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香入兰台——跟随《长安十二时辰》了解大唐香文化
以下文字可能有穿凿附会,过分解读之嫌。请诸君权做笑谈,莫要斟酌。
时隔三年,《长安十二时辰2》立项开拍,笔者遂翻出第一部鸳梦重温。当年观感不错,虽然也有些许遗憾,但不妨碍本剧是近年来少有的尽量还原大唐风貌的诚意之作。二刷依旧常看常新,从本篇开始开启一个新的系列,选几个有意思的点聊聊,温故而知新。
本篇说说大唐的香
《十二》中,死囚张小敬为原战友闻无忌报仇而戴罪。他及女儿闻染是前者在长安唯二的亲眷。闻家于安业坊经营香铺,原本依托繁华都城用香甚巨,可凭制香营生安稳度日,不想身死家败。可说是本剧一系列事件的直接诱因。而闻家所制“降芸神香”也成为张小敬后续缉捕破案的重要线索之一。
源流悠久
中国人自古以香为喻,彰显德行,如《尚书》云:“至治馨香,感于神明。黍稷非馨,明德惟馨。”从谷物之香开始,香的范围和用途不断扩大,可分为嗅觉和味觉两类,用途则为祭祀和世俗的礼用两方面。春秋战国时,来源以本土香草香木为主,多用泽兰、蕙草、椒、桂、萧、郁、芷、茅等,使用方法有熏烧,佩带、汤沐,制酒等。
屈原《离骚》中共出现18种香草:“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椒专佞以慢慆兮,樧又欲充夫佩帏”。诗人描绘自身披覆香花美玉,以比喻品质纯洁高尚。对香草美人的追求,表现了士大夫阶层对德行高洁、忠君爱国的追求。这种抽象的审美,逐渐具象化,即香文化。
红山、良渚、大汶口文化陶熏炉 战国铜熏炉
秦汉时,香文化快速发展并成型。司马迁《史记》载“稻梁五味所以养口也。椒兰、芬芷所以养鼻也”。汉武帝通西域,统南越,开海路,在促进东西方交流的同时也便利了南部湿热地区及海外香料传入中原。《汉武内传》描述汉廷“七月七日设座殿上,以紫罗荐地,燔百和之香”。文人争相将香气引入汉赋写作。司马相如《子虚赋》言“云梦泽”之胜景:“方九百里……其东则有蕙圃衡兰,芷若射干,芎藭菖蒲,江离蘼芜……其北则有阴林巨树,楩楠豫章,桂椒木兰……
熏香在此时流行开来。沉香、苏合香、鸡舌香等已成为王公贵族的炉中佳品。名品香具“博山炉”出现,并在此后七百年间广为流行。宋人吕大临《考古图》描述其:“炉像海中博山,下有盘贮汤使润气蒸香,以像海之回环”。
汉 实物及画像砖上的博山炉
魏晋南北朝,道教发展与佛教传入,也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香文化发展。这一时期,人们对各种香料的作用和特点有了较深的研究,并广泛利用多种香料的配伍调合制造出特有的香气,出现了“香方”概念。由多种香料依方调和而成的香品,也就是后来的“合香”。
唐代大盛
唐代,经济繁荣,政治稳定,百姓安稳富足,对生活品质就有了更高追求。香料作为物质精神双重满足的商品,也就走下神坛,从贵族士大夫阶层专享,转而受到庶民追捧。另外,唐代香料的急速发展得益于便利的交通。隋唐内河航运疏浚,加之陆路即海上丝绸之路通达,为香料大宗进口并贩运至大唐各处提供了充分条件,进而推动了香料贸易和香文化的繁荣。
而究其根源,唐王朝海纳百川、兼收并蓄的胸怀吸引大量外国人来唐,开明的政治宗教政策,促进贸易和文化交流,香料也便随之源源不断地涌入。
敦煌莫高窟唐壁画及五代绢画中的行炉、香炉
《酉阳杂俎》载“天宝末,交趾贡龙脑,如蝉蚕形。波斯言老龙脑树节方有,禁中呼为瑞龙脑,上唯赐贵妃十枚,香气彻十余步。时风吹贵妃领巾于贺怀智巾上。及上皇复宫阙,追思贵妃,贺怀智乃进所贮幞头,上皇发囊,泣曰,此瑞龙脑香也。”
