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鹏程|我以云篆呼应空海
中日书法交流的事还真不好说。国人托大,总以为都是日本在学我们,谈不上“交流”。其实这七十年来,现代书法都在学日本。传统书法方面,张瑞图、傅山、王铎、吴昌硕之盛名及流行,也因日本人提倡之故。
就是学中国,也不那么简单。
古代日本书法,大家艳称遣唐使,喜欢说奈良平安朝之唐风。这都对,当时日本确实疯狂学唐,但其中还有许多不可解之处。
例如著名的“三笔”中,橘逸势曾与空海一起渡海入唐留学。据说学了柳公权的书法。但其作品《伊都内亲王愿文》等,笔法实与柳不类。他入唐时,柳公权还只是个二十几岁的青年。
嵯峨天皇则根本没来过中国。
但他的汉诗作得很好,有《凌云集》《文华秀丽集》《经国集》三部敕撰的汉诗集。其中如“云气湿衣知岫近,泉声惊寝觉溪临;天边孤月乘流疾,山里饥猿到晓啼”,不减唐人。而所写《光定戒牒》使用的纸,跟王羲之《丧乱帖》和光明皇后的《乐毅论》一样是纵帘纸。
这就启发了无穷想像——因为显然在橘逸势、空海等人大规模随遣唐使入华之前,中土的纸笔以及诗文书法早已在日本流布甚广了。
我们家所传道教天师符法,用的竹笔,现在就仍流行于日本,中土反而失传。其东传,亦当在隋唐以前,情况跟纵帘纸一样。
空海(774—835)的经历尤其可以说明这一点。
空海十八岁便入京都大学明经科研修儒学,可见当时儒学早已在日本札了根。二十四岁时他更著有《三教指归》,又称《聋瞽指归》。比较儒、释、道三教优劣,谓孔子的儒教是俗世之微风,老子的道教乃神仙之小术,唯有释迦的佛教才是不二的法门。评价如何,乃是个人的选择;但其时儒道佛皆已普传于日本,而为好学深思之青年所深知是无疑的。且当时他的字就已经甚好了。
三十一岁空海才入唐。拜在长安青龙寺真言宗七祖惠果(746—805)门下,获得了密教正宗嫡传的最高荣誉。当然也带走了大批新译佛经、密教经典、法器和《欧阳询真迹》《大王诸舍帖》《不空三藏碑》及其他诗文集等等。
后来他成为日本真言宗的缔造者(中土密教后来反而中断了),还著有《文镜秘府论》,保存了不少中国后来失传的文学和语言学资料。他编的《篆隶万像名义》,则是日本第一部汉文辞典。另因他曾跟译经僧般若三藏学习梵文,故回国时,带回去许多悉昙体梵文经书。不仅使梵文字母完整地保存于日本,且在梵文字母拼写原理的启发下,发明了以中国草书为基础的日本字母平假名。
如此继绝学、开新局,真可谓一时人杰。我们从清末至今,留学生千千万,卻找一个这样的人都难。但其实他于西元804年到中国,806年即回国,时间不过一年多,何以竟能学得如此之好?
答案非常简单,人家是带艺投师的,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涵咏转深沉,故能有此成就。
我最近在日本办书法展,其中有一幅《题刘海粟作空海狂草图拓本》特意引用空海《文镜秘府论.文意》“夫大仙利物,名教为基;君子济时,文章是本也。故能空中尘中,开本有之字;龟上龙上,演自然之文。至于观时变于三曜,察化成于九州,金玉笙簧,烂其文而抚黔首;郁乎焕乎,灿其章而驭苍生。所以经理邦国,烛照幽遐,达于鬼神之情,交于上下之际。功成作乐,非文不宣;理定制礼,非文不载。与星辰而等焕,随橐籥而具隆”这一大段,说明空海的文字观完全吸收了汉魏南北朝道教的“真文”说。
他是佛教“真言宗”,却致力于文字书法,成为书法一代宗师,缘故正在于此。
入唐前他已娴悉道门文字教,归国后又作《文镜秘府论》,备详文学文字之奥秘。灵宝真文之说,遂发挥殆尽。
过去,学界多只从佛道冲突的角度看空海。认为他早年写《三教旨归》已崇佛抑道,后来讲"即身成佛",对唐密的三种成佛论(理具成佛、加持成佛、显得成佛)作了发挥,推动唐密向东密转化,因此也遮蔽了道教"即身不死"的信仰,在一定程度上阻碍了道教在日本的传播。殊不知他后来既讲名教,更说“空中尘中,开本有之字;龟上龙上,演自然之文”!
