫苦连天,但到底俯身疾书。唯有忆辉执笔临案,大脑却像刚刚竣工的博物馆展示大厅空空如也。

  “你要是不想写给别人的话,我们就写给自己吧。”愁眉不展之际,同桌的小雪悄悄地说。澈然莹透的瞳仁里流露着诚恳的关切。忆辉知道小雪绝非不愿给他写寄语,而是察觉到了他的为难为他着想才如此提议,一股暖流涌上他心头。等等!她该不会以为我是因为不愿给她写寄语才犯难的吧?这一想法倏忽涌上心头。忆辉万分焦炙,他恨不能拽着小雪的胳膊立刻告诉她:“我愿意为你写,真的!只是我不知道该写些什么。”可向他人倾诉自己的所思所感这种行为就像那些曾经同忆辉要好却被他疏远最终离他远去的朋友一样早已脱离了自己的生活。话语在忆辉的舌苔上反复滚动,最终却顺着喉咙滑落回胸中,他最后只是机械地点了点头。

  忆辉把目光收回到空白的稿纸上,思考着该寄予未来何种希冀,然而未来一片黑暗, 俨如遥远的宇宙尽头,星月皆无,任何光线也抵达不了,只有冰冷恒久的沉默和滞重浓稠的黑暗犹如滔天巨浪从四周汹涌而至。每次袭来时都裹挟着深重的痛苦与悔恨,撤去时又在他的心上撕扯出深深的伤口。久而久之,就连其自身的存在感都被剥落殆尽。忆辉的人生并非生来如此,曾几何时,他也拥过有美好的生活,也可以畅想光明的未来。可这一切在他七岁生日那天戛然而止。如今,那些充满欢声笑语的日子早已在命运的凹坑里溘然长逝,被时间的磨盘碾得粉碎,他所能感受到的唯有幸福的骸骨逐渐风化时发出的余响,那声音无时无刻不在鞭笞他的灵魂,提醒着他一个血淋淋的事实:所有的不幸都是忆辉自己一手造成的。

  思及至此,忆辉握笔的手愈加沉重,笔尖一点点戳进白纸。逼仄的黑暗中,一个多年来始终折磨着他的事实逐渐显现,那是忆辉不愿回首再看的过往,是他久久不肯愈合的伤口,是他永远无法释怀的愧怍。许多年来,忆辉一直努力试图忘记它,假装它不曾存在,就像夜里因为害怕而把自己蒙进被子里的孩子,好像如此一来恐惧的源头就会消失。但无论忆辉如何努力,它始终根治在心中,每个凄凉孤寂的夜晚,每个失落彷徨的清晨,那铁青的事实犹如一把闪着寒光的利刃深深刺进他的心脏,伴随着每一次呼吸席卷而来的疼痛,无时不刻不在提醒他曾经犯下的不可挽回的错误。如今,仿佛出于自我惩罚的目的,意识开始自行其是,细细的笔尖一下下剌在纸上,忆辉心中最隐秘的渴望终于以墨字的形式悚然现身:

  如果那时我没有哭着闹着让父母去给我买生日蛋糕该多好啊,那样一来他们就不会因为车祸去世了。我多希望时光可以重来啊!

  忆辉盯视着自己写下的话语,木然良久,直到思绪被老师一声“好了,时间到”拽回现实,才慌忙用手盖住。他用眼角余光窥视身旁,担心同桌的小雪看到他写的内容。然而小雪似乎没注意到身边的异常,她低着头,一动不动,纤细白皙的胳膊似乎刻意压在纸上盖住了字迹;垂落下来的秀发在二人之间形成一道黑色的帘幕,挡住了她的表情。忆辉觉得眼前小雪的模样同竞选班长时如出一辙。

  老师开始随机点叫人名。被点到的同学和同桌在其余人饶有兴味的注视下起立读出为对方写下的寄语。

  “祝你考上理想的高中,交到更多的朋友,但千万不要忘了你的好姐妹啊!”

  “祝你中考取得佳绩,越长越漂亮!到时要是有人追你,可得先让我把把关。”

  “你一定考得上重点中学,假期里可别忘了减肥!”

  “愿你在心仪的高中用你的‘二’‘祸祸’更多的同学。对了,想着把欠我的干脆面钱还给我!”

  ……

  同学们畅所欲言,彼此表达着对学业有成的祝福、对友谊长存的企盼,甚至是对萌动爱情的希冀……作为听众的其余人时而掌声雷动、时而捧腹大笑、时而起哄架秧……眼前的一切于忆辉而言仿佛发生在遥不可及的另一个世界,无论从那里传来何种欢声笑语,都再也不能震撼凝固在他周身的孤独的空气了。他静静等待着班会结束,甚至不曾担心被老师叫到名字。他深知几年下来老师对自己所表现出的性格特点了然于心,断不至于叫他回答惹得全班冷场。或许,在老师心中顾忆辉这个名字所代表的不过是班中有这么一个人存在,只要他不做出需要特别注意的事情,把他视若透明也未尝不可。或许,几乎在所有人的心中都是如此。一阵怅惘袭上忆辉心头,不知为何,他不由自主地看向身旁的她。小雪右手支颐,注视着发言人,脸上挂着素来讨喜的笑容。乍看之下和其他人一样轻松愉悦,可左手始终压住纸上字,死死地攥着拳头。

  真的是几乎所有人吗?忆辉在心中向自己发问。

  “好了,咱们就先说到这。下面——”

  “等一下老师!”一个向来和小雪作对、不服从管理的同学抢白道:“我们想听听班长写的。”

  忆辉不知道他是注意到了自己和小雪的异样故意想让小雪出糗,还是想要捧杀她,抑或是单纯对她写的内容感到好奇才这样说的。总之,情况突如其来,意犹未尽的同学们不明就里地纷纷起哄表示赞同。忆辉和小雪面面相觑,各自仿佛彼此的镜子,把相同的惊诧、惶恐、茫然和失措映照在对方脸上。

