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土拨鼠》:民族电影,不止文化景观
原创 韩冬伊 中国青年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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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土拨鼠》:民族电影,不止文化景观
文-本刊记者 韩冬伊
驱车驶离莫斯卡村,溪声泠泠着湮远。距丹巴县城还有近百公里,长旅默默。
有谁的手机怯生生地微鸣,梦呓似的。车子停下来,嗡鸣声参差涌入,人们惺忪起来。在莫斯卡村拍摄的两个月,手机成了一块碍事的手表——在这“川西最后的村落”,通电尚是新闻,通信更未覆及。
有人翻拨积压的短信,似有生疏,一个打电话报平安的女孩掉了眼泪。停刹在现代生活与最后村落之间,“像一个默契的仪式”,导演杨程成说。
2017年,《再见土拨鼠》主体拍摄了两个月,又逢路断,杨程成和团队吃了许久土豆。“补给只有方便面、榨菜、压缩饼干,连哄小演员的零食都弹尽粮绝。”杨程成说,“只剩下沉浸。”
高原轻而易举地刻画着沉浸其中的人们。“进山时还像个大学生,过了十天,头发和皮肤变得粗糙,脸也肿胖。”杨程成倒很得意,“很有当地的质感。”
民族电影、儿童片、动物元素……乍听起来,第35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儿童片《再见土拨鼠》“标签”十足。不过,在杨程成看来,这并非一个类型化的故事,“是与生活息息相关的一切”。
《再见土拨鼠》海报
“藏民家的院子里,土拨鼠咕噜噜地来去,旁若无人。人们给它投食,孩子们和它玩闹。”杨程成团队曾到甘孜采风,“从藏地的古老传说至今,土拨鼠是人们的邻居。”
如此“友谊”看似匪夷所思,杨程成却心领神会。他在云南临沧长大,后来搬到滇东红河,与风物钟灵最是亲切。儿时,他寄住在乡下的祖父母家。村口有古茶树,上行是巍巍林岭,俯见大河。他给家里的小驴起了名字,常常聊天。
“故事是一种记忆。”杨程成说。不是“民族志”或“人类学”的,不是某种文化景观的注脚。
近年,许多少数民族电影着眼于传统与现代秩序的彷徨交锋,叙事主人公也常是孩子——例如小喇嘛的DVD光碟(《静静的嘛呢石》,万玛才旦),毕力格的乒乓球(《绿草地》,宁浩)。《再见土拨鼠》里也有类似桥段,故事的开始,男孩群培从商人手里换来一台iPad,代价是一只土拨鼠。
不过,杨程成无意“渲染碰撞”。传统与现代交织,生活仍不动声色。他更愿讲起许多细微的事——赛马会上歌飞云散,带着点冒失的洒脱;那聚散无常的故事,那些一别如雨的人。
与生活息息相关的一切
《中国青年》:创作《再见土拨鼠》的契机和初衷是怎样的?
杨程成:《再见土拨鼠》是我的研究生毕业作品,创作开始于2017年。我的联合编剧的家乡就在四川甘孜,她曾用了很长时间挖掘这个题材,对民族文化也有研究。而我本就喜欢现实主义题材,对民族电影也很有兴趣,于是一拍即合。
故事有了基础,我们到莫斯卡村采风。身临其境时,我还是感到惊奇。土拨鼠和当地人的友谊如此真实、自在,不需要冗余的想象或加工。并非城市语境所想象的那样——它们绝不是人的“宠物”或“随从”。在电影里,我们大多是对此做出还原,没有刻意用技术手段刻画。
故事里也有我的共情。小时候,我被送到爷爷奶奶家。初来人地两生,我和家里的小毛驴熟络起来,有点惺惺相惜,我叫它“小灰”。电影中孩子们和土拨鼠的感情,我也感同身受。
就这样,我和导师、同学,老老小小来自不同民族和地域,组成一个青涩的团队,去四川甘孜莫斯卡村拍摄。
《中国青年》:拍摄及制作的过程又是怎样的?
