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封档案之飞贼谍案(十五)

  第三十五章 亚细亚鞋行

  次日上午,“特一组”五位侦查员围绕陈望天昨晚送出的情报,开会分析案情。

  对于“特一组”来说,陈望天卧底“蓝海洋”立下的首功,就是听到了邬、黎两人那段关于小提琴的对话,确认“香庐”血案确系“蓝月亮”一伙制造,同时也解开了之前众人对于案犯为何没有掠走那把小提琴的疑惑--看来,这是出于“蓝海洋”这个国际情报贩子团伙掌门人加尔比恩的“专业性考虑”。至于加尔比恩为何要对马丹夫人下手,尽管还没有直接证据,但侦查员们也猜了个大概:起初,咖啡馆老板受雇于某方(根据那副象棋的持有者董友加的真实身份来看,应该是台湾国民党的特务机构)寻觅那副象棋,谁知无巧不巧,让法国老太太马丹夫人掺和了进来。马丹夫人手中并无那副象棋,只因打算离沪回国,想临走之前捞上一笔,就有了“以假乱真”诈骗钱财的主意。

  马丹夫人的江湖经验跟加尔比恩相比,自是不可同日而语。加尔比恩一眼就看穿了她的伎俩,却并不点破,还是给她留了面子,只是让她碰个软钉子,希望她知难而退,不要再蹚这个浑水。然而,马丹夫人鬼迷心窍,不肯善罢甘休接下来的举措(侦查员尚不知晓是一种什么举措),使得加尔比恩不得不对她下手。“香庐”血案就这么发生了。

  接下来,“特一组”对有关那位罗先生的情报进行了分析。窦登高说:“这是今天我们举行这个会议的主要议题,'特一组’最初接受的任务就是寻找那副象棋,而董友加是寻找那副象棋无法绕过的一个环节,只要是涉及董犯的线索,哪怕只有片言只语,咱们也要抓住不放!”

  不得不佩服“马办”领导那份敏锐的预感。之前马处长前往“特一组”驻地向窦登高、陈望天交代任务时,曾有过一个设想,建议“特一组”在“蓝月亮”附近设置一个秘密监视点。马处长特别强调:鉴于监控对象的特殊性,我们也要加强相应的手段,可以给“特一组”的监视人员配备带有长焦镜头的照相机,对每一个进出“蓝月亮”的人进行拍摄。

  这个举措在七十多年后的如今看来,已经算是落伍了,但在当时却是被视为“大手笔”的。其他不说,光是胶卷以及冲印、放大等费用就令人咋舌--“蓝月亮”每天有多少顾客出入?这种监控要持续到几时?要知道,哪怕是最普通的照相机和胶卷,在那个年月也是被视为奢侈品的,更何况要达到监控的要求,必须使用专业的设备和冲印技术,这要花掉多少钱?

  那天马处长离开后,窦登高立即召集韩忠贵、陆成山、金祖静、余慧仙讨论如何落实,最后决定由余慧仙承担这项任务--小余有美术方面的特长,对照相机和照相技术非常熟悉,用窦登高的说法就是,“去哪家报馆当个摄影记者绝无问题”。

  对此,小余自是乐意,但窦登高还有点儿担心:“你那脖颈吃得消吗?这个活儿可是要夜以继日的哦!”

  “没问题!干革命就得吃苦!”

  “好!我再给你派一个助手,他对摄影也很有心得,在学校时人称'照相馆小开’。”

  “谁呀?”

  “就是市局便衣小陆--陆湖州,他来当你的助手,你们两个可以轮流监视、拍摄,另外,如果驻地有会议需要你来参加,他也可以临时顶班。”

  余慧仙三天干下来,拍摄了十来卷胶卷,每天半夜待“蓝月亮”结束营业,由助手小陆带回驻地。窦登高则将其放入专用密封袋,贴上保密标签,送驻地部队门岗,再由市局每天都来专送《敌情通报》的机要员带回市局冲印。

  此刻的案情分析会上,那些照片就起作用了。根据陈望天所说的那位罗先生人访咖啡馆的时间和服饰特征,窦登高让小余从她拍摄的照片中挑选符合条件的对象。余慧仙干这活儿非常细致,她另备了一个本子,记录下每张照片的拍摄时间以及每个被拍摄者的个体特征,比如性别、年龄、衣着、发型等。当下,她很快就挑出三张照片:“应该就是这个人。”

  窦登高把照片拿在手里,用放大镜反复审视:“嗯!看来差不离。老韩、老陆、小金,你们也看看。”

  韩、陆、金看下来,都点头表示认可。

  窦登高说:“小余工作做得很细,应该表扬!嗯,这人是几时进去几时离开的?”