  “老师……我们……我们没有给对方写,而是写给……写给了……自己……”小雪坐在位子上以罕见的窘迫口吻做最后的挣扎。

  “那更得读了!大家说是不是?”那人似乎看出了小雪的为难更加不依不饶。

  “是啊,读吧,读吧……”

  见同学们盛情难却,老师也只得顺从民意。

  “写给自己的也没关系。那你们就交换纸条,让对方替你们念出自己的心声吧。”

  忆辉想象不出自己当时的表情,但从小雪面如死灰的脸色不难推断出自己一定同样狼狈不堪。他甚至想到把稿纸撕碎吞进肚里然后冲出教室,这样就不会有任何人知道自己的秘密了。这么想时,小雪竟缓缓站起身,她在努力让自己恢复表情,竭力抑制微微抽动的嘴角。在即刻暴露自我和继续穿着伪装让既定的角色多存续几秒这两种殊途同归的选项间,小雪依然选择了后者,可见桎梏在她身上的枷锁是多么的沉重、多么的绝对啊。那枷锁嵌入骨髓,勒得她皮开肉绽。撕心裂肺的痛苦让她不敢抠出业已融进血肉的铁链,她所能做的唯有日复一日地背负着它们继续假装烨烨生辉的生活,直到某一天不堪重负的心灵在巨大钳制中窒息而亡。忆辉惊异于这样的事实,同时也意识到自己不能就这样弃她而去,那样一来等待小雪的就只剩黑暗无底的深渊了。“可我应该怎么办呢?”他绞尽脑汁。一道灵光从天而降,忆辉准确无疑地将其捕获。他站起身,把被汗水濡湿的纸递给小雪,同时近乎一寸一寸地从对方手里扥过她写的那张纸。忆辉抚平微微变皱的稿纸,一行娟秀的字迹跳入眼帘:

  “我多么希望能够简简单单地生活,真真正正地做自己。”

  尽管此前已多少察觉到小雪的真实心境,然而实际看到她亲自表达出来,忆辉心中难以抑制地泛起波澜。他同情她、怜悯她、心疼她,甚至在某种程度上理解她。忆辉扭头看向小雪,悬置在她脸上的笑俨如尚未蜕脱的茧一样僵硬。他向她宽慰一笑,然后看着稿纸大声读道:

  “我希望自己能够像鸟儿一样在广阔蔚蓝的天空中自由翱翔,飞向心仪的远方。”

  小雪呆然而立,讶然不已。她怔怔地盯着身边这个素来古怪少言的男生,炽热而强烈的感情在她愈发水莹的眸子深处愈演愈烈,仿佛下一秒就会喷涌而出。

  忆辉读完深深呼出一口气,既像如释重负又似超脱释然。“至少小雪守住了自己的秘密,至于我……怎么样都无所谓了。”他想。

  “写的很好啊,”老师说,“陈雪,你念念顾忆辉的。”

  “老师我——”就在忆辉打算不计后果地告诉老师他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写的是什么的时候,身旁响起了小雪温柔而嘹亮的声音:

  “我希望自己变得坚强勇敢,义无反顾地勇往直前,生活一定会变得越来越好!”

  忆辉记不清老师后来说了什么,大概是一些夸他和小雪写得认真的褒赞吧。就算不是表扬——哪怕是批评——也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他守住了自己的秘密,准确地说是小雪帮他守住了秘密,就像自己帮小雪守住她的秘密一样。在这个前提下,二人又以一种极其特别的方式向彼此倾吐了一直坠在心底的不为人知的话语,长期以来几乎要把他们压垮的心理重负得以缓解。事后,俩人谁也没有提起寄语的事情,一切一如既往:小雪一如既往的鹤立鸡群,光彩照人,是班中最耀眼的存在;忆辉一如既往的沉默寡言,独来独往,好似透明人存在于班。一切仿佛未曾发生。但无论是忆辉还是小雪都深刻地感受到二人之间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各自的人生齿轮不约而同地咔嚓一声往前转了一圈。班会课上发生的一切,在某种意义上把他们紧闭的心扉推开了一道缝隙,供对方走进,长年淤积在心中的孤独感因此被稀释。他们将各自心灵的余温传导给对方,两条细微的暖流汇成一股暖人心脾的温煦,某种细微而强大的羁绊在忆辉和小雪的心中悄然建立。

  当天晚上轮到忆辉所在的小组(班里以一排为一个小组)做值日。忆辉已经忘了从什么时候起,墩地这种最费力且需要最后完成的活计好像理所应当似的落到了他的头上。“这种事刘交给那家伙干吧,反正他也不会争论拒绝的。”这可能是自己的存在给班中其他人带来的为数不多的积极意义之一。忆辉不无悲哀想。小雪作为班长照例要在同学完成值日后验收锁门才能离开。夕阳的余晖透过玻璃窗滑泻而进,在教室地板特定的区域内映出暖黄色的徐缓斜坡。日照顺着斜坡逐渐滑入黑暗,变得越来越窄、越来越细。同组的成员完成各自的分工让小雪检查,经得同意后陆续离开。很快,教室里只剩下忆辉和小雪两人。忆辉涮完墩布开始擦地,小雪则把其他人值日不到位的地方擦净、码齐。期间,忆辉的注意力全在小雪身上,他很想和她说点什么,却又怯于开口,生怕自己的所知所感全系自己的一厢情愿,话一旦出口,孤独的真相就会高举现实的铁锤把美好的温存——哪怕仅仅存在于幻想中的温存——赶尽杀绝。相较于不容撼动的结果而言,忆辉宁愿就这样委身于尚存幻想余地的卑微现状里,宛如用双手拢住寒风中摇曳的火苗一样守护住细若游丝的慰藉。如此想着,手中的拖把不小心撞到了多功能讲台的金属外壳,发出“哐”的一声。

