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家庭暴力:未亲历者无法想象的痛
?? 长谷川美祈
通过摄影图像和文献记载,长谷川美祈对日本的虐童事件进行了调查,并完成了「Internal Notebook」这个项目。本文节选了三位接受长谷川美祈访问的曾经的受害者,他们各自对于过往家庭暴力的自述,尽管是未亲历者无法想象的痛,但恶劣的虐待事件应该引起我们的关注。翻译已获得长谷川美祈授权,内容涉及大量细节,有相似经历者谨慎阅读。
五百部久美子
?? 长谷川美祈
我一直和父母住在一起,直到二年级的的时候,他们离开了我,并且只留下了一张1万日元的钞票。由于我不得不用1万日元维持生活,这使得我无法支付电费和水费,于是政府把它们都切断了。我甚至无法去学校。之后我们一位副校长来找到我,给了我一些学校午餐剩下的面包,让我免于饥饿。有时,邻居的一位女士也会给我一些食物。还有人把我的情况通知了儿童咨询办公室,然后就有了一位负责人来检查我的情况。但他们认为这样“没有问题”之后就离开了。
之后,当我的父母回到家后,他们踢我的肚子,把我推开。我曾看到母亲在家里和我父亲的朋友做爱,这让我感到很恶心。而父亲的这位朋友,在上厕所时跟踪我,对我进行性骚扰。他触摸我的胸部和生殖器,还要求不能告诉别人。而当时我不明白他在对我做些什么。
当儿童咨询办公室的负责人第二次来时。我跑着向他们喊道,“我不能再这样生活了。做点什么吧,求你了。”他们为了保护我,把我带到了一个临时托管儿童的地方。在儿童咨询办公室的判断下,他们决定将我直接送入儿童机构,而不是去询问父母的意见,这让我很着急。但相比家里而言,我宁愿呆在福利院,因为在那里不用见到父母。而且在家里我吃不上饭,没有电和水供应,还受到虐待。至此,生存环境的改变让我暂时松了一口气。
但在我所住的儿童福利院里,院长本人也经常使用暴力。在那里,暴力日复一日地重演。当我来到这个机构时,我想知道这里是否有机会能忘记那些经历过的坏事,但最终也在那里看到了暴力场面。
“不要再继续了……”我默默告诉自己。
从前被虐待的人再次遭受虐待,歧视也再次发生。上了初中之后,在学校和福利院里,我都被人欺负。一些学生向我投掷食物,我甚至被一个同学性虐待。当我们成为高中生时,我们可以拥有一个私人房间。而有一个私人房间意味着当有人进入你的房间并把它锁上时,没有人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我被一个同学在房间里推倒,失去了处女之身。当时我根本无法反抗。这种性虐待一直持续到我离开机构。我也不敢告诉任何人任何事情,也没有人注意到发生了什么。这种经历让我感到羞耻且痛苦。
当18岁离开机构后,我开始和一个也在同一机构的人约会,开始了同居生活。然而,在这里,我却遭受到了来自他的家庭暴力。他用脚踢我的肚子,而同时我却一直在试图猜测他的想法。这让我感到害怕,无法入睡。这之后我征求了一位老师的意见,决定去医院看看。在医院里,我被诊断出患有抑郁症和创伤后应激障碍。目前,每周一次的心理咨询和每四周一次的医生问诊成为了我的日常。
有一天,我突然收到了父亲去世的消息,但没有听到其中细节。我也不想再和他扯上关系,而母亲似乎有痴呆症,她不认识任何人了。无论她是否有痴呆症,对我来说都不重要。当我还在福利院的时候,听说到家里似乎有了两个妹妹,也曾经试图联系过比较大的那个。但她告诉我,她不想与我有联系。
“我希望从未生下过你。”在一年级时,母亲这样对我说。到现在她的话仍然让人感到痛苦。真希望一开始我就没有出生……事情已经过去三年了,但我在看电视时也会突然想起童年所发生的事情。即使过着正常的生活,也会偶尔想起那段经历。有时我会很惊慌,也患上了过度换气症,这导致我的身体瘫痪和僵硬,在一家精神病院呆了大约一个月。之后我的身体就不再瘫痪了。现在惊恐的症状会比较少地发作,但有时还是会发生。在感到恐慌时我可能变得更加暴力,但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当我从别人那里听到我惶恐时的所作所为会让我觉得自己真的有那么糟糕吗?
