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生:他用十四具尸体,写了一封匿名信
本文系网易戏局栏目出品。
寄生01:他用十四具尸体,写了一封匿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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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tro
今天的天气很温和,气温在20℃左右,适合睡个长长的午觉。
我本来是这样打算的,但是河边露营的人们感受和思考的声音实在是太大了。
在清醒的时候,我很乐意跟他们闲聊片刻;但在我意识模糊的时候,这些人发射出的脑电波会变成没完没了的蜂鸣声,让人不得安生。
我打了个哈欠,决定离开小屋,出门找个睡觉的地方。一声轻快的口哨声发出,三条大狗立刻一溜烟地窜到了外面。
我从地上捡起枯枝,当作是飞盘往树林的方向扔去。苹果第一个冲了过去,冬梨被河岸上的花草吸引了注意力,魔眼在我脚边甩着尾巴和舌头跳踢踏舞。苹果把树枝叼回来后,我喜爱地揉了揉它的耳朵后面,它兴奋地发出哼哧哼哧的气音,舌头拖得老长。
就算是被驯化了万余年的家犬,在野生环境里,也会展露出刻在基因里面的野性。三条大狗对着彼此吠叫,它们在地上翻滚,追逐着蝴蝶和甲虫,在灌木丛里钻来钻去。我们渐渐进入了远离人烟的树林深处。
这片树林由于土质的原因,植被并不茂盛,往深处稍微走几百米就有一片鲜有人至的草地可以休憩。我找了块有树荫的地方,脱掉外套垫在地上,然后躺在上面,用手肘遮住眼睛。
渐渐地,世界在我的感知中飘远了。我的眼前是一片温暖的黑暗,白噪音在耳道里轻柔地回荡,我的嗅觉和触觉因为睡意昏沉而变得混沌。
三条狗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玩乐或者歇息,我本能地攫取了它们放出的脑电波。
它们感到快乐、满足,对我充满爱意。这些完全正面的直白情绪驱散了一直阴魂不散的噩梦。我感到宁静。
但接着,我的脑海里浮现了一个不和谐的声音。
这声音很微弱,但存在感极强,它幽深阴沉,就像是海底深不见底的裂谷。哪怕只是梦到,也让人感到头皮发麻。
在半梦半醒之间,我听见有人说:“瞧啊,真是美丽。”
是有人在这附近吗?这是说话的声音,还是——
那声音断断续续地响着:“我把他们的身体冲洗干净,连同银杏果一起带到这里……漂亮的摆盘。很快就会有人发现……我的作品……”
我一把坐起来,环视四周,周遭仍然是一片绿意盎然、生机勃勃的样子,没有任何人活动的迹象。心脏在我胸腔里不安地跳动,我侧耳倾听,但刚才的声音反而一丝一毫也听不到了。
答案显而易见。并不是有人在这附近说话,而是我在睡梦中捕捉到了别人留下的脑电波,或者说是情绪残痕。而且,那个人在这里做了一些听上去不太妙的事情。
“苹果!”我呼唤道,它飞快地响应了我的号召,几秒钟内就扑到了我身边。
跟它的名字一样,苹果来自于地球,它是条受过专业训练的金毛寻回犬。
我揉了揉苹果毛茸茸的脑袋,“好孩子,帮我找找看附近有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
苹果当然听不懂我说的话,但它能理解我念出的简单指令,于是立刻进入了工作模式。
以我刚才休息的那一小片草地为中心,我们往外逐层搜索,十几分钟后,苹果就吼叫着朝某个方向冲了过去。
我紧随其后,穿过层层叠叠灰白色的榉树林,进入了一片金黄色的空间。
那是一片我从没有涉足过的树林,下午的阳光透过树叶间隙照射进来,聚光灯般地打在金色落叶铺就的地毯上。
落叶地毯上躺着十二具尸体。
苹果在距离尸体几米远的地方背着耳朵低吼,很快,它情绪低落地朝我跑来,把头埋进我的怀里。我蹲下来抱住苹果,两眼凝视着面前的一切,无法移开视线。
这些人肯定早就死透了。他们浑身赤裸,皮肤上覆盖着短而密的雪白绒毛,头部和四肢均有轻微的昆虫特征,显然都是地球人与蛾人的混血。
更离奇的是,这些尸体被摆放成跪拜的样子,在地上围了一圈,他们的头颅全都朝向中央的一小片空地,空地上放着一只看上去像是飞蛾或蝴蝶的昆虫尸体。
我用僵硬的手指给庄兰德打了个电话。几下后,电话接通了,看来警局今天并不忙,不过也到此为止了。
我省略了问候语,开门见山地对他说:“我在树林里发现了十二具尸体。”
庄兰德的呼吸紊乱了一瞬,然后他以惊人的专业素养说:“在你家附近是吗?把定位发给我,不要破坏现场,如果可以的话做个隔离带。”
我把定位发给了他。“我手头没有工具,隔离不了,不过这附近没有人。你们多久能到?”
“一个小时。”庄兰德叹了口气说,“你那边实在太远了。”
“我要加入调查吗,长官?”
“当然,你在原地待命。”庄兰德干脆利落地说,马上挂掉了电话。
我背靠树干盘腿坐下,从狗们身上汲取双重意义上的暖意。
在庄兰德携警员抵达之前,我有足够的时间来观察现场。
尸体周围摆放有大量的灰白色果实,不可能是树林自产的,只能是凶手带过来的,跟脑电波中传达出的信息一模一样。这些果实几乎要没过尸体紧紧贴在地上的手臂,其本身和腐烂后散发出的刺鼻臭味,也掩盖了肉体腐烂的味道。
从外观上看,尸体还没有彻底腐败,考虑到蛾人混血的特殊性,受害者们应该才死了不到两天。尸体基本保持了完整,没有被鸟类和昆虫分食,或许是因为被密集喷洒过驱鸟、驱虫药物。
整个现场基本上是“精致”的,确实就像摆盘一样。凶手是有意为之。
还有一个我此前没注意到的小细节:每具尸体温顺低伏的后颈上,都有一根黑色的分枝伸向天空。
我想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以及凶手为什么要这样做。
第一场
一个小时后,庄兰德及其带领的小组如约而至。
意料中的,他们带来了EEG阻隔器,阻隔器则带来了令我同时感到放松和不适的真空环境。
警员们熟练地用明黄色的警戒线封锁了这一片空间。波莱拍摄照片,法医进行尸检,庄兰德负责统筹调度。等他们完成初步的现场勘查后,庄兰德拍了拍我的肩膀,把阻断剂递给我,示意我可以开始。
庄兰德向其他人打手势,让警员们带着EEG阻隔器一起向外撤离。他们走远五百米后,那种熟悉的嗡嗡声又回到了我的世界,像有一千只蜜蜂在跟我隔着一层膜的地方飞舞。
我坐在草地上,把药片从阻断剂药瓶中倒出来,吞了一片下去。
几分钟之内,我体内大部分神经的兴奋度均被药物抑制,只剩下思芮人所独有的可以读取脑电波的大脑器官不受影响。
脑电波是大脑在活动时由脑神经元放出的电流脉冲,人们可以通过脑电图监测器来进行观测,粗略推断受测者的情绪及意识。但是只有思芮人能延时、远程、详尽、本能地读取现场残留的脑电波痕迹,也就是所谓的“情绪残痕”。科学家们到现在也没能研制出足以媲美思芮人的机器,就像到现在也没有任何探测仪能够替代警犬的工作一样。
我闭上眼睛,去迎合药物带来的强烈而清醒的睡意,让感知的天赋占主导,进入半恍惚的工作状态。
庄兰德警督离开的动作稍微慢了些,因而他发出的脑电波不由自主地滑入我的感知范围内,就像铁屑被磁铁吸引一样。
庄兰德感到压抑、恼怒、疲惫、苦涩。他想:“死者均是蛾人与地球人的混血,现场有明显的仪式感。凶手作案可能是出于种族仇恨,或者是某种宗教动机。在保守蛾人社区里,警方得不到太多的支持。我们人手不够,真是该死……”
但很快,庄兰德就跟其他人一样,融入进了我背后的思绪真空里。
我重新把精力全部放在搜寻凶手和受害者留下的情绪残痕上,仔细地在繁杂的洪流中筛选。在多如牛毛的线索中,一个脑电波鲜明地与其他的存在区别开来。那个人悠闲、满足、兴致勃勃。我再次“听到”了我早些时候在睡梦中读到的声音。
除此之外,我还捕捉到了一条新的讯息:“人们会知道我已经归来。”
凶手留下的讯息戛然而止,剩余的部分被时间抹除,我在现场能读到的东西只有这么多了。
除了凶手的痕迹之外,这里并没有其他人留下的残痕,目标一定是独自行动的,受害者也肯定在被转移到此处之前就昏迷或死亡了。
我睁开眼睛,视线模糊成一片,四肢麻木无法驱动,仿佛已经脱离躯体,太阳穴下面的血管一跳一跳地叫嚣着疼痛。我调整呼吸,等待副作用褪去,自觉差不多了之后,才摇晃着站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庄兰德所在的位置走去。
踏进EEG阻隔器的范围内后,我的头脑总算再次平静了下来,这时候我的身体机能已经基本复原,但视线仍有些无法聚焦。
庄兰德正在跟另外一个人交谈。这人穿着干练的风衣和靴子,头发垂到肩膀,左手提着一个公文包,右手握着一个小型高清望远镜,两只手都戴了手套。
我眯起眼睛想要看清楚此人的脸,但是却无法做到。不管怎样,她给我的感觉很陌生。
“草地中间那只昆虫是当地常见的品种,黄昏蝶蛾。”我走近后听见她说,“死者后颈上的东西就有趣多了,应该是偏侧蛇虫草菌,这种真菌来自地球。”
“偏侧蛇虫草菌感染蚂蚁后,可以用菌丝直接操纵蚂蚁的行动。在这种情况下,真菌接管了蚂蚁除了意识之外的一切,蚂蚁等于从自己的身体内部被‘绑架’了。它清醒地知道自己将要驶向死亡,却只能像个局外人一样旁观着一切的发生。”
包括庄兰德警督在内的所有人都皱起了眉头。而这人只是微微一笑,安抚道:“不用担心,这种真菌并不会寄生在地球人的身上。”
我上前几步,插话道:“那么蛾人呢?”
