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寻找风暴了!那个用一只手与大西洋搏击的中国梦想家
2022年11月21日凌晨,卡塔尔世界杯正式开幕,这是目前陆地上当之无愧最受关注的体育赛事。 与此同时,茫茫大西洋里,一艘来自中国的帆船,正在无边无际的海浪中乘风前行。它从法国布列塔尼的圣马洛小城出发,驶向加勒比海上的小岛瓜德罗普,全部航程3542海里,航程约半个月。 这艘帆船上只有一个人,这个人只有一只完整的手臂。他也在参加一场了不起的体育赛事:创办于1978年、每四年举办一届的“朗姆路”单人跨洋赛(因瓜德罗普岛盛产朗姆酒而得名)。 这个人就是今年33岁的中国船长徐京坤。他是前国家残奥帆船队队员,也是唯一拥有中、英、美、法四国航海资质的国际帆船驾照签证官,和全球首位实现帆船环球的独臂船长。 在外人的眼里,徐京坤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传奇人物。而在他自己心中,他只是一个“卑微的梦想家”。但卑微一词不是用来形容他的远大梦想,而是告诉你:为了实现梦想,他可以付出多少。 如果你对他的故事好奇,那么在他妻子肖姝瑶写的这本《卑微的梦想家》一书中,有着几乎全部的答案。
44年来最难开局:冷锋如推土机般碾过海面
真的很难想象,一座平时居民只有5万多人的小城,会在10天时间里涌入近300万观众,只为了远眺一番那“孤帆远影碧空尽”的起航场面。
圣马洛(Saint-Malo)是法国大西洋海岸的重要口岸,最著名的标签是“海盗之城”——自中世纪起,圣马洛的海盗就开始劫掠途径英吉利海峡的船只。自16世纪开始,这里的海盗还得到了国王的允许,可以登上非法国籍的船只收取“保护费”,也在战争中帮助本国军队掠夺敌船。
这座古城,从1977年开始成为“朗姆路”的始发地。从狂风巨浪环抱的“海盗之城”出发,驶向洋溢着阳光与美酒的加勒比小岛,这才是名副其实的“加勒比海盗”组合。
聚在码头看参赛帆船的观众们
常年大风大浪,也是圣马洛成为起点的原因之一。帆船航行主要靠风,一个宁静的港口从来不是勇敢者们的选择。
但这一次,徐京坤似乎把伴随着自己一路走来的“Hard”模式也带到了本届赛事中:当地时间11月9日下午,138名选手在海风中扬帆起航,随着夜色降临,尚未通过第一个海角,就已经有几条船只返航甚至弃赛。有的船撞到了一起,有的被突袭的狂风折断桅杆,还有的被渔网缠住,还有的触上了暗礁……
船长在夜晚的风浪中勉强拍下的场景
第二天,三块残奥会金牌得主、帆船界“法国金童”达米安的赛船因为撞上了货轮,桅杆折断,不得不遗憾退赛。徐京坤左右腾挪,奋力转向,总算冲出了英吉利海峡,进入位于法国西海岸和西班牙北海岸之间的比斯开湾。
还没顾上喘口气,两轮冷锋接踵而至,一波胜似一波,如推土机般碾压过大西洋的洋面。
冷锋是锋面的一种,锋面是冷暖气团的交界面,根据哪种气团起主导作用而分类。海面上的冷锋带来的暴烈风浪,不是亲身经历过的人很难想象,风力可达到50节(相当于陆地上90多公里的时速)甚至更高。
徐京坤将他体验到的那两天穿越风浪的感觉,比喻为“把人关进滚筒洗衣机,还不让你睡觉和吃饭”,稍有不慎,人就可能在甲板上摔到肋骨骨折,或撞伤头部。徐京坤拉伤了大腿,但仍算状况可控,“这很好”。
开头的三四天里,几乎没人拥有过完整的睡眠,徐京坤连续24小时一刻不停地升帆、缩帆、调帆,汗水把他贴身的衣物打湿了一遍又一遍。“很多次都觉得已经精疲力竭。但风向又变了,不得不再去调整,稍晚一步,桅杆可能就倒下。”
地狱般的大风过去后,徐京坤给妻子留言:我要往西去寻找风暴了。“南下虽然安全,但可能被困住两天,西行虽然可能遇见60节以上的阵风,以及四层楼高的海浪,但是有机会在亚速尔(群岛)附近寻到通往信风的路。”
到今天,开赛时出发时的138条帆船,已经有30多条帆船因故障和风浪退出了比赛,今年“朗姆路”的开局也因此成为所有人公认的、赛事创办以来最凶险艰难的一次。
备战奥运:第一次有了对远方的渴望
1989年9月9日,徐京坤出生在山东平度的大泽山脚下。自幼身体素质极佳的他,一直是学校里的体育尖子生。12岁那年,意外突然降临:徐京坤不慎被鞭炮炸掉了一部分手掌,因为当时医疗条件不够好,怕他感染的医生干脆把他的左手前臂也截掉了一半。
当时应该在昏迷中的他,却不知为何一直有个清晰的记忆:周围人们在他被抱上救护车时纷纷叹道:“这孩子废了!”