我想对所有的母亲说,不要太逼迫自己,适当时也请寻求他人的帮助。而对于所有未来的母亲,我不希望你们轻易地生下自己的孩子。
桥本隆生
?? 长谷川美祈
在我小的时候,因为父亲有着暴力倾向,母亲、弟弟和我一起离开了家搬到了一个公寓里。我希望可以永远和关心我们的母亲在一起。然而在我们离开家两个星期后,我父亲打电话来让我们去一个公园。当我们到那儿时,他依旧在一个喷泉前等着我们。他一看到我母亲,就直接冲了过来,一脚把她踢倒在地,然后继续在地上打她、踢她。我的母亲跑着离开了现场,只留下了她的背影——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她,此后再也没有。他们离婚了,我和弟弟开始和父亲一起生活。他把暴力的目标转向了我们。不像以前只是打屁股,而是更严重的暴力。这种情况每天都在发生,我们每天都活在恐惧当中。
那是在我四岁、弟弟三岁的时候,他在一个晚上把一个从便利店买来的未吃完的盒饭扔进了垃圾桶。父亲发现后非常生气,然后他开始打我弟弟。他把他拖到浴室,而弟弟则反复哭着说“对不起”。过了一会儿,厕所里的哭声突然变得很安静。“我不能去那里,我一定会被打的。”我告诉自己。之后父亲回到客厅,对我喊道:“吃吧,快!”我吃完饭后,父亲对我说:“去把弟弟叫来。”我急忙跑到浴室,浴缸用盖子盖着,上面放着一个洗衣篮和一把椅子。当我掀开盖子,弟弟就泡在温热的洗澡水中,脸部肿胀,无法辨认……
“爸爸,弟弟还没醒过来。”我哭着告诉他。我父亲马上叫了一辆救护车。救护人员试图进行抢救,但他一直没有醒过来,他已经淹死了。当警察到达开始询问我父亲情况时,他拼命摆脱这场事故与自己的关系,并且没有被警察逮捕。我永远不会忘记死去弟弟的表情和救护车的警报声。
我想知道,在这三年的生命中,我弟弟是否享受过什么?在我三年级的时候(9岁),父亲再婚了。有一天,我的继母突然说出乎意料地对我说:“这孩子不可爱。”那是她暴力的开始。她打我、踢我、在大冬天里把一丝不挂的我锁在外面;用加热的熨斗烫我的皮肤,不让我吃饭。虐待的严重程度逐渐升级……她在言语上用许多难以想象的话语辱骂我:“你挡了我的路。”“你为什么要活着?”“死吧。”“离开,离开这所房子。”她掷地有声,仿佛否定了我的存在。之后,我的继弟出生了。但是他们不允许我接触他。当她发现我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与他玩耍时,她把弟弟带到浴室,对他说:“让我们把你洗干净,你被别人碰得很脏。”这个“别人”就是我。这让我非常难过。
随着时间的推移,父亲和继母之间的相处出现了问题,他们之间出现了更多的争吵。在此期间,我的继母说了一句我永远不会忘记的话:“那个,你打算把它放在这里多久?恶心死了。如果你对它无能为力,就把它带到山上去,把它留在那里。”她说的“那个”是指我弟弟的骨灰。这些话让我感到震惊和羞愧,让我对父亲和继母感到愤怒,同时我也对自己出生在这个家庭感到愤怒。随着我的成长,继母对我的暴力行为越来越少。另一方面,来自父亲的暴力却加剧了。他用警棍敲击我的全身,这样的痛苦远远超出了想象。“我希望我现在就能死去。”我想。如果自己的生命在当时就能结束,会比在挨打时忍受痛苦要轻松得多。一天早上,我的眼皮下流血了,因为我父亲用警棍打我。看着流出的血液,我感到很惊恐,我想结束自己的生命。但我没有勇气去这样做。
我上了初中之后,有一天我父亲拿着一把菜刀对我喊道,“我想杀了你这个混蛋!”我离家出走了。我没有回家,也不再去上学,而是靠敲诈和抢劫为生,同时在保龄球馆和公园的操场上过夜。有一次我被警察护送到儿童指导中心的一个临时庇护所,但在几周后,我又不得不回家。在经历了一系列反复的离家出走、被警察护送到庇护所,然后被送回家后,我被安置在一个寄养家庭。
寄养家庭比我原本的家好。当住在家里时,我经常向学校老师求助,因为我很难处理来自父母的虐待。但是那些老师什么也没做。他们看到我满脸的伤痕,却一直假装若无其事。“所有的大人都会说些什么,但什么也不做。”在形成这样的信念后,我对学校的工作人员采取了叛逆的行为。