庄兰德注意到我,向我介绍道:“摩涅塔,这位是尤津博士,一位杰出的植物学家,她是我们邀请的另一位顾问。”
尤津含笑点头,对我说:“久仰大名。”
我略微紧张地笑了下,思芮人那种类似于“读心”的天赋带来的一向不是什么好名声。
庄兰德询问尤津:“摩涅塔问的问题我也想知道答案,受害者都是蛾人的后裔,你说的这种真菌,对他们有影响吗?”
尤津微微摇头,“理论上不可能,这种真菌非常挑剔,只生长在特定的环境里,也只会寄生特定种类的蚂蚁。再说了,蛾人保留地、甚至是整个星球都不应该有偏侧蛇虫草菌的存在,这种真菌是禁止出口的。”
“这么说,受害者尸体上的这些真菌,是凶手特意走私过来的?”
“只有这个可能。”
庄兰德招来了一个警员,吩咐他传讯给总部对偏侧蛇虫草菌的星际购买和运输进行调查,包括入境人员的行李及走私产品。
回到警局后,庄兰德老练地将人手拨到各个任务上——法医沙林及连子生负责尸检,外勤警探波莱负责整合内外部资料,尤津去实验室研究尸体上的真菌,我则要向他详细汇报对凶手的感知与侧写。
“从我读到的信息来看,凶手心思缜密,自视不凡,接受过高等教育。凶手曾经在这片地区生活过,直到最近才重新回到这里。凶手与受害者之间没有私人恩怨,这是无差别犯罪,可能特别针对蛾人混血,也可能只是巧合或烟雾弹。”
我停顿了一下,说:“我认为凶手会想要再次作案。”
庄兰德眉头紧锁,“你觉得有可能是群体作案吗?”
我谨慎地说:“不排除这个可能。”
庄兰德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迅速调整好表情对我说:“我们去实验室看看尤津博士是否有结果了吧。”
我没有拒绝。
实验室里,尤津正在显微镜中观察被放置在受害者后颈的真菌组织,庄兰德请她辨别其具体是属于哪一种偏侧蛇虫草菌,好协助警方缩小搜索范围。
我与庄兰德进入实验室后,在一旁等待结束。
几分钟后,尤津将自身抽离显微镜,宣布结论:“在被害人体内发现的偏侧蛇虫草菌,是地球原生的品种。”
还未等庄兰德对此发表看法,法医沙林等人便推门而进。
沙林快步走到了庄兰德面前,她把报告扔到玻璃桌上,劈头就道:“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庄兰德捂住了额头,“先说好消息吧。”
“好消息是,受害者并没有真的被寄生。那些东西是有人在他们脖子后面钻了个小孔放进去的。谢天谢地,我们还不用去面对这一生物进化灾难。”
“那坏消息是?“
“坏消息是,这些人的额叶都被破坏了。”沙林的助手连子生也递过来一份报告,“没有麻醉的迹象,凶手使用的工具应该是锥子。锥子从眼窝底部刺入受害者的大脑切除了额叶,这是一个很古老也很原始的技巧。”他的语气听上去甚至有几分赞叹。
“这么说,凶手应该具有外科背景。”庄兰德说。
连子生反驳道:“不一定,额叶切除手术实施起来其实很简单。”
沙林打断他们,继续说:“真正导致受害者死亡的原因是海洛因过量,而毒品是被注射到受害者体内的。”
海洛因中毒会导致昏迷,这解释了现场为什么没有受害者的情绪残痕。
跟随两人一起进来的波莱警官换了个话题:“受害人全都是年龄在十八岁到三十五岁之间的蛾人与地球人的混血,职业各异,彼此之间没有交集。初步调查发现,这些人没有吸毒史,而且他们似乎都保持着健康的生活方式,不酗酒,也没有暴力倾向。”
“凶手十分挑剔。”我指出。
波莱说:“也有可能是保留地这边民风淳朴,每个人都没有不良嗜好。”
连子生“啧”了一声,“或许只是这片地区太封闭落后了,我敢打赌他们连海洛因是什么都没听说过。”
庄兰德兜里响起的终端铃声打断了实验室内小小的讨论,大家全都看向他。
他接起电话,神情严肃,“是吗?好的……我明白了。”
短暂的交流后,庄兰德放下终端,脸色相当难看,“我们得动起来了,又有两具尸体被发现了。”
我的心沉了下去,凶手的动作比我预想得还要快。
第二场
现场。
率先接触到尸体的当地警员向庄兰德报告:“被害人的姓名是海蝾和海螈,他们一个十六岁,一个十四岁,都是这附近一个养蜂人的儿子。七天前,他的父亲向警方报告失踪,当时警方以为他们只是离家出走了。今天早上八点二十分左右,他们的尸体在离家20多公里的地方被路过的人发现了。”
“什么样的恶魔才会对两个孩子做出这样的事情?”沙林面露不忍地说。
这里同上一场一样带着施害者的鲜明印记。两个遇害的男孩也是蛾人后裔,不过他们身上蛾人的特征已经很稀薄了。
受害者身上依旧不着寸缕,他们双腿盘起,上身趴在鲜花之中,两臂略微弯曲环绕在前方,仿佛是在拥抱花朵。他们摊开的手心里各蜷缩着一只死去的黑色马蜂。
不难看出,这两个孩子的脊椎多处都被凶手折断了,因此才能摆出凶手想要的造型。
更可怕的是,每具身体的八根肋骨都被从温暖的胸腔中扯出,苍白的骨头像枝节一样搭在地上,苍蝇和甲虫在他们身遭打转,汲汲营营。
尤津只看了一眼就说:“受害者手里的马蜂是一种常见野生蜂,算是害虫。它们会杀死领地范围内的其他蜂类,并侵占它们的蜂巢。”
正在检查尸体僵硬程度的连子生挠头问道:“这有什么隐喻意义吗?”
“不知道。”尤津的回答很干脆。
沙林抬起头,对众人说:“死者的肋骨是被故意折断并扯到体外的,切口很平整,摆放得也很整齐。”
“被扯出来的肋骨……是模仿蜘蛛的形状吗?”波莱一边拍照,一边做出推测。
我快速地做出判断,“不对,蜘蛛是独居动物,它们不会待在一块儿,而且每个受害者都有十条‘腿’,蜘蛛只有八条。”
我指的是每具尸体身上裸露在外的八根肋骨和两只手臂。双腿被故意隐藏在身下,可以认为“不存在”。
“你说的有道理。”庄兰德问:“什么群居动物有十条腿?”
“十爪章鱼?”波莱说的是一种本地小型章鱼。
“也有可能是陨石蠹。”当地警员说,那是一种十足的外星昆虫,可以在真空中生存。
我肯定地说:“是螃蟹。螃蟹八足两爪,有群居的习惯。而且最重要的是,螃蟹跟偏侧蛇虫草菌一样,都是来自地球本土的生物。”
凶手会是极端地球至上主义者吗?这到底是不是针对蛾人的种族仇恨犯罪?跟宗教狂热有关系吗?