  余慧仙翻看本子:“他是晚上八点十七分进去、八点二十八分离开的,一共待了十一分钟。离开时叫了一辆三轮车,车牌号码是009022。’

  “很好!下面我们再分析这位乘客的穿着。”陆成山立刻在活页本上写下一行字,把本子推到桌子中间请大家传阅。他的关注点定位于来人所穿的那双皮鞋,认为似乎可以成为追查的要素。

  韩忠贵沉吟片刻:“这种皮鞋,我倒是听说过……”

  接着,老韩说了一段有关这种皮鞋的掌故-

  虹口四川北路有一家“亚细亚鞋行”,只有一个半门面。该店的老板尹小春是个苏北人,小皮匠出身,自产自销,店里出售的皮鞋都是他亲手制作的。放到现在,或许有读者会激动了,纯手工嘛。不过,七十多年前,手工制作的皮鞋并不稀奇,机器制作的倒是更容易弄出点儿噱头来。所以,“亚细亚鞋行”这个店名虽然听上去高大上,但在同行中属于本小利微的,更谈不上什么名气了。

  尹小春对于这种现状非常不满,寻思自己十三岁到上海学手艺,十七岁放单飞,靠着勤劳本分,人到中年时终于开了这么一家店铺。每个人都有理想,尹老板的理想是把皮鞋店做大做强,跻身上海滩“十大皮鞋店”之列。本以为运气不错,从小皮匠摇身一变成为老板,在同行中毕竟属于凤毛麟角。可是,自开店以来,他从三十八岁奋斗到五十三岁,不但没有跻身什么“十大”,倒是因为生意不佳,被迫把半个店面让给别人做了帽子铺。

  如此境遇,尹老板只能哀叹自己时运不济。他也曾去过老城隍庙,花了几块大洋请当时沪上颇有名气的算命先生“小铁口”看相,不问别的,单请教自己跻身“十大”的梦想能否实现。“小铁口”扳着手指头,口中念念有词,半晌,那双瞎了的白眼一翻,缓缓摇头,吐出四个字来:“苦海无边!”从此,尹老板心死了,再也不作鲲鹏展翅之想,只是埋头做皮鞋,能挣一分是一分,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就是了。

  哪知,“小铁口”也有看走眼的时候。那是抗战胜利一个月后,一天,尹老板正在店里制作皮鞋,忽然外面由远及近传来一阵汽车引擎声响,在“亚细亚鞋行”门前来了个急刹车。尹老板以为发生了交通事故,抬头一看,乃是一辆美制军用小吉普,司机是一个戴着美军军官帽、鼻梁上架着一副大墨镜的洋人军官。汽车还未停稳,洋人军官就打开车门跳了下来,甩开长腿两步跨进店堂,摘下墨镜眨了眨眼,适应一下光线,定睛瞅着已经站起身来的尹老板,操着生硬的汉语开腔问道:“您……是尹老板?”