离开寄养家庭后,我换了20多次工作。“怎么可能一直在同一个地方工作?”我绝对想不明白。“下次会好的。”由于缺乏良好的沟通技巧,我无法与他人建立良好的关系。家庭环境的不正常使我无法向前迈进。因为我是在这样一个不正常的家庭中长大的孩子,我觉得自己毫无价值,我对自己没有信心。
我在2009年结婚了,并且有了两个孩子。婚后,我觉得自己的内心发生了一些变化。2015年,我设法与我的父亲见面并交谈,我想他一定也经历了艰难的时刻。目前,我正在努力帮助那些已经离开寄养家庭并一直在挣扎的青少年,就像以前的我一样。
秋本莲
?? 长谷川美祈
我从3-4岁起就开始遭受母亲的身心虐待,其中最糟糕的时期大约在5岁的时候。虽然从初中开始她对我的身体虐待就已经减少了,但是她的过度干涉一直持续到我40岁左右。在大约4到5岁时我经常哭,而这也会招来母亲的虐待。其中有一次她把我扔进正在旋转的洗衣机里。
一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哭了起来,她骑在我身上并用胶带粘在我的嘴上,试图让我停止哭泣,而这让我觉得她要杀了我。还有一次她在我哭的时候把她的手指放到我的喉咙里。她的指甲割破了我的喉咙,血止不住地流了出来。我还记得纸巾被浸透成红色的样子,其中大部分是用来试图止血的。之后,我被带去看医生,他不是我们的家庭医生。他问我:“你是怎么受伤的?自己把自己割伤的吗?”我看着妈妈那张恶毒的脸,感受到了她无言的压力:“不要说任何事物!”医生让我先出去,他需要跟我妈妈询问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显然发现情况有些可疑,但我母亲却以某种方式成功地说服了他。然后我们带着医生开的药回了家。
几乎每天,我都被母亲拳打脚踢。她对我的行为充满了愤怒,但我从来不知道这样的愤怒来自哪里。我放学回家,她会毫无预兆地打我,像这样说,“看你那鬼脸!”她的情绪控制了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她在我身上留下的痕迹是我对她的触碰仅有的记忆。
大人很聪明,不是吗?他们在伤害他人时避免留下可见的疤痕。当我被殴打时,我试图把自己的拳头握到最紧,这能减轻我的痛苦。当时,我不敢告诉任何人关于她的所作所为,我对这一切都保持沉默。我的父亲是一名渔夫,这份工作需要他在海上度过很长时间,所以他经常不在家。当我父亲在身边时,母亲并不会对我进行任何的虐待。我认为直到今天他都不知道我遭受的任何事情。
在我的记忆中,妈妈的脸是一个眉间布满皱纹的脸。她从不对我笑,但总是对男人笑,而且是所有男人。我常常认为没有男人她就无法正常工作。她身上有我所不想成为的一切。我鄙视她,一个邪恶的女人,这就是我对她的所有印象。我从不认为她是一个母亲。当父亲不在家时,家里就会常常出现别的男人。而当我从学校回到家时,这些人像逃跑一样地离开。
在我15岁时,母亲要求与我父亲离婚。她似乎与一个她在兼职中遇到的男人建立了关系。为了离婚,他们采取了一切咄咄逼人的手段。家里的窗户偶尔被外面来的飞刀打破。令我难以置信的是,我的父母在经历了争吵后依旧发生了性关系。这我感到厌恶,我停止用他们使用过的水泡澡。这给我留下了心理阴影,让我在以后避免接触其他人使用过的水,例如游泳池、温泉,甚至在海里游泳。我也讨厌我的月经,月经让我意识到我是一个女人。我不想像妈妈一样,我想切除我的子宫,并且已经决定不婚。
我不觉得痛苦,可能是因为长期被虐待的关系。我从15岁时开始我就剥去自己的皮肤。一次会持续几个小时,这已经成为一种习惯……抓挠我的皮肤以祛除我体表上的东西。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很脏,所以想通过剥去皮肤来去除污垢。在这之后我的整个身体变得一片绯红。我身上有很多明显的疤痕,但它们并不会让我感觉到痛。抓挠自己的身体让我感到平静,让我从不好的想法中剥离出来。