  “怎么了?不要紧吧?磕着没有?”小雪闻声立刻关切地问道。

  忆辉连忙摇头,一如将散落在地上的毛线装回线盒般将纷纭的思绪收纳进现实的容器中,继续埋首干活。

  那天值日做得格外漫长。把边边角角的不足之处都找补完了,小雪就一语不发地坐在位子上看书等待忆辉完活。遗憾的是班里只有一把墩布,不然忆辉敢打赌小雪肯定会帮他一起墩地,那样一来,他们兴许就有机会交流了。最后一丝夕阳也不堪重负似的沉入西方的地平线,俨如沁入白纸继而向四周扩散的墨水般的暮色乘胜追击统领了整个天穹。忆辉把墩布放回教室门后,干巴巴地说了句“我做完了。”小雪合上书,简单四下环顾一遍,背起书包走到我身边,仿佛早已约定似的说:“好了,咱们走吧。”

  话语一时未能顺利为忆辉的大脑所理解。以往小雪总是说“辛苦了,明天见”,可方才从她口中说出的却是“好了,咱们走吧”。理清她话中的意思花了好一会儿工夫,忆辉几次怀疑自己是否产生了幻听,可此时此刻小雪委实站在身边等着他,脸上还带着略显生涩的微笑。

  “我家和你家顺路,所以咱们一起走吧。”见忆辉怔在原地久久没有开口,小雪又补充到。

  “好!”这一次忆辉没有犹疑,满心欢喜地一口答应下来。

  暮色渐浓,华灯初上。忆辉和小雪并排走在回家的路上。空气中弥漫着城市傍晚特有的喧嚣气息,鼻息间飘来小雪发丝间的淡淡果香。枯黄的树叶仿佛逝去时光的纪念品似的从枝头缓缓而落。带有特定气息的秋日晚风忽而想起似的从他们身旁吹过,留下鲜明得不可思议的痕迹。他们几乎可以清楚地感受风从二人之间窄窄的空隙经过时带来的细微的风压变化把各自推向彼此身边。马路上的汽车川流不息,便道上的行人熙来攘往,可一切就像电影画面中虚化的背景变得模模糊糊,清清楚楚呈现在镜头焦点里的只有两个放学归家的少年男女。许许多多的话语在他们心中翻腾,可当二人要把它们说出口的时候,话语就像羞于见人的孩童,一溜烟的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他们不时把目光偷偷瞥向对方,偶然间四目相视,不约而同地羞红了脸。

  “我到了……”在距忆辉家还有一条街的一个高档住宅小区前小雪停住脚步恋恋不舍地说。

  “哦,这样啊……”

  小雪双手十指交叉垂在身前,两只大拇指不断互相揉搓,有些无所适从地说:“那……我们明天学校见。”

  “明天见。”忆辉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却忐忑极了。他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明天小雪还会主动和他说话吗?这种微妙的感觉和联系还会存在吗?他们还能像今天这样一起放学回家吗?又或者,明天还会来临吗?

  “你回去路上注意安全。那……我走了。”

  忆辉惙惙点了点头。

  “再见。”再一次道别后,小雪才向小区大门迈开步。

  “等一下!”忆辉略一沉吟,喊道。

  小雪不无吃惊地回过头。“怎么了?”

  “那个……那个明天……”忆辉一咬牙问道,“明天放学我们还一起回家吧。”

  惊喜从小雪脸上一晃而过。感觉上就像幽暗的夜幕陡然划过一颗流星,璀璨的光照亮整个天际,可转瞬之间夜色复又卷土重来统领天空。

  “可是我要查完值日才能走,会很晚。而且……”

  忆辉明白小雪的心思,老实说,他也有同样的顾虑。但他不愿让二人好不容易建立起的联结就这样轻易地被现实阻断,于是安慰说:“没关系。我会先自己找个地方待着,到时候在学校外的路口等你。这样就不会被其他同学发现了。”

  有那么几秒钟,小雪咬着嘴唇一语未发,只是定睛注视着忆辉。俄顷,她笑逐颜开,重重地点了点头。

  4

  回到家,吃过姥姥姥爷准备的晚餐,期间和他们进行最低限度的交流,然后走进自己的房间,一个人待到次日天明。这是忆辉同姥姥姥爷生活以来的标准流程。对此,两位老人早已习惯。他们把孙子的漠然不动和寡言少语视作自然,将原因归结孙子失去父母的伤痛和被迫与他们生活在一起的无奈。然而,在忆辉心中,他并非不愿和姥姥姥爷生活在一起,他爱他们,也正因如此他才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他们——忆辉对姥姥姥爷充满了愧疚。在某种意义上,他认为夺走了他们至亲爱女生命的罪魁祸首正是他自己。若不是他,妈妈——姥姥姥爷的亲生女儿此时正应该守在他们身边尽忠尽孝,让年近古稀的老两口尽享天伦之乐。可如今,他们不仅白发人送黑发人,承受了生命不能承受之伤痛,还要劳苦劳心地抚养自己这个罪人。忆辉不知道失去女儿的姥姥姥爷是以何种心情来面对他的,就像他不知道自己应该以什么身份来面对他们——是遗孙还是凶手?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是后者,宁愿姥姥姥爷对他唾口大骂、拳脚相加,至少那样可以多少减轻自己对他们的负罪感。可姥姥姥爷一次也没责备过他,他们对他关怀备至、体贴入微,好像忆辉没能像其他孩子一样拥有健全的家庭是他们的错。为此,他们竭心尽力加倍弥补孙子缺失的爱。每当这时,忆辉就愧怍得不敢正视姥姥姥爷的眼睛,生怕看到他们眼神中一如既往的深沉而炙热的爱,更怕看到映在他们沧桑眸子中自己的面孔。忆辉只得尽量避免和他们接触,任由自责和悔愧把他轮番投进幽暗的口腹,嚼碎、吞噬。可是今天,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原因在搅扰着他的心情,令思绪宛如被随风摇曳的丝绸睡衣久久不肯归于平静。

