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里蕻

  原标题:雪里蕻

  马 汉

  《 人民日报 》( 2015年11月14日 12 版)

  立冬后第一场雨。寒意越来越浓重,门前法国梧桐的五爪叶枯黄了,落尽了。女人突然记起什么似的,把放在藤箩里打了一个夏季的毛衣赶紧翻找出来,她要赶在西风起时把毛衣打好。在西风起之前,女人要做的事还有很多。给老人做蚌壳棉鞋,给孩子短了的棉裤接上一截,忙完这些还不够,她还有一件大事要做。女人上河埠洗菜汰碗总是向远处顾盼,留意着河面,似乎在等待着什么。终于有一天,女人挎着竹篮棒槌去上河埠洗被单时,看到漂浮在河面的翠绿船只。

  这是贩运雪里蕻的农船。翠绿的雪里蕻十几棵一捆,由稻草扎紧了,成捆地垒放在船舱里,像小山一样堆着。河埠因了这些泊着的雪里蕻小山,弥漫着田野里的青滋气。卖雪里蕻的,就是种雪里蕻的人。他们蓬松着头发,黝黑透红的脸膛,早早地把破棉袄裹在身上以抵挡河面的寒气。他们在船头放一只红泥行灶,烧新米饭吃,下饭菜是从随船带着的瓮里掏出的雪里蕻咸菜。他们蹲在船头狼吞虎咽吃饭的样子,让在河埠上的小城人看得眼馋咽口水。珍珠般半透明的新米,隔着老远就能闻到米香。岸上有人忍不住上船去捻了一撮瓮里的雪里蕻尝尝,连说鲜美。有的小城人既尝了人家的腌雪里蕻,且又这么鲜美,就买了人家的雪里蕻;也有些人尝了,却不买。不买的,是在等待。女人也只是问一下价格,并不急于购买,但她不去尝那腌雪里蕻,一是不显得小儿科,二是她自信自个儿腌的,比他们的要鲜美得多。

  只是一两日的工夫,河面上就漂满了翡翠小山。卖雪里蕻的农船从四郊顺着河道行来,他们泊在石河埠沿边,婶婶嫂嫂阿姨大姐们到河畔洗汰,俯身低首间就闻到船上的清香。那清香,让人难以抗拒地想到活着郁郁葱葱的滋味。女人抬头理一理被河风吹乱的头发,就冲着船上问:雪里蕻啥价钱?船上报上价格,这个价比两日前是要低了些。女人登上船去,掰开捆紧的菜根部察看,船上的菜农知道她是担心菜里夹裹落叶(落叶比整棵的雪里蕻难晒洗),就说阿嫂你放心,我俚不会做这亏心生意的,我俚每年都要到这河浜头卖雪里蕻的,阿嫂你放心好了,一定给你挑最好的。女人不好意思地一笑,说那就给我来一担吧。

  自从买雪里蕻,女人就每天关心天气,指望着每天是一个大晴天,好让炽烈的太阳把雪里蕻煸一煸。每天早晨,女人把雪里蕻一捆捆搬出去,一棵棵晾在系在门前两棵梧桐树间的绳上,挂在晾衣被的竹竿上,多余的十几棵排在门前墙根处的街沿石上。到了这个时节,家家都晾雪里蕻,好多人家还把雪里蕻像晾衣服一般晾上二楼窗口。街路两旁高高低低翠绿的一片,像绿色峡谷。怕鸡来啄食,女人让儿子坐在门口看守。可仅是一会儿,女人到门口时见儿子已溜走了,几只母鸡正在聚餐。女人喔嘘喔嘘地赶走鸡,骂一句儿子赤佬,自己就端着针线活坐在门口的翠绿丛中了。太阳蒸烤下的雪里蕻散发着植物的体香。

  经过几日朝摊夜收,雪里蕻不再像刚从田地里收割下来时那样水灵了。它收敛起翠绿色泽,变得软绵了,数量看上去也比先前少了一些。女人用两只大竹篮和儿子一起把雪里蕻扛到了河埠边洗濯。冰冷的河水,将女人的手冰得彤红。