杨程成:前期做了很多功课,包括和导师去调研、体验生活,也和当地的人们交朋友。第一个漫长的过程是选演员。我们起初就打定主意用藏区的原生态演员本色出演,但寻觅的过程很波折。眼看就要开机,寻访的几个小主角还是不太令人满意,我们几乎绝望。
一天,我忽然在人群里瞄到一个小孩,形象很适合。凑过去一聊,发现孩子很沉稳,表达能力也强,我喜出望外地邀约。孩子却摇头,说刚刚放假回来,明天就要去牧场。我赶紧问住址,想去他们家里商量。再一细问,我哑然失笑,竟是我们寄住的那户人家。很快,另一个小演员也由一位熟悉的藏医推荐来,故事中的“群培”和“白玛”就这样聚齐了,众里寻他千百度,却有妙缘。
拍摄时,我们团队集体“失联”了两个月。那时的莫斯卡村没有手机信号,像进入另外一个空间,大家心无旁骛。后来的三四年,我们又反复去补拍镜头、补录声音、补拍土拨鼠,根据后期的意见和缺失调整。那几年,我其实一度很苦恼,心里也没底。再苦再累都是创作应该承担的,只是不知道作品会有什么样的结局。后来干脆不去多想,完成总比完美好。
《再见土拨鼠》拍摄幕后
《中国青年》:作为一部少数民族风格有动物元素的儿童片,创作者怎样捕捉儿童视角?又如何拍摄动物“演员”?
杨程成:在台词的处理上,孩子就按他们最真实的方式表达,而不是用大人的语言和思维逻辑去设计,也有很多藏语对话。对孩子的表演,我最多只是引导,太刻意的教导会毁了他们的表演。而很多自然生发的台词反而浑然天成。
当然孩子还是会紧张,需要创作者付诸耐心。我们的小演员其实很配合,但我还是被气哭了几次。一个月后,反复拍摄和引导中,孩子们有点不耐烦。组里的哥哥姐姐们各展其能,零食早用光了,改用压缩饼干、火腿肠和手机小游戏,更多的时候是促膝谈心。
要创作儿童电影,创作者要保有真诚和童真童趣,才能敏锐地挖掘到孩子们的情感。我做的事情是还原与他们的生活息息相关的一切,尊重生活的原形态。
土拨鼠的镜头大部分是补拍的。团队大部队撤了,只剩我和副摄影蹲守。一小块溪边平地是土拨鼠的乐园。最多的工作就是等待,花很长的时间看土拨鼠嬉闹、惊叫、晒太阳……方法都是现学现卖,看网上的动物纪录片笔记,借鉴些技巧。有些镜头很“惊艳”,比如一个灵动的探头探脑,一次转头凝神,也许万物皆有灵。
这部电影的声音也非常丰富真实,后来有一次我又重新进藏,就是专门为了声音而去。我们的声音设计郝智禹是第53届金马奖最佳音效获得者,他都惊叹道,这是他接触到前期声音素材最丰富的片子。
民族电影,或可“不着一字”
《中国青年》:影片中,故事由现代与传统之间的碰撞而展开,这一线索在少数民族电影中似乎常见,您怎样看待这一点?
杨程成:最后一次去补拍的时候,莫斯卡村有了许多游客。再细问,原来这里也成了“网红”的神秘旅境。短短几年,现代生活的触角,伸展到了这“最后一个村落”。
时代流变,新事物无从抵抗,也没有必要拒斥。只不过,在现代文明的隙缝里,我想莫斯卡村的人们没有忘掉旧歌——餐桌上总摆着酥油茶和糌粑;赛马会飞歌一片,第一名拿到茶叶捆和哈达;午后,孩子们聚在一起游戏,分吃牛肉和香肠,输掉的惩罚是一支藏歌……生活、情感、乐舞、大自然,自在地交融,是与生俱来的无声语言。
我是在西南民族大学读的研究生,学校的学生是多民族化的。《再见土拨鼠》的编剧就是藏族,我自己是纳西族。在创作上,我们也许具备一些优势,比如对民族文化的理解和共情。当然,对于民族电影而言,无论是“内视角”还是“外视角”都有各自的路径。只要抓住真实的共情,表达就是成立的。对一个新导演来说,许多东西需要了解和学习,更重要的是对文化的融入。
杨程成在金鸡奖颁奖典礼现场
《中国青年》:故事发生在藏地村落,片中是否有偏爱的一种意象或元素?以什么样的影像风格呈现?