  忆辉躺在床上出神地望着天花板,用意识的双手轻轻摩挲一天中发生的点点滴滴,他的心因之收到无比温存的抚慰,就像在漆黑的隧道行走许久之后终于在遥远的隧道尽头闪烁的似有若无的光亮。尽管只是一个微弱的小小的光点,却足以给予他勇气和希望让他在黑暗中继续前行。忆辉恍然发现自己居然在期盼上学。父母的离世让他对包括上学在内的几乎所有事情都失去了兴趣。每天照常走进校门仅仅是出于身为一个十三岁少年不得不接受义务教育的事实和不愿让姥姥姥爷为自己担心的基本责任感而已。若非这两点,他宁愿随便一个人待哪里,任凭时间的洪流把自己冲向名为“过去”的深海鸿沟。但是,此时此刻,忆辉切实感到早已冰冷的内心正一点一点地恢复生机,耳畔甚至依稀传来那渐而有力的跳动声,一股强烈的渴盼从中迸发而出:他想让明天早一点到来,那样就可以早一点奔向学校、早一点跑进教室、早一点见到她。强烈的情感涌动令忆辉整夜辗转反侧,及至浓重的夜色即将被东升旭日撕开第一道防线时,他才沉入短暂的睡眠。朦朦胧胧之间,忆辉做了个一个梦,梦具体内容醒来时已经记不清了,唯有梦里那种能够让自己委身其中的类似安全感的东西从梦中一直延贯进现实。

  次日一大清早忆辉没顾得上吃早饭就匆忙赶往学校。进班时小雪已经坐在位子上,屋里还有两三个为了抄作业历来“顶门”到班的同学。

  “早上好。”小雪一看见忆辉就亲切地招呼道。

  “早上好。”后者以同样亲切的语气说。

  其他几位同学闻声不约而同地抬起头,好奇地打量两人。小雪羞赧地垂下头假装看书,忆辉也慌忙低头走到座位上。为了不引起其他人的注意,二人心照不宣地像往常一样在班中扮演着各自平日中的角色,只在必要时简单交流几句。尽管如此,某种小小的暖暖的幸福感始终萦绕在他们之间。晚上放学,忆辉按照约定好的等小雪查完值日在路口和她碰头然后一起走回家。由于此时大部分同学早已到家,不用担心被其他同学撞见,所以他们尽可以放下防备,随心所欲地做自己。日渐天短、秋意渐浓。盎然翠色做着最后的谢幕,灿然金黄犹如电影的淡入画面一样渐渐取而代之。忆辉和小雪从最初的默然而行逐渐变成后来的一路畅谈。实际相处下来,忆辉发现小雪比平素表现出来的要含羞内敛许多,而自己也比本以为的要直率外向许多。不到两公里的短短归途是二人每天最幸福的时光。在这来之不易的短暂幸福里,他们不谈过去、不问将来,牢牢拥抱住当下,尽量把脚步放慢一点再慢一点,期待归途的路长一点再长一点。也就是从那时起,忆辉隐约觉得有一个不甚明朗的事实如雾霭中的山峰一样盘踞心头,尽管时至今日,他依然无法用语言准确描绘出它的形状样貌,可它始终在存在,不曾消移。

  5

  “小雪,你还好吗?”临近期末的一天放学归途中,小雪心事重重,精神萎靡,对忆辉说的话也只是以简单的“嗯”“啊”回应,忆辉见况担心地问。

  小雪仿佛没听见似的依旧自顾自地往前走。

  “小雪?”忆辉提高音量又叫了一声。

  “啊?什么?”小雪恍然回过神,发现不知何时忆辉已经在她身后停住了脚步。

  “你今天这是怎么了?一路上无精打采的,话也不多说,刚才叫你都没听见。”忆辉走到她身边,看着她神情黯然、面色憔悴,担忧地问,“是不是身体哪里不舒服?还是遇见什么不开心的事了?”

  “抱歉,刚才没注意。没什么,只是……”小雪恻然垂目,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

  小雪摇了摇头,尽量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说:“没什么,就是期末压力大,精神有些疲惫而已。”

  “你别想太多,全力以赴就好,根本不用在乎别人到时会怎么看。”忆辉安慰道,“再说,就凭你那实力,想考出前三都难。”

  小雪淡然一笑,笑容牵强而落寞,又显得临阵有余,仿佛深谙世故的长者面对孩童的鼎力相助却无济于事时的宽慰。忆辉觉得她似乎还有难言之隐,还想追问些什么,却被小雪抢先说道:“忆辉,我们再走慢一点好吗?”

  “哦,好的。”

  也许她是真的累了。忆辉想。

  那晚的归途,他们走的比平时慢得多,用的时间比平时长得多。余途中,尽管小雪竭力装得和平时一样有说有笑,但一种雾霭般的伤感始终萦绕着她。两人在小雪家的小区大门口停了下来,像往常一样互道晚安。

  “好了,天气冷,快上楼吧。回去好好休息,明天见。”忆辉嘱咐说。

  小雪默默望着忆辉,点了点头,动作比平时缓慢得多。

  忆辉等待她走进小区,可后者却站在原地一动未动。镶嵌在石塑大门上的路灯将欠缺暖意的灯光撒在路面,在他们脚下凝成一小块静默的光圈,细长的影子仿佛生儿印于雪地的斑驳。俩人口鼻间呼出白色气体在空中留恋似的彳亍徘徊,既而烟消云散。

  “怎么了?”

  “忆辉……”小雪稍作犹豫,说,“谢谢你一路陪着我。有你陪伴真好。”

  “怎么突然这么说?”忆辉闻言隐隐感到不安,他再一次向小雪确认道,“你真的不要紧吗?只是因为期末考试的事吗?没有别的?”

  小雪挤出一个安慰的微笑,摇摇头说:“真的没事。就是想让你知道和你在一起我真的特别快乐。能遇见你我感到无比幸运。”

  小雪的话宛如春日清晨的存蓄于嫩叶之上甘露,顺着细长的叶脉悄然滑落渗进大地一样滋润进忆辉的心灵,一股温暖的幸福感在他心间徜徉。让他许久以来第一次感到自己并非一个不幸之人。

  忆辉仿佛从心中把字一个个掏出来似的说:“遇见你也是我的幸运。”

  小雪目不转视地望着忆辉,眼神仿佛在看黎明时分即将光芒退却行将隐没的星星。

  “忆辉,其实……我……”

  “怎么了?”