  女人要为这雪里蕻忙上好一阵。洗净的雪里蕻从河埠扛回家,切去菜根还需晾几天,然后她把墩头板放在竹笾里切碎雪里蕻。把特地为腌咸菜买来的粗盐(那时候的店铺都有这种有别于平时烧菜用细盐的腌菜盐)撒进菜里,拌和。再把拌了盐巴的雪里蕻灌进早已清洗干净、晾干了的陶瓮里。待把瓮头塞得满满实实,用力塞进一个稻草结(特地用乡下亲戚捎来的当年新稻草扎成的),再在草结上撑上用两片竹爿把整瓮内容物完全卡紧,就把瓮头倒合在垒盆上,放上水。可别忘了在水里撒上一些盐,否则没几天,水里就要生被城里人称为“打拳蛆”的孑孓。即使这样,垒盆里的水也要勤换才是。腌菜,也是小城人家俗事中近乎仪式化的一件事。

  如果是腌制水腌菜,女人倒是可以省去切菜的工序,但是需增加一道踩腌菜的环节。一般是由家里的童男执行。这种典礼般的工作自然由儿子来承担,平日与儿子一起玩的邻家小丫头觉得好玩也争着要跳进缸中去踩,被女人和丫头的父母半哄半吓地拦住了。儿子光着脚跳进缸里,轮流踩着双脚,开始还觉新鲜,但脚底板踩得冰冰冷,还被粗盐粒硌痛,腿也酸累了,就想退出来。老奶奶就在一旁哄男孩,说踩了腌菜,整个冬天不生冻疮的。男孩就哭丧着脸勉强坚持着。都说童男踩的腌菜鲜呐。

  在小城,只要是踏实过日子人家的墙根,都会一排溜地倒扣着几个锃光瓦亮的陶瓮,瓮中之物不是发酵的美酒,而是腌制的雪里蕻。在小城人的眼里,雪里蕻比酒实在,更是居家过日子的必备,是乏味的平日里的鲜美之食。

  春荒时节,雪里蕻咸菜是平民百姓家唯一的下饭菜肴了。雪里蕻,要伴随一家人整整一年的一日三餐。将才腌了一周左右的雪里蕻提前从瓮中取出,那腌菜碧碧绿的,被小城人称为“暴腌头”,那绝对是冬日里难有的鲜味。将它炒冬笋、炒肉丝、炒乌贼鱼,那个鲜美哇,真是无法形容。用小城人的话来说是:鲜咸堂堂。有一回女人的老公从上海厂里回来,带回了上海的同事。女人喜眉笑眼地在灶上忙碌。一道道菜肴端上桌去,上海同事只盯着雪菜炒肉丝吃,一个人竟把一大碗菜全吃光了,吃完了连说老好吃老好吃的。还对女人说,阿拉在上海啥格饭店呒不吃过,侬格菜吃不到的,阿嫂侬水平一只鼎了!老公微醺的脸上,也漾着笑意。女人才明白上海人是在夸自己呐。在小城人眼里,上海是一个了不起的大地方,所以小城人将自己的城市也称为“小上海”,能得到有见识的上海人的称赞真是一件无比荣耀的事。而且被上海人夸奖的竟是一般人看来不值几个钱的雪里蕻咸菜,女人少有的陶醉了。后来,她在好多个场合,用自豪的口吻说起雪里蕻,你别小看它,连上海人也爱吃呢!

  夏日里,把咸菜从瓮里掏出来,摊在竹笾里晒,制出的就是霉干菜。用霉干菜扣肉,又是一道鲜美的好菜。在没有冰箱年代的夏日,霉干菜烧肉是一道不易变质的菜肴。小城人家的夏日饭桌上总是罩着一只用竹和绿纱做的纱罩,里面扣着一道经典的菜就是它了。吃饭时,放入饭锅内热一下,再配一道蔬菜、一碗漂着葱花的酱油汤。那肉烂而不腻入味得很,最可口的还是泡在肉汁里的霉干菜了,肥肥的,吸尽了肉块的精华。

  因此,小城人家每到夏天就要在自家门前摊出竹笾,晒腌菜。火爆的太阳底下,阳光耀得人睁不开眼,但女人仍不时顶着烈日在竹笾旁翻晒。有一回黄昏,女人在把原本水灵灵,晒后成了菜干的雪里蕻收拢时,她突然愣在那里了。隔壁阿婶过去叫她,却发现她泪流满面,阿婶急了,问她:你做啥了?

  女人说:我就是一棵雪里蕻哇!对女人的这句话,阿婶是不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