  尹小春以为来了主顾,寻思洋人购物出手阔绰,当下自是有一番生意人点头哈腰的职业动作,用洋泾浜英语连声答应:“Yes!Yes!”说话间他已看清,这个军官穿的是美国海军军服,佩戴少校军衔,于是努力让自己脸上露出“热情好客”的神情。

  可对方似乎不是来买鞋子的,转脸朝门外甩了个响指。随着他的动作,吉普车上下来一个年轻的海军上士,双手捧着捆在一起的十来个纸盒走进店堂。纸盒上印着洋文,尹老板看不懂,待上士把纸盒放在地上,他才看清盒盖上印着皮鞋图案--大大小小一共有十二双。尹小春暗吃一惊,心想这回可惨了。

  当时二战刚刚结束,黄浦江上停着多艘美国军舰。那些海军军人认为战争已经结束,他们马上可以回国了,部队发下的军需品自然用不着了,于是纷纷上岸向上海市民廉价出售,换得银洋在十里洋场消费。自己的东西卖光了,就勾结管理军需物资的战友,来个里应外合监守自盗,把舰上适宜民用的军需物资弄上岸销赃。最初是直接卖给市民,后来干脆搞起批发,卖给摊贩、商家。

  现在,尹老板看见两个美国军人拿来一打皮鞋,寻思这是销赃来了,顿觉犯难。尹老板生性胆小如鼠,有生以来从未做过违法之事,如果回不掉这茬儿生意,跟洋人发生纠纷,怎生奈何?还没想出对策,那少校忽然上前一步,紧紧握住他的两只手,嘴里叽里呱啦一番。人家这是正宗的英语了,连洋泾浜水平都够不上的尹老板听着,只有一头雾水。

  正好有个西装革履的顾客进门来选购皮鞋,见状临时充任翻译,尹老板这才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十多年前,那时“亚细亚鞋行”刚刚开张不久,有一天来了一个美国水兵,带来一张中国女式布鞋的照片,比画着要求照样制作一双,两人通过手势以及在纸上写阿拉伯数字进行交流,定下了尺寸、价格、交货时间。那个士兵自称威廉,是停泊在黄浦江汇山码头江面的美国军舰上的一名水兵,舰名对方是说了,可尹小春听不懂,那水兵就用英语写下了舰名和自己的姓名,按照尹老板给出的价格留下了钱钞。

  对方只给了三天期限,尹小春加班赶制。转眼三天期限到了,可他一直等到下午四点,也没见那水兵来取。尹老板有个哥们儿,以前在外国军舰上做过杂务活儿,曾说起过军舰上纪律很严,就拿他服务过的那艘军舰来说,有时舰长心情不爽,没来由地就宣布禁止上岸,还不时把军舰驶离原泊锚位置,甚至会开到吴淞口停着,好像发神经一样。尹老板寻思,别是那水兵遇上这种事儿了?遂决定去汇山码头走一趟,把皮鞋给人家送去。

  “亚细亚鞋行”离汇山码头比较近,骑自行车十来分钟即可抵达。尹老板赶到码头,先去找码头上的管事。那类家伙眼睛都是长在头顶的,一般人找他们办事,啥也不肯通融,除非塞钱钞。不过这回例外,对方一看那水兵留下的纸条,知道涉及外国军舰,倒是愿意帮忙。于是叫人摇了一条舢板,载了自己和尹小春去江心该军舰的泊锚点。

  管事能说几句蹩脚英语,仰着脸冲军舰上哇啦哇啦嚷了几句,片刻,头顶上舷栏边竟然露出了威廉那张脸。看到是“亚细亚鞋行”老板送布鞋来了,威廉喜出望外,立刻用绳索吊下了一个帆布水桶,里面放着一条外国香烟、两听罐头作为感谢。尹小春不好意思收人家的礼物,想把皮鞋放进去让威廉吊上去了事,但那个管事二话不说,就把香烟和罐头留下了,又跟威廉说了一连串“三克油”。舢板回到码头,尹老板把香烟留给了管事,两听罐头送给了摇舢舨的那个杂役。

  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尹老板当然不可能知道威廉不能离舰的具体原因,估计肯定是发生了意外。没想到,时隔十多年,已经由中士晋升为少校的威廉带着一打皮鞋兴冲冲地登门道谢来了。显然,他已经看出了尹老板面对那些皮鞋的窘状,遂对以往之事进行说明--

  当年那双布鞋是为他的母亲定制的。当初他随军舰离开美国前往中国上海,出发前母亲跟他说,从上海返回时,什么礼物都不必带,就带一双中国布鞋即可。那时他不过是一个中士,离进入军官行列还差得老远,在军舰上的行动是受到严格限制的。原说好去取货的那天,上午他就向长官请了假,准其午后可以离舰一小时。不料,午前舰长忽然发出通知:全舰官兵一律禁止离舰,做好离港的准备!

