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雾轻烟望

薄雾轻烟,春寒阵阵,在一片稀疏的林木四周,农舍田畴散落于旁。
子泰立于短岗之上,抚剑而叹。
关东纷纷,时局混乱,义兵兴起,诸侯会盟,共讨国贼。但贼势大,是骁悍的西凉铁骑。奈何天子蒙尘,被劫而去,从洛阳至长安,曲曲折折,其间又有怎样的辛酸与无奈!每念及此,子泰便愤而慨,慨而怒,再三浩叹,终至无言。
“公子,”田义自岗下飞奔而上,“有尊客至。”
子泰诧异,轻轻挥腕,剑光如水,依旧割不断那涌动的白雾。
“公子,”言语中有埋怨,“可曾听见?!”一把拉住衣袖,便使劲往回拽。
其时,红日昏昏,欲坠不坠,晚歌将起,炊烟正浓……
尊客自幽州来,奉州牧之命携礼而至。
看罢书信,子泰当即允诺,翌日一早,共赴幽州。
田义睡眼惺忪,满是不解:“公子晨读晚剑,十余载从不间断,便是天大的事,也从不放在心上。曾言‘青春如虎,这书与剑便是双翼’,何以此次慌急,不似从前之从容?”
子泰一笑:“读书练剑所为何事?”
“读书宽胸怀,海纳百川,可为相;习剑强筋骨,力敌万夫,可为将;都是为了建功立业,有朝一日被君王所倚仗。”
子泰又问:“此为何地?”
“无终啊!”
“无终乃何处之无终?”
“右北平的呀!”
“右北平是何处之右北平?”
“幽州。”
“幽州又是何处之幽州?”
“幽州?”田义挠挠头,眼睛一亮,“幽州是天下之幽州。”
“那么天下呢?”
“天下!自然是刘汉之天下。”田义斩钉截铁。
子泰肃然道:“今,天子奔波,随贼起伏,若有使命,竭诚而尽忠,吾等岂可慢之?!”
田义“啊”了声,连连摆手。
老者不老,瘦而有神。
虽破帽旧衣,但难掩之清贵雍容。
——刘虞!大司马!幽州牧!
因宽仁爱民,而名重于天下。
子泰整肃衣冠,恭恭敬敬,深施一礼。
刘虞忙离座相迎。
子泰道:“吾非敬汝威名,而是敬君忠贞不二,贤德无双。”
刘虞大笑。一个多月前,冀州刺史、勃海大守等重镇豪强与山东诸将共议,欲立其为新皇,取代被国贼玩弄于股掌中的幼帝。刘虞不允。众人又推举他领尚书事,以便照制封赏,自成系统,为大家加官晋爵。他依旧坚决推辞。
刘虞善待子泰,礼数周全。
子泰知其意,慨然允诺,愿充幽州之代表,前往新都,晋见天子。刘虞大喜。一年前,因时事巨变,曾叹息说:“贼臣叛乱,四海倾覆,朝廷流亡。对于国家,谁都摇摆,谁都丧失信念。吾乃皇室遗老,自然不同于众人。如今想请一使臣前去朝廷,以尽臣节,该如何方能得不辱使命者?”
众人议论,纷纷举荐田子泰。
说他年轻,是个奇才,可堪大任。
刘虞好奇,问其年岁出处。
“二十二。”
“右北平无终人。”
“世居幽州。”
——众人答曰。
不久前,刘和有书信来。
信中谈及幼帝饱受流离之苦。
刘和,官侍中,刘虞之子,常于幼帝近前,深得信赖。
幼帝忿恨,不堪凌辱,意欲东归,想要脱离魔掌,便暗命刘和离京,潜出武关,联络刘虞,引兵前去救援。
谁知,刘和至南阳,被困于太守,难以脱身。南阳太守另派使者到幽州,约合兵西进,共赴国难。刘虞派数千骑前往,麾下白马将军劝谏,南阳奸滑,不得不防。刘虞救主心切,不以为意。果然,兵马一到,南阳太守食言,悉数扣留不返,予以吞并。刘虞与白马将军本就因执政方略相左而不和。一个忠义清简,众望所归,乃浊世离乱处的一股新风。一个奢侈放纵,好勇斗狠,是弱肉强食里的呼啸霸王。
自此,嫌隙日深,越发不睦。
无奈之下,刘虞只得礼请子泰,任命为从事,置办车马,安排随从,代表自己进京朝见天子,以表臣节。临行前,子泰说:“眼下,国家纷乱,道路阻塞,盗匪横行,祸乱连连。若以大司马之赫赫威名,兼有官身,吾之行,必被各方瞩目,前途未卜,实难行也!不如以私人身份从容前往。”
刘虞深以为然。
子泰还乡,于家人和慕名前来的追随者中挑选出二十余人,一同骑马出发,踏上险途。
为此,刘虞亲临,祭祀路神,以求通达。
青春健儿,时不我待。
子泰胸有成竹,快马加鞭,直扑居庸关。
出边塞,沿阴山,奔朔方,经小道,一路风尘,抵达长安。
——真是意外之喜啊!幽州使者的到来,让幼帝激动不已、欢欣鼓舞。
朝廷下诏,封子泰为骑都尉。
子泰坚决不受。推辞的理由是,天子流离,尚未安定,怎可接受此等的恩宠!?三公府又征召,他也不就。
田义震惊不已,公子怎么可以这样?
