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未了|麦子的眼泪

  文 | 崔青

  太阳绛红色的尾巴梢儿,轻轻扫过西山顶黢黑的石崮头,使劲儿攀住云彩的边缘挣扎了几下,才悄无声息坠落到山后。

  蹲蹴在门口柴堆旁的五喜,抬起埋在两膝间斑秃的头顶,使劲跺几下发麻酸胀的左脚,老棉鞋四周跟着腾起一阵细土,土腥味儿呛得五喜打了个喷嚏,他把旧棉袄的两片前襟儿绾在腰间,扎紧了挂在腰上的青布带子,连同一阵凉风一并裹进胸膛,转身进了西屋。

  北屋的旧木门被轻轻推开,五喜娘牵着小春走出来,小春的小短腿儿使劲抬高了跨过门槛儿,她的一只小手紧紧拽着五喜娘的老棉裤,一眼一眼往西屋门口瞄。

  “喜儿,我和春儿吃过了,灶上给你留了饭,等霎儿你也吃口啊。我带小春去你大姐家住,明儿早晨回来。”五喜娘一手牵了小春,一手拄着根老荆稞拐棍儿,穿过房前白菜地中间盖着残雪小土道儿,向坡下的庄里走去,一高一低两个黑点儿渐渐消失在土崖头的边缘。

  五喜家在村西边土崖头上,这里的山都是馒头样的连片小山,当地人管山根连成片的高大土墙叫崖头。五喜打记事儿起就没见过父亲,寡母带着他和两个姐姐熬煎着讨生活,五喜后来当了村里的护林员,和老娘就地用崖头的土脱土坯,盖了三间北屋,两间西屋,东厢盖了一间饭屋,靠着西屋外墙用捡的旧铁皮和秫秸搭了个棚子堆放木柴,院墙和大门却一直没有垒起来。直到两年前,三十八岁的他花六千元托人买了个云南媳妇九儿,媳妇进家门儿的时候,拖着个叫小春的三岁女孩儿。因为拖着个孩子别人都嫌弃不要,中间人才降价处理的。倒是五喜和他娘因为九儿娘俩进了门,平日冷清的屋里有了孩子叽叽喳喳的笑闹声,九儿的脸庞也慢慢红润起来,乐得五喜娘那沟壑纵横的满脸皱纹都快铺展开了。

  西屋房顶垂下的那盏电灯,因为裹了一层灰,像大个蜡烛乌蒙蒙的不怎么亮堂,屋里有一股浓烈的火纸灰味儿。靠南墙根儿的木板床上,一床花被子卷着,外面用麻绳从上到下仔细捆了好几道,被子一头用一条红围巾扎住。五喜跪在床前,拳头捶打着床板,憋了一天的他,在母亲和姐姐们离去后哭的像个孩子。

  今天早晨醒来,没听见九儿的动静,九儿异常安静的躺在床里沿儿,没像往常裹紧被子冷得发抖,也没听见她呼噜呼噜的喘气声儿,这种安静突然让五喜心里发毛,他跳下床冲着北屋的娘喊“娘,你快来看看九儿”。

  娘跌跌撞撞进了西屋,后来同村的大姐来了,邻村的二姐来了,小春怯怯的藏在北屋门后,五喜靠着小春蹲在堂屋门口,几乎没怎么说话,他用手扭着棉袄前襟儿的扣子转圈儿,直到缝扣子的线被拧断,他把那枚乌黑的扣子攥在手心儿里。娘和姐姐们唉声叹气的商量咋跟她娘家人送个信儿,没有户口怎么个火化法。

