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向彼岸的烛火
茨威格不但是一位重要的作家,还是一个作家、艺术家手稿的收藏爱好者。因为他信奉歌德的话:“如果要完全理解一部伟大的著作,不仅要看到成品,还必须要了解这部作品的产生过程。”对于我来说,进行文学评论,是要了解作者为什么要写,基于什么样的际遇、灵感,有着什么样的体系和价值观,处于什么样的社会背景,又为何采取了我们看到的这种写作形式。
茨威格本人处于历史转折的一大关节,人类走向现代的极其重要的见证者。我目前想要全面描述仍然力有所不逮。现在主要基于我目前对《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这篇小说的理解,如果将来能够获得更深的理解,再进一步去写。
一、故事的现实性
故事的现实性有两方面。
一方面是,这篇小说有它的现实来源。
茨威格在1916年收到了一封陌生人的来信,写信人弗里德里克是位女作家,她在信中提到自己四年前与茨威格的一次相遇,并于前两天再次偶然相遇的过程。信中弗里德里克表达了自己对茨威格多部作品的欣赏之情,同时也对一些作品发表了个人见解。当时,弗里德里克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但是随着书信来往,感情的加深,4年后弗里德里克与原来的丈夫离婚,与茨威格结婚。
1913年,茨威格来到巴黎,遇到了受到丈夫虐待的善于制造女帽的玛赛尔,他们一起在巴黎度过了一段快乐却短暂的时光。几个月后茨威格从巴黎的医院中收到了玛赛尔去世前写给他写的信,里面写尽了她对茨威格浓厚炽热的爱,语气毫无责备反而满是感激。对此茨威格评价道:“一封没有责备的信,因而七倍感人。我在极端羞愧和极端无耻之间摇摆,我在这方面趋向极端。”
(以上两段,我查了几个不同出处,是有极其重要的差异的,比如有的认为茨威格收到弗里德里克的来信是1912年,有的不认为茨威格收到的是玛赛尔的绝笔,等我以后找到更准确权威的描写)
小说男主人公,年少成名、温文尔雅、热爱旅游,有着作者的影子。这些想必带给了他灵感的启发。
另一方面,它对少女的激情的描写是真实可信的。有人反对这篇小说的原因是,它是如此真实而又有蛊惑力,会引起别人效仿。就算如此,小说需要担当什么责任呢?茨威格所崇拜的歌德《少年维特之烦恼》之后引起很多少年少女自杀。《西厢记》也被认为会害了各位闺阁小姐呢,但这些都不是小说的责任,小说要求的是对所写内容的真诚。况且这篇小说不是这么读的。
二、故事的心理分析
女主人公在信的最后说:“我现在不再信上帝了,我不需要别人为我做弥撒,我只相信你,我只爱你一人,只愿继续生活在你的身边”。这句话对解读这篇小说至关重要。
20世纪上帝之死,尼采和弗洛伊德是两个至关重要的人物。茨威格曾经为这两个人写过传记,熟悉他们的思想。他和弗洛伊德是好友,弗洛伊德多次从精神分析的角度赞赏茨威格的小说。
从心理分析的角度看,女主人生于贫困的家庭,缺少父亲,母亲软弱,周围都是粗鄙的底层人。当她13岁看到拥有各种精装藏书的温文尔雅的男主人公,新世界向她开启了大门,“那个人读过那么多漂亮的书,他还懂得许多种文字,又有钱又有学问,他到底长着一副什么样子啊?一想到你拥有那么多书,我心里油然升起了一种面对圣贤时的敬畏之情。”大门之内是她的天国。这是对儿童时期缺憾的补偿。根据弗洛伊德的理论,成年人一生都在弥补儿童期的缺憾,用尽一生奔向这彼岸世界。只不过这彼岸世界已经没有了上帝的位置,而是属于人本身的欲望和自由意志。
在弗洛伊德那里,自我、本我的压抑导致了力比多的升华。自从遇到男主人公后:“以前,我在学校成绩平庸,在爱上你以后,我认真读书,常为了看书熬到深夜,我的成绩也变成了班上的第一。我还练起了钢琴,并且表现出了非凡的毅力”。
故事如果仅仅如此,到没什么,不会有人因此反感。但是,女主人公对作家的爱表现的是受虐狂精神,除了从作家那里,她感觉不到幸福。这在青春症候中并不罕见。
我们要问的是,这是正常的吗?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一方面来讲,如果去做精神辅导,那么这是典型的偏执狂、人身依附,需要发展独立的人格。另一方面,受虐狂是一种主动选择的牺牲、忍耐,这是很多人类英雄所拥有的气质,虽然他们是将这种偏执狂、受虐狂表达在其他方面,如对人类、对思想、对艺术的献身上。比如茨威格传记下的那些英雄们。如茨威格自己所说:
在我的传记文学中,我不写在现实生活中获得成功的人,只写那些具有崇高道德精神的人物。我从来不喜欢为英雄人物歌功颂德,而是始终着眼于失败者的悲剧。在我的中篇小说里,主人公都是一些受命运摆布的失败者,他们对我很有吸引力。