  “其实我……”她忽而抬头指着天空兴奋地说,“是雪!忆辉你看!下雪了!”

  忆辉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仰头看向天空,乱琼碎玉仿佛变魔术一样忽地从空中纷扬而至。小雪掌心向上摊开双手接住片片落雪,情不自禁地感叹道:“真是太美了!”

  小雪天真烂漫的样子映在忆辉眼中,刻在他的心里。忆辉感到有个什么正像柔波细浪一样轻轻叩击着他的灵魂。他多想伸手捧住她的脸颊,用手指轻轻摩挲那冻得红扑扑的脸蛋儿,给她温暖。

  “小雪……”

  “嗯?”小雪迎着他的目光。

  “我……我……”忆辉忽然把眼眸垂向一侧,“我们明天打雪仗吧。”

  难掩的失落悄悄爬上小雪的脸颊,宛如薄薄云层飘过时投下的影子。她做了个深呼吸,像是给自己打气似的,出口的话语在空中冻凝——“好。”

  遗憾的是,他们的约定未能兑现——第二天小雪转学了。

  6

  日上竿头,气温渐升。前来御苑欣赏初雪美景的游客渐渐多了起来。二人为了独享清净,从前庭走到樱亭。途经的雪地之上印下一双双鲜明的脚印。

  “一晃得有十五、六年了吧?”忆辉感慨道。

  “五千六百六十二……”小雪的声音似有若无。

  “什么?”

  “没什么。”小雪仿佛掩饰什么似的笑了笑,迈步踏入亭内。忆辉跟在后面走了进去。

  “人生的五分之一就这么从指缝间恍然而逝,有的时候甚至不知道这十多年自己是怎么过来的。好像一觉醒来,人生的刻度一下就被推到了现在。”小雪说。

  “是啊。”忆辉赞同道,“回想起来,还是那个时候幸福。”

  “不。”小雪看着忆辉认真地说,“对我来说,那个时候是最幸福的。”

  话语之中流露出淡淡的哀伤,让忆辉以为她在叹惋时光飞逝,于是试图打趣缓解气氛。“看你说的,你现在也不差嘛。”

  “你是指这些吗?”小雪低头扫视了一下自己身上的名牌衣包,说,“这些不过是生意场的需要罢了。如果可以,我宁愿自己不曾拥有它们,或许这样就不会失去我曾失去的了。”悲伤神色宛如冬季屋顶烟囱中冒出的烟霭笼罩在小雪脸上。

  忆辉觉得自己的话无意间诱导出了异样的反响。

  小雪把目光投向亭外,瞳仁里回映着空灵皓亮的雪色,仿佛在那一望无垠的晶莹洁白中寻觅往昔的遗痕。俄顷,她问:“忆辉,你还记得班会课上老师让咱们写寄语,我给自己写的是什么吗?”

  “你说你多么希望能够简简单单地生活,真真正正地做自己。”忆辉不假思索地说。

  小雪不禁倍感意外,继而会心一笑,说:“这么多年了,真没想到你居然还一字不差的记得。”

  “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可能忘了。不过……”忆辉稍作迟疑,还是决定追问,“不过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我妈妈。”小雪以沉静的语调说,“从我小的时候,她就一直控制我的人生。起先是要求我成绩的不能输给别人,再者是别人会的特长我也必须学,到后来就连一言一行都得按她说的来,稍不合她的心意,妈妈就大发雷霆。感觉上,就好像她在我的周身架起围栏,铺好轨道,强迫我按照她为我规划好的路线前进,其间容不得半点偏颇。还记得初二竞选班长吗?”

  忆辉说记得。

  “那个时候我就是迫于她的压力才不得不参加竞选的。其实,我一点都不想当什么班长,而且我在之前那个学校就是因为没有按照她的意思竞选班长才被她强制转到咱们学校的。”

  仅仅因为没有竞选班长就被强制转学,这大大超出忆辉的认知。“所以你当时的反应才会那么强烈。”他回想起小雪当时的模样。

  小雪漠然地点了点头。

  “那你爸爸呢?”忆辉试着问,“他也同意你妈妈这样做吗?”

  沉默有顷,小雪用缺乏色彩的言语说道,“我没有爸爸。爸爸在我7岁的时候和妈妈离了婚。从那以来我一次都没有见过他。妈妈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才开始变得极端的。”

  七岁。忆辉七岁时一场车祸致使父母双双去世;小雪七岁时父母离异,父亲离家,母亲开始变得愈发偏执。在某种意义上,他们是在同一年失去了家庭、失去了依靠,也许正是这殊途同归式的悲剧让自己第一次见到小雪时起就察觉到了她深藏于心中的苦痛。忆辉这样想到。

  “妈妈总是打着想让我将来出人头地、为我好的旗号强迫我按照她的意愿行事。少不更事时,我对此毫不怀疑,所以尽管很多时候我对母亲的安排并不认同,也还是一一按照她说的去做,况且,从结果而言确实可以算是一帆风顺:成绩好、特长多、人缘佳,也顺利保送进了重点高中。没有任何算得上问题的问题。然而,我丝毫感受不到快乐,而且觉得自己身上某些至关重要的东西正被她一点一点剥离。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感觉越发强烈,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不知道自己追求的是什么,模样越来越模糊,思想越来越单一,几乎连自己到底是谁都要搞不清了。我突然意识到不能再这样下去,否则自己迟早彻底失去自我,徒剩一具空壳。感觉上就好像演员在扮演剧本安排的角色过程中逐渐被角色所吞噬。一颦一笑、一言一行、一思一念都指挥按照剧本写好的做,完全被角色反噬,彻底丧失自我。不是有很多演员都因为沉浸在某一个角色中走不出来,最终导致抑郁乃至自杀的吗?我当时的情况就颇有几分相似。最主要的是,对妈妈初衷的怀疑和对她意志的反抗的念头开始在心中急速膨胀。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爆发了,质问她为什么什么都强迫我按照她说的做,为什么一直掌控我的人生。”

  “你妈妈怎么说?”

