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三宝:70年代生人的童年乡村记忆图景
童年时期,我家有三件宝贝:蓑衣,锄头和斗笠。在我心里,它们就是“吉祥三宝”。
——题记
作者:湖北周莹
周莹:中国作协会员,湖北省作协会员、湖北省作协第三届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十堰市作协理事。已出版作品集多部,有多篇作品获奖。散文《路口》获得2015年金港商谷文学类提名奖,作品集《谁在分分秒秒为你担心》获得2016年武当文艺三等奖,儿童小说《任何数与零》《掐一把兰花送给你》分别获得第四届、第五届“读友杯”全国少年儿童文学创作大赛(作家组和教师组)优秀奖。年度选本收录作品近百篇,部分作品数次被中小学生阅读试卷使用。长篇儿童成长小说《蝶瓣兰》,2021年12月由希望出版社公开出版发行。
蓑 衣
老屋的土墙上,挂着一件落满灰尘的蓑衣。
那件蓑衣看上去已经非常破旧了,可父亲还是不舍得扔掉。
那是爷爷留下的蓑衣。那件蓑衣,陪着爷爷走过几十年的风风雨雨。爷爷常说,一个家,没有蓑衣可不行。
记得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家大口阔,没有什么固定的经济来源。为了拥有一件蓑衣,爷爷卖了两百多斤洋芋。
这件用粽叶编织而成的蓑衣,没有袖子,没有衣兜,也没有衣领。半圆形的领口,边缘部分用粽线缝制,针脚细密,两端留着一截绳子,方便系在一起。上面是坎肩,宽宽的,几乎可以遮住半个胳膊,虚边绒绒的,长长的,柔柔的。下面是长方形的一块,可以拉到胸前,边缘处也有绒绒的虚边。整件蓑衣没有一颗纽扣,发挥纽扣作用的是对称的棕绳,拉过来,系在一起,打个结,就大功告成啦。
天晴的时候,棕褐色的蓑衣,挂在墙上,沉寂而又悠闲。雨天的时候,爷爷披着蓑衣,站在斜风细雨中耕田打耙,以便天晴时插秧。
爷爷不插秧,他只负责耕田打耙。耕田打耙是下雨天的活儿,所以他离不开蓑衣。插秧,却是天晴时的活儿,是父亲的活儿。每年插秧时,家里都会请来十几个邻居帮忙。父亲插秧的时候,爷爷就在水田边放牛。那件蓑衣,平摊在一块大石头上,被暖暖的阳光照着。
我不想放牛,放牛不好玩。在水田坎子附近放牛,得牵着牛绳子。我想站在水田里插秧,父亲默许。于是,我拿着一把秧苗,站在最后一排,学着父亲,左手拿着秧苗,右手的两个指头夹着分开的秧苗插进水田的泥土中——秧苗居然没有漂在水上,这可是我第一次插秧!
插秧毕竟是辛苦的体力活儿,插完一把秧苗,我就累得直不起腰。我坚持插完三把秧苗,爷爷喊我歇一会儿,让我洗干净双腿上的泥巴上埂。我赤着脚,走过长长的田埂,来到石头边,爷爷让我坐在蓑衣上,我直接躺下。
那件蓑衣就像一床软绵绵的被子,舒服极了。我望着蓝蓝的天和飘浮的云,忍不住感慨:有一件蓑衣,真幸福!
我从未在下雨天感受过蓑衣的美好,因为下雨天,蓑衣几乎都在爷爷身上。只有这样的大晴天,爷爷不需要蓑衣的时候,我才能和蓑衣近距离接触接触。
我想起刚学的一首古诗:“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真奇怪,诗中说蓑衣是绿色的,我家的却是棕褐色的。
我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把蓑衣披在身上,向水田里插秧的人喊道:“喂——你们看,我像不像神仙?”
“快来帮忙插秧撒!”邻居家的幺婶喊。
“哎呀呀,我说‘小神仙’,你为啥不来帮忙干活儿呢?”