去年,我给我母亲写了一封信。我想在心理上与她保持距离,以便来治疗饮食失调。在信中,我提到导致饮食失调的原因之一可能是虐待,我从她那里得到的虐待,我一直在忍受着的虐待。同时,我需要结束对她的所有依恋。道歉并不能治愈伤害,但可以缓解我的痛苦,也会使我的心态得到缓和。我的希望破灭了,因为她拒绝读我的信。于是我让她的伴侣(她事实上的丈夫)说服她读信。后来,他打电话给我说:“你母亲被你的信影响得很严重。想想你对她做了什么。”现在我成了被指责的对象。他进一步补充说:“你夸大了整个事实,因为在当时你还是个孩子。”我母亲通过他给我发了一条信息:“我可能做了你说的那些事。当时我一定是迷失了。对不起。”她表现得好像她是一个受害者,而实际上我才是那个受害者。
这件事让我希望从户籍系统中删除掉自己的名字。我知道从一张纸上去掉我的名字并不意味着她不是我的生母,但是这样我就可以不再是她家庭中的一员了。市政厅官员反复问我:“你真的想办理除名吗?即使没有法律上的约束力,你真的想办理迁移手续吗?你所得到的可能只是心理上的些许慰藉。”我提交了将自己从她的户籍中除名的申请,并被接受了。它给了我很大的安慰。过去,家庭登记册上先是母亲的名字,然后是我的名字。现在我有了一个新的登记簿,上面写着我的名字。仅此一项就产生了很大的不同。我父母的名字依然存在于这份新的文件中,这仍然提醒我,我永远不会真正完全地脱离自己的母亲。
目前,因为一些身体问题的困扰,我已经向公司请了病假。美尼尔氏病、多重人格障碍、人格解体、焦虑症,以及抑郁症等疾病轮流折磨着我的身心。如果不在未来三年内振作起来,我将失去工作。厌食症使我的体重下降到35公斤,这是有史以来最低的一次。吃东西让我感到内疚。我为自己出生在这个世界上而感到遗憾,我有资格吃东西吗?我的胳膊和腿变得麻木、我不能写字、我不能拿筷子、我不能扣纽扣。耳鸣在我脑子里出现,而且在身体里住着三个声音,当其中一个声音出来的时候,我就不记得其他发生过的事情了。我在2015年被诊断为饮食失调,当时来自母亲的过度干涉正处于巅峰状态。“你和谁在一起?”“你在做什么?”“你在哪里?”“让我知道你的工作班次”……
如果不回复她的信息,我就会收到一堆额外的信息。她经常打电话给我说,“你应该告诉我你今天吃了什么。”她有时会突然来到我的宿舍。伴随着她干预的增加,我的体重也随之下降。我试图与妈妈保持距离。一年后,由于治疗的原因,我已经好转了许多。
我现在抱着一个毛绒玩偶睡觉。当其他娃娃也放在我旁边时,我会紧紧抓住它。这让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因为小时候只有一个毛绒玩偶,而且玩它的时间受到了限制。母亲不允许我和洋娃娃一起睡觉。现在,我终于可以做我想做的事了。
在初中的时候,我被老师欺负了。他一看到我就恨得牙痒痒。他说我不跟他合作,我的行为不像个孩子。有一次他还想强奸我,但他的企图没有得逞。对我来说,这次强奸未遂与母亲的虐待之间有某种联系。如果我没有受到母亲的虐待,我就不会面临强奸未遂……我的母亲是一个肇事者,她现在和一个她喜欢的男人生活在一起,而人们不知道她对我所做的一切。另一方面,我无法与他人沟通,我有疾病,我被过去的经历掐住了咽喉。我咒骂我的母亲。与此同时我也知道,不能把这些情况归咎于某人或某件事情上。
真希望没有人遭受和我一样的痛苦。同时,我认为日本社会并没有真正理解虐待这个问题的本质。例如,对于像我这样的被施虐者,社会没有提供对应的心理咨询,也没有提供类似的援助计划。我想继续讲述我的故事和感受,直到社会知道,被虐待者所遭受的一切,和他们生活中的困难……
翻译|林辰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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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口述家庭暴力:未亲历者无法想象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