  “起先她还是老一套说辞,但我当然不会再像小时候一样就这样被糊弄过去,于是我不依不饶。我们吵得不可开交。最后在我一再逼问下,她终于松了口。她说:‘我这么做就是要让那个男人看。要让他知道没有他我照样能把你抚养成人,照样能让你出人头地。到了那个时候,我就要看着他后悔当初抛下咱们母女俩去找别的女人。’”

  说完,小雪转而面向忆辉,仿佛在征询他对此的看法。忆辉嘴唇翕动却不知该说什么,便任由沉默代替话语。

  “我当时震惊之余,简直愤怒极了。”小雪继续说,“我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自己的人生居然是妈妈出于报复爸爸抛弃她这一目的而存在的。那一瞬间,我吃过的苦、受过的伤、失掉的快乐和自由全都失去了意义。过往的人生几乎成了零。”

  倏忽而至的寒风将一阵滞重的沉默吹进二人之间。

  “后来呢?”忆辉问。

  “得知真相的我——不用说——同我妈妈的关系自然疏远许多。我想要赶紧成人,赶紧离开她,离开这个家——如果还能称之为家的话。所以大学填报志愿时我清一色报的都是外地。妈妈知道后哭着恳求我别去外地,别抛下她一个人。”小雪不无愤怒的表情中晃过一丝怜悯,“不管怎么说,她到底是我妈妈啊,那个时候姥姥姥爷已经走了,作为独生女的妈妈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就是我了。而且那个时候的她已深受精神病的困扰——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没法再工作了,每月仅靠低保过活。所以,就算我再厌恶她、再恨她也不能就这样弃她于不顾啊。所以最后我还是修改了志愿,进了本市一所大学学习商务。大学期间我一边读书一边打工补贴家用,周末抽出半天例行公事回家陪妈妈吃顿饭,敷衍地聊聊天,除此之外鲜少踏足家门,也从不在家过夜。相较从前,生活虽然辛苦许多,心情上却轻松不少,最重要的是,有生以来我第一次觉得人生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我可以做自己、做自己喜欢的事。虽然就程度而言并非100%,但这对于长久以来生活在母音阴影下的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小雪定定凝视着空中的某一点,脸上漾出宛如初秋细雨般似有若无的笑意,简直像当时一幕幕的美好瞬间沿着时间的长河逆流而上,忽地跃出水面展现在她眼前。“那时我还交往了一个男朋友,对方和我同院不同系,为人老实、做事勤恳、对体贴入微,是个很好的男生——就像你一样。”话到此处,小雪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忆辉身上;后者猝不及防,红了下脸,不无羞赧微微一笑。

  “同他在一起时总有一种恍惚回到了以前咱们一起走在放学回家路上的感觉。说真的,自你以后,我还是第一次在别人身上寻觅到这种惬然安适的舒心感。”小雪说,“我真心实意地爱着他,也能明确感到他也同样深爱着我。我们就这样陪伴着彼此度过了大学时光。一切看上去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但一晃我依然会感到不安。”

  忆辉疑惑地问:“为什么?”

  “因为枷锁犹在,围栏仍未拆除。这不是说之前生活给我造成了影响,让我留有后遗症之类的,而是它们的的确确依然存在,只不过变换了一种形式,从绷紧变得松缓,由狭窄略约拓宽。但不管怎么样,母亲拴在我身上的桎梏仍未消失。”小雪眯起眼睛,似乎在脑海中寻找合适的措辞,“该怎么说呢?严格意义上讲,她依然牵制着我的人生,只是换了一种方法,开始以退为进。”

  “以退为进?”忆辉像是试图在题干中寻找某种隐藏信息似的重复道。

  “是的。虽然她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态度强硬地命令按照她的旨意行事,却开始动不动就哭哭啼啼地央求我做这做那。最令我感到掣肘的,是她常常不顾我的感受跑到学校找我。每次见到我都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想我,求我多回家陪她。不知情的人见了,好像我是个弃母不管的不孝女。而且,她每一次出现在学校我都胆战心惊,生怕她和我男朋友相遇。”

  “你没告诉你妈妈你恋爱了吗?”忆辉从方才的话里听出了这样的讯息,问。

  “这种事情说什么我也不会告诉她的。”小雪仿佛在向一个不明事理的孩子陈述理所当然的事实,“以她当时的精神状态若是知道我交往了男朋友后指不定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我也没有跟他讲过我家里的事。有时他偶然问起,我也是顾左右而言他,随便敷衍几句搪塞过去。我倒不是有意隐瞒什么,就算坦诚相告,以他的性格也可定能理解并且把我妈妈作为我的一部分实际接受下来,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而且,我不愿意让我妈妈的存在斜插入我们之间,那样一来,我觉得是对我俩爱情的亵渎。”小雪眸子深处回漾起一圈圈哀怨的波纹,那眼神令忆辉似曾相识。“我妈妈曾经毁掉过一次我的幸福,那个时候我年纪尚幼,只能听之任之,什么也做不了。而这一次,我只想拼劲全力守护住来之不易的幸福,哪怕只是使它尽量延长一些时日呢……”

  忆辉从她的话语的余韵里听出了某种事与愿违的无奈。

  “所以你妈妈后来还是知道了,对吧?”他试探地问。

  小雪默然。她闭上眼睛,平静的面容上泛起忧伤,恍如平静的湖面因为水底暗潮的涌动而漾起似有若无的波纹。“那是临近大四毕业的事了。”过了一会儿,她再次开口,“得知消息的妈妈接连数日哭天抢地、歇斯底里,说什么男人都是骗子,没有一个是好东西;不仅不让我离开她的视线范围,还以死相要逼迫我和他分手。我原本笃定心思这一次无论妈妈怎么哭闹我都绝不退让半步,直到她几次三番要到学校找他闹,我才不得不动摇了心思。”