故只从佛教角度看空海,是不准确的,更不能解释他书法和文学上的表现。
刘海粟先生作《空海狂草图》,则犯了个更大的错误,以狂草来推崇空海。不知空海固然能草,却与颠素狂草不是一路。刘先生那几代人,老喜欢以狂草来标志大唐气象,其实是谬以千里。
空海的书法,公认为真迹的有:入唐前的《聋瞽指归》;在唐期间的《三十帖册子》;归回日本后的《风信帖》《灌顶历名》《金刚般若经》《崔子玉座右铭》《真言七祖像赞并行状文》等。
《三十帖册子》是空海对金刚、胎藏两部经论所作的研究笔记,全部三十帖装帧成一册。据说其中也有橘逸势的手笔。乃在唐期间的作品,其时大约三十二岁,笔法已与《聋瞽指归》迥异。
因此咸信空海在唐另有奇遇,获得了新的笔法。
舟桥秀贤所作《弘法大师书流系图》即认为空海的脉系为:"蔡邕一蔡琰一卫夫人一王旷一王羲之一王献之……智永一虞世南……徐浩-徐(王寿)-韩方明一空海一嵯峨天皇。"
韩方明曾着《授笔要说》。空海自己在《遍照发挥性灵集.卷三.敕赐屏风书了即献表并诗》中也写道:"空海尝遇解书先生,略闻口诀。"这位解书先生即指韩方明,口诀或即是《授笔要说》。故舟桥秀贤所排的谱系不能说没道理。
韩方明,是崔邈的徒弟,属王羲之书法系统的第13代传人。若这么算下来,空海就是王羲之的第14代传人了。
可是这有两个问题。一是所谓“空海传嵯峨天皇”。有人支持,说嵯峨天皇笔法与空海一致。有些人则坚决反对,认为天皇旋锋刷写、旋转字身;空海的书法就只是平拖笔。褒天皇而贬空海,甚至推测宫中一定还有唐土来的书法教师,故与空海学来的笔法不同。
另一个问题是空海本人的字就有诸多风格。主要虽是王羲之一路,如《风信帖》这样的,但也有《心经》这样雄强的。
同时还有一个“入木道”的问题。
入木一词,出自“王羲之书祝版,工人削之,笔入木三分”之典故。入木道则产生于平安时代初期(794—897),以王羲之为元祖,弘法大师空海继承之,对各种书体、书法、书式等技巧全部以秘传的方式传授。
他们自认为是晋唐以来书法之正宗,其秘传书《入木抄》(尊圆亲王着,成书于1352年)甚至批评宋朝书法,说日本入木道才保留中国的正统。
入木道最初效力于宫廷的书职,负责书写大尝会悠纪、主基屏风的色纸形、贤圣障子、年中行事障子、万岁幡、额字等。后来逐渐扩展到和书法有关的各个方面。
其秘传书《麒麟抄》,作者即有空海、藤原行成、兼明亲王等多种说法。
所引用的古代传授书,如《笔注集》也注明了是“大师的笔注集”,也就是弘法大师的撰述。另涉及到各体书法、执笔法、用笔法、笔墨纸砚、额字书法等方面也被认为是传达了大师的书法,故它与空海肯定是有关的。
与《麒麟抄》相似的《麒麟抄增补》《金玉积传集》《玉章秘传抄》等,保留了很多中土中古时期书法文化及其生存形态的线索。比如王羲之书法的笔法传承、杂体书、题额与大字书法等。
姚宇亮《日本入木道秘传书与中古书法文化摭遗——以唐及唐前书史中题额书法、杂体书等问题为中心》一文对此已有详细的介绍,我稍引申而已。
近日我看了大量北齊僧人安道一石刻及拓片。
