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兰花香蕴深情
我常常想起重庆那株高大的黄桷兰树。黄桷兰又称白兰,花期长达半年,香味清新淡雅。兰花初放为纯白色,略经时日,花瓣渐成卷曲状,颜色转深为米黄。花开时节,常有小贩以铁丝穿蒂成串,沿着山城小街叫卖,颇有“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的意味。重庆酷暑湿热,人们常以黄桷兰挂于胸前、案头、帐中,雅芳盈室,移步生香,真是川渝人家一味芳香独到的天然香水。
我当兵时师从西南师范大学音乐系教授傅丽坤学习声乐,她家旁边有一株10多米高的黄桷兰树。傅老师曾是海军政治部文工团著名歌唱家,多次在全军文艺调演中获奖。家喻户晓的歌剧电影《红珊瑚》,主角珊妹的演唱便是傅老师担纲。
1960年秋,《红珊瑚》剧组从海政文工团遴选了3名歌唱家为影片主角珊妹配唱。由于种种原因,最终人选迟迟不能确定,剧组只好把著名作曲家彦克请来,组织各方专家一起会商。剧组将3名候选人的演唱录音编号,逐一播放审听。彦克认为第一号音色太暗,适合为中老年妇女角色配唱;第二号洋味太浓,没有民族特色。当听到傅丽坤的录音时,他立刻被那甜美、纯净、圆润的嗓音所吸引,激动地说:“太好了,太好了,珊妹就是她!”电影公映后,主题曲《珊瑚颂》风靡一时。“一树红花照碧海,一团火焰出水来,珊瑚树红春常在,风波浪里把花开”的动人旋律,至今仍在人们耳畔回响。
傅老师十分喜爱黄桷兰。花开时节,她把七八枚黄桷兰花一字排开在钢琴上。阳光从靠东南的窗口照射进来,酡红的琴板、黑白的键盘、白如凝脂的花瓣,和谐相处犹如悠远宁静的油画。冬天,她把夏日花瓣聚于纱袋,悬于厅堂、置于枕旁。傅老师说,黄桷兰的香不急不躁,就像一个安静的小姑娘。傅老师偏身对我说话时,左腿自然地抬起放置在琴凳上,如老家大娘一样亲切随和。
我和傅老师结下师生之谊纯属偶然。那年八一建军节,驻地学校、街道组织来部队联欢。音乐系的师生表演完,战友们一齐吼歌,激昂振奋,响遏行云。吼完队列歌曲,大伙儿怂恿我单吼一曲。年轻气盛的我吼响《七律·长征》,吼到一半忘了词,战友们疯狂鼓掌……联欢会结束的时候,一位飘着银发的老师叫住了我。她摸了摸我的喉头,称赞我自然条件不错,并说经专业训练后会是一个不错的男中音。她问我愿不愿意学唱歌。我还在犹豫的时候,另一位老师叫起来:“赶快应了吧,傅老师这两年还没收几个学生呢!”
我立即答应了。联欢会散后,指导员李友明不停地用拳头捣我的肩膀,操着山西普通话对我说:“你小子有福气!傅老师当过兵,对部队有感情。好好学,好好唱,说不定真成歌唱家呢!”
自此,我每周四、周六下午到傅老师家里上声乐课,一学就是4年,直到我考上军校离开重庆。傅老师既教美声唱法,又教乐理。见我声乐进步很快,傅老师又替我找了一位钢琴老师,并做通音乐系琴房管理员的工作,破例让我租用琴房练琴。
上课间隙,傅老师也给我讲她演出的经历,尤其是当兵的故事。讲述中,她时不时地拿起黄桷兰花在鼻子下嗅一嗅。
傅老师曾是如黄桷兰花一样安静的少女。她7岁登台演出,一曲歌罢,观众雷鸣般的喝彩把她吓哭了。老师告诉她这是观众喜欢她呢,她才破涕为笑,鞠躬致谢。她在重庆兼善中学读书时,经常参加募捐义演,展示出良好的音乐天赋。真正改变她一生命运的,是一场电影。
那是1949年12月的一天晚上,电影院放映苏联电影《丹娘》,讲述苏联卫国战争中女英雄卓娅的故事。傅丽坤看后,心绪激荡。回校后,她在班上演讲:“全国即将解放,女人也有自己独立的人格,同样可以昂首走进社会,同样可以拥有自己的一片蓝天,同样可以凭自己的才能实现梦想!”
同学们被感染了,商讨了一夜,一个大胆的念头产生——找解放军当兵去。于是,11个同学凑了9块银圆,一路步行,终于找到部队。因为有文艺特长,傅丽坤当即被2野3兵团11军文工团录取,穿上了军装。1950年8月,部队移防青岛,19岁的傅丽坤坐着闷罐车来到青岛,被编入海军基地文工团。
文艺小分队常年辗转于各个小岛之上,生活条件艰苦。在零下20摄氏度的漫天大雪中为战士演唱,唱着唱着,演员和战士全身被雪覆盖,像雪雕一样。到了晚上,演员们借住在老乡的旧棚里,十几个人侧身挤在一起。一人翻身,大家配合一起翻。
有一次去长山列岛演出途中,傅丽坤乘坐的炮艇出现故障。天黑、灯灭、方向盘失灵、信号弹用尽,炮艇随波漂浮在茫茫大海上,剧烈摇晃。傅丽坤又饿又累,强烈的晕船反应让她不停地呕吐,导致胃出血。当时,艇长已作了临终动员,号召沉船时,全体乘员共呼口号……在海上漂了一天一夜后,基地终于找到了他们。
每当讲起文艺小分队千里奔波于边防、死里逃生于海上的故事时,傅老师满脸都洋溢着自豪和光荣的笑容。这个生动的表情给我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以至于我不能不反复思考,一位艺术家为什么能在那么艰苦的条件下,为艺术舍弃一切?只因她首先是战士,心中有一股永不枯竭的青春激情,有一种战胜一切困难为兵服务、为人民放歌的炽热之爱!
傅老师对部队怀有深厚的感情,希望我能长期在部队工作。在她看来,掌握好演唱技能、为兵歌唱就是一种本领和动力。有一年,听说原总政歌舞团到重庆演出后,她兴奋地写了一封推荐信,让我一定要去见见她的老战友、歌唱家克里木,考一考总政歌舞团。可是,那时我太年轻,没有按照老师指定的路去当歌者,而一直想着去报社当记者。如今看来,我既没成为歌者,也没当成记者,真是辜负了她,对不起她。
傅老师是一位天分很高的艺术家,演唱的歌曲不仅为人民所喜爱,也得到国内外专家的好评。到西南师范大学音乐系任教后,她把所有精力投入到声乐教育与科研工作中。她四处讲学,足迹遍布巴山蜀水,歌声传遍大江南北,真是幽兰雅室香,桃李满天下。
傅老师有句话说得好:“不根植于民族、不为人民歌唱、不为声乐后继有人作贡献,算不得一个好的艺术家。生活中处处有舞台,哪里需要歌声,我就到哪里去。”
傅丽坤老师2002年5月5日病逝于重庆。那时,她家旁边的黄桷兰树正在吐蕊,她也化身为一朵白兰隐现于枝头,把安静如少女的香气氤氲于人间。转瞬20载,每至黄桷兰开花时,那一朵朵夏风里微笑的白兰花真的很美、很香。可哪一朵是风波浪里把花开的人民歌者“珊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