  小雪喟然长叹,无声,只有从她鼻息间徐徐呼出的久久不断的白气昭示着这沉默的叹息中蕴含的百般无奈。

  “那时候他已被列入保研的候选名单,又被几家世界级的外资企业相中,前途一片光明。若是让母亲这么一闹,势必会受到极大影响。我之前也说过,他是个善良本分的好人,理应拥有稳定的事业和健康的婚姻,而这一切——只要我妈妈在——是我没法给予他的。我深爱着他,正因如此我必须为他的未来着想。思来想去,我最终不得不忍受剥肤之痛和他分手。没过多久,我偶然发现自己怀孕了。”

  忆辉寻觅不到适当的话语,只是无言地点点头,继续聆听她的讲述。

  “我当时矛盾极了。一方面我已同他分手,就算抛开我妈妈这层不谈,一个刚刚毕业的大学生把孩子生下来独自抚养谈何容易?无论是对未来的工作还是生活哪个一方面进行现实性考量,都是百害无利的。可是另一方面,自从我得知自己怀孕的那一刻起,我倏忽感到枷锁断裂、围栏倾塌,过往人生中丢失的许许多多全部借由腹中这个幼小的生命得以弥补。权衡再三,情感战胜了理智,我决定把孩子生下来,再苦再难也要把他抚育成人。至于妈妈那边,暂且抱着走一步看一步的心态,如若到了她不得不知道,必须在她和孩子之间做出抉择的时候,我无论如何也会选择孩子。”小雪说,“从结果而言——不知是喜是悲——在那之前妈妈就已经被诊断出重度精神病住进了精神病院,我也是在那个时候才知道她患的是精神性疾病的。于是,我开始了往返于单位、家和医院的生活。每天忙得昏天黑地,临盆当天还坚守在工作岗位。同事发现我羊水破了,及时把我送到医院。好在有惊无险,顺利产下一个女婴。这么说或许有点恬不知耻,但是个非常漂亮可爱的女孩,和我长得很像。”

  小雪话语间流露的幸福感染着忆辉,他为她感到高兴。然而,令他万万没想到的事,随着小雪的下一句话出口,这份幸福和喜悦顷刻间灰飞烟灭。

  “活着的话都该上初中了。”小雪以令人心悸的平淡口吻说。

  “死了?”忆辉诧然反问。

  “嗯。”小雪缓缓地点点头,“呛奶导致的窒息,死的时候还不到三个月。”

  忆辉瞠目结舌,过度的震惊让一时间令语言不翼而飞。

  “我月子都没出就匆匆回去上班,领导知道我的情况后特批我在家办公,只给我安排了很少的工作。可即便如此,每天给孩子喂奶、换尿布、哄觉依然疲惫不堪。一次孩子吃奶的时候,我实在累得不行睡了过去,醒来后孩子身体已经冰凉了。”

  积雪吸收了种种声音,四周静谧无声,就连时光都仿佛踮起脚尖、放缓脚步般生怕搅扰了这份寂静。犹如来自早已葬送的过去的渺远哀吟般的严冬寒风不失适宜地送来了亘古的凄凉。

  “她肌肤的柔嫩触感和嘴唇的温润至今还鲜明地烙印在我脑海里。那孩子来到这世上才两个月零三天啊……”

  雪,絮絮不断,及至其不堪自身重负时从六角古亭顶部边沿积溢出来,不断往下蔓延形成一根根透明的冰柱。她沉默良久,垂头怅望着亭栏上的落雪,仿佛在为失去的往昔时光默哀。金色的日光随着渐中的太阳在地上缓缓挪移,画出沉默的弧线。风吹起她垂在脸旁的秀发,几根散乱的发丝轻柔地贴在她的脸上。

  许多年来,小雪的痛苦与悲伤与悔恨与无奈如同夜雪一样静静积存着,而那夜雪却永远迎不来消融的黎明。想到这里,一股剜心的同情从忆辉心底油然而生。他走到到小雪身边,轻轻地把手搭在她肩头,“这些年来你一个人一定很难熬。对不起,如果我能早知道这些,或许……”

  小雪慢慢地摇摇头,几片残留在发丝间的雪花缓缓飘落,她微微牵动嘴角,露出一个令人联想到仲夏清晨积存在水洼中行将蒸发的雨水一样的浅笑,对忆辉说:“忆辉,你帮了我很多。若不是你,我绝对撑不到今天。”

  忆辉不明所以。

  “是你的小说帮我扛过了那段黑暗无助的岁月。”

  “你看过我的小说?”

  “每一部。”小雪说,“这世上叫顾忆辉的人有很多,其中写小说的也肯定不只你一个。但自从我第一次读你的小说起,我就知道这个名叫顾忆辉的作者就是你。虽然我从来没有经过任何途径确认过,但是从你写的小说中字里行间流露出的那种静谧而深邃的温存,让我每每有种置身于与你同桌的那段美好岁月。很长时间,你我言语寥寥无几,但我自始至终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来自你的关怀。那种关怀无需言语,甚至无关行为,只消一个眼神就能直抵心间,给予我犹如和煦春光般的洋洋暖意。”

  得知那个时候小雪也在默默注意着自己,忆辉欣喜之余也生出一股惋惜。他后悔当初没有早一点和小雪说话,否则当初的快乐至少会更长一点。

  “印象最深的是你写的那篇名为《独自在墓园吃驴肉火烧的少年》。原本对驴肉拒之千里的少年出于在姥姥生前疏于陪伴她的愧怍,在老人去世后每每站在她的墓前独自嚼食着姥姥生前最爱吃驴肉火烧。久而久之竟然真的喜欢上了驴肉的味道,万分渴望吃一次姥姥亲手做的驴肉火烧,只可惜老人已逝,残念永驻。即便如此,少年最后发出的感慨伤感之余依旧带着直面明天的勇气。”小雪稍稍吊起眼梢,似乎是在回忆小说的内容,“我曾无数次幻想要是能够有一台时光机任我在昔日未来间随意穿梭,弥补过往、预见未来那该多好。可每次具体到某件事上,不是觉得需要弥补的太多,就是未来想要知道的太广,到头来幻想往往也就止步于此。今日一突发奇想让我恍然大悟,倘若真有这样的机会,我只想做一件事:让明日的烟火在昨日绽放,以便我今日嗅出那依稀的璀璨’”

  忆辉听完大为震惊。“你居然记得这么清楚?”