“我看你不像个神仙,倒是像个偷懒的人。”
“一个十来岁的小娃子,能干啥活儿嘛。”父亲看看我,笑着说。
“小娃子手脚灵活,学得快。”
我鼓起腮帮子,噘着嘴巴,一脸不高兴。大人们都忙着插秧,没有人关注我的情绪变化,只有那件蓑衣,被太阳晒得暖暖的,像是有双温暖的手轻轻抚摸我的后背。
不远处,老黄牛低头啃着草尖尖,爷爷牵着牛绳背对着我,不停用鞭子驱赶着牛背上的蚊子。
我披着蓑衣,走到爷爷背后,说:“我也想买一件蓑衣。”
爷爷回过头看着我,笑眯眯地说:“以后有钱了就给你买。要蓑衣做啥用?你个小娃娃家,又不放牛,又不放羊,也不种庄稼。”
我说:“上学的时候披着,下雨不用跑那么快。我们现在只能在头上顶一只化肥袋子。化肥袋子的三角,只能遮住头,遮不住衣服。”
父亲踩上田埂,边走边说:“不要蓑衣。等爸爸以后挣钱了,给你买雨伞。雨伞遮雨好得很。”
“雨伞啥样?”披着蓑衣的我,昂起小脸蛋,迷惑不解地问。
父亲慢条斯理地说:“还记得去年我去卖冬花根子吗?当时也是下雨,我在大昌古镇看到有小孩子撑雨伞。一打听,一把雨伞,最便宜的也要十几块钱。你们姊妹四个,四把雨伞就得五六十块钱。我当时拿不出那么多钱,就没买。以后,你们都会撑着雨伞去上学的。”
“算了,还是披蓑衣吧。没有那么多钱,就不要为难自己。”爷爷说。
“雨伞好,轻便。不用的时候还可以折起来,用的时候再撑开。”父亲对爷爷解释道。
我对父亲所说的“雨伞”充满憧憬,暗暗发誓,等我长大了,要给家里每个人都买一把雨伞。
“雨伞可以两用,雨天遮雨,晴天还可以遮太阳,可方便了。”正插秧的刘叔说。他家下雨天用的也是蓑衣,也特别渴望买把雨伞。
当时,我们村里的人家,没有有雨伞的,倒是都有一件或者几件蓑衣。披着蓑衣在雨中劳作的身影,成为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山野乡村间一幅动人的素描。
许多年后,爷爷离开了我们,他的那件蓑衣却还挂在斑驳的土墙上。
锄 头
一把锄头,记得我们几代人的手指纹路。
从爷爷的父亲开始,便使用那把锄头。后来,爷爷成家,曾祖父就把它给了爷爷。那把锄头,成了爷爷的“家当”,是他成家之后唯一的农具。拥有锄头的爷爷,对未来的生活充满希望。他坚信,一把锄头能养活一个家。
那把锄头,是挖地的锄头,而不是薅草的锄头。薅草的锄头,叫薅锄。挖地的锄头,叫板锄,也叫挖锄。板锄的锄刃,也叫锄口,锋利如刀,可以挖断酒杯粗细的树根和盘结的葛藤根,还可以撬起小块石头。爷爷曾经无数次炫耀他那把上好的锄头:锄板细长,上窄,下宽,长方形,半寸厚,巴掌宽,八九寸长;锄刃钢火好,用了许多年,也不见卷曲破损;时间虽久,却不生锈。每次提起它,爷爷就会扬着眉头说:“不生锈的钢,才是好钢。”
那是一把老旧的锄头,锄把换了好几茬。每一次换锄把,都是爷爷提出来:“锄把破了,得换。”父亲答应着:“晓得了。我抽空砍一根柞木钉树,做个锄把。”
父亲嘴里所说的柞木钉树,就长在屋后的竹林旁。那一簇柞木钉树,一共有十来棵,每一棵都笔直朝天。父亲砍断其中一棵拳头般粗细、一人高的,上面有拃把长的刺,我生怕扎着他。父亲握着弯刀,熟练地把柞木钉树的枝丫和刺钉全部砍掉;然后在空地架起一捆干柴,点燃;等火苗燃烧起来,把柞木钉放在火苗上面熏烤,让树皮发热,接着用刀划开一个口子,用力撕开树皮,露出光滑的树干;再把两端锯掉,树梢稍细的部位做把尾,根部粗壮的部位做把头;把头,用刀劈成菱角形状套在锄眼里,再垫一块长方形木块,用钉锤敲打一番,它俩就严丝合缝地固定在锄眼里;最后父亲拿着砂布,把整个锄把打磨得溜光——新的锄把做好了。
爷爷扛着换了新锄把的锄头出工,挖地、点苞谷、种洋芋、挖预留行、除杂草……锄头是他劳作时最好的帮手——工具好,事半功倍。
爷爷还用那把锄头,挖过生田。爷爷喜欢挖生田,他觉得那是在挖一份美好的希望。
所谓生田,就是新开荒的田,通常在二荒坡,杂草和低矮的灌木丛疯狂生长。爷爷把杂草和灌木丛砍倒在地,等上几天,让风吹干残留的枝叶,然后点一把火烧成灰,最后才用锄头挖。