初中毕业的那个暑假,徐京坤央求妈妈给他做个假肢。去医院调试假肢时,妈妈和医生说这孩子没了一只手,以后不知能干啥。医生问他有没有什么特长,妈妈说,特别能跑。医生便随口道:那可以去找残联,进体校,以后参加残运会的体育项目。
母亲觉得毫无希望,但一旁的徐京坤牢牢记在心里。几天后去高中报到时,他自己坐车去了青岛市区,逢人便问,找到了残联办公室,留下家中电话。
没过几天,市残联真的给他家打了电话,让他去市体校试训。这通电话仿佛黑暗中的一点光明,为他带来一丝新生的希望。
体校不是为残疾人特设,他的队友都是有训练和比赛经验的健全人选手,教练也不会为他单独制定训练计划。徐京坤唯一能做的,就是拼尽全力去训练。
2004年9月,徐京坤得到残联通知:去山东省田径队报到,备战2009年的第11届全运会。第二年,残联的人告诉他:为迎接2008年的北京残奥会,国家要组建一支残疾人帆船队,问他有没有兴趣参与选拔。
2008年参加比赛的徐京坤
那时的徐京坤,连帆船是什么都不知道,也只见过一次大海。但他想要抓住这个进入国家队的机会。进入国家队后,他的努力程度继续翻倍,每晚反复练习,学会了单手打绳结,收放帆绳的时候则手、嘴并用,往往是满手水泡,嘴唇破了,连牙根都在疼。
尽管每一天都在为不被放弃而拼命努力,如今徐京坤仍深深感念那段备战奥运的日子。“那是我成长的加速器,开始见识到和我不一样的各种人,见识到外面的世界,第一次有了对远方的渴望。”他也深深记得自己第一次站在纽约联合国总部前的感受:原来世界这么大,这里也是我可以到达的远方。
在那些他见识到的“各种不一样的人”里,便有翟墨。这位第一个完成单人无动力帆船环球航海的中国人,也是徐京坤的山东老乡。就在本月中旬,翟墨刚刚驾驶帆船圆满完成了历时500多天的人类首次不停靠环航北冰洋活动,平安返回启航地上海。
翟墨
因为翟墨,徐京坤第一次发现:原来帆船除了比赛,还有如此之多的可能性!