  “因为你的小说,是我长久以来唯一的心灵支柱。这些年来,我的人生除却苦痛和悔恨,几乎一无所有。日历纸上一片空白,我真想一把将它们全部扯下,但是我终究只是凡人,一次只能缓慢地撕下一张。我久久徘徊于黑暗的断崖边缘,只消向前一小步,一切看似就可以得到解脱,我时常感受到这样的诱惑。但是你的小说就像一双温暖有力的手,紧紧拉住我。从那一行行饱含情感的铅字中流露出你顾忆辉的气息和声音。那些气息和声音一点一滴地渗入我的身体、我的心房、我的灵魂,给予我勇气和力量让我继续生存下去。为此,我还给你写过很多封信,只是一封都没有寄出。”

  “为什么?”忆辉讶然。

  “因为害怕。”

  “害怕?”忆辉不解地重复道。

  “我既害怕你不给我回信,又害怕收到回信。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毕竟分别时,我们还只是孩子,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而如今我和我人生全都一塌糊涂,我害怕把自己的不幸带给你,害怕你会产生落差感,害怕你也离我而去,那样一来我就失去了最后的心灵寄托,也就再也寻觅不到生存的意义了。”

  忆辉断然地摇摇头,落在头发上的残雪顿时向四下回旋而落,仿佛在说“你千不该万不该这么想。”

  “我这一生失去的太多了,有的时候我真的不明白,人到底为什么活在这个世上?我们所追求的一切,珍爱的一切最终都要被时间掠走,辛辛苦苦努力得来的一切却迟早不得不失去。既然如此,一开始就不曾拥有,不曾存在不就好了吗?至少不会因为得而复失而痛苦,不是吗?”小雪激动地说完这番话便惙然地把头垂向一侧。一缕松脱的秀发在惯性的作用下从她左侧额前滑落,挡在眼前。一瞬间,我清楚地看到她的眸子依稀变得湿润。

  忆辉记忆中上一次见到小雪哭还是十多年前她转学前跟他道别时。那时的她也是和我说完再见便垂下头把脸别向一侧,就连那一瞬间滑脱的头发遮住泪光闪烁的双眼都仿佛彼日的重现。而不同的是,彼时的他思绪万千却无所作为,而此时的忆辉走到她跟前,蹲下身,伸手将那缕垂落的秀发别到她水嫩的耳后,凝视着她噙着泪的眼睛。他用手抚平她温润的手掌,又从身旁的亭栏上捧起一把白雪轻轻置于她的掌心,再把自己的手盖在上面。小雪怔怔地盯着他,从她微张的口中呼出的白气赋予沉默有形的姿态。雪在二人手心中悄然融化。忆辉摊开手掌,小雪和他的掌间已无雪痕,剩下的只有冰雪消融后残留的雪水和湿漉漉的触感。宛如潇潇暮雨中,倏而穿过云层照亮大地般温暖的笑容浮现在忆辉脸上,他一字一句地对小雪说道:“我们是在创造回忆啊。”

  小雪定睛凝视着忆辉。许久,她将宛如洒落在极地冰川的永夜极光般美丽浮上嘴角,重重地点点头。

  7

  忆辉躺在床上,静静地望着天花板。思绪纷纭不止,睡意迟迟未至。他回想着最后同小雪告别的场景。

  清冷的月光将淡黄色的光芒倾洒在他们身上,皓白的霜雪映照两人近在咫尺的身影。他们彼此恋恋不舍,却又久久无言,只是静静委身于眼下着孕育温暖与伤感的沉默中,任由宁静的飘雪让弥漫在忆辉和小雪心间强烈的不舍一星一点地显出轮廓,宛如空气中漂浮的细微颗粒在冬日午后暖暖的阳光渲染下鲜明地显现出来。或许,无论是忆辉还是小雪,意识深处都明白一个事实,那就是记忆中的对方早在多年前的某一天就已经死了,死得悄然无声、死得彻彻底底,连骸骨都已被泥土分解、吸收殆尽,眼前的彼此只是各自过去的剪影。于是他们心照不宣地既没有相约下次再见,也没有互留联系方式,有的只是一声轻描淡写的“再见”和一句好像沿途必经的风景一样的必然兑现约定。

  “忆辉,答应我,一定要坚持写下去。你的小说对于世上的有些人来说就是存续下去的力量和希望,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要放弃。”

  “我答应你。”

  忆辉有时甚至痛恨自己和小雪之间这种心有灵犀般的默契,他不知道下次跟她相遇要多久之后,就像他无法准确说出上次同她分别至今究竟过去了多久一样。一年、两年、三年……忆辉在心中仔细盘算着。十五年六个月零三天,也就是——“五千六百六十二天。”蓦地,脑海里回响起小雪的话语。与此同时,长久以来盘踞在他心中的朦朦胧胧的事实宛如云消雾散的雪峰,赫然清晰明朗地显出样貌。忆辉试着将其诉诸如下语言:

  业已发生的已成定局,我们无力改变;尚未发生的悬而未决,我们左右不得;归根结底,人所拥有的不过是转瞬即逝的当下。从这个意义上而言,我们竟是何等卑微的存在啊!那带有原罪意味的卑微如巨大的秤砣重重坠在我们背上,压弯脊柱、嵌进血肉,让我们每走一步都精疲力竭、鲜血淋漓……

  窗外,雪虐风饕。明早醒来,有些东西将被大雪冲刷,不复存在;而有些东西纵使大雪也无法掩埋,永不消逝。这样想着,困倦的巨浪突如其来,将意识卷入睡眠的深海,忆辉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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