  威廉自是着急,却又无可奈何。到下午四点,舰上广播通知提早开晚饭,他顿时绝望--那是准备启航的前奏啊!就在这时,尹先生突然送来了那双定制的布鞋,威廉的激动情状可想而知。

  回国后,威廉把这双中国布鞋送给母亲同时说了这段经过,母亲夸赞尹先生是一位热情、守信的中国商人,嘱咐儿子以后若是再去中国,一定要当面向尹先生表示感谢。不过,之后威廉服役的军舰一直没机会再到中国来当然也就无法跟尹先生见面。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威廉长期与日本海军作战,军衔也一路升迁,到战争结束,晋升为海军少校,他所在的军舰也被调往上海。于是,他才得以有机会前来拜访尹先生。

  威廉少校带来的那一打皮鞋,系美国海军部配发给军官的特制礼宾皮鞋。该款皮鞋于1945年初设计、定制,设计者结合当时反法西斯战争的态势,将“世界反法西斯战争必将胜利”的信念体现在设计中。这批配发太平洋战场美国海军军官的皮鞋底部,印有一面彩色日本国旗,其寓意不言自明--把敌人碾压于脚底。但由于战事关系,这批皮鞋直到8月15日日本宣告投降方才运到军舰上。舰队高层认为,战争已经结束,没必要再把这款皮鞋配发下去了,就作为剩余物资处理。威廉设法搞到了一打,拿来送给尹老板当礼物。

  如此,尹老板终于有了一个可以使自己出名的机会。他写信给《中央日报》,述说了前因后果,还说打算用这些皮鞋中的十双搞一次促销活动,具体做法是:自活动开始之日起,凡是前往该店购买商品的顾客都能获得一张奖券,为期十天的促销活动结束时,即举行抽奖,请报馆派人前往监督,十位中奖者每人将获得一双美国海军部特制的非卖品高级礼宾皮鞋。

  《中央日报》对此倡仪表示支持,为此刊登了一则启事。促销活动结束进行抽奖时,《中央日报》记者到场采访,拍摄了照片,次日,把十名幸运顾客的合影刊登于该报显要版面,在社会上产生了一些影响。

  此刻,侦查员韩忠贵从脑海中搜索出这段旧闻,作了上述这番陈述。窦登高大为振奋:“看来被小陈'有意邂逅’的那位罗先生很可能是当年的十名幸运者之一。不过,时隔四年,在'换了人间’的新社会,这位幸运者可能要'祸来运转’了。”

  窦登高随即下令,余慧仙返回淮海路监视点,继续执行监视任务;剩下四人,韩忠贵、陆成山一拨,他自己和金祖静一拨,分别对罗先生乘坐的那辆三轮车的车牌号和“美国海军礼宾皮鞋”这两条线索进行调查。

  两路调查双管齐下同时开展,进展都很顺利。

  窦登高、金祖静两个去了上海唯一一家专门收藏过往报刊的私营图书馆查阅《中央日报》。韩忠贵讲述那段掌故时,把时间说得很明白,两人查起来并不费事,很快就找到了十名获得“皮鞋奖”的幸运者的合影。两人对照片进行了翻拍,送往上海市公安局技术部门冲印放大,然后给淮海路监视点打电话,把余慧仙召来辨认。余慧仙不知何事,火急火燎赶到市局,出现在窦登高、金祖静面前时,喘息尚未平稳。窦登高递上一杯水:“小余你别那么激动,先喝口水定定神。这活儿简单,可是含金量高,回头马处长给个口头表扬那是肯定的。口头表扬积累得多了,就有正式表彰,到时候立功受奖什么的好事儿就都是你的啦!”

  余慧仙一听立功受奖就更激动了,水也不喝了:“组长,需要我干什么事,尽管吩咐!”