茨威格所写的,无论是传记还是小说,写的都是由激情所驱使的,失败的英雄。在凡俗看来,他们是失败的,但是他们自己实现了生命的自我完成,是自己的主人。从世俗的角度来说。杨丽娟给自己和家庭造成了灾难。但是,我并不认为有什么好指责的。每个人都是平等的几十年生命,没有人能规定你的一生如何去过。
宝玉挨打,黛玉对他说“你可改了吧”,并不是要他真的去改,而是对孤独道路上唯一心灵相通的人的怜惜。每一个人生都是孤独的单行道。但是我并不建议将人生寄托在某个人,某个信仰之上,因为有一天你可能发现这个人,这个信仰也不过如此。人生最好能够丰盈喜乐。
年轻时候对信念的孤勇、献身,是由激素所决定的。本身是有意为了让人类竞争、冒险、交配,为了人类基因整体的延续。这种来自少年的激情,赤子之心,能够延续到成年,是很多能够为人类做出重大贡献的人所能够成功的因素。如同女主人公所说:
我的爱是这么舍身忘我,是这么死心塌地,我不会背叛你,只对你从一而终,没有一个女人能像我这样爱你。在这个世界上,一个孩子的暗恋是无人能比的爱情,这种爱情不怀有任何希望、低微,不为人所重视,充满热情,只是一味地迎合爱人,这和成年女人的炽热欲望不同,它没有那种爱情所具有的贪婪欲望。聚集全部的热情,这只有孤独的孩子才能做到。
以我现在的经历,我认为经过这个阶段之后,能够对以往的信念有所怀疑,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能够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最终才能进一步成长,复又见山是山,见水是水。
三、昨日的世界和彼岸的世界
这篇小说的献身的激情,所能联想的是王尔德的《夜莺》《快乐王子》《道林·格雷的画像》,再往前是安徒生的《美人鱼》,再再往前是雨果的浪漫主义。这是一个以个人自由选择为基础的理想主义世界,反对基于现实的理性主义。
上帝未死之前,你对上帝的信仰不能用利益进行衡量。在浪漫主义时代,你所付出的爱不能用生命来进行衡量。这种彼岸的价值和信仰是不可被计算与怀疑的。
茨威格亲眼见证现代的胜利,现代性就是各种终极价值,形而上学,彼岸理想的消解。一个经历了一战后满目疮痍的世界,令许多作家反思自己的创作,反思历史。这是一个没有信仰的年代,上帝已死,正如马克斯·韦伯所说:一切最高贵的价值和意义已经祛魅,从公共领域流失了。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写于1922年,而同一年,卡夫卡的《城堡》,艾略特的《荒原》,乔伊斯《尤利西斯》,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第二卷发表。乔治·奥威尔讲,1910到1930年之间的作家都是悲观厌世的,而且他们的作品都会流传下来。至于为何如此,奥威尔并没有说明,我的总结是人类信念已灭,自由已死的悲观是永恒的。“不再反抗,也不再假装自己能够控制它,只是接受它,忍受它,记录它。似乎正是所有敏感的小说家现在都可能采用的良方。既有积极的、建设性的态度,同时在感情上又真实的小说,在目前来看难以设想”(奥威尔《在鲸鱼肚子里》)
因此,进一步延伸,茨威格在这篇小说里在缅怀昨日的世界,那个未绝天地通之前,能够达到彼岸的世界。这个故事相当残忍,但是作者故意的,因信称义,所有的考验都动摇不了信念。
人类的童年已经结束,拥有了很多种能够毁灭自身的力量,我们无可挽回的进入了现代。原子弹、流水线、大数据、信用贷款、气候变化、议会与电视真人秀所组成的现代。现代性存在一个测不准原理式的悖论,当你不去思考,不了解何为现代性时,现代性可能会给人类带来毁灭,但是如果有足够多的人去思考现代性,为现代性可能的毁灭恐慌时,可能毁灭就不会到来。这本身是一种责任伦理。阿伦特从恶之庸常,加缪从意义的自我赋予,罗尔斯从无知之幕,哈贝马斯从交往理性,赋予了走出童年的人类以所应承担的责任。
昨日之日不可留,今日之日多烦忧。我在看茨威格的《昨日的世界》写到他第一次看到飞艇,让我想到《进击的巨人》中艾伦·耶格尔的父亲小时候带妹妹看飞艇。同样的为人类的进步欢呼,又同样迎来人类的悲剧。谏山创之所以要伤害读者,是因为很多问题是无解的,上帝已死,人类只能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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