从小读书习剑,为的不就是今日吗?
功名在上,反倒不肯就范,天下岂有这般道理?!
子泰一笑,指指自己的面皮。
田义不明就里。
一年后,刘虞与白马将军交恶。
子泰大惊,忙率众奔回,想要从中调解。
人未到,刘虞已败亡。
子泰返回幽州,至墓前拜谒祭扫,将朝廷表章拿出,以告亡魂。白马将军闻报,大怒,恨其独去墓前哭泣,而不将表章回报于己。乃悬重金通缉。子泰被擒,凛然道:“王室衰微,人怀异心,唯刘公忠信坚定,节操长存,不为浮华私利所动。朝廷之表章,其间陈述非将军所愿意看到的。吾又何必奉上?!将军正谋大事,但弑主君于前,捕义士于后,难道想要燕赵的有识之士均自投东海而亡吗?又有谁愿意追随于您呢!?”
白马将军松开子泰,不敢加害。
但余忿未了,仍将其拘于军中,禁绝往来。
有人谏言:“子泰是义士,若长期拘禁,必失众望。”
白马将军这才释放子泰。
子泰北归,集族人与追随者数百,扫地盟誓,以告大司马魂灵:“君仇不报,我不可立于当世!”遂带众入徐无山中,寻一深远险要处,择一宽敞平整之地,营建屋舍,开垦田畴,耕种粮食,以奉养父老。
田义受苦,颇有怨言。不解公子何以弃繁华到此蛮荒处避居?子泰说:“刘公去,幽州已落白马之手。白马貌俊美,实则狠辣,与豺狼无异。加之冀州、勃海和南阳等均非善类,尔虞我诈,相互攻伐,繁华处已成嗜血之盛宴,我等小民,若不远避之,必将尸骨无存。此处险而远,无大利,那些宵小必不愿劳师而来。我等得一净土,避祸于乱世,待机而动,夫复何求!”
田义这才释然。
数年间,百姓慕名而归附,风传四野,竟达五千余户,声势日盛。
一日,子泰集父老于苍松之下:“大家不以我不贤,远道而来,人多势众,聚落为城。但各自分散,缺乏统属,恐非久安之策,我等应从贤人长者间举一首领,号令山中。”众人响应,共推子泰。
子泰又道:“我入此山虽为避祸,却不苟安。前誓不敢忘。有深仇大恨待雪。怕只怕壮志未酬,浅薄者为逞一时之快而自相欺辱。若此,必无心于远计。若无远计,山城虽固,迟早也会分崩离析。”有人问:“如之奈何?”子泰言:“昔,高祖入关,与秦人约法三章,乃得民心。今,我等从中效仿,拟定数条,规范施行,杜绝杀、伤、盗、抢;再恢复礼仪,使婚、丧、嫁、娶等皆有依规;又兴学校、讲经典、育后人,春风化雨……如此必能内固根基,外彰贤德,兴旺繁荣。”众人喝彩,无不赞同。
此后,山城如愿,渐成一方乐土。
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欣欣向荣。
子泰名望愈隆,威信素著,北境诸地无不心向往之,视其为依赖,很多百姓以山城为中心,纷纷聚拢过来。乌恒、鲜卑等异族亦钦佩不已,派遣使者入山进贡,以示友好。子泰一一接纳,多加抚慰,叮嘱莫要再来侵扰。
乌桓凶暴,一直以来多次掳掠民众残杀州郡官员,子泰极为痛恨,曾打算挥剑出鞘,率队远征。权衡再三,终因力量不足,而不得不作罢。
其时,勃海太守早已吞并青、冀、幽、并,攻灭不可一世的白马将军,钱粮充足,声势浩大,如日中天。太守已不是太守,而是拥兵百万兼掌数州的大将军。徐无山名声大噪,他得知自己境内竟有一如此宝地,便接连派出使者前来召请,还授将军印,允许山城自行安抚管辖部众。子泰无不拒绝。后来,大将军的小儿子又派人前来。子泰依然不肯答应。
到了司空崛起兵锋直指北地时,冀州人邢颙来向子泰辞行。子泰不解。好友说:“冀州易主,司空是值得报效的人。”不久,大将军忧病,吐血而亡。司空乘势而上,驱逐其担任刺史的三子与一个外甥,将征乌桓,听说子泰是当地贤者,便遣使征召,又派同宗老乡田豫当面晓谕。子泰连忙吩咐收拾行装,准备出发。田义惊奇:“当初大将军倾慕于您,五次送来厚礼,表达渴求之心,你都不予理会,何以此次人家的使者一来,你就迫不及待的去应命登门?”