这两个问题几乎肉眼可见地在庄兰德警督的头上盘旋,投下的阴影将所有人都笼罩在内。
他平静地说:“一周内死了十四个人,我们最好去蛾人的神庙里向活女神祈求平安。”
没人出声表示反对。警方在蛾人保留地内办案,最好按照当地的习俗办事。
沙林跟连子生已经完成了初步尸检。连子生朝我们喊道:“不论是谁做下的这一切,他都十分小心,尸体上没有留下任何特殊的痕迹。”
庄兰德很失望,但并不意外。他示意连子生把尸体搬到警车上。
连子生和波莱分别抓住海蝾的肩膀和臀部,打算把他从地上转移到担架上,可是连子生突然大叫一声,把刚刚从地上抬起一点的尸体又扔回了草地上。
“你怎么回事!”庄兰德扭过头吼道。
连子生脸色惨白,他结结巴巴地说:“他、尸体肚子里有东西。”
围在警戒线外的人发出了嗡嗡声,不知道是什么能让专业法医都面露难色。
我和其他几人慢慢地走上前查看。
草地上,海蝾侧躺着歪向一边,双腿纠结着缠在一起,腹部隐约渗出暗红色的血浆和碎肉,似乎还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蠕动。
庄兰德脸色铁青,他走过去,伸手把海蝾翻了个身,让稀烂的肚子暴露出来。
被强行折断的肋骨直指天空,越过肋骨组成的栏杆,众人这才看到腹腔的一滩碎肉里,居然装着好几只青色的螃蟹。
这些螃蟹半死不活地划动肢体,有一两只从尸体的腹腔掉了出来,带着血肉在草地上爬动,引发了几声干呕。
沙林的脸也发青了,但她还是冷静地捡起地上的螃蟹,告诉大家在螃蟹的腹部都附着一只像是卵囊的东西。
所有人都惊疑不定地看着沙林手上的螃蟹,困惑和说不出的恐惧萦绕在每个人心头。
尤津向前走了几步,她套上手套,从沙林手里接过螃蟹。
她细致地观察了一会儿,向众人解释道:“它们腹部的卵囊是一种叫蟹奴的寄生藤壶。如果被寄生的是雄性螃蟹,它们就会被这种寄生藤壶阉割,变得更接近雌性。它们会停止生长,腹部膨大,性腺萎缩,正如凶手留下的这些一样。”
尤津的解释让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庄兰德笑着缓和气氛:“还是尤津博士见多识广。”
我却紧锁眉头,问道:“你怎么就肯定,蟹奴一定是凶手留下来的?而且你不是植物学家吗?”
这句话说出口,我便被我语气中暗含的敌意吓了一跳,庄兰德也对着我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我干巴巴地补充道:“我的意思是,不是专门研究寄生生物的学者的话,很难仅凭肉眼就得出这些结论吧。”
“你是担心我的结论有误吗?”在我反驳前,尤津就笑着说:“虽然我主要研究的领域是植物学,但是我对寄生这个课题很感兴趣,所以略知一二。”
“至于你问我为什么认为螃蟹是凶手留下的,可能是我太想当然了吧,但这种情况下,应该很难有第二种可能性吧?”尤津大大方方地说。
我没有再说什么。庄兰德指挥在场的人继续工作,并指示对尸体的信息严加封锁。
“海螈的肚子里也有这些东西。”沙林检查完另一具尸体后,向庄兰德汇报道:“凶手特意挑选了被蟹奴寄生的雄性螃蟹,剖开受害者的腹部把它们放进去,再小心地用极薄的薄膜封住裂口,好让我们在把他们抬起来之前都不会发现,但只要我们挪动他们的身体,这些东西就会一股脑地流出来。”
“一个惊喜?我们的凶手真是有心了。”连子生苦中作乐地说。
等我也完成“收尾工作”后,庄兰德有心让大家放松一点,于是示意所有人各抒己见。
“鉴于蟹奴会‘阉割’雄性螃蟹,所以凶手是在嘲讽受害者吗?讽刺他们缺乏男子气概?”沙林摸摸下巴说。
“也有可能凶手是想把他们转化成能够‘怀孕’的‘雌性’。”
“这就有点变态了。”
庄兰德看向我,“你的看法呢?”
“我不知道。”我咬了咬口腔内壁,眉头紧紧地锁在一起,“在受害者的身上,我察觉不到这些情绪,没有嘲笑,没有厌恶,也没有想要转变他们的激情……什么都没有。他们就像是一张信纸一样,凶手在他们身上精心设计了花纹,喷洒上喜欢的香水,留下种种痕迹以向接收者表露心意,但他其实对信纸本身毫不在意。”
针对凶手,我感受到的情绪依旧是轻松、愉快,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期待,但我不打算在有这么多人在场的情况下把这些讯息说出来。人并不是纯然理性的生物,如果一个人转述另一个人缺乏人性的言论,听众很有可能会直接认为这些说法就是转述者本人的想法。我不需要再给自己增加负面标签了。
庄兰德也许知道我的顾虑,也许只是根本没注意到我有所保留,直白地问:“谁会是收信人?”
我迟疑了,心中也隐约有了不详的猜测。
毕竟除了我,还有谁能从狼藉的现场感受出凶手悉心编织的讯息呢?
但这个猜测未免有些太自以为是,我最终只是说:“我不知道。”
“好吧,至少我们知道了,凶手一定近距离地接触过这两个人,就像上一个案子一样。总会查到些什么的。”庄兰德显得很乐观。
收工后,庄兰德宣布今天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都要去神庙拜见蛾人的活女神。
第三场
蛾人崇拜有翅膀的昆虫,特别是飞蛾和蝴蝶——他们并不怎么区分这两者之间的分别。
符合标准的昆虫死后,它们的尸体会被蛾人收集起来,经过防腐处理后慎重地挂在家中,当做守护神一般的存在。飞虫的体型越大、翅膀越华丽,就越是地位崇高。
神庙的门廊处就悬挂了数以万计的飞虫尸体。这些虫子都是灰色、褐色、白色和黑色的,没有资格被悬挂在更神圣的内部。它们被串联在绳子上,像珠帘一样被挂在屋檐上,遮挡了室外的光线。
虫帘随风飘动,彼此摩擦发出“簌簌”的声音,宛若虫群内部的窃窃私语。
不知道其他人是否感到毛骨悚然,我的手背上已经泛起了应激性的紫癜。
此行警方人数较多,为了避免引起误会,庄兰德与沙林作为代表先进入了神庙与祭司交涉,其余人暂在神庙外围等待。
虽然我已经跟警方合作了很多次,但是依旧没有发展出亲近的朋友。连子生和波莱对我来说是比较熟悉的同事,仅此而已。
这是因为我作为思芮人的身份,还是由于我自身的性格缺陷?也许二者皆有。
我靠着墙,站在远离虫帘和人群的地方,确保自己在EEG阻隔器及其他人目所能及的范围内。
尤津在与沙林等人交谈,从表情和肢体语言上看,他们之间的氛围很轻松。我确定尤津对其他人来说也是个陌生人,但她似乎就是有能够迅速融入集体的天赋,这让我觉得有点嫉妒,更多的是无可奈何。
尤津朝沙林等人打了个手势,然后往外走去。几分钟后,她重新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手上提了一袋包装各异的饮料。将饮料分给大家后,她拿着最后两罐饮料向我走来。
“这是当地的特色饮料,据说可以舒缓心情,有安眠的功效。”尤津将其中一罐饮料递给我。
我有些惊讶,但还是伸手接过了尤津的好意。我在失去意识时会无意识地吸收周围游离的脑电波,因此一向睡眠不佳。尤津这样做是正有此意,还是无心之举?
我低下头,转动手中的白色铝罐,这种饮料的名字是“安梦”,配料表里是各种本地植物和食品添加剂的名称。
“你在担心原料里有虫子吗?”尤津不知怎么地,竟猜透了我的想法。
我不动声色地说:“我只是不觉得这个饮料会有什么作用。”
“能解渴就行了。”尤津说着,打开铝罐,喝了一口。
我摇晃了一下罐身,出于礼貌也喝了一小口。“安梦”中略甜涩的液体卷过我的舌头,给味蕾带来一种奇怪的体验。
“你不怎么跟其他人说话。”
我哂笑,“所以呢?”