杨贵妃的领巾被交趾朝贡的瑞龙脑熏香后,时隔多年依旧香味浓郁。可见其质量极佳。唐代香料来源广泛,除少量本土供应外,余者多为外来,且种类繁多、质量上乘,以朝贡、贸易为主。
唐 张萱《捣练图》局部
本土流通。唐代本土香料种类不多,主要有麝香、沉香、白胶香、甲香、詹糖香、乳香、零陵香等十余种。《新唐书·地理志》载“白胶香产地,山南道:金州汉阴郡、洋州洋川郡。枫香产地,山南道:通州通川郡。”《元和郡县图志》载“甲香产地:江南道;沉香、乳香、槟榔:岭南道;甘松香:陇右道。”
外藩朝贡。大唐藩属国众多,香料也是主要朝贡产品。这些外来香料数量很大,质量上乘,备受唐王室推崇,专属于达官贵人阶层,是顶级奢侈品。《新唐书》、《通典》、《册府元龟》记载,各国朝贡香料如下:天竺国,郁金香;乌苌,龙脑香;陀洹,婆律膏;罽宾国,俱物头花;伽毗,郁金香;安国,郁金香;大食,龙脑香;奚,麝香;波斯,香药、沉香;林邑,沉香、黑沉香;吐火罗,瑞凌香药、质汗等药。
唐 阎立本《职贡图》婆利、罗刹、林邑各国朝贡(香料)
贸易战争。随着宫廷消费的增加,朝贡香料的数量远远满足不了需求。朝廷开始派专人采购,也促进了香料贸易发展。如沉香、苏合香、安息香、乳香、爪哇香、樟脑、紫藤香、阿末香、青木香、广藿香等。长安东西两市,洛阳北市均设有香行。大宗香料贸易集中地,兼有陆路重镇与沿海要港,如敦煌、扬州、广州、泉州、扬州、登州、福州等。
唐 法门寺地宫出土的金银香具
韩愈在《全唐文》描述广州“外国之货日至,珠香象犀,玳瑁奇物,溢于中国,不可胜用。”《唐大和上东征传》记载,鉴真在广州所见“江中婆罗门、波斯、昆仑等舶,不知其数,并载香、药、珍宝、积载如山。”另外,《广异记》载“高仙芝伐大食,得柯黎勒,长五六寸。”可见,战争也是获得香料的一种手段。
外来香料价格昂贵,甚至胜过黄金,很多只特供于统治阶级,普通家庭是消费不起的。如龙脑香为皇室专用。唐代皇帝,如高宗、武皇、玄宗等极为钟爱香料,倚仗国力雄厚,用香品级和数量都远超过前代。经行之处,甚至以龙脑、郁金铺地。宫殿也以香木、香料建造。《唐书》载:“见本朝长安大内,六宫嫔御,殆及万人,椒房兰室,无不充牣。”
唐代百姓也都爱香、嗜香,日常生活中更处处用香。
饮食。各国来唐访学、经商、定居者甚众。尤其长安胡化盛极一时,饮食均带有异域风情。《酉阳杂俎》记载“胡椒,出摩伽陀国……今人作胡盘肉食皆用之。”除胡椒外,食物配伍香料还有姜、桂皮、葱等。《齐民要术》记载的“和酒法”,即在酒中添加了胡椒、姜、鸡舌香等,名为胡椒酒,深受唐人喜爱。此外郁金也常为酿酒所用,李白诗云“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即为印证。唐人亦有香料与茶同煮的风俗,常加入椒、姜、桂等煮而饮之。
佩香。可香体怡情、祛虫辟秽,先秦时即有此风俗,称为裛衣香。“诸香物都捣如麻豆,以夹绢袋子盛,或安衣箱中,或带于身上。”《外台秘要》载,唐人用多种香料制成香丸佩戴胸前“沈香、青木香、安息香、白檀香、苏合香、龙脑香、丁子香等”制成“吃力迦丸。”可见,唐人佩香多用舶来,品质有了大幅度提高,已然成为身份的象征。
唐 章怀太子、永泰公主壁画人物身佩香囊
香熏衣衾。能增香除菌防腐。早在西汉已有焚香薰衣风俗,衣冠芳馥更为南朝士族所推崇,至唐代风气更盛。唐人熏衣所用香料配方多达十余种;为防产生焦气,常用和蜜湿香。古法香丸有“深静香丸”“清心香丸”“浓梅衣香”“芙蕖衣香”“千金月令薰衣香”“鳄梨帐中香”“杨贵妃帷中衙香”等。
王昌龄 《长信秋词》诗:“熏笼玉枕无颜色,卧听南宫清漏长”,孟浩然 《寒夜》诗:“夜久灯花落,薰笼香气微”,白居易《宫词》诗: “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都是借熏笼香暖描写宫女惆怅。在唐代的香具中,出现了大量的金、银、玉器,即模仿博山炉样式,更加华美。熏球(被中香炉)、香斗(行炉)等香具开始广泛使用。