  窦登高示意小金把牛皮纸袋放到小余面前,又往上面压了一个放大镜:“你打开一看就明白了。”

  对于余慧仙来说,这桩活儿还真是非常简单,连“小菜一碟”也算不上。她用放大镜看了那张十位幸运者的合影,指点着其中一人:“左起第三个,就是他!”

  从这一刻起,这个幸运者曾经的幸运就烟消云散了。

  与此同时,韩忠贵、陆成山两个通过余慧仙监视时记下的三轮车车牌号,找到了那个三轮车工人。老韩跟他对话,一开口,竟是同乡,而且就是邻村的,说起上辈人,互相都是听说过的这就好办了。警方询问变成了老乡帮忙,人家自然热情。

  老韩请对方回忆:“三天前晚上八点多,你的三轮车在哪里接的活儿?”

  “让我想想……嗯,好像是在霞飞路,就是现在的淮海路。”

  “还记得客人是哪里上的车,怎么个模样吗?”

  好在时间相隔不长,那老哥的记性也不差:“那位客人是从'蓝月亮’出来的,是个跟我个头儿相差不多的男子,四十多岁,国字脸,穿藏青上衣,戴一顶黑色棒球帽。他上了我的三轮,把手一挥示意朝前走。这样的客人多了,我也不吭声,照办就是。三轮踩到茂名南路路口,他开口了,说去连云路盛福坊。我把三轮踩到连云路盛福坊路口停下,他给了我一张一万元钞票,不等找头就下车了。我说先生还没找钱呐,他一摆手说算了,拔腿就朝弄堂里去了。”

  下一站就是连云路派出所了。老韩用的是市局政保处的名义,派出所方面自是全力配合。陆成山出示了那位罗先生的照片,所长是南下干部,上任不过三个月,对管段居民人头还不熟,干脆一声吆喝,把在所的几个留用警员都召来,把照片往桌上一放:“各位,认识这个人吗?”

  众人面面相觑,不作声。所长说:“去两个人,把下里弄的老杨、老钟、小麻叫回来。”

  等待期间,老韩往市局拨了个电话,向窦登高汇报了调查进度。窦登高告诉他:“小余已经辨认过《中央日报》上的合影,那篇报道中有他的名字,叫罗雪海,请派出所查查管段里有没有这个人。”

  一会儿,老杨、老钟、小麻三个户籍警回到所里,看了照片,都说没有印象。侦查员提示说这个人的名字叫罗雪海,老钟眉峰一耸:“您这一说,我倒是想起这个人了,不过,他的户口早在三年前就迁走了。“

  “那么他以前住的房子是否还在呢?如果房子属于他的私产,或者是他长期租借的,那他还是可以过来住的。“

  所长说:“对!这个需要查一下。”

  当即落实,不到半个小时就查明了情况:罗雪海这边的房子是其已故父母留下来的,他早在1946年春就搬出去住了,现住址在闸北区宝昌路425弄协成里。连云路的房子出租给一个在沪做生意的浙江人,那户人家在上海没有户口,解放后已经举家回原籍去了。房子罗雪海没有继续出租,他自己有时会过来住一两天。

  调查进行到这一步,终于查到了一个确凿对象,“特一组”侦查员都激动不已。马处长接到窦登高的电话报告,也连声说好。窦登高请示是否立刻抓捕,马处长沉吟片刻:“不抓,先等等。”稍停,又补充说,“也不需要监视,以防一个不慎,打草惊蛇。不过,可以秘密进行外围调查。”

  第三十六章 龙华收容大队

  被邬金子称为“罗先生”的“蓝海洋”雇员罗雪海夜访“蓝月亮”,是特地赶来向加尔比恩报告董友加下落的。

  董友加的藏身之处,说来也真是令人大出意料,亏得这个“中统”老特务想得出,他竟然突破了“大隐隐于市”的底线,选了一个别说寻常人、就连情报专家加尔比恩也意想不到的处所作为其临时藏身之地--龙华收容大队。