尤津歪头,“所以我只好来找你了。”
我不自在地挪了挪脚跟。
微风卷起一缕属于尤津的头发,尤津伸手将发丝按回原处,顺手拨弄了下头发。我注意到她的发间隐藏着一对毛茸茸的羽毛状分支,像是飞蛾的触角,但要更长一些。
“你是蛾人?”我虽然这样问,但是其实心中已经有了肯定的答案。
尤津一点也不惊慌:“我确实是蛾人的后代。”
“很难看出来。”
“我身上属于蛾人的基因已经很少了,至少要追溯到三代以前。”
“纯种蛾人相当罕见。”我说。
蛾人既可以单性繁殖,也可以两性繁殖,前者耗时漫长、条件苛刻,后者则要方便许多。而且,自从蛾人与地球人混居后,地球人将两性交往的习惯传染给了蛾人,选择单性繁殖的蛾人就更少了。现如今,混血儿的出生量是纯种蛾人的十倍还不止。
尤津对我眨了眨眼睛,送给了我一个小小的谈资:“神庙里的大祭司就是纯种蛾人,她是她母亲的骨中骨、肉中肉。”
谈到祭司,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现在正置身于蛾人的神庙中,即将要见到蛾人的活女神,数万虫尸就在七步之外的地方注视着我;与此同时,我正在跟一个不久前才见了第一次面的人闲聊、共饮,好像我们是认识了许久的朋友一样。
但我们并不是朋友。
我正在思考是否应该跟尤津拉开距离,尤津却转而问我:“关于这次案子的凶手,你有什么看法吗?”
这个话题很安全,我把跟庄兰德说过的话重新搬了出来:“毫无疑问,凶手是一个心思缜密,冷血无情的人。此人受过高等教育,应该有宗教背景,甚至可能在艺术上颇有造诣。”
“你这么想?”
“两个现场的情绪残痕都传递了同样的信。”我说:“凶手自认为比他人更高级,也能自如地融入人群之中,以至于受害者面对死亡时毫无防备。”
尤津嘴角翘起:“你有怀疑的对象了吗?”
“怎么可能。凶手并不缺钱,也不缺资源,更不缺少智慧,这样的人,警方排查起来会相当困难。”我不知不觉中将饮料一饮而尽,“再说了,我只是个编外人员罢了,除了提供意见外,我对搜捕犯人没有置喙的权力。”
“真可惜。”
我停下来,反问道:“你这样问我,一定是有自己的想法了吧。你有什么见解呢,尤津博士?”
尤津扭了扭自己的手腕:“第二批被发现的受害者的父亲的身份给了我一个新的思路。你知道蜂群崩溃综合症吗?”
我摇头,但表示愿闻其详。
“你知道蜜蜂和蜂蜜原产于地球,但是现在星际中流通的蜂蜜都产自于外星蜂种,对吧?”
“是这样的,地球上的蜜蜂已经因为气候原因灭绝了。”
尤津露出一个微笑,“真正的原因,其实是蚤蝇寄生。”
听到“寄生”这个词,我不由自主地直起脊背。
“在21世纪初的时候,就出现了一种神秘的蜜蜂消失现象。养蜂人发现蜂巢空空如也,所有的工蜂都不见了,没有一具尸体,它们只是消失了。这件事的罪魁祸首不是杀虫剂、病原体、真菌或捕食动物,而是一种名为蚤蝇的昆虫。”
尤津娓娓道来:“被蝇卵寄生后,蜜蜂会改变自己的行为,在夜晚飞离蜂巢。蝇卵的平均孵化时间是七天,最高纪录是有十三只蚤蝇幼虫从一只蜜蜂尸体的胸腔里钻了出来。这个故事是否有哪里让你感觉到熟悉?”
“七天。”
我把这两个字从嘴里吐出来,像吐出一块已经变质了的奶酪。
海蝾和海螈的尸体正好在失踪七天后被路过的另一位养蜂人发现,如果这个时间并不是巧合,而是凶手特意安排的,那么这位凶手要比我们原先预想的还要可怕。
“你有过这种经历吗?在未知的指引下飞向远方,最终却不过是陷入另外一个陷阱?”
她的脸孔一半被走廊外的夕阳照亮,一半隐没在阴影中,我很难读懂她的表情。
恰在此时,我外套口袋里的个人终端震动起来。
尤津笑了起来,“看来是庄兰德警督在呼唤我们。”
“走吧。”我率先拔足离开,尽量不显得步履匆匆。
第四场
通往活女神所在的殿堂的走廊里布满了世代流传下来的壁画,这些壁画已经剥落、褪色,内容却不受时间的侵蚀。
壁画上讲述的故事很简单,在不同的文明中都有类似的母题。蛾女神在灭世灾难中保护了众生,自己却身受重伤,不得不降临到某个造物的体内休眠。蛾女神在造物的身体内逐渐恢复了力量,为了感谢造物,蛾女神赐下智慧和双翅,让造物从此不再趴在尘土里,而是有能力建立起自己的文明。这个造物就是蛾人的先祖。
蛾人们相信蛾女神会降临在蛾人女童身上,持续庇佑蛾人,如果一个孩子能有任泰山崩于眼前而无动于衷的淡然,那么她便是“活女神”,即蛾女神在地面上的寄身。不过,一旦活女神受伤流血,蛾女神就会离开去寻找下一个健康的宿主,因此每个活女神的任期长则数年,短不过三五个月而已。
尤津所说的那位纯种蛾人祭司作为神的代行者,接受了庄兰德的拜见。
年老的蛾人祭司穿着朴素的白色袍子,裸露在外的绒毛像盐一样洁白;她的复眼相当硕大,口器藏在下巴的褶皱和长毛里,随着话语微微震动;祭司的背后拖着一对脆弱的透明复翅,在灯光下折射出淡淡的绿光。
祭司带领众人穿过幢幢屏障,抵达了活女神所在的殿堂。
活女神被称为“伊露金”,意思是黄昏的翅膀,这也是蛾女神的化名之一。
现任伊露金高高地坐在神座上,她面无表情,不发一言,面部被灰白色和紫色的颜料所覆盖,脸孔在烛火中若隐若现。波光粼粼的锦缎外袍和细碎的珠宝将活女神簇拥在中间,她的脚下堆满了闪闪发光的甲虫尸体,身侧是被悬吊在空中振翅欲飞的昆虫标本。
这些事物在活女神与“凡人”之间划下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祭司走上前去,站到了活女神的下手处,只剩下庄兰德站在人群的最前方,直面伊露金。
庄兰德沉稳地描述了当前被警方发现的两起谋杀案,承诺会尽快、尽力将凶手捉拿归案,希望能够获得活女神的祝福。
全程,活女神的脸上都没有任何波动。她既不害怕,也不怜悯,完全无动于衷。
等庄兰德照腹稿把话说完后,活女神平淡地说:“我祝福你。”
她从脚边堆叠的绸缎里捡起一只紫金色的甲虫,将它递给祭司,再由祭司转交给庄兰德。这是他们已经获得了活女神的祝福的证明。
按照习惯,庄兰德需要将其浸在香油中,供奉在床头。当然,我不认为庄兰德会这样做。他一离开殿堂,就在祭司看不到的地方把甲虫随意地塞进了口袋里。
蛾人祭司送庄兰德走出神庙,其余人则作为附带松散地跟在他们身后,我渐渐地就落到了队伍的最末尾处。
尤津靠近我,越过亲密距离的限制,跟我并排走着。我不动声色地与她错开一段距离。
走了一阵子后,尤津问我:“你抽烟吗?”
我说:“不了,最近正在控制。”
她耸耸肩,把已经拿出来了的烟盒重新塞回兜里。
我感觉必须要说些什么,就随便找了个话题,“比起蛾人,活女神看上去似乎更像是地球人。”
我们刚才看到的那位伊露金,她面部的皮肤光滑,没有明显的绒毛,五官接近人类,除了头顶上的触须外,在外观上跟普通地球人几乎没有任何区别。
尤津抿唇微笑,笑容没什么温度。“近几十年来的活女神都是这样的,她们身上属于蛾人的特征变得越来越稀少,这也引发了不少争议。而且现在会信仰所谓转世之说的蛾人也没以前那么多了,比起活女神,倒是纯血祭司要更受敬重呢。”
这些信息我先前并不清楚,不过尤津作为蛾人后裔,她知道的事情比我更多也是正常。
离开神庙后,大家各自离开。警局设有员工宿舍,在出现情节严重的凶杀案和我参与调查的情况下,警员大多都会回到有安保设施和EEG阻隔器的警局宿舍中,尤津则独自离开了。
我询问庄兰德:“你知道尤津有蛾人血统吗?”
“你介意吗?”庄兰德直截了当地问。
“怎么可能。”我皱眉说,“我在意的是,她恰好在凶手的选择范围内。”
“整个蛾人保留地有数万蛾人与地球人的混血,我不可能将每个潜在受害者都放进安全屋里。”
“但这么多人里,只有尤津为警方提供了帮助。”
庄兰德弹了下舌头,“这个你不用担心,尤津是安全的,她跟关山月警司住在同一个社区。”
关山月是新调任来的警司,警衔还要高于庄兰德。她自身也是个蛾人混血。
这些巧合让我不禁发问:“尤津是关山月警司的人?”