从此,徐京坤有了梦想。
翟墨和他的帆船在北冰洋
China Dream:从一条破船开始
翟墨建议他:你可以从环中国海开始起步。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得到赞助,并找到一条可以航海的船。他唯一的坚持就是留在靠海的、有帆船运动项目的城市。
从日照到青岛,为了省下每一分以后可能不得不用的钱,徐京坤睡过大街、车站,甚至医院的输液室,白天就到处去找潜在的赞助商,请教同行,打听每个可能助他远航的机会。
那年,他只有22岁。
徐京坤最后在崂山的一家船厂找到了他的第一条船:25年船龄、龙骨已断、铁锈爬满,绳子和索具早已风化。船的主人同意:只要他修好这条船,就可以用它出海。
面对这条几乎就是一个空铁壳的小破船,徐京坤迸发出“几乎可以扭曲现实”的执著之力。他直接住进了狭小的、仅能半跪半坐的船舱里,修整船体的同时,像化缘一样四处寻找赞助和专业建议。
来自四面八方的帮助,被他无比虔诚的信念源源不断吸引而来:有人送了他太阳能板和航海御寒衣物;有人帮他联系品牌赞助配件,有人赞助了他新电池;还有厂商分别赞助了他全套的雷达和导航设备,以及崭新的船帆。
“每次感谢他们的时候,他们都会不约而同对我说:谢谢你替我们实现梦想。”徐京坤说,“这是我第一次深刻感受到,原来梦想对每个人而言,其实都是暂时藏于疲惫生活下的不灭火花。”
他给这条小船起名“梦想号”。有家企业表示可以给他赞助一笔钱,条件是换掉船名。左思右想后,几乎永远都缺钱的他还是拒绝了。此后,他的船都叫梦想号。
徐京坤和他的第一条梦想号
2012年9月,徐京坤驾驶这条小船从青岛出发,经大连、丹东,再到西沙群岛,历时9个月,克服千难万险,实现了一次最完整的环中国海航行。
2013年,徐京坤有了新的梦想:挑战世界上难度系数最高的单人航海极限挑战赛之一:MINI TRANSAT单人跨大西洋帆船赛。
这一比赛从1977年创办至今,在徐京坤之前曾跻身650级别决赛的亚洲选手只有两人,并且都是健全人。要拿到参赛资格,需要提前积累至少1000海里的各级别资格赛积分、至少1000海里的单人不间断资格航程,外加各类必要的证书,并完成天文导航观测作业等。
徐京坤和伴他穿过大西洋的第二条“梦想号”
每年的资格赛数量有限,要拿到1000海里的积分,通常需要2~3年。但还有一个机会是:拿到每年全球仅一名的DCQ(外国运动员特别赛历)资格。
这是针对优秀的外国选手给出的机会,要求也极为严苛:在3个月的时间里一场不落地参加所有MINI赛事,最后成绩要在五年来等待比赛的所有申请者中排进前60名。
这一切,在经历了占据《卑微的梦想家》全书三分之一篇幅的无数波折困难之后,徐京坤奇迹般地全部做到了。
2015年,也是在11月,他完成了MINI TRANSAT第二赛段。到港的一刻,各国船长们聚在码头,齐声高呼“China Dream!”“China Dream!”然后拥着他一起跳进海里庆祝。
徐京坤在海水中振臂高呼“我做到了!”
2017年,徐京坤拥有了自己的第三条“梦想号”,他驾着这艘漂亮的双体帆船,历时三年,悠悠行过3万4千海里,完成了自己的环球航行之梦。
终极梦想:一个完完全全属于他和大海的时刻
截至今天,徐京坤的“朗姆路”赛程已完成70%。已经进入了大西洋信风带的梦想号,飞驰在一望无际、闪闪发光的海面上,轻盈而舒展,仿佛梦想成真。
朗姆路官网上显示的徐京坤最新完赛进度
如无意外,徐京坤将于本周抵达终点瓜德罗普岛。而他的下一个梦想,也早已定好。
那就是旺代。
旺代的全称是旺代环球帆船赛(Vendée Globe),这是航海界的“珠穆朗玛”,最残酷艰险的航海赛事。四年举办一次,一个人,一条船,不间断航行26000多海里,从法国出发,绕过四大洲三大洋,再回到法国。
2020年上一届旺代环球赛出发现场