  那晚董友加与“五处”特工钱锦春、小叶前往普善山庄挖掘那副中国象棋未获,生怕有苦头等着自己尝,遂趁着在真如镇上吃夜宵的机会,利用钱、叶的疏忽来了个不辞而别。脱离“五处”的控制后,他对于往后的出路作了考虑,不敢作长远规划,只能先着眼于躲避“五处”和新政权公安方面的双重追捕。

  本来已经做出些市面的地下金融黑市当然是不能再干了,而若想往外地潜逃,又缺乏经济支撑。尽管他是功夫好手,作几起抢劫案的话,从技术层面上来说应该问题不大,但此刻他已成了惊弓之鸟,不敢贸然行动。至于偷渡海外,那更是缺乏实际层面上的可行性。思来想去,还是安全第一,他决定其他暂时都不必考虑,先把自己保全下来再说。怎样保全?他想到了混进收容大队去避避风头的主意。

  上海解放初期的收容大队,是一个由民政局出面主办、实际则由公安局掌控的临时机构,其职能是收容国民党军队的散兵游勇、社会上的流浪者之类。收容大队对收容对象进行政治身份、个人历史的审查,根据审查结果分门别类处置,或遣返原籍,或通知家属接其回家,或联系需要劳动力的公私生产单位安排就业,一旦发现犯有历史或者现行罪行的人员,则移送公安机关依法处置。

  董友加之所以选中收容大队作为其暂时栖身地,一是进入收容大队没有门槛,无家可归就可以被接纳了;二是相比看守所、监狱来说,收容大队的管理比较宽松,生活待遇也好些,而且警卫措施简陋,对于他这种“特工+武术高手”来说,不论几时想离开,轻易就可以达到目的,而且逃离之后一般不会被列为通缉对象,因为人家还没有查明他的身份。

  收容大队各区都有,由区民政局、公安分局管理。既然是临时机构,也就没有“收容总队”、“收容局”之类的市一级单位,如此,各区收容大队互相之间就没有隶属关系,也没有互通消息的机制。董友加反复权衡,选择了位于上海西南郊龙华古镇上的龙华区收容大队作为其临时栖身地。

  主意打定,董友加并未立刻实施。他考虑到警方不笨,肯定会把通缉对象的照片发往全市各收容大队,和收容对象进行比对。所以,他得改变一下自己的外形。怎样改变?去日晖港打几天零工,把自己弄得蓬头垢面、胡子拉碴,差不多就可以混过去了。

  几天后,董友加以“平原省湖西县无业流浪者彭侯轸”的身份,成为龙华区收容大队的一名收容对象。

  进去的当晚,收容大队发生停电事故,临时电工进行了处理,可修理完毕推上闸刀,只亮了几分钟,又是一片漆黑。对于收容大队这样的单位来说,最担心的就是夜间停电。因为防逃设施简陋,总有一些收容对象利用停电的机会,借着夜幕掩护不辞而别。这事拖不到天明,电工只得再次处置,可结果照旧。

  收容大队领导向供电局打电话求援。供电局的值班人员说:“你们那个区域的其他地方都没停电,仅仅是你们那边有情况,应该不是供电局的线路出了问题。”

  “那么,麻烦您开张派工单,立马让工人过来检修吧?”

  “抱歉,这不属于供电局的职责范围。”

  收容大队领导没辙了,只好拿着用白铁皮制作的土喇叭跑到羁押收容对象的大院子里叫唤,问是否有对付得了目前这个故障的能人,请站出来协助。

  那个年月,电工与汽车司机一样,被人们视为“高科技”;而且,这两行职业也是有一定危险性的,故其从业者有“穿血衣裳”的说法。收容大队原先那个所谓的电工,也是个收容对象,其技艺水平一般,属于上海人说的“三脚猫”一类,安装个电灯还勉强,碰上眼下这种故障,那就没招儿了。

  这时,董友加出场了。他没有干过专业电工,但是干特务这一行的大多是聪明角色,凡事留心乃是基本职业素养,他不仅学会了电工技术,连钳工也学会了。抗战胜利后他从“中统”复员,凭着之前掌握的电工、钳工技术,去电车公司当了一名修理工。现在,他一方面考虑到要给收容大队领导留下一个好印象,另一方面,今晚如果解决了这个故障,明天开始他肯定就能顶替原先那个电工的位置了,做电工活动范围大,而且他是主动进收容大队的,料想管理方对他比较放心,到时候玩不辞而别也方便。

  于是,他就站了出来:“是否可以让我来试试?”