“算是吧。”庄兰德揉了揉鼻子,“关山月希望有更多的蛾人能参与到跟蛾人相关的案子中去。”
我点头表示了解,“很合理。”
“那么,你要跟我们一起回警局吗?还有空余的客房。”庄兰德看着我,用食指点了点他自己的太阳穴,“警局里会更安静一些。”
一晚无梦的睡眠是个颇有吸引力的提议,但是……
我摇头婉拒道:“我还有狗要照顾。”
分手前,他询问我最近是否还有在做噩梦,我笑了笑,没有回答。
挥别庄兰德后,我驱车回家。
其实我完全有能力在市中心租上一间舒适的公寓,但越是繁华的地方思绪就越是嘈杂,我更偏好寂静无人的郊区,在那里,我只能捕捉到动物直白的心声。
一小时的车程转瞬即逝,在听见我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后,苹果、冬梨和魔眼就一溜烟地从野地里冲出来迎接我。它们耷拉着舌头,哼哧哼哧地围在我的身边,散发出温暖的情绪,喜悦、激动,还有依恋。
我回报了狗们的热情,给它们喂食、帮它们刷毛、和它们玩游戏,一整个白天积累的压力渐渐地在这种简单的活动中被消磨干净,平静与疲惫一起挂在了我的肩膀上,像潮汐一样将我推向柔软的床铺。
狗的智力相当于幼儿,它们所释放出的脑电波其实比大多数人以为的要强大。这种动物擅长疗愈和安抚,它们辐射出的纯粹忠诚能够将其他阴暗扭曲的情绪阻隔在我的精神世界之外。苹果、冬梨和魔眼的存在几乎能够与近年才被研发出来的EEG阻隔器相媲美。
但也只是几乎而已。
就像早些时候凶手的声音不请自来地进入了我的意识一样,我的梦境再次迎来了本不该存在的声音。
“嗒、嗒。”
是空弹壳掉落在地上的声音吗?还是屋子里的水龙头又坏了?
我勉强睁开黏在一起的眼皮,看到的是一片灰蒙蒙的迷霭。
潮湿的空气完全浸透了我的衣服,湿漉漉的布料贴在身上很不舒服。我还躺在自己的床上,但我的床却漂浮在一条陌生的黑色河流上。
河水静静地涌动着,发出冰冷滑腻的碰撞声,像血一样。
我挣扎着坐起来,极目远眺,却没有看到任何人,或任何熟悉的事物,只有一对掩藏在混沌中的高高竖起的虬曲树枝,像逆行的闪电一样扎向天空——不,那不是树枝,而是分叉的触角。
这条黑色的河正带着我向那里漂去,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头怪物一点一点地从雾气中显现出它的身躯。
那是一只腐烂的、长满菌斑的、散发出糜烂香气的、死去的虫子。它像是一个缝合怪,有着飞蛾的触角,螳螂的刀状前足,黄蜂的身躯,还有一双色彩艳丽的翅膀。
突然,那双翅膀振动起来,掀起大片波澜,我瞬间被黑色的浪花拍进水里。河水变得像沥青一样沉重,我拼命挣扎,窒息感却越来越强烈。
在梦中死去的那一瞬间,我猛然惊醒。我用力地抓挠着自己的喉咙,像缺水的鱼一样大口呼吸。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清醒过来,或者说,“活”了过来。
我浑身大汗,肺部疼痛,眼前发黑,头痛欲裂,嘴里有血腥味,而狗们在对我狂吠。
它们的害怕如此响亮,像钟摆一样在我的脑袋里来回晃动。
我筋疲力尽地在椅子上枯坐了半天,没有一丝睡意。直到六点半的闹钟尖锐地响起,我才如梦初醒地想起来今天还要去警局。
我胡乱地冲完澡,喂过狗,锁好门离开。
坐进车里,我失神地望着烟灰紫色的天空,树林里传来几声鸟鸣,转过头,透过木屋的窗户,我看见冬梨正在兴奋地朝我摇摆着它的尾巴。
也许只是我看了太多的尸体、读了太多的情绪,压力太大了而已。
也许是这样。
第五场
我以为我一大早就筋疲力尽地抵达警局后会是局里的异类,但实际上,包括庄兰德在内的每个人都一脸倦色,眼下青影浓重。
“你们这是通宵办公了吗?”我不安地问,“又有新的受害者被发现了?”
庄兰德揉了揉脸,“暂时还没有,我只是想抓紧在凶手下次作案前侦破案件。”
我还想再说点什么,但是有个警员小跑过来向庄兰德汇报某事,他马上步履匆匆地离开了。
连子生凑过来补上空位,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抱怨道:“老板要加班,我们当然只能奉陪了,这就是住在警局临时宿舍的坏处啊,全天候无休。”
他纳闷地打量了我两眼,“你昨天不是回自己家睡觉去了吗,难道被庄兰德叫起来远程加班了?”
我摆摆手,熟稔地抛出借口:“我只是不习惯新的住处而已。对了,你们有什么进展了吗?”
“我跟沙林在对目前为止发现的十四具尸体做深入尸检。说真的,我们已经在考虑从医学院里邀请一些学生来做助手了,实在是太多......尸体了。”他苦着脸说,“波莱不知道在调查什么,尤津博士这时候应该是在实验室里。”
“是在研究那些蟹奴吧?”我问道,警方还没有请到专业的生物学家吗?”
“尤津不就是吗?”连子生反问。
我的头又开始有点疼了,我忍着后脑勺上的抽痛问他:“尤津不是植物学家吗?”
“是吗?”连子生挠了挠头,“那她可能是双料博士吧。”
辞别连子生后,我准备去找庄兰德谈谈,但他并没有在办公室里。
我在办公室外面的茶水间里碰到了波莱,他正站在咖啡机边上喝咖啡。
“你怎么不坐下来呢?”我问。
波莱晃了晃纸杯,他的眼珠发红充血,“我已经坐了够久的了,看资料和监控什么的。”
“有收获了吗?”我补充道:“不能跟我说的话也没关系。”
“没什么不能说的。”波莱把纸杯扔进垃圾桶,“十四个被害人都去过蛾人神庙。”
“保留地里的绝大部分人都去过。”我说,“你我也是。”
“是啊,这算不上什么决定性的发现。”
我问:“第一个现场里被发现的那十二个受害者,他们是在失踪了一段时间后才遇害的,在他们失踪期间,总有人报案吧?对比失踪事件和地点,警方应该可以大致绘制出凶手的活动范围和移动速度。”
波莱叹了口气,“这里的人不信任警方,而且被害人大多从事自由职业或与亲友关系疏远,警方总共只接到了那十二个人中三个人的失踪报警电话,地点也间隔较远,范围包括了上城区和东城区,还有一小片东郊区。”
上城区是高级社区,治安较好;东城区鱼龙混杂,很好隐匿踪迹,蛾人的神庙就在那里;东郊区缺乏监管,居民大多是农民和离群索居者。
我咂舌:“确实很难排查。”
波莱赞同地叹了口气,将咖啡喝完,把纸杯捏扁扔进垃圾桶。
我换了一条线索问他:“受害者后颈上被植入的真菌的来源呢?有眉目了吗?”
波莱突然笑了下,“我说出来你一定不信。”
我好奇地问:“怎么?”
“原来警局的证物室里就有偏侧蛇虫草菌。”他比划了一个鞋盒大小的体积,“放在盒子里,被扔在角落了。看记录是几年前从入境人员的行李中搜获的,这么久了一直没人处理。”
我心下一跳,语气急促地问:“别人有没有可能拿到这些偏侧蛇虫草菌?”
波莱将手掌往下压了压,示意我不要着急。“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是监控没问题,而且那盒子都落满灰了,没人动过它。”
我还是不放心地问:“我能看看相关的档案吗?”
“恐怕不行,除非你能得到庄兰德警督的同意。”
“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吗?”
“实验室。”波莱说。
我去了实验室,又扑了个空,最后是在解剖室找到了庄兰德,尤津和沙林也在那。
我敲敲敞开的钢门示意自己的存在,庄兰德从解剖台上抬起眼睛:“进来吧。”
我走进解剖室,无影灯将解剖台及台上的尸体照得纤毫毕现,其他地方则陷在昏暗的阴影中。
因为没有穿好全套装备,我担心污染尸体,所以就跟穿着常服的尤津一样,站在离解剖台有一定距离的地方。
“这是有什么发现了吗?”我问庄兰德。
“关于凶手?没有。一天一夜的时间没能让我们查到太多。不过沙林和尤津在尸体上倒是有了新发现,你还记得这具尸体吧?”