我家那块小小的生田,藏在山坳间。山坳两边是山梁,长满树木。山坳间大部分是野草。爷爷挥舞着锄头,一锄一锄刨翻泥头,露出地皮下面肥沃的土。
新锄把,磨手。不大一会儿工夫,爷爷手上就起了红红的血泡,又痒又痛,可是爷爷并不在意。他朝手心吐一口唾沫,两手对搓一下,继续干活儿。
爷爷在那块生田里种下糯苞谷。长出的糯苞谷,颗粒硕大,一个个像极了胖乎乎的小娃娃。糯苞谷,可以整个煮着吃,也可以打成苞谷浆做浆糊糊或煎成饼子吃。奶奶总喜欢在煎苞谷浆饼子之前,在浆里面兑上几个鸡蛋,不停地搅拌,让其变得均匀和瓷糯。我特别爱吃这样的鸡蛋饼子。如果没有那把锄头,我们怎么能吃到如此美味的食物呢?
我一直认为,那把锄头,和爷爷一样,在家里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是我们家最大的“功臣”。
多年后,爷爷老了,身体不如从前,那把锄头就到了父亲手里。爷爷的生田,也成了熟田。父亲继续在那块田里种糯苞谷。我成了父亲的小帮手,他挖窝子我丢种子。丢着丢着,我就不想丢了——我想和父亲换着干,我挖窝子,他丢种子。
父亲看出我的小心思,把锄把递给我,接过我手里的丢子篓篓。意想不到的是,我竟然连锄头都扬不起来,更别说挖出深深的窝子来——那把锄头有好几斤重呢。爷爷和父亲的力气是从哪儿来的?他们挥舞锄头干活儿时,我丝毫看不出锄头的沉重,只觉得锄头在他们手里轻快得像根筷子。父亲说:“你长大了不要扛锄头,拿笔。笔,就是你的劳动工具。锄头太沉,你扛不动。笔,轻松一些,也适合女娃子。”
一时间,我迷惑了。拿笔干啥呢?锄头可以养活一家人,笔能养活我和这一大家子吗?对于锄头和笔,当时小小的我,还无法知道自己更喜欢哪一个。
后来,那把锄头,我也用过许多次。记得有年夏天,我和邻居家的女娃相约,一起上山挖黄姜。她小哥也要和我们一起去,我们答应了。结果他的锄头不经用,几下就断成两截。他就拿着我的锄头,撬开石头和树根,把一根根拇指粗细、毛茸茸的黄姜掏出来,他们一半,我一半。我不用出力气,也不用流汗,就可以得到一半的黄姜——功劳全归那把锄头。
四代人使用一把锄头的事情,只怕再也不会出现啦!曾祖父是如何使用那把锄头的,我不得而知。爷爷和父亲与那把锄头的故事,我略知一二。我与那把锄头之间的事情,是脑海里挥之不去的记忆。它在我心目中,可谓“传家宝”。
童年与锄头,是我心中最隐秘的念想。
斗 笠
小时候,我家有个斗笠,那是一份珍贵的礼物。
这份礼物,来自三爷爷。
爷爷有一件蓑衣,却缺少一顶斗笠。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穿上草鞋,出门放牛,是爷爷最大的心愿。爷爷的心愿,三爷爷自然知晓。他是爷爷唯一的弟弟,他俩经常在一起唠嗑。
三爷爷说这事包在他身上,一定想办法帮爷爷弄一顶斗笠。爷爷说:“你家没有竹林,也没有篾匠。你就甭操心了,我闲说而已。”
我家也没有篾匠,自然也不会用篾条编斗笠。爷爷放牛时,身上披着蓑衣,头顶戴着的自然不是斗笠,而是油纸做成的帽子。油纸帽子和蓑衣,极不般配。看着爷爷那副怪样子,三爷爷说太难看了,爷爷就把油纸帽子拿掉丢在屋檐下的风车上。
爷爷光着头顶走在雨中的小路上。在他的前面,那头老黄牛优哉游哉地慢行着。披着蓑衣的爷爷,也是优哉游哉的样子。我和弟弟站在屋檐下,望着爷爷的背影,异口同声地说:“要是有一顶斗笠就好了。”
拥有一顶斗笠,可不容易。
邻居二婶从村口走来,她的头上戴着一顶斗笠。弟弟跑进雨中,拦住她,说:“二婶,你的斗笠可以借给我用一下吗?”弟弟昂着小脸蛋问,淅淅沥沥的雨淋湿了他的头发。
“你借斗笠干什么?”二婶问。
弟弟扭头,看着不远处核桃树下正在放牛的爷爷,他的头顶都淋湿了。
二婶顺着弟弟的目光看过去。“我的斗笠,现在不能借给你呀。”她赶紧说。
“为什么?”弟弟疑惑不解。
“我现在要戴着斗笠去诊所抓药,我家里老人生病了。”二婶扭身顺着小路快速走了。
弟弟叹了一口气,我也叹了一口气。
几天后,三爷爷就送来一顶斗笠,还是新的:篾条旁露出毛茸茸的絮絮,帽顶里面缝了一块绒布做里子,这样就不会夹到头发了。好精致的斗笠!
