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海燕:他叫一声爱玲

  作者:吴海燕,山东省菏泽一中语文教师,曾任精品校本“书苑文峰”专职写作教师。喜欢写作,以此为乐。散文《乡间》《冬天的饺子》被收入《单县古今文化丛书之乡土恋歌》,游记散文《九寨》被收入《中国当代文学作品选萃2015》,散文《一抹苏州》被收入《齐鲁文学作品年展2016》,散文《夕阳山外山》被收入《魅力开发区征文作品集》。《明朝有意抱琴来》作为书评被收入诗集《有没有读首诗的时间》,《先生之美》作为书序被收入《菏泽一中最美教师文集》。《诗在别处》作为书序被收入《文峰诗歌创作与朗诵艺术》,《记王臻》作为书评被收入散文集《留在心底的风景》。出版散文小说集《幽山秀林集》。曾参编国花诗集《牡丹颂》等书。其人其文被收入《曹州文坛名士集传》。

  他叫一声爱玲

  文/吴海燕

  胡兰成说:梦醒来,我身在忘川,立在属于我的那块三生石旁,三生石上只有爱玲的名字,可是我看不到爱玲你在哪儿,原是今生今世已惘然,山河岁月空惆怅,而我,终将是要等着你的。

  胡兰成终于等到张爱玲。

  三生石上写好的情缘,在孤独的上海,孤独的人世间兑现。才子胡兰成,深情叫一声“爱玲”。寂寞的城,寂寞的岁月。胡兰成的文字极美,美到淹没上海。无限的风雅都在。檐上的雨,溪中的月,竹林的蝉鸣,乡村的幽树,指上的秋墨,禅里的花朵,都是给爱玲的。他的笔温柔到笛声都轻了。尽管是惘然今生,惆怅山河。尽管他的声音多的是悲悯,不是情意。尽管他不许她一生。

  一生的蒲苇与磐石。

  与一生的山无棱天地合。

  游人江山都是风景。他在大风景里安然与沉默。爱玲也隐在这风景里。1944年,岁月正好的胡兰成初见爱玲。他读她的文章,以为她是最美的,也是他笔下的山如眉水如烟,是他梦中的涓涓溪流,让他去往遥远,不再归来。他以为她可以让他成为永远的胡兰成,他渴望最美的自己。他见到爱玲,他说:“你长得这么高怎么可以?”

  他在《今生今世》中说,贾宝玉看到黛玉鬓发松了,就趁人不备使眼色给黛玉,暗示她入内整理。他说,宝玉当自己是她的自己人。胡兰成初见爱玲,也当她是自己人。他去找她,在大上海的民国风情里,在清雅窗前,与她对读对谈。就像宝钗去找宝玉,在红楼深处对坐轻语。时光是静美的。从古典的中国味里飘逸出的静美与高致。这种对语慢慢成为民国深处经典诗性的一刻。让整个民国都深美,让一截岁月都澹然。胡兰成不知道她是黛玉还是宝钗,只知道疏疏斜阳在窗外,静静竹色伴小楼。

  有一天胡兰成不来了。爱玲的惆怅伤悲,都记载在他的文字里。他是懂得,亦悲悯。他像山间的水流着,他不知自己会流到哪里。一个湖湾在了,一个小亭在了,一丛春草在了,他就想停下来。他不知爱玲是不是那小亭与春草。他说,世间最美的答案,是存有大疑的答案。他不给自己答案,也不给爱玲。他是喜欢的。他也是漫然山水,不知哪里是自己的边界与局限。他也不能将自己像捧送自己的文字一样捧送爱玲。夕阳照着山,在他,格外有一种美。可是,他的梦还在夕阳下飘飞着,没有落在山上,和一朵小花一起静止下来。他有他的山河岁月。

  那是博大悠远的时代,他的风景迷离。他的塞上日月荒幽沉静,庄严人世无限展开。爱玲是他途中的花。他叫一声爱玲。一朵花应声而开,在大上海,一个女子最为明媚清香的岁月绽开。也许爱玲是不恨的。一朵花不恨春天短。她又是那样不轻易开的花。对读对谈的日子,爱玲也看窗外的风月与春色,那是她的,虽然短得像月夜里的鸟影掠过幽光。又怎样?它来过。

  你如琴弦我如流水。一曲高山沉静。一卷书一盏灯影的伴随,胡兰成也许想到他将相负。纷乱的世事中,高远的故事里,他的安宁如花外的疏钟,清和的一声一声,敲醒他的生命。秋山飞云,深花啼莺,他观赏倾听自己,知道爱玲是最好的。他亦知道自己是胡兰成,远行的舟离去的雁都是他的命意,他不想蜷缩在自己里面,岁月和传奇都要继续。

  乱世情怀,烟火黄昏。胡兰成迷失在心性苍茫之中。他找不见自己,他踟蹰于文字,流连于深情,可是,他还是找不见自己。他有爱玲,他又有小周和秀美,他散淡于世间,他终究不知道自己是谁,他想要怎样的山水与天下。他苍茫,于爱情,于国家,于世事。鲁迅批评周作人“昏”,不辨人间景象。胡兰成亦“昏”,他本想找桥头人家,一盏灯火,沉醉在残月的夜,和一声蛙鸣,听一缕秋风,以为所有世事都可以散逸。他以为爱玲是月夜的鹤,伴在寒塘,幽影在侧,一杯清光就可以饮尽中年。

  胡兰成说不知何时孟光接了梁鸿案。他走过爱玲,静静回首。看见爱玲在那里。在月色里。他知道爱玲永远在那里。他远远地走过了,一道道山和水,遥远人生,苍苍岁月,爱玲还在看他走。直到他不见。像雁消失在明月夜,在秋空。知道他不再回来了。爱玲还站在荷塘边,如幽鹤。爱玲是多聪明的女子,她明白他,可是她还看着那月光,曾经静美过她的夜的,那幽清的月光。

  她想起,他叫她“爱玲”。

  岁月多么真切。岁月转瞬即逝。

  上海风格之外,那是漫漶如烟雨的胡兰成,风起了,一江潮水,没有边际。渺渺小舟,从此深远。

  张爱玲写“倾城之恋”。国事浑茫。胡兰成于国亦如情爱,昏沉没有边界。他也如自己笔下即将出游的女子,在浩荡春光的等待中惑然,不知该戴白玉花还是绿玉花。他知道世间美好,但不知该选择怎样的世间。正如他说,他不想要答案。

  一场人生终是慈悲。他于难中,爱玲深深等待。直到他风清月朗日,才转身告别。告诉他,已到花谢时。决绝,如《红楼》中黛玉弹断了弦。再也没有余音。

  宝玉再倾心黛玉,也有宝钗,晴雯,金钏,芳官。月是残的。爱玲不要这残月。

  那弯残月一直在世上寻找着圆满一刻。终未圆满。

  圆了又缺。

  胡兰成想寻找一种对应,让生命安好,却终没有。

  他将自己一路丢失在脚印里。

  从爱情到爱情。

  从人间到人间。

  他叫一声“爱玲”。那一声,于爱玲,是一生。

  可是,她无法,从残缺的他中,得到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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