庄兰德用下巴指向无影灯下的那具尸体,尸体红白相间的内里敞露在外,就像成熟开裂的石榴。
“记得,养蜂人的儿子,对吧?”
“对,这是那个小儿子,海螈。”沙林拎着手术刀说,“他的腹部被凶手剖开,但是肠道和胃部器官却刻意保持了完整,这引起了我的注意。进行化验后我发现,海蝾和海螈两人肠道内鼠李糖乳杆菌的数量远远地超过了正常值。我们已经排除了病理性因素,这种异常,应该是人为造成的。”
“就是说,有人故意把益生菌灌进了受害者的胃里。” 连子生插话道,他还开了个没人觉得好笑的笑话,“他们的肠液几乎就是益生菌酸奶了。”
我做出被恶心到了的表情:“但是凶手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们不能确定,也许又是某种隐喻。尤津博士说,这种肠道益生菌有某种特殊的作用,肠-脑轴通路什么的,呃——”庄兰德看向尤津。
尤津接过话头:“简而言之,这种位于肠道的益生菌可以直接影响大脑,有缓解焦虑和忧郁的作用。”
“我们的凶手,还真是博学多识啊。”庄兰德苦涩地讽刺道,脸上流露出之前一直被掩饰得很好的疲倦。
他抹了把脸,转头问我:“你怎么看?”
我斟酌着词句,说:“信息太少了,我解读不出新的信息。”
庄兰德双手交叉抱于胸前,上身略微向后倾斜,明显对我的回答不太满意。
我犹豫了下,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只是请庄兰德跟我私下谈谈。
庄兰德跟沙林对视了一眼,沙林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失陪一下。”庄兰德对解剖室里的另外两个人说。
坐在走廊的凳子上等待庄兰德的时候,我快速地把思路整理了一遍。
等庄兰德坐到我身边的位置上后,我盯着他的双眼,问他:“你还记得我昨天跟你说的吗?我认为尸体是信纸,不管凶手对受害者做了什么,其实都是留在信纸上的一则信息,就像是隐文或者密码。”
“我记得,这是个有趣的理论。”庄兰德中立地说。
“这些信息非常隐蔽、极难察觉,来自地球的真菌、肠道里的益生菌,普通人谁能想到呢?但凶手就是知道我们能破解它。”我深吸一口气,摊牌说:“凶手一定知道我的存在。”
“首先,这只是你的猜测。”庄兰德不为所动,“其次,在遇到这样特殊的连环杀人犯时,警方通常都会邀请专业人士参与破案,凶手能想到这一点并不奇怪。”
“好吧,我换个问法。尤津在第一时间就介入了警方的调查,是谁向你推荐她的呢?”
庄兰德皱眉,“你想要暗示什么?关山月警司建议尤津加入调查,是为了平衡警方队伍的种族构成,毕竟死的十二个人都是蛾人混血。”
“然后凶手正好用到了寄生真菌,尤津又恰好是个植物——”我想到连子生的话,修正了自己:“是个生物学家,你不觉得这太巧了吗?”
庄兰德一愣,随即不耐烦地说:“生物学包括了一切植物、动物和微生物,就连死者本身也逃不过这个范畴,你难道连这也要说‘太巧了’吗?”
我的脸涨红了,“波莱说警局里就有偏侧蛇虫草菌,你就没——”
庄兰德飞快地打断我:“波莱一定也跟你说了,监控显示没有可疑人员进入过证物室,而且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凶手使用的真菌来自警局。你现在提出的,是一项非常严重而且毫无根据的指控,你明白吗?”
我能感觉到血液迅速地从我的脸上流干。“我当然不是在故意怀疑警方,我只是觉得,关山月正好符合部分侧写,她家境盈实,受过高等教育,是蛾人混血,儿时在保留地生活过……”我勉强说。
而且她不久前才从外地调任回蛾人保留地,符合我在凶手的情绪残痕里读到的“我已经归来”的信息。
可能是我的脸色太苍白,庄兰德缓和了语气:“我希望你不要压力太大了。”
我一愣,“什么?”
庄兰德拍了拍我的肩膀,他说:“我认为你应该先去照照镜子,整理一下,然后再跟我们一起去第二起案件的受害者父亲那边看看。你的衬衫穿反了。”
我咬紧了牙齿。
第六场
因为之前的不愉快,我跟庄兰德之间的气氛一直有些僵硬,到了养蜂人家中才因为公务略微有所缓和。
“能告诉你们的事情,我都已经说了。”海蝾和海螈的父亲颓然地坐在木摇椅上,哑着嗓子回应他们的再次拜访,椅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
也许是为了彻底打消我的疑虑,庄兰德让我跟他一起访谈海蝾和海螈的父亲,并且将EEG阻隔器安置在了较远的地方,我可以轻易地阅读房间里的空气,死者父亲的、还有庄兰德的。
我闭上眼睛,黄连一样苦涩的情绪像灯光一样从死者父亲的身上放射出来,充满了整个房间。相较之下,较为平淡的情绪是庄兰德的,他感到疲惫、烦闷、力不从心,还有对我持有的疑虑。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在房子附近转转吗?”我按住有些抽痛的额角,对死者父亲说。
“请便吧,不过这座老房子周围除了杂草和碎石什么也没有。”
我和庄兰德走出去,站在这间老旧但曾经温馨的小房子外面,房屋周围的草地缺乏打理,到处都是及膝高的野草,爬山虎占据了整座房子的半壁江山。
“怎么样?”庄兰德公事公办地问。
“父亲没有嫌疑,他不知情。”我说。
庄兰德点燃了一支香烟,“房子里有其他值得注意的情绪残痕吗?”
“死者是七天前失踪的,就算当时凶手有来过这里,留下的残痕也早就消失了。”我盯着自己的鞋面,空气中烟草的气味让我有些蠢蠢欲动,但我还不想为了这个就向庄兰德低头。“我没有办法读到太久之前留下的脑电波,你知道的。”
“我知道,我只是想碰碰运气。”庄兰德粗野地呼气,灰色的烟被吐到空中。
他像是在跟我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地梳理信息:“海蝾跟海螈是在夜里失踪的,房间里没有挣扎的痕迹。他们从这栋房子里消失前带走了外出的衣服和鞋子,因此他们的父亲认为两人是赌气离家出走,并没有及时报警。”
我没吭声。
“受害者有可能确实是主动出走,但也有可能是凶手将其绑架后伪造了现场,在缺少监控的情况下很难判断。”庄兰德把烟头拧灭,塞进口袋里。
思索片刻后,我说:“我倾向于死者是出于某种原因自行离开了家,然后才遇害的。”
尤津在神庙里对我说的话从记忆的水面下浮出:“你有过这种经历吗?在未知的指引下飞向远方,最终却不过是陷入另外一个陷阱?”
这句话似乎正好可以作为死者的谶语。
“给我个理由。”庄兰德说。
我没有看向庄兰德,而是眺望远处,对着空气说话。“死者是两个身量接近成年的青少年,他们住在二楼的房间,凶手一次只能转移一个人,来回两趟至少需要二十分钟,这期间能发生的意外有很多,凶手不会喜欢这样充满不可控因素的计划的。而且将受害者带离田野必然需要汽车,死者父亲并没有在房子周围发现车辙。”
“凶手单独行动到目前为止只是一个假设,而且死者父亲或许只是没有注意到附近有车辙。”庄兰德环视了一圈周围的葳蕤杂草,“他不是个细心的男人。”
微风送来了青草和野花的味道,以及从庄兰德精神深处散发出的涩味,他感到思念和愧疚,也许是想到了自己的孩子和自家的花圃。
我垂下头轻声说:“你说的有道理,但我相当确信凶手只有一人。至少在行动的时候,凶手是个独行侠,因为在现场我只能读到一个作案者的情绪残痕。”
“情绪残痕又没有署名,你怎么能肯定?”
“相信我,我读脑电波就像是你们读笔迹一样,我分得清楚谁是谁。”我看向他,“海蝾和海螈失踪的那天晚上,东城区正好举行了游神夜市。城里人员杂乱,可以很好地掩盖凶手的踪迹。”
庄兰德沉思道:“我们可以排查下当晚的人员,将其与第一批被发现的受害者失踪前的行动轨迹交叉对比。如果假设凶手是单独行动的,那么在行动轨迹重合的人当中,应当会有凶手。”
我向外呼气,“希望如此。”
庄兰德用力地捏了捏自己的眉心:“这可是个大工程。”
“对了,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能再搜索下这附近的田野。”我说。
“为什么?”庄兰德明显对我的提议不感兴趣,“警方已经搜索过一遍了,时隔七天,中间还下过一场雨,绝大部分痕迹都消失了,你想要找什么?”