我和弟弟,争着抢着要戴。弟弟小,三爷爷让他先戴。弟弟戴上斗笠,正准备大步流星朝前走,没想到斗笠太大他的头太小,斗笠一下子罩住了整个脑袋。他猝不及防,摔了一跤。他趴在地上,斗笠还戴在头上,脸就那样支在斗笠下。“哈哈哈……你就像个猪八戒……”我忍俊不禁,笑得直不起腰来。
三爷爷赶紧跑过去把弟弟拉起来,替他解开脖子下面的带子,取下斗笠。“这是大人戴的斗笠,不是小娃娃戴的呀。是你非要戴的,可不能怪别人哟。”三爷爷笑着拍拍弟弟的肩说。
“我又没有怪你!”弟弟气鼓鼓地转身,走到院子外面的大树下,站着不动。
因为这顶新斗笠,弟弟既高兴又难过。高兴的是,我家终于有了一顶斗笠,再也不用跟人借了;难过的是,这顶斗笠他却不能戴。
三爷爷把那顶斗笠挂在晒架上,叮嘱我们不要戴着玩,就回家忙活去了。
中午,爷爷回来,弟弟急忙告诉他斗笠的事情。爷爷拿起晒架上的斗笠,左看看右瞧瞧,看着看着眼睛就湿润了。爷爷把那顶新斗笠,轻轻地戴到头上。
“新篾条有细毛毛,扎人。”弟弟望着戴上斗笠的爷爷说。
爷爷笑眯眯地扬起手取下斗笠,顺道抹了一下眼睛。他返身回屋,找来一块砂布,搬把椅子,坐在院子里的樟树下,把斗笠放在腿上,细细地打磨着斗笠篾条上的毛絮絮。细小的篾条末,在爷爷面前,在明媚的阳光下,飞舞着。
我静静地看着爷爷用砂布打磨斗笠。他的动作那么轻柔,那么细腻,就像害怕擦痛斗笠似的,一下一下又一下。
爷爷磨完斗笠的背面,又开始磨正面。然后,站起身来,双手捧着斗笠,对着阳光,眯着眼睛,“噗……噗……”地吹个不停。那些落在斗笠篾条缝隙间的末末,都被爷爷吹出来,在他的脸庞周围盘旋着,跳跃着。
那个阳光甚好的下午,爷爷用砂布不停地打磨斗笠里外两面、帽顶和边缘部位,直到再也寻不到一点儿毛絮絮。
爷爷戴上斗笠,出了门,太阳偏西时才回家。他把斗笠取下来,挂在床头土墙的木架上,旁边挂着的是那件蓑衣。
许久后,我们才知道,斗笠是三爷爷跟别人换工得来的。他还送给爷爷一瓶桐油。爷爷把桐油烧热,用毛刷子一点儿一点儿抹到篾条上。斗笠立刻就变了样子,原来灰扑扑的,现在亮黄黄、金灿灿的。我们的目光都被吸引住了。
晚饭后,煤油灯下,爷爷常常坐在床沿,抽着旱烟,一会儿盯着蓑衣看,一会儿盯着斗笠看,有时竟“呵呵”地笑个不停。
爷爷床头土墙上的蓑衣和斗笠,是他眼中最美的景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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