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美宋词｜苏轼《蝶恋花· 簌簌无风花自堕》

　　蝶恋花

　　【宋】苏轼

　　簌簌无风花自堕。寂寞园林，柳老樱桃过。落日有情还照坐，山青一点横云破。

　　路尽河回人转舵。系缆渔村，月暗孤灯火。凭仗飞魂招楚些，我思君处君思我。

　　

　　傅藻《东坡纪年录》云：“熙宁十年(1077)丁巳，过齐，时公择守齐，席上作《南乡子》，又作《蝶恋花》别公择。”是说，东坡刚结束密州知州的任期，出发前往京师。他的好友李公择于去年调任齐州太守，东坡顺道去济南拜访他，逗留了一个多月才离去，这首词是东坡于离筵上题赠给公择的。据考，东坡过齐州在正月初至二月初，与词中所述暮春景象不合，《东坡纪年录》有误。按：东坡此词，元本无题，明代毛本题作“暮春别李公择”，吴讷钞本则题“别李公择”，恐是误据《东坡纪年录》所言也。

　　李公择，名常，南康建昌（今属江西）人，皇祐年间进士，熙宁初知谏院，因反对王安石变法，出知鄂州、湖州，熙宁九年移知齐州，元丰初任淮南西路提点刑狱，官至御史中丞。

　　这首词其实是东坡送公择之作，而非“别公择”。所谓送别诗或送别词，可细分为两类：一类是以诗词题赠给要离去的人，谓之“送”；一类是诗人或词人自己要离去，作诗词以赠相送的亲友，则叫“别”或“留别”。两者情况不同，不可混为一谈。元丰元年（1078），东坡任徐州知州，时李常罢齐州任，赴淮南西路提点刑狱任，过徐州访东坡，于三月末离徐时，东坡送行，乃作此词。所以这是一首送别词。

　　

　　这首词的上片写离别的情景，时间是暮春三月。“簌簌无风花自堕。寂寞园林，柳老樱桃过。”他说，花朵簌簌地飘落，不是风吹的缘故，而是自个儿掉下来的。这里无非显示春已深，春花的期限到了，便自自然地坠落。李清照词说“风住尘香花已尽”，时间就更晚一点了。这里园林显得一片寂寞，因为少了点春日美好的景色。此时“柳老”，是指柳树飘绵，柳絮快要落尽了。白居易诗所谓“柳老春深日又斜”也。加上“樱桃过”，是樱桃花期已过的意思。园中柳已老了，樱桃花谢了，再无春天热闹的气氛，“寂寞”二字显现出在这春残花落的情形下给人的感受。而这“寂寞”，何尝没有隐含着离别的哀愁之意？美丽的春光，如同这一趟喜悦的重逢，都是那么美好，却又如此短暂。当一切都将消逝了，不免令人感到凄清冷落。

　　“落日有情还照坐，山青一点横云破”，这两句化用李白《送友人》诗：“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之意。“落日有情”一句，是说夕阳缓缓下山，似乎有所留恋，仍照耀在筵席之间，不忍离去，这暗暗透露了东坡惜别的温情。“山青一点”一句，是说远处高高的云层上露出了一点青山，而友人将离去，更在青山之外，这既点出此去路途遥远，也暗含着“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的意思。

　　

　　下片顺着时空推展，设想公择告别出发，逐渐远离，路途上的空虚寂寞。“路尽河回人转舵。系缆渔村，月暗孤灯火”。他先走陆路，到路的尽头，然后就搭船，而河道迂回曲折，船就跟着转舵，不断改变船只行进的方向。可见一路走来，不但路途遥远，而且备极艰辛。最后船就停泊在冷落的渔村，月光黯淡，独对孤灯，那该是多么寂寥。“系缆渔村，月暗孤灯火”这两句，写一片孤寂萧索的景况，透露出淡淡的离愁。这也是以景寓情的写法。由落日之有情，写到月之黯淡、孤灯残照，对比前后则倍感凄凉。

　　最后东坡写一己别后相思之情，“凭仗飞魂招楚些，我思君处君思我”。“凭仗飞魂招楚些”，是一个倒装，即“凭仗楚些招飞魂”之意。《楚辞·招魂》句尾皆用“些”字为语助，故称“楚些”。屈原昔日以“楚些”之体招魂，东坡仿其意，谓将依靠写作诗文以唤回彼此的离魂，表示对李公择的思念。古人认为，“心魂相守”是最好的精神状态。然而守在体魄内的精魂，却会在几种情况下消散于外，造成神不守舍、失魂落魄的现象，比如酒醉、病重、悲伤或思忆过度，都会让人精神与体力失去平衡，容易丧失理性，难以管束那体内的魂。另外就是做梦了。江淹《别赋》说：“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离别令人黯然神伤，魂销魄散，很不好受。屈原通过写辞赋来召唤离魂，东坡用其意，表达想不时借诗词问候致意、以慰彼此相思之苦的意思。而且他深信，这是彼此双向的思念——“我思君处君思我”,我思念你的时候，你也在思念着我吧。想到以诗词慰问对方，同时想到对方也应该想念着自己，唤起这份情，彼此交感互应，便能在孤寂中寻得一点安慰、一丝丝暖意。

　　

　　东坡“多情”，有时会感到容易受伤害，弄到身心俱疲，以致“早生华发”。但也因为有情，生命才不会枯涩、黯淡无光，反而在温暖的情意中淬炼出更坚韧的意志，在情中找到生命的安顿。“我思君处君思我”，东坡这句话真正融合“人我互通”“人同此心”之意，说得那么明白、那么有信心，可见他用情之真，也足见他与公择两人情谊的深厚。东坡所说的是，深挚的友情彼此不相忘，也是他对人间情谊的肯定。

　　这首词中我最爱的一句便是“我思君处君思我”，也许有人会觉得这是一厢情愿或是自作多情，但是让心中时刻保存着一份爱、一份情，起码让自己相信心里仍有支撑着的力量，让自己仍愿意好好地活下去，也祈愿对方亦如是。在艰难的人世中，给自己多一点正向的力量，不也很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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