“凶手极其骄傲、自信,树林那边被警方封锁了,田野却是开放的,凶手也许会在事后回来查看自己的‘杰作’,我说不定能读到凶手的脑电波。”
既然我只是想自己在这周边走一走,无需动用有限的警力,庄兰德的态度就变得无所谓了。估计他也有点想摆脱我。
我独自一人留下,置身于夏日虫鸣般的情绪私语声中,大海捞针般地在这片广袤的田野上搜索有价值的信息。
在理想情况下,我最多可以读取到七十二小时内的情绪残痕。但在实际情况中,搜索的范围越大、时间越久远、留下脑电波的人数越多,我就越难读取。
由于EEG阻隔器的存在,警方并未“污染”现场,但是在这附近留下了脑电波的人还是比我以为的要多得多。死者父亲、死者的朋友、跑来玩耍的孩童、蜂蜜经销商、电工、推销员、路过的农民、记者、凶杀案爱好者......这些聒噪的声音穿过我的大脑,我必须非常集中注意力才能将无关的信息逐一过滤出去。
我眉头紧锁,因为过度使用能力而头痛欲裂。我的眼前被橘黑色的墨水掩盖,可能是由于用脑过度,也可能是由于轻微的中暑。
这些都不算什么,真正让我难以接受的是,我没能找到凶手的痕迹。
我最近好像总是犯错。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脚下却突然踩到了什么东西,发出“咔嚓”的细微脆响,鞋底有一种软软的感觉。我的脚步停下来,挪开鞋底,被我踩到的是一只蜗牛。
恶心和内疚如蝇群一般嗡嗡地萦绕在我的心头,随之而来的是挫败感。
我蹲下用枯黄的草叶将蜗牛尸体覆盖起来,然后起身站在原地失神地思索,直到庄兰德发来的讯息将我惊醒——
“我们发现了另外一起凶杀案,需要你确认凶手是否是寄生蜂。”
第七场
“寄生蜂”指的只能是我们那位对寄生情有独钟的连环杀人犯了。这种昆虫残忍、凶狠、不达目的不罢休,用它作为凶手的代号再贴切不过了。
庄兰德要我去确认凶手的身份,当然不会是想让我辨认人脸,而是让我读取现场的情绪残痕,确认新出现的这桩凶案是否跟之前的案件拥有同样的“签名”。
有关凶杀案的信息不方便在通讯器中沟通,我只知道受害者是在医院被杀死的。
等我抵达医院门口时已经接近黄昏,我踏进大门,大厅里乱成一团,不得不留在此处候诊的病人坐立不安,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医护人员一边要做好本职工作,一边还要安抚病人,忙得焦头烂额;凑热闹的看客鬼鬼祟祟地试图突破防线,进入被警方隔离起来的病房。
在众多流言蜚语中,我注意到有不少人在讨论“神罚”和“启示”,蛾人保留地宗教氛围浓厚,有不少人认为,最近发生的凶案不是人为的,而是与神灵有关。对这种想法,就算是警局局长也只能付之一笑,并表示尊重。
我在大厅里逗留得有些久了,波莱注意到我,快步走来把我拉进楼道。
“为什么不坐电梯?”我一边爬楼梯一边问。
波莱说:“事发突然,而且又是在医院,我们没有办法彻底封锁现场,有记者混进来了,不能让他们知道死者的病房是在几层楼。”
他一边引着我走向目的地,一边快速地介绍死者的基本情况:“死者叫明虹,怀孕八周,因为患有镜像综合症而住院。”
“镜像综合症?”我一头雾水。
“就是母体会变成胎儿的‘镜像’,胎儿生病的话,母体也会生病。就死者而言,因为胎儿病重,所以他在遇害前就已经进入了多器官衰竭的阶段,院方只能安排姑息治疗。”
医学并不是我涉猎的范围,我虚心请教:“不能终止妊娠吗?”
“死者是男性蛾人,他选择了单性繁殖……胎儿的脐带已经跟死者的心脏主动脉连在了一起,无法进行手术剥离。”
我失语半晌,说:“我明白了。”
死者的病房在五楼走廊深处,整层楼的病人都已经被转移,走廊上静悄悄的。
尸体本身早就被转移到了医院负一层的停尸间,我能看到的只有一个普通的单人病房。
病房很整洁,窗台上的花瓶里放了一束黄色的小花,床边上有吗啡泵等机器。床头柜上有一个被打开了的圣油瓶,床上摊着一张被掀开的薄毯,上面没有任何血迹。
波莱向我展示了受害者被发现时的照片,还有初步尸检报告。
照片里,死者穿着病服躺在床上,脸上挂着一个若有若无的微笑,他的嘴唇略微发紫,双手交握放在腹部,掌下盖着一只色彩鲜艳的巨大瓢虫。死者心脏的位置插了一把水果刀,因为凶器堵住了伤口,所以血液没有喷涌而出,大部分都回流到了他的胸腔里,只有少部分血液染黑了死者的衣服。
尸检报告的内容很简单,只传达出了两个讯息:首先,除了胸口的伤口及针扎和术后恢复的创口外,死者身上没有其他外伤;其次,暂时没有在死者身上发现寄生生物的存在。
正常情况下,警方根本不会将此案与寄生蜂联系起来,因为两者的作案手法相差太多了。但死者手中被放置了一只昆虫,与寄生蜂的做法相似,何况现在蛾人保留地里风声四起、人人自危,庄兰德必须排除哪怕是最微小的可能。
“那只瓢虫是?”
波莱回答:“原本是放在床头柜上的圣油瓶里的。”
“未免有些太便利了吧。”我喃喃道。这起案子怎么看都很像是故意伪装成凶手是寄生蜂的模仿犯罪,而且手法还极其粗糙。
我观察着照片上死者脸上诡异的笑容,以及他衣服上还未完全变黑的血迹,问:“受害者的死因是?”
“致命伤在胸口,死者有轻微的吗啡中毒。”
轻微吗啡中毒意味着受害者在死亡时甚至都感觉不到疼痛,这解释了他脸上欣快的表情,但凶手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拧眉问:“死者的死亡时间是什么时候?”
“下午一点到下午三点之间,警方当时正好在这所医院里拜访第一起案子里的受害者家属。我们发现尸体的时候,尸体甚至还没有完全僵硬。”
波莱的话让我睁大了眼睛:“你是说,凶手是在警方进行调查的时候作案的?”
波莱严肃地点了点头。
看来这就是另外一个让庄兰德如此重视此案的原因了——有人在警方的眼皮底下杀了人,这无疑是挑衅。凶手自负自信,行动快速,这似乎又能跟寄生蜂的侧写对上。
“你可以将EEG阻隔器撤离了。”我对波莱说。
波莱会意地离开病房。
我合上双眼,堵住耳孔,衰老腐朽的气味和消毒水味一起通过我想象中的鼻腔进入我的大脑。越过死亡构成的灰蒙迷雾,我将注意力集中在这间小小的病房里。
在这里留下情绪残痕的人有死者、有护工、有主治医生、有神职人员......但唯独没有凶手。
我猛地睁开眼睛,死者作案时肯定在EEG阻隔器的范围内,而这只有两个解释:要么凶手自己拥有一台机器;要么,这人就混在警方的队伍中,借此掩盖了自己的痕迹。
EEG阻隔器的制造和流通完全被官方把握,前者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我心脏狂跳,耳鸣目眩。
缓了缓之后,我传讯给波莱通知他我已经结束了。
波莱带着EEG阻隔器返回,情绪和思绪的真空环境随之而降临,我面色如常地问他:“庄兰德警督在哪里?我有一些头绪了。”
“你觉得......此案的凶手会是寄生蜂吗?”波莱问。
我摇晃脑袋,“暂时还不能确认,我需要更多的信息。庄兰德在哪?”
这话唬住了波莱,他说:“他应该在401会议室,我们暂时将那里当作据点。”
我顺着楼梯下楼,中途还将一个伪装成病人家属的记者指引到六楼的整容中心。
站在401会议室的门口,我能听到庄兰德洪亮的声音透过木门传出来。
“......凶手未必是寄生蜂,但我们不应该忽视之前的连环杀人案是群体作案的可能性。我们排查出了十六个与受害者有交集、且在受害者失踪时没有不在场证明的嫌疑人,警方应加强对其的监视,寄生蜂或其同伙肯定在这些人当中。”
其他人的意见并未统一,人群嗡嗡作响。看来现在不是一个进去畅所欲言的好时机,我想着,决定在门外等待讨论结束。
十几分钟后,会议室内的声音渐渐平静下来,人群鱼贯而出。
我穿过四散的人群,找到仍坐在座位上的庄兰德,请他借一步说话。
在空无一人的茶水间,我悄声告诉他:“在死者的病房里,我读不到凶手的情绪残痕。”
“你确定?”庄兰德腮边的肌肉因为咬牙切齿而紧绷起来。他肯定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凶手能利用警方带来的EEG阻隔器来隐藏自己的身份,便一定很清楚警方的行程安排。想要做到这一点,凶手就算不是内部人员,也有内部人员作为眼线。
当然,也有可能一切都只是巧合罢了。但我不相信巧合。
我沉声回答庄兰德:“我非常确定。”
庄兰德脸上笼罩着乌云,“这件事一定要保密,有任何发现都要在第一时间向我汇报。”
“我明白。”我答应下来,又问:“法医尸检有发现寄生蜂的手笔吗?”