从1989年第一场比赛开始直到2020年,总共只有138名选手参加过旺代,其中只有71人冲过了终点线,3名船长在海上失踪。
迄今为止,只有一位亚洲船长完成了旺代环球——日本船长白石康次郎,他是在2021年2月、上一届旺代创下这个纪录的。
首个完成旺代环球的亚洲船长白石康次郎
徐京坤想要做第一个完成旺代环球的中国船长。准备工作早已开始,他计划组建一支“中国梦之队”,希望能利用这次机会,为中国极限远洋航海培养更多新人,提高我们的技术力量,积累更多宝贵经验。
回应与关注源源不绝,一如他此次参赛前后媒体的密集报道。再也没有人说:这个残疾小伙子的梦想,实现希望太过渺茫。
有人说,这世间最悲哀的事,莫过于一个卑微的人,有了一个伟大的梦想。但徐京坤说,他想告诉所有出身平凡的普通人——“即使是我,也有梦想。我能做得到,他们会比我做得更好;我也希望和我们一样有缺失的人知道:即使是我们,也有拥有梦想的权利和实现梦想的能力。”
徐京坤不止一次提到过,自己喜欢航海的原因之一,是在海上会格外感受到自身的渺小,所有陆地上的烦恼变得微不足道。“除了这条船,你一无所有。幸福变得无比简单:一顿热的面,一身干燥的衣服,一小段安稳的睡眠,以及,你还活着。”
之前我们提到过:在徐京坤之前,曾跻身MINI TRANSAT 650决赛的亚洲选手只有两人,其中一位是日本船长,另一位就是中国船长郭川。
郭川是首位中国职业远洋帆船手,曾创造了40英尺级帆船单人环球航行的世界纪录。2016年10月26日,郭川在进行单人不间断跨太平洋创纪录航行时,在夏威夷以西的海域失联,至今杳无音信。
郭川
搜索有关郭川的词条,至今仍标注着(1965年1月—),但所有人都明白,大海已永远带走了他。
甚至就在本次朗姆路的比赛中,就在上周,两位赛事组委会成员在接应到港赛船时,竟因小艇倾覆而不幸遇难。人类的死亡,在大海面前,微不足道。
俄罗斯文学家帕乌斯托夫斯基在《砾石上的铭文》中写到过一个波罗的海边的小渔村,“渔村附近有块露出海面的巨大砾石。很久以前,渔民们就在这块砾石上刻下了下面的铭文:‘纪念所有葬身大海和将要葬身大海的人。’”
作家感觉这段铭文令人忧伤,但告诉他铭文的那位拉脱维亚作家却不同意这一点。“他说:恰恰相反,这是一段非常豪迈的铭文。它的意思是人绝不投降,不管风险多大,也要继续自己的事业……对我来说,这段铭文大致可以读作:‘纪念所有征服大海和将要征服大海的人。’”
徐京坤觉得,美国作家凯鲁亚克在其代表作《在路上》中写的一句话,最能恰如其分地表达他的心声——“我要再和生活死磕几年。要么我就毁灭,要么我就注定铸就辉煌。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在平庸面前低了头,请向我开炮。”
下一届旺代环球航海赛将在2024年举行,那时徐京坤也才35岁。假如他成功攀上了这座“海上珠穆朗玛”,圆满了航海比赛的巅峰时刻,再下一个梦想又要去何处找寻呢?
徐京坤说,在高水平的离岸帆船赛里,优秀的选手永远在崩溃的边缘游走,在危险的边缘试探——顶着30节的大风坚持不换帆,你可能比别人快一点点,也可能折断桅杆甚至翻船。“擦着红线冲到了终点,就是冠军,不小心越过了红线,你可能连比赛都无法完成。”
输得起的船长们常常选择放手一搏,大不了下回再来。但徐京坤必须始终紧紧寻找和把握住那个平衡,一次都不可以失手,因为他深知自己输不起。
“等以后我老了,退役前的最后一场比赛,我一定要放手一搏。”他说,“去跑一场敢把桅杆跑断的比赛,去酣畅淋漓地比一次,再不用提心吊胆,就撒了欢儿地去跑,完不了赛也没关系。”
那将是一个完完全全属于他和大海的时刻。
红星新闻记者 乔雪阳 编辑 乔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