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温埃里克·侯麦的风花雪月

  法国的侯麦导演十年前就去世了,但他的影响力持续存在,而且他所影响和塑造的电影脉络十分清晰。按说他是一个冷门导演,他的电影表达过于内敛了,基本都是着力刻画人的内心世界。电影的戏剧性在于人物的动作性、行动性,侯麦电影人物的行动性是十分微弱的,就像评论家所说的,他的电影是“思考的而非行动的”。那么着力于幽微表达的电影,一般看惯商业电影的人很难有耐心去完全领会,但喜欢的人却会十分痴迷于侯麦的电影艺术。

  第10届北京国际电影节放映了侯麦的6部影片,很多电影发烧友为之欢呼。最近管虎的电影《八佰》上映,很多观众说,这才是真正的电影!我知道这些人在说什么。他们指的是视觉效果突出的电影才是“好电影”“真电影”。若如此,侯麦电影简直是太不电影了。其叙事主要依赖于人物的对话和台词,很多侯麦影片如果去除了画面,以广播剧的形式出现,估计也一样能够被受众所理解。如果侯麦的影片在小屏幕上观看已经足够,在大银幕上看侯麦,究竟有什么值得欢呼的呢?

  这其实在讨论一个特别本体性的问题,就是关于侯麦电影的“电影性”问题。侯麦的电影当然也是电影,它是有其独特的电影性的。当电影从无声变成有声之后,电影的定义就被修改了。电影是画面和声音综合促进的艺术,话语在其中也发挥巨大作用,虽然过度依赖于台词的电影,看上去会让画面的力量显得消极,但画面的作用仍然没有被消解。这一点要讨论起来,的确要浪费太多笔墨,而且相关方面的思辨,历史上已经完成了,在此按下不表。我想说的是,由于这次北影节重新放映侯麦的电影,要求笔者为侯麦电影做映前的导赏部分,所以连续重看了四五部侯麦的影片,包括《夏天的故事》《绿光》《克莱尔的膝盖》等等。这次重看,让我获得了非常多的新体会。

  我们该如何言简意赅地介绍侯麦?如何理解侯麦的意义?侯麦是法国新浪潮电影导演当中比较另类的一位。从年龄上来说,他是法国新浪潮中年龄最大的一位导演——出生于1920年,比戈达尔大10岁,比特吕弗大12岁,比瓦尔达大8岁。我们知道瓦尔达被称为法国新浪潮的老祖母,侯麦比瓦尔达年长这么多,却没有获得如此殊荣,原因何在呢?

  公认的情感大师

  侯麦的电影风格和表达倾向,也和这些人很不一样,他对于新浪潮的精神理解也与其他人不尽相同。他虽然跟很多新浪潮导演一样,做过影评人,是影评人转行做导演成功的典范,但他的人生阅历与其他人也差别很大。在做电影之前,他是一个教文学的老师,而且还写小说,是一位作家。他后来的电影几乎都是先完成小说,再将小说拍成电影,所以从这里看,他的电影是作家电影,也是作者电影,作者性非常强。

  他的作者性体现在哪里呢?其实侯麦以前的作品我都看过,他和法国电影新浪潮的其他导演的作品特别不一样的是,其作品的情节我往往记不住,每次重看的时候,就会慢慢想起来这电影我以前看过。我觉得发生这个现象是有原因的。因为他所设计的故事情节对于我们来说,都是茶杯里的风波,相比于我们在自己的生活环境中所热衷于讨论和呈现的各种大问题,侯麦的视角过于微观,描写的波澜过于内在化,而且也未免过于风花雪月了。

  事实上,他的创作也和他创作电影的那个时代——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法国社会气氛非常不吻合。我们知道1960年代法国有五月风暴,但是侯麦的作品似乎没有呈现那样的时代精神。他的作品几乎全部是知识分子、中产阶级谈恋爱,如上所言,他的电影在戏剧行动性上看起来都很微弱,而且特别依靠台词、话语来推动叙事。所以有人说他的电影的特点是话痨。

  所谓话痨,其实是指一种没有意义的絮叨。但是今天重看侯麦的电影,我觉得这个观点是不对的。他的话语里面,还是体现了人物内心世界的波澜起伏,那些话语不是无关紧要的,它们仍然在观照人生幸福和精神困境的问题,观照孤独的问题,人和人的关系问题。这些问题并非不重要。