  九儿的老家在云南一个叫绿春大山里,五喜喜欢听她说话,她说话的调调像唱歌一样好听。她说住在一座叫黄连的山背面,翻过山领以南就是越南,说采茶的时候隔了不远能看见越南妇女侍弄田地。九儿,是她妈生下的第九个孩子,最后只活下来六个,最小的随口就叫了九儿,母亲甚至连她哪天生的都不记得了,户口上估摸填了个生日,登记的名字叫周小九。五喜没见过九儿的户口本,她来的时候,除了领着个孩子,就只有穿的那身不值钱的单衣裳。九儿从小身体弱,一对水汪汪的眼睛在瘦削的脸上,显得格外大,身形瘦小但也没耽误干农活。她没上过学,从小跟着哥哥姐姐们采茶种地,十七岁那年,九儿头一次结婚,男方是邻村的,办了两桌酒席,外加十棵老茶树,她就算过门了,转年儿生下一个儿子。男人登山采药跌到崖下摔死后,婆家看到她年轻怕留不住,夺下儿子,把她撵回了娘家。

  二十四岁那年九儿又结婚了,男人在隔了两座山的岭上住,小儿麻痹落下了后遗症,走路斜着肩膀一颠一颠儿的,给九儿的父母挑了三担茶叶就把九儿领回了家。男人爱喝酒,他知道自己残疾老怕长相俊俏的九儿跑了,他认定要把女人拿住就得打,打服了气女人被降住了,就像天天拴在院墙根儿的那条老狗,即便有一天解开链子,它也不会离开那个墙根儿了。男人看得很紧,除了下地干活,下山赶集都不让九儿去。直到后来有了小春,男人觉得有孩子牵绊,九儿就会安心过日子了。

  逃出来的那晚,九儿没打算带小春。身上被打的结了痂的地方格外痒,留了疤的地方肉疼,这些伴随着的疼痛让九儿养成了时刻提防着男人的习惯,随时准备抬手挡住不知什么时候向她扔过来的饭碗、板凳、茶叶簸箩。那晚,看小春在怀里睡得很沉,却是一放到床上就醒,薅着九儿的衣领子不撒手。九儿心里念叨着,许是小春也想跟着一起走,在这山里待下去,女儿会长成另一个九儿。

  跟着联系好了说给介绍工作的那对夫妇,坐火车、坐汽车,一直向北方,向北方,九儿只觉得越走越冷,直到进了五喜的家门。当九儿回过神来,知道被卖了时,那一路上热情的夫妇,早就不见了踪影。五喜娘拿出暖和的棉袄给穿着单衣的九儿和小春披上,看着五喜娘喜滋滋的喂小春吃荷包蛋那刻,九儿决定先住下来再做打算。后来,九儿对五喜提起过,最初是你娘的两件棉袄和一碗荷包蛋留下我们娘俩儿的。

  日子虽然过的清苦,可是九儿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幸福。五喜一月六百块钱工资,种着两亩口粮地,能吃饱饭。对九儿知冷知热,头一个月发了工钱,五喜就去城里给九儿买回一件桃红的妮子大衣,说新媳妇得穿喜庆的红衣裳,九儿摸着厚实顺滑的大衣,舍不得往身上穿。快过年了,孩子的笑声充满了这几间土坯房,五喜娘赶集路上,不停给街坊叨叨,这个糖葫芦是给俺小春买的,这个花袄、这个发卡是给俺小春买的,俺小春转过年就上村里幼儿园了。

  九儿的病来得突然,大夏天发烧冷得打寒战,身上起了一片一片的疹子,五喜东拼西凑借来的钱转眼就都变成了一叠叠的药费、化验费单子。半年前,省城医院的大夫说,再花钱也是白扔了,你看病人瘦的快脱像了,还是接回家里好好照顾着吧。

  躺在床上的九儿,常在半夜哭醒,她说想跟坡下的东山嫂子一样,每天去学校门口接孩子放学,她想看着小春长大,她想跟五喜一起孝敬疼她和小春的五喜娘。太阳好的中午,五喜把椅子搬到北屋门前避风的地方,铺上软和的褥子,然后把九儿轻轻抱起,放进椅子里晒太阳,小春在九儿身边跑来跑去,远处的麦子地在太阳下闪着油亮墨绿的光。