明 陈洪绶《斜倚熏笼图轴》局部
日常礼仪。《新唐书》载“朝日,殿上设蹑席、薰炉、香案……宰相、两省官对班于香案前,百官班于殿庭左右。”可知,焚香已成为唐代宫廷礼仪的一部分。朝廷设立专门管理焚香诸事。很多重要场合,如科举中考进士之日,在礼部贡院设香案焚香。宋代欧阳修诗云“焚香礼进士,彻幕待经生”。
唐人在娱乐宴会、个人休闲独处之时也有焚香习惯。文人与香,更为亲近。读书以香为友,独处以香为伴;调弦抚琴、品茗论道、书画会友,无香何以为聚……确乎书香难分。难怪明代周嘉胄慨叹“香之为用大矣!”此外,唐人还喜欢斗香雅集。《中宗朝宗纪》载“韦武间为雅会,各携名香,比试优劣,名曰鬭香(斗香)”。以香会友社交,进一步扩展了和合香方的应用领域。
“降芸神香”原作中为“降神芸香”,似为降真香与芸香的合香
美容药用。香料到了唐代也深入到美容各个方面,有面脂、口脂、手膏、香露、澡豆等等,其配方多样。《备急千金药方》记载面脂“加入白芷、辛夷、甘松香、麝香、零陵香”,可祛黑美白,除皱抗衰。
唐代皇帝将香料作为俸禄或赏赐给臣下。如腊日赐“甲煎”(甲香和沉麝诸药花物制成)以示恩宠。文献中保留着许多大臣献给皇帝的“谢表”,如张九龄谢玄宗的《谢赐香药面脂表》。《册府元龟》载“天宝四年,突厥毗伽可汗妻史氏内属,封宾国夫人,仍每载赐钱百贯,以充妆粉。”唐中期,皇帝不再赏赐香料脂粉,而代以财帛令其自行购买。由此可见,香料彼时已然完全商品化。
汉代,名医华佗用丁香等制成香囊,悬于居室来预防肺结核病。清明时节,更有佩兰熏艾的风俗,以杀菌驱虫。按照中医药原理,大多数香料都可入药,唐代相关医方不胜枚举。如《唐本草》收录安息香、龙脑香;《本草拾遗》收录“樟脑、益智”等。
唐人还会使用香料清新口气,称为口檀。玄宗兄长宁王“起口发檀,香气喷于席上”,若非口含沉香和麝香,是不会开口说话的。但因沉麝价格昂贵,百姓消费不起,遂使用鸡舌香代替。《唐本草》载:“出昆仑国及交广以南……香微温,主心痛恶疮,疗风毒,去恶气。”《汉官仪》记载桓帝时“侍中刁存,年老口臭,帝赐鸡舌香,使含之”。可见此风俗也承自汉代,至唐在民间扩散开来。
佛道供奉。香是佛教中极为重要,是与神灵沟通的媒介与献礼,密宗《大日经》将之列为六种供养之首。敬佛供佛要上香,高僧说法要焚香;浴佛法会要使用香汤;佛殿法坛要泼洒香水。香炉不但是香具,也是重要法器。《大唐西域记校注》记载玄奘从天竺带回“刻檀佛像一躯,通光座高尺有五寸。”即唐代佛寺还常用香木雕刻法相。
香料在道教应用也很广泛。沐浴、修道、做法事时均为必需品,还有标准的燃香敬神仪式和香方香具。道教中,烧香还有祛魔治病的功效。其修炼的仙丹中,香料也是重要成分。唐代道教用香与佛教稍有不同,推崇降真香,认为只有此香能够上达天帝,召引仙鹤。
明 周嘉胄《香乘》降真香条目
鉴真和尚东渡日本前,于扬州采购麝香、沉香、甲香、甘松香、龙脑香、胆唐香、安息香、栈香、零陵香、青木香、熏陆香、毕钵、诃梨勒、胡椒、阿魏等近千斤香料。天宝七年,鉴真和尚又“造舟,买香药,备办百物,一如天宝二载所备”。日本香道随之盛行。
有趣的是,《十二》中,靖安司有出现用香计时的火闹钟。但从目前文献资料来看,线香出现于元代,剧中使用线香与时代不符。唐代已流行使用印香(香篆),佛家梵字香,可能用于寺院诵经计时。若剧中用印香计时,想来观感的趣味性也不逊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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