子泰微微一笑:“此非汝所能明也!”
田义气得直跺脚。
子泰随使者到车骑将军营中,被任命为司空户曹掾。
原来,司空还兼领车骑将军。司空与子泰长谈,第二天,司空就改了主意,下令说,他不是我所可以任命为吏的人。便举荐其为秀才,授官县令。
子泰不去就任,随军暂驻于无终。
无终是子泰的老家,正值夏季雨水充沛之时,海滨低洼处,泥泞不通,乌桓单于下令,分兵把守险要,致使大军难以向前。
司空很忧虑,问计于子泰。
子泰说:“此路秋夏之际,常常有水,浅而不能通车马,深又不可载船只,历时已久,古便有之。原北平郡治所在平冈,道经卢龙,直通柳城;自建武以来,故道破败断绝,至今将两百年,但仍有隐秘小径可寻。现,贼人正以为大军将由无终推进,因无路可走,而不得不半途而退。故此,其防备必然松懈。如我悄悄回军,从卢龙口翻越白檀险要,从蛮荒无人处进兵,既近又便捷,乘其不备杀将过去,那单于之首便可不战而取。”
司空赞赏,率大军从原路返回,并于水边路旁,立一大木牌,上书:“今当暑夏,道路不通,且待秋冬,再行进军。”乌桓骑兵探知,信以为真。又令子泰领本部为向导,登徐无山,越卢龙塞,经平冈,上白狼堆,离柳城只有二百余里时,乌桓才警觉。单于大惊,忙急调南部主力返回,大军云集,想要决一死战。
司空击鼓扬威,先锋大将以寡击众,锐不可当,力斩敌酋,一举击溃贼兵,势如破竹,直追柳城。
平定乌桓后,大军还朝。
论功行赏,封子泰为亭侯,食邑五百户。
子泰一再推让不受。
他认为,当初因主君死难,白马当道,自己才率众避祸,隐入深山,今盟誓尤在,恨未雪,义未立,志未酬,反获封赏,实非本意。
司空见他赤诚,就不再勉强。
辽东因惧怕司空,而献上前大将军小儿子之首级,司空号令三军:“有敢哭他者,斩。”子泰在徐无山时,曾蒙他征召,心有感念,便不顾禁令,亲自前往祭奠。司空得知,也不计较。
不久,子泰响应号召,将本宗三百余户迁往邺城。
朝廷废除三公,司空不再是司空,成了权力更大的丞相。
丞相赐给他车马粮食布帛,他又分送给族人与至交。
子泰随丞相征讨荆州回来,丞相追念其出卢龙塞后挖山填谷五百余里的卓越功勋,心生悔意,觉得自己不该答允子泰当初的辞让,并感叹道:“这是全其一人之志,而损国家之法度啊!”于是,又把爵位和食邑再次赐予。
子泰上表自陈,死也不受。
丞相不允,前后四次,子泰始终不答应。
有人不爽,弹劾子泰,洁身自好,违背正道,只知固守小节,应罢官,施加刑罚,以为惩戒。丞相审慎,长时间犹豫不决。只好将此事交由世子和众大臣讨论。世子和主要重臣皆以为不必勉强。丞相仍不死心。子泰与掌兵大将夏侯相友善。夏侯亦是丞相之本家,算是心腹弟兄。丞相让夏侯去劝。
夏侯就跑到子泰府上去借宿,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子泰知其意,就什么话都不说。夏侯没办法,临别时,抚摸子泰后背,劝他再考虑考虑。子泰说:“此话过分!我不过一负义逃窜之辈,蒙恩而侥幸得活,实在幸运!怎可靠出卖卢龙要塞来换取封赏?纵有国家庇佑,难道我不问心有愧吗?将军素来知我,尚且如此,若不得已,我愿自刎于此,以死报效朝廷之恩宠。”话未完,便痛哭流涕。
得到禀报,丞相叹息不已,不再勉强,任命子泰为议郎。
事后,田义颇有埋怨:“刘公只不过任命您为使者,去为他踏上险途。况且,他早逝,您不畏白马之恶而吊唁,也算还恩。如今,白马早已自焚而亡,灰飞烟灭,刘公之仇得报,您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一直念念不忘,耿耿于怀。”
子泰说:“以州牧之尊,派使入京,向皇帝致意礼敬,你以为这使者是什么人都可以当的吗?照惯例,非当地最具名望者不可以任命。使者是大司马和幽州的脸面。刘公不以我年幼,以礼相待,破格擢拔,言听计从,还亲自祷告祭祀路神为大家送行,如此大恩,怎可忘怀!而我,虽有誓言,却不能手刃白马,报仇雪恨,我还有什么颜面立于这天地之间?更遑论加官进爵巧取功名了。”
田义恍然大悟,层层迷雾顿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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