  九儿没跟五喜说过她老家住在哪个村,最多就说到了绿春县,说起过黄连山。九儿也很少提起父母,她说等养好了病和五喜生个孩子,等孩子大些,她就跟着崖头下的嫂子们去城里干家政打工,攒钱把院墙和大门盖起来,院墙根儿栽上辣椒、茄子,和五喜在这个院子里看着小春两个孩子长大,九儿说喜欢闻崖头上麦子开花灌浆时飘散的甜香气,她说麦子开的白色碎花像是小春哭闹时淌下的两行眼泪。大半天了,五喜一直屋里屋外在崖头上转悠,不知道走了多少遍,耳边一直都是九儿唱歌一般的说这些话时的调调。他从西屋进到北屋,退出来走到门口的柴堆蹲蹴一会儿,腿麻了就再踱进西屋。

  西屋的蜂窝煤炉子上,炉膛里的蜂窝烧尽了没换新媒,一把烧得发黑的铝壶早就没了热乎气儿。五喜看看床上躺着这个饱受病痛折磨的瘦弱女人,纸片一样摊在眼前。她草籽一样从南方的大山里被刮到北方这个土崖头上的院子里,刚刚扎下根,从地下使劲儿拱出个嫩芽芽,就被不知什么力量连根拔起扔进了严寒的冰窖里。五喜觉得这个西屋就是冰窖,他刚刚开始的温暖生活,连同他对未来日子的向往也随着这个福薄的女人一同被打进了冰窖。九儿该往哪里去呢?叫黄连的那座山在天边一样远的南方,九儿再也回不去了。

  过了晌午,五喜扛起头和铁锨去了西坡自留地里,寻到一处向阳的山根,脱下棉袄,抡起头一通猛刨。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看着面前这个差不多一个人高一人长的土坑,他跳进坑里,用铁锨把内壁不平整的地方一点一点铲平。然后他慢慢蹲下身子,在坑底平躺着,在这个天寒地冻的下午,五喜也不知道脸上冰凉的是汗还是泪,身下的泥土有一丝微微的湿热,头顶的天空很像小时候捉迷藏钻进生产队粮仓口的样子,高远缥缈,怎么够也够不着。

  二姐家的孩子领着小春出去玩儿了,五喜娘用浸了温水的毛巾,给九儿擦了脸,擦了身子。五喜翻出她最喜欢的那件桃红呢子大衣套在外面,九儿瘦弱的身子铺在衣服里,让大衣看起来大了一号。在省城住院时,五喜给九儿买的那条红围巾,系在被子头上,脚上就用九儿来着家里时穿的那身衣裳绑住。做这些的时候,五喜沉默的像截子木头,五喜娘不住的叹气:“俺九儿命苦,俺春儿命苦”。娘说:“等霎儿天黑了你就把九儿送走吧,我把小春带出去,不能让孩子在边儿上看着,不然小春哭的难受,九儿也走的不安生”。

  五喜蹲蹴在门口的柴堆旁,看着太阳向西天滑去,看着天光一点点模糊起来,娘和小春走远了,土崖头冰冷的像九儿不再温热的手。头天夜里九儿走的没有一丝儿声息,九儿再也不会疼得额头冒汗,再也不用吃那些大大小小的药片,从黄连山上走来的九儿,永远的睡在了北方的土地里。

  月亮的清辉笼盖着山野和黑魆魆的麦子地,五喜的老棉鞋走在熟悉的山路上,发出一声声噗噗的闷响,隔一会儿他就用双手使劲儿往上托一下包裹着九儿的被子。在这天寒地冻的夜晚,五喜觉得后背上的九儿越来越轻,轻得像一穗开花的麦子,细碎的花瓣泪珠儿样洒落在他身后的土路上,有淡淡的甜香气在夜空里飘散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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