安道一的字,特点最明显的是“般”“散”“文”等字最后这一捺,末端笔毫常呈羽状开叉。从石刻来看,最后的捺画显然不仅是在平面分叉,而是由起伏的三笔刻成,以表现鸟的羽毛形象。
这不是鸟书之遗吗?山东汶上水牛山《文殊般若碑》、徂徕山《北齐刻经》都是如此。
“鸟形”与杂体书中的鸟书、鹄头书、鹤头书、偃波书等,产生于东汉末年,流行于南北朝,南齐萧子良《篆隶文体》中即有龙书、鸟书、仙人书、科斗书、垂露篆、鬼书等条目。可是这些书体和笔法,后世逐渐湮灭了,所以我们现在不熟悉,看起来怪,也不知它如何写出。
而这种书体和笔法,恰好就是入木道要保存的。空海《性灵集》献给嵯峨天皇的目录中便有《古今文字赞》三卷,包含科斗篆、署书、垂露篆、鹤头书、偃波书、龙爪书等。后来分别表现为龙形、人形、鬼形、蝌蚪点、垂露点等笔法。
鸟形最多,有共同的书写方法和笔法来源。如《篆隶文体》中说鹄头书:形式近于鸟头,多用于诏版。
梁庾肩吾《书品》中“蚊脚俯低,鹄头仰立,填飘板上,缪起印中,波回堕镜之鸾,楷顾雕陵之鹊”,描述的正是此类字体。可是如今中土已无传承,《麒麟抄》卷三才有笔法的详细说明,还强调要使用毛笔的腰部来写。藤木敦直《弘法大师使笔法》中也有这一笔法,说:“要写出鸟头形状的笔画,心里面要有屈折婉转的意思。”
这些笔法,如飞羽、如波浪、如蛇行,均具屈折婉转之势。我觉得它总体都像云,表现的是云的美感。只是有时云流动、有时云堆积,应当为古代云篆之遗脉或分化。《麒麟抄》卷二“各种笔画的名字”(点名ノ事)一项,例举了鸟形、蛇形、流烈、流波、春霞、云出、云卷、蛇尾。卷一“书写大字的执笔方法”(大字书笔ノ执样事),又将流烈、云出单独做了图示,正可见其秘响潜通之处。你看空海写的这个匾额,不就像云气堆叠和舒卷吗(底下是空海的“妙觉门”和我写的云篆)?
也就是说,空海除了传人们所熟悉的王羲之一脉唐风笔法之外,还从卫瓘善鸟篆、卫恒“作云书,笔动若飞,字张如云,被称为垂云之祖”、王羲之有《白云先生书诀》、王献之有《飞鸟帖》等传说中,具体吸收了南北朝时期各种杂体书、大字、匾额、刻石、碑额、志盖之写法,发展成一种“入木道”的传承。我们若对汉魏南北朝笔法及书体不了解,可能就须取径问途于此,才能穷究“羲之笔法”的底蕴。
我这次在日本展示云篆,事实上便有呼应空海,遥遡渊源之意。空海《风信帖》说:“风信云书,自天翔临,披之阅之,如揭云雾。”我这篇文章,意亦同之。
龚鹏程
龚鹏程,1956年生于台北,台湾师范大学博士,当代著名学者和思想家。著作已出版一百五十多本。
办有大学、出版社、杂志社、书院等,并规划城市建设、主题园区等多处。讲学于世界各地。并在北京、上海、杭州、台北、巴黎、澳门等地举办过书法展。现为美国龚鹏程基金会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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