庄兰德缓缓摇头,“此案的凶手应该是另外一个人,我们正在排查死者的人际关系网。”
“医院监控没有拍到可疑的人吗?”
他略显疲惫地笑了笑,“这里只有在一楼大厅和电梯里有监控,而且像素很低,如果凶手翻窗进来或者经过伪装的话,警方很难在监控录像里发现他。”
我斟酌着问:“我听到你在会议室里说,你认为寄生蜂有可能并不是一个人,而是有多个人群体作案,而且他们与死者有交集。”
“我知道你不认可,但这是警方内部讨论得出的结论。在短时间内绑架并杀死十四个人,然后再将他们抛尸荒野,一个人很难做到这一点。”庄兰德语气平和,但态度不容置疑,“很可能是多个凶手出于同样的宗教狂热,联合起来实施谋杀。”
“也许吧。”我不知该如何坚持自己的立场了,能说的我先前都已经跟庄兰德强调过,看来我终究不能使他回心转意。
“你看上去很疲倦。”庄兰德突然说。
我小心地回应:“您也是。”
庄兰德扯动嘴角,“也许我们都该休息一下。我明天放你一天假,怎么样?”
寄生蜂还潜伏在暗处,不知何时会再次作案,另外一个凶手也毫无头绪,我不应该在这时候抽身离开......但是庄兰德说的没错,短短两天里我读了太多的情绪残痕,噩梦和判断力下降已经找上了我,我需要一点时间来找回状态。
再说了,警方并不真的需要我,庄兰德已经开始不信任我的观点了,我对他的信心也产生了动摇,我们都需要点空间来重塑对彼此的信任。
“那太好了。”我勉强笑了笑,对他说:“后天见。”
第八场
我开了三个多小时的车,从城市的另一头回到市郊的家里。我草草地给自己和狗们喂了饭,服过康定后就倒在床上睡了个昏天黑地,好像把两天来缺的觉都要一并补上一样。
我的睡梦像曾经无数次的那样,依旧被枪声和家属的哭喊声纠缠,但至少我没有再做那个可怕的噩梦。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九点钟了。
我睁开眼睛,让意识逐渐回笼,然后翻身起来坐在床沿,打开通讯器,一条未读信息也没有。
洗漱后我重新填满了喂食器,打开门让狗们出去自由活动,苹果和冬梨愉快地甩着尾巴跑了出去,魔眼懒洋洋地跳到沙发上,半眯着眼开始打盹,我轻轻地挠了挠魔眼的耳朵后面。
睡过一觉之后,我感觉头脑清明了不少,但蒙在我心头的疑云反而越来越厚。我依旧怀疑寄生蜂也许就潜伏在警方内部,或者警方有人在暗中帮助凶手。
正如我先前告诉庄兰德的,我虽然不了解关山月警司,但是她的个人背景符合对凶手的侧写,作为警司,她也有权进入证物室,她甚至可以修改监控记录。
尤津和庄兰德身上也疑点重重。如果关山月真的是寄生蜂,那么尤津必然是她的助手;至于庄兰德,他似乎一直在将警方的调查方向往错误的方向引去,但我又没能从他的脑电波里读出任何异常。
还有其他人,连子生、波莱、沙林、外勤警员,甚至是局长……这些人的面孔一一从我眼前闪过,但没有一张面孔我可以完全信任。
我心下一动,发信息给我认识的一个黑客,请她帮我调查关山月、尤津和庄兰德。
对方很快就给出了回复:“急吗?急的话需要加价。”
“加多少?”
“50%。”
我计算了下账号内的余额,接受了对方的条件,强调关山月和尤津的优先级最高,庄兰德则需要特别关注最近的异动。
结束跟黑客的沟通后,我握着个人终端,陡然感到茫然。我跟庄兰德合作了好几年,现在居然走到了要用灰色手段来调查他的地步,到底是什么东西变了呢?
“叮”的一声,我的个人终端显示界面上跳出了一条新闻,标题用加粗字体写着“疯人院病人离奇死亡,疑似杀人蜂再次作案”。
多愁善感的念头立刻被我抛在脑后,取而代之的是不可置信——为什么我没有收到任何消息?
我在终端上呼叫庄兰德,直到第四遍才打通。
我压抑着怒气,冷静地问他:“你怎么一直忙线?”
“在忙。”庄兰德语速急促,背景音里似乎有人在迅速跑动,“你有什么事吗?”
我开门见山地说:“我看到新闻了。”
“好吧。”庄兰德短叹一声,“确实又发生了一起谋杀案。这次我们很确定是寄生蜂干的。”
“发生了这种事,你怎么能不通知我?”
“我答应了你给你放个假。”
“得了吧,我的假期结束了。”我嗤之以鼻,“告诉我地点在哪里。”
“蓝莲花精神病院。”
“我这就过去。”
庄兰德果断地挂断了通话,只剩下我一个人面对忙音。
一个半小时后,我抵达蓝莲花精神病院。
这回是连子生来接的我。他刚协助院方处理完精神病院内的病人躁动,这会儿满头是汗地把我带向现场,即死者的房间。
我站在病房门口,看着眼前熟悉的单人病床,一阵恍惚袭上心头,有种自己已经经历过这一天了的即视感。
连子生向我解释说:“尸体不是被护工发现的,而是被另外一个病人发现的,这件事情引起了院内病人的集体情绪失控,再加上精神病院里没有条件存放尸体,所以警方已经将死者带回了警局。现场已经检查完了,当然啦,我们什么都没发现,就跟之前一样。”
我揉了揉一突一突地跳着的太阳穴,说:“跟我过一下现场的情况吧。”
“这次的现场被布置得很有艺术气息,可惜你没能亲眼看到。”连子生脸色不佳,但还是那么风趣,“被害人叫玛塔,只有祖母是蛾人。她在昨晚失踪了,院方想要自己先搜索玛塔的下落,所以暂时没有报警。当然,他们最后发现的只有玛塔的尸体。”
他把现场的照片给我看,洁白的床单上躺着一位苍白安详的女性,受害者的身上还点缀着靛蓝色的装饰。
连子生继续介绍道:“就在今天上午,玛塔的尸体重新出现在了她自己的房间。被发现的时候,玛塔枕在一截长满蓝色蘑菇的腐木上,尤津博士辨认出这种蘑菇是霍氏粉褶菌。”
我装作不经意地问:“尤津博士有来过现场吗?”
“没有,这是她看过我们发送过去的照片之后得出的结论。”
“她昨天晚上和今天都在哪?”
连子生纳闷地看向我,“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有一些猜测要证实。”我对着他微笑,“怎么,不方便说吗?”
“呃,没什么不能说的。尤津昨晚跟大家一起出去聚了个餐,后来应该是回自己家了。今天一整天都在警局。”连子生追加道,“她昨天发现你不在,还问过你去哪了呢。”
我垂下眼睛,对此不予评论,继续打量起连子生递给我的照片里的蓝色菌菇。它们颜色鲜艳,个体小巧,高度应该不超过十厘米,看上去缺乏攻击性。
“霍氏粉褶菌是否有寄生习性?”我问。
“没有。跟寄生相关的是死者眼眶里的蜗牛。”连子生肃容说,“凶手的手法仍然十分残忍,他挖掉受害者的眼珠,然后用两只被寄生了的蜗牛代替了她的眼睛。顺便一提,那两只蜗牛到现在仍是活着的。”
连子生将另一组打印出来的彩色照片递给我,这组就要血腥而真实得多了。死者眼眶里的蜗牛有着明显的畸形,它们的眼柄肿大地挤在一块儿,好像两根被冻伤的死人手指。
“见鬼了。”我喃喃道。
连子生点头表示同意,“这玩意儿太邪门了,完完全全就是寄生蜂的手笔。”
“昆虫呢?”我问。
“在死者的嘴里,是一只蓝甲虫。”
他抬头看了眼病房里的挂钟,将阻断剂递给我。
他对我说:“我们得抓紧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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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嘉果
受情绪牵引,希望能写出让人意外的故事。
责编:卡罗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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