杨程成:对于民族电影的创作,我不想刻意加强它的民族属性,或强调或宣传它的民族符号、元素或文化。我喜欢的是融入生活,字句不提,无处不在。打动我的是人们对土拨鼠,乃至对自然、生命的态度,而不是某种异质性,电影表达像生活一样。
在莫斯卡村,民族文化有许多日常。比如每年都会演藏戏《格萨尔王》,老老小小都参与其中。时至今日,仪式没有流失,反而愈加丰富。村里的每一天,有人转山,有人诵经,有人雕刻玛尼石,日复一日,风吹日晒。“土拨鼠”也不一定要理解成某种文化符号。它是当地人价值观的一个小小的日常表征,与传说、自然、生命有关。
至于影像风格,拍摄地莫斯卡村被称为川西最后一个村落。村中有一座袖珍城,有百年寺庙,建筑风格极具特色。许多年过去,一些民居从城墙中移溢出来,错落在流水畔。周边自然环境有很多大色块,山峦线条蜿蜒,别具一格。电影展现的就是这样的真实景致。
《再见土拨鼠》海报
《中国青年》:作为一部少数民族儿童电影,《再见土拨鼠》的观影反馈如何?
杨程成:起初我并没有将《再见土拨鼠》定位为一部儿童片。出发点是那些打动我的元素,然后开始创作和表达。
电影最初在金鸡奖放映了两场。2023年1月,获得第十三届金考拉国际华语电影节评委会奖、最佳导演提名,参加了上合组织国家电影节“儿童片聚焦”单元展映,这是中国选送参加本届上合组织国家电影节的唯一一部儿童片。预计将在2023年暑期档全国上映,“六一”档开始做点映。
最近是作为中国国际儿童影展的开幕影片与观众见面,大多是亲子观影。映后见面会上,孩子们提出很多“猝不及防”的问题。有小朋友问,土拨鼠今天怎么没有来?还有孩子提问,电影中一共有多少只土拨鼠?我不知道答案,也不能沉默,于是我说:“有多少人,也许就有多少土拨鼠,它们也是某片土地的主人。”
创作,一种“心流”
《中国青年》:影片也获得金鸡奖最佳导演处女作提名奖,能否聊聊您的电影创作经历?
杨程成:小时候在爷爷奶奶家住,我对电影一无所知,却有一个上小学的表哥爱看电影。印象里,他的片单包罗万象,还有外国电影。表哥很会讲故事,讲《大白鲨》《大话西游》,口若悬河,讲得兴起还加上表演,大家听得入迷。电影让人神往,我开始好奇。
上了学,我回到城市的父母家。中学时,我是班上的活跃分子。自己攒了好多短剧本,晚自习停电时分就是我的舞台。灯光暗了,大家正没趣,我就趁机表演,活跃气氛。后来,我被选到地方电视台栏目做小演员,对着镜子揣摩表演,模仿“许文强”。
小时候爱写作,也爱幻想,乐此不疲。一次,去上乒乓球课的路上,我在公交车上神游起来,脑中故事一发不可收。公交车到了终点,然后返程,我索性和我的故事游弋终日。
高考时父母想让我读警校,体育是我的特长,其实顺理成章。我还是想学表演,演戏太过瘾,像是人生的“心流”。在西南民族大学学表演,我更确认了自己的热情。老师布置作业观察人物,第二天回课,我“超额”交出7个片段,创作是有魅力的。到了寒暑假,我频繁跑北京、跑横店,找机会演戏。
演员是一个被选择的职业,时间久了,我发觉内心还有创作的澎湃,不只是表演。比如去建构自己想要的一种状态、一种风格,去抒发,因此想学习做导演。
拍摄的两个月,团队集体“失联”
《中国青年》:此次获金鸡奖最佳儿童片有什么样的感触?有什么未来期许?
杨程成:颁奖人“再见”两个字一出口,我就懵了。站起来径直往台上走,背了好久的致辞好像遗落在台阶上。接过话筒,我鞠了个躬,眼前浮现起师友、莫斯卡村,还有土拨鼠们。
我们的监制孙敏曾获第9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男配角,剪辑指导张建华是第16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剪辑,声音设计郝智禹是第53届金马奖最佳音效,在整个摄制团队的齐心协力下,《再见土拨鼠》才能取得第35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儿童片奖、最佳导演处女作提名奖、最佳男配角提名奖、最佳儿童片提名奖四项荣誉。得到肯定和鼓励,我内心的声音变得更坚定,那种似曾相识的“心流”。
导演的工作是沉淀,需要阅历。初出茅庐时只有一腔热血。十年之间,我在北京和川滇两地奔走,也奔波于创业和创作之间,无论处境如何,潜心是最珍贵的。
监制:皮钧
终审:蔺玉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