  侯麦是公认的情感大师,因为他心细如发,对于人物的行为动机了如指掌,对于人类感情的了解细致入微。他的电影很少呼天抢地、割腕自杀这样的爱情故事,而是探索在自由选择下人物的一些细腻的情感波动、人心的左右漂移。他洞察男女交往中的秘密,爱情的秘密,但侯麦似乎并不悲观。我认为他是非常积极地去探索这一切,可以感受到他一边在观察,一边在享受,而且时常对于男性角色进行调侃。尤其是当影片中的男性在几个女性间周旋,最后却被所有人拒绝的时候,观众就会感到很滑稽,就会发出会心的微笑来,这种微笑中有调侃也有同情。《夏天的故事》(1996)就是这样一部作品。

  侯麦特别擅长描写人的孤独和人际关系中的错位,比如获得威尼斯金狮奖的《绿光》,它呈现一个失落的女子在巴黎和郊区游荡,和外部世界无法达成和解与一致的状态。别人都在假期当中处于愉悦的心态中,欣赏美景并和人聚会,而她在一切地方都不能安心享受,身边的美景也被她走马灯似的错过。这种状态的呈现是很微妙的,当然也依赖于导演的电影控制力。侯麦对于一个人在聚会时孤独和无法融入的心境,往往能够有很好的把握,观众看了后往往能够感同身受。

  虽然美国的影评家认为,侯麦是无性的情色主义专家,沉溺在庸俗的布尔乔亚的语言学中,侯麦的美学是中产阶级的美学。但是侯麦本人不为所动。他认为电影并非幻象的艺术,而且认为自己的作品是自由的,仍然遵循了新浪潮的精神。但是,什么是新浪潮的精神呢?

  将微妙的心理活动拍成电影

  法国新浪潮内部其实也是分裂的。我们知道,在巴赞于1958年去世以后,侯麦接任了《电影手册》的主编。法国电影新浪潮和这本手册的关系,我相信大家都很熟悉,此处不再赘言。到1963年,因为左右立场之争,侯麦和手册派的年轻人发生了观念的冲突。手册的年轻人强迫他接受更为激进的观念,这个时候,侯麦选择了离开《电影手册》。

  在这个过程中,侯麦和特吕弗的立场可能稍微一致一些。但我们知道特吕弗也是一直被戈达尔所诟病的。特吕弗本人并不认同戈达尔的激进,而要说起来,特吕弗的出身更应该产生激进思想,但事实上并非如此。特吕弗后来的作品看起来和侯麦有一些相似之处,当然,他们的区别也是明显的。毕竟特吕弗是街头少年出身,他的情感呈现无法做到像侯麦那样。

  侯麦被认为是保守的,甚至是陈腐的,不革命的,相比于其他新浪潮导演作品,侯麦电影被广泛认可也比较晚。但是今天来看,我认为,他的作品还是有着巨大的开创性的,因此也是有革命性的,这个革命性不是指强烈的当下政治性,而是发生在艺术领域的革命性。

  从视觉方面来说,他的视觉语言比较普通,但是他本人对于这种语言似乎很坚持,可见这可能是侯麦的坚定的美学原则。他的电影长镜头偏多,但是没有在镜头运动上进行繁琐的调度,大多是舒缓的摇和移,跟拍也很多,景别大多是固定的中近景,很少极端景别。他的镜头视点也大多是普通人日常生活的视点。看起来很普通,但他就是用这种视觉语言,将一个不具有电影感的生活领域和日常心理领域搬上了银幕。我认为,这是一个巨大的开创。

  今天我们经常说,什么什么电影是一部侯麦式的电影。因为侯麦在这个方面做到了极致。比如洪尚秀的电影,我们就认为是“侯麦式”的。也有国外评论家这么评价侯麦:“侯麦最令人兴奋的并不是他高举的文学性,而是他成功地将某些不适合拍摄电影的题材转化为电影,找到了一种电影化的方式。”

  我们都认为侯麦的电影与十八、十九世纪法国小说中的心理描写和写实主义有关。我觉得这点是对的,毕竟侯麦本人也是小说作家,热衷于文字。所以他的电影的很多思路,必然也和那些法国小说有着内在的渊源联系。也有人说,看侯麦的电影,令他想起了普鲁斯特的小说《追忆似水年华》。那种对于日常生活细节的品尝和吟咏,的确也和侯麦的细节性十分相似。也许可以说,侯麦将普鲁斯特式的微妙的心理流动拍成了电影,而这正是侯麦电影的开创性和革命性所在。

  而侯麦的电影对于我们中国的电影人来说,也是一个富有意义的参照。我们的电影拍摄爱情往往缺乏那样的婉转、细腻与耐心,但是我们却能将《甄嬛传》里的宫斗拍得那么传神,也许在我们独特的社会生活里,还是要更多地学习如何去爱,去更温暖地了解,去触动和安抚人的内心世界,那么看侯麦的电影就是一种很好的学习。(王小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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