  这一试,很快就解决了问题。龙华区收容大队从此有了一个新电工,而且技术相当不错。

  董友加目的达到,窃喜。在收容大队登记身份时,他之所以报了个假籍贯说是平原省湖西县的,是因为他早已知晓该县有个村庄在抗战期间遭日寇屠杀,全村焚毁,除了在外漂泊的少数村民,其余尽皆罹难。于是,他就给自己伪造了一个“外出打工者”的由头。

  按照收容大队的审查程序,他们将发函跟当地联系,调查董友加之言是否属实。而那个村子早就是一片废墟了,当地政府不可能给他作证说确实有这么一个人,但也不可能主观武断地宣称“查无此人”,只能如实回函:该址已不存在,无法调查。

  这项调查持续的时间,估计不会少于一个月。董友加寻思,自己只要避过这一个月的风头,警方对他的追捕多半就松下来了,至于“五处”,他们就是再有能耐,也不可能查遍全城各处(这一点就连警方也做不到),到时候他就可以逃离收容大队,通过幕后遥控的方式散布“葛三爷重出江湖”的消息,从热衷于倒腾“黄白绿”的下线手里骗上一笔。等消息传到“五处”那里,他应该早已离开上海。手头只要有了“黄白绿”,偷渡海外何愁不成?至于那些“受害人”,因为干的是违法之举,料想不敢向警方报案。

  这个主意打得倒是不错,可是,正所谓“人倒了霉,喝凉水也塞牙",董友加做梦也没有想到,他头天刚到龙华收容大队,隔天就被人盯上了。盯上他的那位,就是“蓝海洋”老板加尔比恩的中国雇员罗雪海。

  “蓝海洋”一直没有放弃查找董友加以及那副象棋的下落。自从加尔比恩跟“五处”头目谷雨辰会晤,敲定“蓝海洋”与“五处”的情报业务雇佣和被雇佣关系后,加尔比恩就向其手下三名中国雇员罗雪海、武安宾、许顺发下达指令,要求三人全力以赴。其实这三位都是干这一行的熟手,之前不是不“全力”,而是运气不佳。他们自己当然知道这个道理,接到加尔比恩的指令后,依旧按部就班,一边干他们修钢笔、倒腾古玩、送药员的营生,一边尽量腾出时间完成加尔比恩派下的任务。

  这天,罗雪海的运气终于来了!

  罗雪海早年间曾在国民党警局当刑警,跟加尔比恩勾搭上后,开始倒卖情报,被警局发现认为涉嫌吃里扒外,开除了事。他只得利用自己的古玩知识以及当刑警时积累的人际关系,做起了倒腾古玩的生意。加尔比恩还算讲义气,知道罗先生是因为跟他合作才丢了饭碗,就让他兼职继续倒腾情报。

  罗雪海当刑警时有两个哥们儿,一个叫史遨,另一个叫姜生炎,三人关系甚铁,遂效法刘关张结义,特地跑到龙华桃园搞了个结拜仪式,按年龄,姜是老大,罗是老二,史是老三。抗战爆发后,老大跟日本特务勾搭窃取军事情报,东窗事发,被国民党军法人员枪决。其后,罗老二吃里扒外被警局开革。史老三不及老大老二活络,能力有限,业务上永远出不了头,但饭碗倒是一直端得牢牢的。太平洋战争爆发,上海全部沦于日寇之手,他仍旧做着刑警,为汪伪汉奸政权效力。不过,此人生性老实本分,倒也没干过超越底线的歹事儿。抗战胜利后,随同汪伪警局被国民党政权接收,还是做刑警。这时,他在警局里已经算是混世老油条了,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上海解放后,史遨被新政权留用。不过,他的能力太成问题,就安排到龙华收容大队做了一名管理员。在旁人看来,一名老刑警去了收容队当管理员,似乎大材小用了。但史遨自己倒是挺高兴的,说人民政府没有嫌弃我,保留我的饭碗,真是不错了。否则,像我这样一个笨人,只怕什么谋生手段都学不会啊,全家人的生活就没着落啦!为此,他还给已有两年多没联系过的结拜二哥罗雪海写了一封信,告知自己被人民政府留用,工作岗位有了变化,现在在龙华收容大队上班了。

  罗雪海接受了“蓝海洋”关于继续追查董友加下落的新指令后,一连多日利用倒腾古玩的职业便利在全市各区转悠,到处打听董友加的消息。这天,他去了龙华古镇,一方面是寻找些倒腾古玩的商机,另一方面,他觉得到处寻找董友加没着落,这小子会不会躲在某个寺院里呢?

  在龙华寺兜了一圈,罗雪海向扫地的小沙弥打听最近寺里是否有新来的居士,无甚收获。时至中午,想起庙里中午是提供免费素面的,就去吃了一碗。出得寺来,忽然想起史遨不是在龙华收容大队供职吗?既然来龙华镇了,何不去看望一下这位阔别许久的盟弟?

  这天正轮到史遨值午后班,这个班头是白天最清闲的时段。罗雪海登门,史遨正好有时间接待二哥。两人在值班室里喝着茶闲谈,不知怎么就说到了头天夜间收容大队发生停电故障,折腾许久,最后得亏一个新人所的收容对象具备专业电工的水平,总算解决了问题,否则,全大队的管理员肯定都得彻夜不眠担任警戒。

  罗雪海脑海里当即冒出一个念头:这个具备专业电工水平的收容对象会不会是董友加啊?他不是干过电车公司的修理工吗,检修照明电路这等工作,对于他来说差不多就是小菜一碟嘛!

  这样想着,便随口一问:“这人姓什么叫什么?”

  进入新社会之后,史遨当了收容大队管理员,还是抱着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宗旨。董友加被收容,他不是经手人,根本没留意过此人姓甚名谁,当下拿起放在桌子上的花名册一翻:“这人名叫彭侯轸。”

  就在这时,新上任的电工董友加为表示积极,中午放弃休息,扛着一架竹扶梯正好在大院里出现。史遨伸手一指:“喏,就是他。”

  罗雪海只扫了一眼,就已断定这人就是董友加!于是,就有了罗雪海夜访“蓝月亮”之举。

  却说“特一组”获得老罗夜访“蓝月亮”的线索后,只用了不到一天时间就查明了罗雪海的情况,经请示马处长,得到的指令是“暂不动手,先予外调”。窦登高遂指派韩忠贵、陆成山连夜去罗雪海户籍所在地闸北分局宝山路派出所,密查罗的历史情况。

  罗的户口是在上海解放前三年迁入的。1949年5月27日上海解放,6月4日市公安局挂牌,当天即发布通令,要求历史上曾参加过北洋、国民党、日伪党政军警宪特和反动会道门的人员主动向警方登记,罗雪海也去登记了。现在,这个情况被“特一组”所掌握。

  窦登高看了老韩、老陆两个带回的外调材料:“呵呵,还真没想到,这位罗先生以前竟然是咱们的同行。”

  陆成山年纪不大,经历却颇为丰富,他以前在新四军当侦察员时,曾有过为逃避日伪的追捕,混进日伪川沙县警察局看守所做了数天烧饭师傅的经历,看了罗雪海的履历,再结合董友加的“中统”特务历史,突然冒出一个想法:董友加会不会混进我羁押场所逃避追捕?

  当下,他把这个想法写在活页本上。窦登高一看,认为有这种可能,便让金祖静起草一份协查通知,准备次日上午以上海市公安局的名义下发本市各监狱、看守所、收容大队。

  这时已是午夜时分,几个侦查员刚准备休息,忽然接到余慧仙从淮海路监视点打来的电话。小余报告说,陈望天刚刚驾车与邬金子一起离开了“蓝月亮”,雪佛兰经过监视点楼下时,陈望天做了一个奇怪的举动--他把遮阳板放下来了。

  这会不会是在暗示什么?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